孫 娟
(華中師范大學歷史文獻研究所,湖北武漢,430079)
被尊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的陶淵明,在其詩文創(chuàng)作中曾先后五次使用“柳”意象,頻率雖低,卻成功塑造了最具代表性的“五柳先生”形象,可見“柳”在陶學中的重要性。但學界大多將目光聚焦于《五柳先生傳》是否為自傳,其創(chuàng)作時間與背景,文章的思想內(nèi)容、藝術特色及影響等,關于陶淵明“柳”意象的內(nèi)涵與意義等,目前尚無專門探討。
引“柳”入詩的現(xiàn)象由來已久,譬如《詩經(jīng)·采薇》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再如《古詩十九首》之“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此后,根據(jù)柳的形象、諧音等特性,文人墨客賦予了它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可借柳繪春,以綠芽呈春之生氣、以柳條現(xiàn)春之暖風;可借柳抒情,抒離別訴相思、說閑愁述愛戀;可借柳喻人,寫柔美女子、書高潔隱士等。繪景、抒情、喻人這三方面在陶淵明詩文中皆有表現(xiàn),而其中“五柳”的融合度極高,自然而不造作,為后世所稱許?!拔辶笔翘諟Y明精神氣質之物化,“五柳先生”也成為后世隱士的“精神導師”。“五柳”之所以能超越其他意象而成為陶淵明獨具個人特色的代稱,不僅與它自身文化意涵的豐富性和深刻性有關,還牽涉到陶氏“柳”的人格化和經(jīng)典化,故通過剖析陶淵明筆下“柳”意象,可以管窺文學經(jīng)典化問題。
文學作品中,描繪“柳”的語句層出不窮,且內(nèi)涵豐富多樣。在《陶淵明集》中,亦有四篇詩文五處涉及“柳”意象:
其一,《歸園田居五首(一)》:“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檐”或作“園”,此句已成千古名句,此詩“賦也”,是“靖節(jié)彭澤退歸后所作”,“故于首篇言:誤落塵網(wǎng)、已踰十年,常如鳥戀舊林、魚思故淵,今乃歸休田野,而其景趣幽遠閑靜如此,正猶久在樊籠而復得返自然也”[1]。元人劉履此言得之。正如韋應物所謂“楊柳散和風,青山澹吾慮”(《東郊》),柳在這里表述著美好的景色、安逸的生活以及恬靜的心情。
其二,《臘日》:“風雪送余運,無妨時已和。梅柳夾門植,一條有佳花。”余運,意指歲暮。臘,謂年終祭名,文化內(nèi)涵有三:新舊之交替,獵肉以冬祭,逐疫以迎春?!帮L雪”與“梅柳”對舉,象征著“冬”已去“春”又來。正如賀知章《詠柳》所吟“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柳”在這里代表著“春”的“溫暖”“希望”以及“生機盎然”。
此外,由于人們常將“柳”植于門的兩側(“夾門植”),故有“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歐陽修《蝶戀花》)的情狀,因而“柳”又可作為家或家鄉(xiāng)的代名詞?!疤諠撛姡骸妨鴬A門植’……身在邊而心思鄉(xiāng)也。”[2]清人仇兆鰲此論可備作一說。又如李白《春夜洛城聞笛》所吟“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柳”在這里蘊涵著濃厚的思鄉(xiāng)思親之情。
其三,《擬古九首(一)》:
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初與君別時,不謂行當久。出門萬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未醉,不在接杯酒。蘭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負。多謝諸少年,相知不忠厚。意氣傾人命,離隔復何有?
逯欽立先生解為:“窗下蘭”乃以庭蘭“喻本人才德”,“堂前柳”是以陶宅前的五棵柳樹起興,是以宅柳“隱喻曾祖勛德名望”[3]。兩相對比,可見“蘭”與“柳”皆表征著美好的精神品質?!傲斌w現(xiàn)著萬物蓬勃發(fā)展、奮發(fā)向上的生命力[4],寄寓了人們對家族繁榮興旺、長盛不衰的期許。在這里,“柳”旨在贊揚祖輩的功勛業(yè)績,并有以此自勵且企盼后輩努力效仿先祖之意?!俺跖c君別時”,點出“密密堂前柳”之“柳”不僅象征進取之志,還抒發(fā)離別之情。元人劉履稱:此詩“比也”,是“言蘭與柳本皆易衰之物,猶且榮茂如此,以喻晉室雖弱,尚可望其有為,故我初與君別之時不自謂久違于外,但一出門即為遠客,且逢嘉友,同心相親,遂迷所留,況至于今,蘭枯柳衰,所望者絕,使我初心既負而意向已決然矣”[5]?!疤m枯柳亦衰”,似是反用《周易》“枯楊生稊”之義,意為劉裕篡晉稱宋之后,再無建功立業(yè)、經(jīng)國濟世之望,故陶淵明隱意已決。而“遂令此言負”與詩中“初與君別時,不謂行當久”兩相參照,可知這是為陶淵明此后的終身不仕作注解??傊四艘辉姸姸傲保呵罢邽闃s密之柳,后者為枯衰之柳;前者展現(xiàn)其初心,含建功立事之志,后者預示其歸宿,喻時運不濟而隱。頗近于“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之意味,陶淵明是“進取也柳,退歸也柳”。
其四,《五柳先生傳》:“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比魧ⅰ拔辶本呦蠡瑒t需討論地理位置問題。五柳,是在彭澤還是在柴桑?是宅柳還是門柳?于此,張哲俊在《陶淵明五柳的誤讀與演變》一文中已有探討,他認為《五柳先生傳》寫晚年歸家后而非縣令時的生活,故為柴桑宅柳[6]。逯欽立先生也將《五柳先生傳》定為“晚年所作”[7],故“柴桑宅柳”說可備為參考。正所謂“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若將“五柳”抽象化,則關涉人物形象問題:
子云性嗜酒,家貧無由得,時賴好事人,載醪祛所惑。(揚雄家貧嗜酒,人希至其門,好事者載酒殽從游學)觴來為之盡,是咨無不塞……湯東澗曰:“此篇蓋托子云以自況,故以柳下惠事終之。”[8]
由上可知,陶淵明的“五柳先生”是托揚雄以自況,且綜合以柳下惠等先賢特點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典范人物。文中子稱:陶淵明作《歸去來兮辭》時已有“避地之心”,作《五柳先生傳》時更“幾于閉關”[9]。徐文靖在此基礎上有進一步闡釋:“‘劉伶者,古之閉關人也?!⒃疲骸]關喻藏身也?!盵10]可見,“閉關”這種說法應該受到重視。陶淵明為何“閉關”以“藏身”呢?檢其文集與行事,可知原因大致有二:其一,賢者之仕、隱,與有道、無道之天下關系密切。陶氏以“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資,遂抱羸疾。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臥瘠餒有日矣。道濟謂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11]。其二,淵明之出、處,與晉世宰輔之曾祖有關。“潛弱年薄宦,不潔去就之跡。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后代,自宋武帝王業(yè)漸隆,不復肯仕。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明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云甲子而已。”“顏延年《誄序》稱曰:‘有晉征士陶淵明’,其不肯屈身后代之意,亦已微而顯矣?!盵12]故而,陶淵明“及宋受禪自以晉世宰輔之后恥復屈身異代。居潯陽柴桑,與周續(xù)之、劉遺民并不應辟命,世號‘潯陽三隱’”[13]。
通過以上對涉及“柳”意象的四篇詩文作具體分析,可見雖然陶淵明僅五次使用“柳”意象,但勝在其表現(xiàn)力強、藝術品質高:繼承《詩經(jīng)》“賦”“比”“興”的表現(xiàn)手法,實現(xiàn)繪景、抒情、寫人的有機統(tǒng)一;使用對比、鋪陳、反襯等修辭,表現(xiàn)時序節(jié)令及情感心態(tài)的變化與反差;運用系物以數(shù)的思維模式,如系“五”于“柳”,引領人們生發(fā)對“五柳”從具象到抽象、從“折不折腰”到“出處仕隱”的深入思考。
在陶淵明所有的“柳”意象中,“五柳”最具代表性,也最具影響力。發(fā)現(xiàn)并挖掘“五柳”的能指和所指,了解其內(nèi)涵的豐富性,有助于理解和把握陶淵明的思想深度。
其一,《詩經(jīng)》之“柳”與陶淵明之“柳”的源流關系。《詩經(jīng)》也有四篇涉及“柳”[14]:《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痹凇傲迸c“雪”的意象對比中,凸顯生命歷程中“春”的生機盎然和“冬”的肅殺凋零,以此表現(xiàn)戰(zhàn)士出征的歷時之長和辛勞之甚。以“柳”生命力強、柔美、嫩綠等特征,來象征萬物復蘇、溫暖、希望的“春”;又由“柳”“依依”的姿態(tài),展現(xiàn)柳條柔弱、隨風不定之貌;以“柳”的諧音“留”,來承載親友送別時的依戀不舍之情。陶詩“梅柳夾門植”即取此意。《小雅·苑柳》“有苑者柳,不尚息焉”,“以枯柳之不可止息,興王朝之不可依倚”[15]。陶詩“蘭枯柳亦衰”與此亦有異曲同工之處?!缎⊙拧ば≯汀贰霸繁肆梗Q蜩嘒嘒”,以茂柳和鳴蟬起興,引出下文“心之憂矣,不逞假寐”。如果這是“被父放逐,抒寫憂憤之作”[16],則陶詩“密密堂前柳”,以柳起興,“隱喻曾祖勛德名望”[17],與前句“以庭蘭喻本人才德”相得益彰,凸顯時不我與、懷才不遇的憂憤,也是順理成章、有例可循的?!秶L·東方未明》“折柳樊圃”,反映了“鉆燧改火”的禮俗,指根據(jù)季節(jié)變化而用不同的木材取火,如“春取榆柳之火”。陶詩“柳夾門植”,展現(xiàn)了風水堪輿的民俗風貌,將地理位置、審美情趣與迷信心理有機結合。由上可見,《詩經(jīng)》中描繪“柳”時所采用的藝術手法,對陶淵明的創(chuàng)作有啟發(fā)和影響。
其二,前賢與“五柳”的淵源?!段辶壬鷤鳌烦1豢醋魇翘諟Y明的自傳,即所謂“自況”或“實錄”,這影響了后世對陶淵明的認識。實際上,“五柳先生”是陶淵明集揚雄、柳下惠于一身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理想人物[18]?!巴凶釉埔宰詻r”,上已述及,此處略講“以柳下惠事終之”。柳下惠,本名展獲,字子禽,謚號惠。他作為道德典范,被孔子評為“逸民”即被遺落的賢人,見諸《論語·衛(wèi)靈公》《論語·微子》,又被孟子稱許為“和圣”,見諸《孟子·公孫丑上》。由于封地在柳下,故后人尊其為“和圣柳下惠”。元末明初文學家宋濂《題張泐和陶詩》說:“陶靖節(jié)詩,如展禽仕魯,三仕三止,處之沖然,出言制行,不求甚異于俗,而動合于道,蓋和而節(jié),質而文,風雅之亞也?!盵19]可見陶淵明“柳”與柳下惠的淵源所在?!段辶壬鷤鳌房煽醋魇翘諟Y明受阮籍《大人先生傳》等文啟發(fā),有意模仿嵇康《圣賢高士傳》,寄寓作者理想的“自況”文,因此“五柳先生”是陶淵明吸收了“其先輩以及歷史上先賢的種種特點所創(chuàng)作出了一個楷模式的理想人物”[20]。魯迅先生認為《桃花源記》《五柳先生傳》都是“晉世已盛”且“無涉于傳奇”的“幻設”之文,它們“咸以寓言為本,文詞為末,故其流可衍為王績《醉鄉(xiāng)記》韓愈《圬者王承福傳》柳宗元《種樹郭橐駝傳》等”[21]??梢姾笫烙诖艘灿薪梃b。
其三,先祖陶侃與“柳”。雖然陶淵明對“柳”的描繪不多,但“柳”與他的生活關系緊密?!啊稌x書》曰:陶侃,明識過人。武昌道上通種楊柳,人有竊之植于家。侃見識之,問何以盜官所種?于時以為神?!盵22]陶淵明的先祖陶侃作江州刺史時,武昌道上皆種柳樹,這或許是承襲了漢代周亞夫細柳營的傳統(tǒng)[23]。有一個都尉夏施,將武昌西門柳盜植于家中,而陶侃發(fā)現(xiàn)并及時處理了。此事被當時人傳以為神。先祖大司馬陶侃馳騁沙場、忠貞不貳的英雄形象,也常被陶淵明用以自勵和訓子,見于《命子》篇。此事對陶淵明之“柳”可能也有影響。
其四,五子與“五柳”。與后世所理解的陶門柳的意義不同,陶氏植五柳所表現(xiàn)的可能不僅有隱逸之志,還有入世理想,同時也寄予了他對后代子孫的期望[24]。即便是“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責子》),陶淵明也期盼五子成龍,能像先祖一樣建功立業(yè)、功成名就。從這一角度看,五柳象征著五子。畢竟“楊柳與生命崇拜有關,也與生子相關,預示生子的美好前程”,中國古人庭院之中常植三槐五柳,就是期盼子孫中能出現(xiàn)三公五侯[25]。
其五,劉裕與“五柳”??疾焯諟Y明生平經(jīng)歷可知:他以“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后為鎮(zhèn)軍建威參軍,事時劉裕為鎮(zhèn)軍將軍,陶潛為其下屬。其后“揣知裕意,即有遁世之志,……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xiāng)里小人邪!乃賦《歸去來辭》,解印去縣。征著作郎,不就。潛自以曾祖晉世宰輔,不復屈身后代。自劉裕稱宋,不肯復仕。凡著文章所題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書甲子而已”[26]。吳楚材《古文觀止》謂:“后劉裕移晉祚,恥不復仕,號五柳先生?!盵27]逯欽立將《五柳先生傳》“無懷”“葛天”解釋為“傳說中的上古帝王”,則“無懷氏之民”“葛天氏之民”有暗喻不仕劉宋的意思;再加之逯欽立認為《擬古》《五柳先生傳》皆作于陶淵明五十六歲(公元420年)時,這年劉裕篡晉稱宋,改元永初[28]。而涉及“五柳”意象的詩文恰好皆作于此時,故劉裕是陶淵明創(chuàng)作“五柳”的相關人物,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論語·衛(wèi)靈公》),“五柳”諧音正好可為“無劉”,這與“五柳先生”的“不仕劉宋”之志相合。若果真如此,陶淵明這是在時刻提醒自己不要留戀劉裕當政之時的官場。
其六,“五柳”與折不折腰。柳樹本易折腰,但“五柳”卻不能。以“柳”柔弱之姿,更突顯自己剛強之志。從這個角度講,“五柳”也是自警:不要像柳樹一樣容易隨風“折腰”。宋人陸蒙老《嘉禾八詠·五柳橋》之“五柳先生倦折腰,孤眠千載仰風標”[29],便凸顯了陶淵明作為“五柳先生”的特點——“不折腰”,他“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xiāng)里小人”的孤標高潔贏得了后人的尊敬和贊美。胡適也曾有《陶淵明與他的五柳》:“當年有個陶淵明,不惜性命只貪酒,骨硬不能深折腰,棄官回來空兩手。甕中無米琴無弦,老妻嬌兒赤腳走。先生吟詩自嘲諷,笑指籬邊五株柳:‘看他風里盡低昂,這樣腰肢我無有?!盵30]胡適先生將此旨闡釋得更為透徹。柳條輕柔,不似松枝那般硬朗,好似意志不堅、人云亦云的世人。若說“柳”之因風起勢,可喻指依附權貴而猖狂無度的小人的話,如曾鞏《詠柳》“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五柳”則可喻指陶淵明對高潔傲岸、不隨波逐流這一情操的堅守。由此而言,陶淵明自號“五柳先生”,既是自省、自警,又是自許、自勵。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五柳”與《詩經(jīng)》、前賢、曾祖、五子、劉裕、不折腰等皆存在關聯(lián),而且也合乎歷史或心態(tài)的邏輯與情理,這顯現(xiàn)了“五柳”廣闊的意義闡釋空間。合之,則可窺見陶淵明形塑“五柳”之思想資糧:“五柳先生”是陶淵明受阮籍《大人先生傳》、嵇康《圣賢高士傳》等啟發(fā),借鑒《詩經(jīng)》“柳”的表現(xiàn)手法,遠紹揚雄、柳下惠等先賢特點,近承晉相陶侃、陶氏五子等族人情況,綜合劉裕篡晉稱宋而自己不愿折腰的時代背景,寄寓個人理想而創(chuàng)作出的圣賢人格與典范人物。
后世多用“五柳”作為陶淵明的代稱?!拔辶钡慕?jīng)典化是眾多因素合力作用的結果,本質上可由內(nèi)在美學品質和外在社會推力這一內(nèi)外二分法來描述。在陶淵明通過感知“經(jīng)典性”、發(fā)掘語言文化內(nèi)蘊、進而形成風格獨特的“柳”意象后,其經(jīng)典化建構可謂是作品熟知化、常識化的過程。通過廣泛的社會化機制,譬如“權威批評家的贊詞、被選入各種選本的次數(shù)和時間、與其相關的當時的和以后的文學圈的復雜景觀,思想的、道德的、美學的種種價值觀的變化,種種階級的、經(jīng)濟的、政治的等歷史條件的影響”[31],“五柳”才能得到社會的普遍認同,從而被不斷地重復、利用、吸收,進而經(jīng)典化。
首先,內(nèi)在品質之一:“五柳”意象自身的優(yōu)越性。明代茶陵詩派代表人物李東陽《懷麓堂詩話》評:“陶詩質厚近古,愈讀而愈見其妙。”[32]其妙在何處?綜觀后世評點,可得二字:自然。明代儒學大師唐順之指出,陶淵明未較聲律也不雕句文,“信手寫出,便是宇宙間第一等好詩”[33]。明代“后七子”領袖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點明:“淵明托旨沖淡,其造語有極工者,乃大入思來,琢之使無痕跡耳。后人苦一切深沉,取其形似,謂為自然,謬以千里?!盵34]清人張謙宜《絸齋詩談》也說:“陶詩句句近人,卻字字高妙,不是工夫,亦不是悟性。只緣胸襟浩蕩,所以矢口超絕?!盵35]由此可見其優(yōu)越性,不僅可為學詩作文之“習”,也可作勵志修養(yǎng)之“用”。
內(nèi)在品質之二:“五柳”浸染了陶淵明的精神氣質而人格化。從陶淵明自號“五柳先生”以來,“五柳”便與高潔之人、隱逸之士結下了不解之緣?!拔辶弊鳛橐庀螅捎谥干嫣諟Y明的高尚品質而被人格化,成了陶潛的代稱。自此以后,不少傾慕陶淵明的文人,也效仿此法以自號。試舉唐代的三例以為佐證:白居易效陶潛“五柳先生”,作“醉吟先生”以自況[36];牛騰慕陶潛“五柳先生”,作“布衣公子”以自稱[37];鄭薰仿陶潛庭蒔七松,號“七松處士”以自勵[38]。其中,鄭薰還曾賦《閑書》云:“逐出堪羞子溥,歸來可重淵明。試問七松處士,何如五柳先生?”[39]由此可見陶淵明將意象人格化的強大魅力與影響力。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創(chuàng)造經(jīng)典時自覺或不自覺的意識、對文學經(jīng)典的“共時性”和“歷時性”特征的認識以及對“審美經(jīng)典”的認同[40],是“五柳”經(jīng)典化的先在條件。陶淵明對《詩經(jīng)》“柳”意象的繼承與發(fā)展,為“柳”注入了新的時代因素和美學因素,創(chuàng)造出堪與“菊”“酒”比肩的意象經(jīng)典——“五柳”——具備了形塑民族精神的話語權。此外,“柳”在題材、文化、審美和情感體驗等方面的“可得性”與“易得性”,也是其最終成為經(jīng)典意象的重要先在條件。
內(nèi)在品質之三:陶淵明的品格為“五柳”的經(jīng)典化奠定了基礎。鐘嶸《詩品》說:“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直?!盵41]明代學者焦竑《陶靖節(jié)先生集序》有:“靖節(jié)先生人品最高,平生任真推分,忘懷得失,每念其人,輒慨然有天際真人之想?!盵42]綜觀后世評點:《陶淵明文集序》稱:“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43]宋代詩論家許顗《彥周詩話》:“陶彭澤詩,顏、謝、潘、陸皆不及者,以其平昔所行之事,賦之于詩,無一點愧詞,所以能爾?!盵44]明人何孟春《陶靖節(jié)集跋》:“陶公自三代而下為第一風流人物,其詩文自兩漢以還為第一等作家。惟其胸次高,故其言語妙,而后世慕彼風流,未嘗不欽厥制作;欽厥制作,未嘗不尚論其人之為伯夷,為黔婁,為靈均、子房、孔明也。”[45]總之,他是高門后裔,懷才不遇卻不恃才傲物,志氣不群、生不逢時卻不受制于人,樂道安貧、自然守節(jié)卻不隨波逐流,忠亮真直、言行一致卻成就其心性身名,辭仕歸田、乞食躬耕卻成了隱逸正宗。由此可略窺“五柳先生”曠遠襟懷和高潔靈魂之一斑。清沈德潛《古詩源》:“六朝第一流人物,其詩有不獨步千古者耶!”[46]王國維先生認為:“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茍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文學者,殆未之有也?!盵47]人格魅力對文學作品的重要影響由此可知。作品可以彰顯其人其德,而言行又可印證其詩其文,文品和人品的有機統(tǒng)一,使作者和作品一道流傳千古,成可垂馨千祀,毀則遺臭萬年。
其次,外部推力之一:文人的提倡,如對“五柳先生”詩文的注釋、選輯、摘引等,這是“文學”因素的影響。作為文人精神的典范,陶淵明自唐代開始受到推崇,“陶門柳也成了蕭條冷落、與世隔絕的標志”[48]。“五柳”也隨即被廣泛地引用到騷人墨客的詩文當中,宋人王安石有《五柳》:“五柳柴桑宅,三楊白下亭。往來無一事,長得見青青?!盵49]元代王冕有《讀五柳先生傳》:“淵明千載士,志節(jié)尚苦清。奈為五斗米,受彼縣令名。束帶見督郵,頗亦用下情。當時豈無議,以后何平評?茍非《歸去來》,《五柳傳》不成?!盵50]《足隱》:“五柳先生歸去來,陶然獨對菊花杯。巢由不識君人面,伊呂徒勞王佐才。蓑笠每披煙雨去,牛羊幾放夕陽回。錦袍公子莫來此,門對南山日懶開?!盵51]清人劉廷璣《潯陽懷古》:“穆然遐想晉唐間,宦海游人不等閑。五柳先生陶靖節(jié),九江司馬白香山。謫來身共寒松老(白詩‘寒松縱老風標在’),歸去心同倦鳥還。一樣能詩兼愛酒,高風自昔已難攀?!盵52]諸如此類,涉及“五柳”的詩文不可勝數(shù)。正是這些數(shù)目可觀的詩文令陶淵明家喻戶曉,也令“五柳”熟知化。
外部推力之二:社會的推動,如政治意識形態(tài)、文化權力變動、經(jīng)濟實力發(fā)展等,這是“非文學”因素的影響。在學界、批評家及普通大眾全方位的接受下,“五柳”的經(jīng)典性最終確立。后世的導向在“五柳”經(jīng)典化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這些“發(fā)現(xiàn)人”“推廣人”極富張力的陶淵明研究以及對“五柳”的發(fā)現(xiàn)、闡釋、接受和宣傳,成為“五柳”經(jīng)典建構中的重要催化劑。
將陶淵明“五柳”的經(jīng)典化作為范例,來考察中國古代文學經(jīng)典化的復雜情況,是一個具有多重意義和價值的命題。從中不僅可以發(fā)掘陶氏“五柳”的經(jīng)典化,還可以由此管窺經(jīng)典化建構的一般要素。由“五柳”而論,可具體化為兩個層面:內(nèi)在品質,包括其文的優(yōu)越性、其人的獨特魅力以及二者間的緊密連接處,即文本的人格化;外部推力,如文人的提倡等“文學”因素以及社會的推廣等“非文學”因素。“五柳先生”是陶淵明在面對人生焦慮時,立足于文化經(jīng)典、先賢時哲、民俗家風、政治時局、品格操守等,而提出的一套極富個人色彩的解決方案。推而廣之,若將文學創(chuàng)作視為個體人生焦慮及解決方案的個性化,文學經(jīng)典化則可謂群體焦慮問題及“妙藥良方”的普適化。
注釋:
[1] (元)劉履:《風雅翼》卷五,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7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96頁。
[2] (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二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840頁。
[3] (晉)陶淵明著,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09頁。
[4] 《抱樸子·內(nèi)篇》有“夫木槿、楊柳,斷而植之更生,倒之亦生,橫之亦生。生之易者,莫過斯木”,反映原始思維中借由“萬物有靈”的觀念、“相似律”推衍方式而產(chǎn)生對“柳”的生殖崇拜。
[5] (元)劉履:《風雅翼》卷五,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7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06頁。
[6] 張哲?。骸短諟Y明五柳的誤讀與演變》,《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4期,第48~55頁。
[7] (晉)陶淵明著,逯欽立校注:《陶淵明事跡詩文系年》,《陶淵明集》附錄,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27頁。
[8] (晉)陶潛:《陶淵明集》卷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63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96頁。
[9] 張沛撰:《中說校注》卷九,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41頁。
[10] (清)徐文靖撰,范祥雍點校:《管城碩記》卷二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23頁。
[11] (清)謝旻:《江西通志》卷九十二,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1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16頁。
[12] (清)葉方藹:《御定孝經(jīng)衍義》卷九十二,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19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29頁。
[13] (明)陶宗儀:《說郛》卷五十七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79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44頁。
[14] 此外,還有涉及“楊”的詩篇:如“東門之楊,其葉牂牂”(《國風·東門之楊》),再如“南山有桑,北山有楊”(《小雅·南山有臺》)。由于楊與柳本一科兩屬,故也暫列于此以作參考。
[15] (清)馬瑞辰著,陳金生點校:《毛詩傳箋通釋》卷二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770頁。
[16] 余冠英:《詩經(jīng)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189頁。
[17] (晉)陶淵明著,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09頁。
[18] 邵明珍:《陶淵明〈五柳先生傳〉非“自傳”》,《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5期,第82~87頁。
[19] (元)宋濂:《題張泐和陶詩》,《陶淵明研究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32頁。
[20] 邵明珍:《陶淵明〈五柳先生傳〉非“自傳”》,《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5期,第82~87頁。
[21]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0頁。
[22] (宋)李昉,等:《太平御覽》卷九百五十六,北京:中華書局,第4246頁。
[23] 《史記·絳候周勃世家》《漢書·周勃傳附子周亞夫傳》都載有“周亞夫軍細柳”的史事,后來王維《觀獵》也描述過“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的情形。
[24] 張哲俊:《陶淵明五柳的誤讀與演變》,《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4期,第48~55頁。
[25] 張哲俊:《陶淵明五柳的誤讀與演變》,《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4期,第48~55頁。
[26] (宋)周應合:《景定建康志》卷四十九,《南京稀見文獻叢刊》,南京:南京出版社,2015年,第1230~1231頁。
[27] (清)吳楚材、(清)吳調(diào)侯選注,施適點校:《古文觀止》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71頁。
[28] (晉)陶淵明著,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卷六,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75~176、226~227頁。
[29] (元)單慶修、(元)徐碩纂:《至元嘉禾志》卷三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58頁。
[30] 丁毅、范英梅:《新古體詩三百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8頁。
[31] 朱國華:《文學“經(jīng)典化”的可能性》,《文藝理論研究》2006年第2期,第44~51頁。
[32] (明)李東陽著,李慶立校釋:《懷麓堂詩話校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第135頁。
[33] 張文治編:《國學治要 集部》,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684頁。
[34] (明)王世貞著,陸潔棟、周明初批注:《藝苑卮言》卷三,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年,第43頁。
[35] (清)張謙宜:《絸齋詩談》卷四,影印文淵閣《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47頁。
[36] (唐)白居易撰,汪立名編注:《舊唐書本傳》,《白香山詩集》,清康熙四十二年一隅草堂刻本。(唐)白居易著,朱金城箋校:《醉吟先生傳》,《白居易集箋校》卷七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782~3784頁。
[37] (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一百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778頁。
[38] (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百九,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7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00頁。
[39] (宋)文同:《丹淵集》卷十六,《四部叢刊》景上海涵芬樓藏明刊本,第303頁。
[40] 蔡穎華:《沈從文文學經(jīng)典化研究》,福建師范大學2011年博士學位論文,第5頁。
[41] (南朝)鐘嶸著,曹旭集注:《宋征士陶潛詩(一)》,《詩品集注》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37頁。
[42] (明)焦竑:《陶靖節(jié)先生集序》,(晉)陶潛著,龔斌校箋:《陶淵明集校箋》附錄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00頁。
[43] 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614頁。
[44] (宋)許顗:《彥周詩話》,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83頁。
[45] (明)何孟春:《陶靖節(jié)集跋》,(晉)陶潛著,龔斌校箋《陶淵明集校箋》附錄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01頁。
[46] (清)沈德潛編選,司馬翰校點:《古詩源》卷八,長沙:岳麓書社,1998年,第120頁。
[47] 王國維:《文學小言》,《王國維文學論著三種》,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219頁。
[48] 張哲?。骸短諟Y明五柳的誤讀與演變》,《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4期,第48~55頁。
[49] (宋)王安石著,(宋)李壁箋注,高克勤點校:《王荊文公詩箋注》卷四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002頁。
[50] (元)王冕撰,(明)王周編:《竹齋集》卷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55~56頁。
[51] (明)羅倫:《一峰文集》卷十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51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788頁。
[52] (清)謝旻:《江西通志》卷一百五十五,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1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