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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條

2022-11-26 10:05
延河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三姑二姑大姑

黃 先

大姑在叫我。

她和瀝瀝媽在隔壁。我討厭瀝瀝,他總愛告狀,隨便什么理由,大人們總信他。可我不討厭他媽媽。爸爸和大伯都不在,她們兩人在收拾。三姑夫在爺爺家,沒來。三姑來了,可她一直哭,什么都干不了。她們把嬤嬤叫來,嬤嬤把三姑帶走了。三姑現(xiàn)在在其他房間待著,自己一個人。

我端了茶給三姑,大姑讓我去的。茶不知誰準(zhǔn)備的,放在光亮的鋁盤里,散著香味,鋁盤很輕。我端著上樓,越往里走越暗,有木頭發(fā)霉的味兒,地板一直吱呀吱呀地叫。門沒關(guān),我端著茶盤踮腳進(jìn)去,三姑不知道我來,還在哭,臉埋在手臂里,趴在桌子上,頭發(fā)都亂了。窗臺上有一只小鳥,看了我一眼,用爪子撓了撓腦袋,飛走了。

我怕三姑發(fā)現(xiàn)我,憋著一口氣不出聲,把盤子放在她面前——也許更遠(yuǎn)一點(diǎn)——轉(zhuǎn)身就溜了。出門緊跑幾步,到了拐角下樓的地方我才敢喘氣。我感覺心跳得厲害,四下很靜,我聽得到自己的心跳。

回到隔壁,大姑和瀝瀝媽還在收拾。沒那么多東西,搞得亂七八糟,丟得滿地都是。我以前送過表姐一個小瓷豬,白色的底,紅褐相間的花紋,她剛來這里的時候送的,那時,離她過生日還有三天。剛剛聽到什么東西摔碎了,可能是那只小豬。

希望她們沒發(fā)現(xiàn)我下來。希望她們就此把我忘掉。就我一個男孩子在,大人們就讓我來了。別讓我干這干那了。

我坐在床邊,兩腿蕩來蕩去。屁股下面松松軟軟的,鋪了一層亞麻墊子,發(fā)出沙沙響。我看著窗外,樹冠翠綠,幾根枝條搭在一起,遠(yuǎn)處是山,一座一座緊挨,再遠(yuǎn)就看不清。嬤嬤會安排她們摘果子,表姐跟我說起過,叫我也來,可惜我錯過了。有人定時開車來這里收購這些果子。余下的她們留著自己吃。有蘋果,有梨,還有很小很甜的白色桃子,有一層細(xì)細(xì)的白毛裹在皮上。

房間里靠墻角有兩個墨綠色的書架,是爸爸做的,他空閑時做木匠活,做完了送人。漆是我刷的。表姐要這個,爸爸說。一個不夠,她來信跟爸爸講。于是又做了一個。書架上塞滿了書,其中一本是童話選,我每次來都翻著看,書邊打起了卷兒,黑黑的。想到這兒,又忍不住想去拿來看??晌蚁氪龝倏?。我想先看看圣壇。

那個叫圣壇,表姐用手指著,對我說。

她的臉離我很近,聲音很輕,聲調(diào)柔和。我記得那一天黃昏時分我騎車回家。一路上路面起伏,空氣讓我變得很輕,它既新鮮又好聞??諝獬錆M了我,讓我和它一樣輕。我想要飛起來,就像飛機(jī)離地前的那種顫抖。

表姐指給我看圣壇的時候,天已經(jīng)晚了。窗外光線灑在圣母像上,披了層淡淡的磷粉,她懷抱中的嬰兒完全看不到了。圣壇兩側(cè)的蠟燭沒有點(diǎn)燃。我模模糊糊覺得他們從墻壁里長出來。圣壇單獨(dú)占了一面墻,它的周圍是潔白的。我來找過表姐好幾次,卻一直沒有仔細(xì)瞧過它。因?yàn)槲也桓?。不知道為什么,我有些怕它?/p>

我站起來,側(cè)著身。先是腿,然后是腰、肩膀,一步一步挪向她。我覺得她是活的,她懷中的嬰兒也是活的,閉著眼,還沒睡醒?,F(xiàn)在是白天,屋子里這么亮,她會發(fā)現(xiàn)我。

大姑推門進(jìn)來,我一屁股坐回床上,頭頂著墻壁,鞋也沒脫。我盯著自己的鞋子看。她沒作聲,看也沒看我一眼,走到屋子中間,來回打量。二姑隨后也來了,手里拎著黑色塑料袋,鼓鼓囊囊拖在她身后。二姑說這兒不用收拾,等會兒人來了直接搬上車。

“書架沒法搬,太重?!贝蠊谜f。

我想也沒想,起身去把那本童話選從書架里拽了出來。它一直放在老地方,從下往上數(shù)第三層,一本黑皮《圣經(jīng)》和一本醫(yī)學(xué)參考書之間。參考書是表姐上大學(xué)時用過的。雖然輟學(xué)了,可她還留著。其他的也留著,沒有丟掉。

我躺回床上。她們還在商量,根本沒看見我似的。我假裝看書,把書立起來支在胸口,其實(shí)只是為了擋住視線。好讓我看不到她們,她們也看不到我。

我什么也不想。腦子里空空的。

二姑推了我?guī)紫?,叫了叫我。我慢慢睜開眼。我睡著了。書倒下來,蓋住了我的下巴和嘴唇。

“走了,下樓?!倍谜f。

除了我身下的木床和墻上圣壇里懷抱嬰兒的圣母,其他都已經(jīng)搬空了。書架也沒了。她們都下樓去了??晌也幌肫饋怼?/p>

屋子空蕩蕩的,空氣很暖,已經(jīng)是下午了,陽光豐沛。我什么都沒吃,一點(diǎn)也不覺得餓?,F(xiàn)在是下午,一個四月的下午。我想就這么待著。過會兒我會困,又會睡著。

二姑又在叫了,在樓下,不知道爸爸來了沒有。我只好起來,只有這本童話選能帶走。

我合上書頁打算坐起來,一張折起的紙條從書里滑出,落在我胸口。來不及打開看看里面是什么,大姑又開始在樓下一遍遍叫我了。我把紙條塞揣進(jìn)褲兜,把卷了邊兒的童話選握著,跑下樓去。圣母和嬰兒,他們被我丟在身后,離我越來越遠(yuǎn)。我手搭著樓梯扶手,邊跑邊想:可能再也見不到了。我一次也沒有看清過她們。

希望到了樓下不會有一群人盯著我看。我早就說了,我根本不想來的。是啊,其實(shí)我什么也沒說,只是在心里說的。

沒人看到我從房子里跑出來。

大姑指揮著幾個男人把書架抬上卡車,二姑跟司機(jī)聊著,遞了包煙過去。三姑已經(jīng)走了。二姑說把她送走了,就在我睡著的時候。我頭倚著車門,看他們忙活,覺得沒意思。我想起那張紙條,從褲子口袋里把它掏出來。紙張很薄,折了好幾層,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我輕輕地打開它,怕把它弄爛。

是一幅畫。

可能是表姐畫的。

我把紙條塞回褲子口袋,在手里攥著。我手心直冒汗,紙條被我揉成了一團(tuán)。沒有人在看我。

我腦子一片空白,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

和剛剛一樣,大姑指揮男人們賣力地把書架抬上卡車,二姑和那司機(jī)聊得挺高興,我依舊倚在車門上??纱蠊?、二姑變遠(yuǎn)了,男人們變遠(yuǎn)了,司機(jī)變遠(yuǎn)了。遠(yuǎn)得只剩下我一個。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他們,不認(rèn)識他們。我看著自己的手,是我的手,只是沒法肯定。

我也遠(yuǎn)了。

我在呼吸,陽光耀眼,果樹林里陣陣葉片清香隨風(fēng)來去,山雀藏在枝頭啾鳴,可它們——那一刻我覺得——再也無法抵達(dá)我。

回去的路上,卡車顛簸。路面很窄,有數(shù)不清的土坑,每個土坑里躺著細(xì)碎石子和土塊兒。我曾用一個下午觀察它們的形狀。二姑扭頭問了我一句,可我沒聽見。

一路上我都沒說話。

從表姐那兒回來已經(jīng)三天。大伯打電話過來,這次是我接的。他說,來爺爺家,和你爸媽一起來。

一張大圓桌,幾杯茶,大家圍坐著,每個人面前一杯茶??偸沁@樣。為了表姐的事,今天是全家人第三次坐在一起。所有人都必須在。二姑時不時扯住瀝瀝的袖子,叫他別吵,瀝瀝回個鬼臉給她。我們幾個小孩子都得乖乖坐著,我們什么也不說。我偷偷看了一眼三姑。她更瘦了。

表姐現(xiàn)在躺在醫(yī)院的一個地方。從那時起,就一直躺在那里。一個人,靜靜的。我還沒去看過她,我想見見她。我不知道該不該去,這得問爸爸,但我沒問。

大人們在商量下一步計(jì)劃,挨個兒說想法。兩位姑姑說得比較多,大伯嗯嗯地點(diǎn)著頭。爸爸會從單位里借車,載我們?nèi)セ鹪釄觥K麄兲岬交鹪釄?。醫(yī)院不遠(yuǎn),用走的就行,可我們不去。我們要在爺爺家把一切都商量好了再說。爺爺靠在烏黑發(fā)亮的藤椅里,兩手?jǐn)[在扶手上,什么也不講。上次也這么坐著,上上次也一樣。

我也被派了任務(wù),瀝瀝也有,大伯的女兒也有。我聽完就給忘了。借著上廁所的工夫,我溜到廚房,隔著窗玻璃看外面。我聞到外面進(jìn)來的空氣,我覺得表姐還在。不在這兒,也不在她爺爺家,也不在窗外。

時間過得很慢,到家已經(jīng)是晚上。吃過飯后我躺在床上,白天的一切變得模模糊糊的,也不想記得。現(xiàn)在,我一心只想著那張紙條,想著上面的畫。

應(yīng)該把紙條藏起來。

我來來回回?fù)Q了好幾個地方藏它。藏好之后,我就躺下,如果想到更合適的地方,就從床上爬起來去換地方。幾次之后,我睡著了,可半夜又醒了。我下了床,拉開寫字臺抽屜,從存放著一摞摞五毛硬幣的舊文具盒里翻出那張紙條——皺巴巴一團(tuán)——攥在手里,想著藏在哪兒才好。

哪里都不行。

有時我簡直想把它吃進(jìn)肚子里??晌覜]有。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要留著它。

媽媽推門進(jìn)來,問我在干什么。我看著她,說不出話。她走過來,打量著我,伸手幫我擦去臉上汗水,叫我躺下。又去拿了條毛巾來,濕了水的,疊了搭在我額頭上。她以為我生病了。

我過去藏過一些東西,小人書什么的,都是和學(xué)習(xí)無關(guān)的東西。丟掉的東西也不少,還有一些壓根不去管它們,久了會忘記,它們自己就會變沒有??蛇@紙條教我沒辦法,無處可藏,也不能丟,怎么也忘不了。或許一直在我手里才最安全,隨時握著它,不管去哪兒都隨身帶著它。不過我得睡覺。我睡著了就會有人發(fā)現(xiàn)它。再說,我沒法一直拿著它。拿著它,我都不像我了。

只好把它還給表姐了。

一些東西正在離開我。像蟲子褪去薄薄透明的殼,像樹葉悄無聲息掉落。它們帶著聲音和氣味走了,還有一些顏色,也沒了。它們走了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

有時會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不知道是什么,我只知道它們在。

“去拿兩把雪里蕻?!眿寢屨f。

“拿什么?”我問。

“你手里是什么?”媽媽從我手里扯走了雪里蕻,在案板上切成碎丁。

我不知道雪里蕻怎么到我手里的,也不覺得那就是雪里蕻??蓩寢屨f是雪里蕻。

我還注意到一些以前沒有注意過的聲音,它們就在我周圍。在我獨(dú)自一人時,它們會出現(xiàn),像水流一樣,緩緩流淌,在聽不到的兩頭間流動。它們流經(jīng)我時,悄悄地跟我講話,聽不清楚。時常是動聽的,異常美妙。

我模模糊糊地覺得,是表姐的紙條帶來這些的。

我依舊上學(xué),坐在屬于我的位置。太陽升起來,陽光照在右桌角上。我心思卻不在,上課走神,被老師叫起來提問的時候,支支吾吾。去后面站著吧,老師說。沒辦法講話,把紙條還給表姐以前,我什么也不能說。以前我會擔(dān)心考試,現(xiàn)在也不會了。紙條現(xiàn)在就藏在我書包里。

我被罰站的當(dāng)晚,爸爸說老師給他打了電話,問我到底怎么回事。這話讓我厭煩。我也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卻不知道問誰。媽媽端了紫菜番茄湯來,熱氣騰騰,放在大圓桌中間,蛋花在中間打著旋兒。爸爸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我一會,我只顧夾菜,低頭就著飯粒一起扒進(jìn)嘴里。他轉(zhuǎn)過身,和大伯說了起來。

我們正吃著,傳來了敲門聲。我搶著去開門。我看到門外站著一個人,光線映得他臉龐若隱若現(xiàn),飄在空氣里。我不認(rèn)識他。他比我高一頭還多,年齡肯定比我大,應(yīng)該跟表姐差不多。他叫了我名字。三姑夫過來了,拍了拍他肩膀,帶他進(jìn)了爺爺屋里。他垂在兩側(cè)的手握得緊緊的。他一直在發(fā)抖。

爺爺?shù)奈蓍T被關(guān)上了。

我坐著等他出來,可我裝著做作業(yè),不再吃飯。爺爺屋里那人喊了幾聲,就再也聽不到什么了。過了一會,他邁著大步從屋里出來,跌跌撞撞跑出去,樓梯踩得咚咚響。他消失在樓道里,過了一會兒,什么也聽不見了。

我把門關(guān)上,繼續(xù)做我的作業(yè)。我只是胡亂寫幾個字,和剛剛一樣,把書頁來回翻,裝成一副認(rèn)真思考的模樣。大人圍著圓桌坐下,繼續(xù)把飯吃完。三姑夫拿了份報紙?jiān)诳?。媽媽把他的碗收了。三姑夫擺擺手說不吃了。

飯后,大人們繼續(xù)討論表姐的事。一切有條不紊。我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捶磸?fù)在說早就說過的那些。有誰說完,就舉起茶杯,咕咚喝上一口,潤一下喉嚨。時間又變慢了,變得難熬。剛剛那人好像根本沒來過。

回家的路上,有月亮在天上。我們走過兩條街。暖風(fēng)習(xí)習(xí),吹過來,迎著我的臉。

“我看不出這孩子哪兒不好?!眿寢屨f。

不知道是在說誰。可能就是剛剛那個人。

萬籟俱靜,所有人都睡著了。我把床頭燈光亮度調(diào)到最小,不能再暗。四周模糊一片,昏黃一片。除了我手中的書。我握著從表姐書柜上拿來的童話選。

書里的故事我很熟悉,看過好幾遍??擅看未蜷_,都像第一次看。漸漸地,我會忘了自己,一切也都慢下來。這次也是。

我想到表姐,想起她還在大學(xué)里的時候。有一天,我去找她。事先我沒告訴任何人。她也不知道。

“嘿,你來了。”她說。她轉(zhuǎn)過身,放下手中的鉛筆和書。

她找了張椅子讓我坐下,又遞給我一瓶汽水。她屈著腿,兩臂支在膝蓋上,彎腰沖我一笑。我抿一下嘴巴,汽水非常甜。她坐了回去,繼續(xù)看書前,又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和她同住的幾個姐姐看看我,笑笑,偶爾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我低頭喝著汽水,偶爾拿起瓶子,透過瓶子里橙黃的汽水看看周圍,也看看她們,盡量不讓她們發(fā)現(xiàn)。

“你別看這個?!彼霃奈沂掷飱Z走她的課本,但被我抓得死死的。

“這個是什么?”我指著書中一頁上的插圖問她。剛剛我看到了書里另一幅插圖:一個巨大清晰的骷髏頭。我猜這個也應(yīng)該是人身上的哪個部分。

“這是心臟,人的心臟?!北斫氵吀医忉屵吙次?,“對這個有興趣?”

“我就看看?!?/p>

后來,來了一個人,來找表姐的。就是晚上來爺爺家的那個人。我現(xiàn)在想起來,我是見過他的。其他姐姐在和他打招呼。他們看起來挺熟悉。

他看了看我。

我也看了他幾眼,然后往汽水瓶里吐唾沫,看著白白的泡沫往下流,從小變大,又猛一下變沒有。他湊近表姐小聲說了幾句。表姐告訴我要我別亂跑,然后他倆就出去了。

晚上表姐帶我去她學(xué)校食堂吃的飯。我們并排站著,拿著餐盤,在隊(duì)伍里等著,慢慢往前挪動。我有點(diǎn)不耐煩,這里人人都比我高,隊(duì)伍又長,我都不想吃了。她扭頭看看我,微笑著說:很快就到了。

表姐沒怎么說話,雖然她從來話不多??赡谴挝矣X得比以往更少。我覺得她有話想說。她回來的時候,坐在床邊發(fā)了會呆。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她可能哭過。

最后,表姐送我上了電車。我回過頭,手扒著靠背扶手,看到玻璃外面的表姐沖我擺手微笑。每次離開,當(dāng)我坐上車以后,從和表姐分開的時候起,我就感到我的腦袋在漸漸地被什么東西抽空,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而后,又被什么東西莫名地占據(jù)。

表姐火化的前一天下午,體育課剛下,王義飛在小賣部人群前站著,可能是等著買喝的。我到他身后,伸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旁的李封和杜明明先是愣了一下,不再說笑,互換了一下眼神之后看了看我,又看看王義飛。王義飛扭過臉來,看到了我,沒好氣地咳了一聲。他轉(zhuǎn)過身,把兩臂緩緩交叉著抱在胸前,頭高高昂起,眼皮垂下來,瞧著我。我看到他裸露在運(yùn)動服外面的小臂,粗粗壯壯的,密集的汗毛歪倒在他汗涔涔紅通通的皮膚上。

我怕他,一直都怕?,F(xiàn)在這個樣子,我更怕。我沒主動站得離他這么近過,也從來沒有看清過他的臉,我不敢。我總是想辦法避開他,假裝不在乎的樣子,讓一切看起來盡量自然,或者像是巧合。我一直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也沒告訴過老師和家里人。他搶了我報名美術(shù)班的錢,還有把我堵在廁所尿了我一褲子的事,我從來沒和誰說過。我不能說。如果說了,就等于承認(rèn)了。我不想承認(rèn)。我覺得一定有別的什么辦法,讓我擺脫他。我只想要擺脫他。雖然私下里我一次也沒有想過到底該怎么辦。一直以來,我只是努力讓自己忘記。

他一句話也不說。我也不說。我盯著他運(yùn)動服中間的那道黑漆漆的塑料拉鏈,依舊沒看他的臉。

“王義飛,不能就這么算了呵。”李封笑嘻嘻地說。

“吃了豹子膽了他?!倍琶髅鬟呎f邊靠了過來,王義飛伸手把他攔在身后。

王義飛走過來,靠得我很近,腦袋歪著。我聽到他濁重的呼吸聲在鼻腔里發(fā)顫。就像聽到傍晚回家路上,許多人家廚房里排油煙機(jī)傳來的聲音。卷起的陣陣熱風(fēng)吹向窗外,經(jīng)由巨大的藍(lán)色導(dǎo)管撩過陳年油垢時發(fā)出的那種聲音。

這是四月,午后的春天,它期待我已久。我不想讓它溜走。我攥住它。

我抬起頭,看著他,對他說:“你不要再找我麻煩了。過去的事,一筆勾銷。怎么樣?”

李封和杜明明瞪大了眼睛互看一眼。

“一筆勾銷?”他大笑起來,“你他媽跟誰學(xué)的?!绷硗鈨扇艘睬把龊蠛系匦α恕?/p>

“我是認(rèn)真的。”

他的表情起了變化,我曾經(jīng)在其他人臉上見過那表情。我沒那么怕他了。第一次和他面對面地站著,什么也不干,僅僅看著他,我卻不怕他。他眼睛一下也沒有眨,向外鼓到要跳出來,身體繃得很緊,汗珠由他紅色的額頭滑過眼角,一直流到下巴那里。

我不想報復(fù),只想當(dāng)面把這些話告訴他。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說完了。

我轉(zhuǎn)身要走,他從背后給了我一腳,我撲倒在花壇里。矮冬青的枝丫緊頂我肚子,葉子扎滿我全身。手指插進(jìn)了泥土里。我很快起身,握緊拳頭,沖到他身上。

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我和王義飛打了起來。

事后,老師通知了我們父母。我們可能受到處分,寫檢查這種事跑不了。很可能還會要求在全班,也可能是全年級面前做檢查。可現(xiàn)在,我覺得平靜多了。其他的我通通不在乎。

在我把手搭在王義飛肩膀上的前一天上午,我到醫(yī)院去,弄到鑰匙模子。

一共二十七把鑰匙,穿攏在一個失了光澤的鐵環(huán)上,鐵環(huán)掛在老向腰間。我以前去醫(yī)院看見過他,他們這么叫他。有人用鑰匙找到他這,他便從抽屜里拎出一大串鑰匙,慢悠悠地站起身。那天,我在窗外,老向坐在屋里,我知道有三把鑰匙是我要的。趁他不在,我溜進(jìn)房間,在他喝水的杯子里放了瀉藥。他開始一趟趟跑廁所。他把鑰匙從身上解下,方便別人用。我?guī)Я藘珊邢鹌つ?,事先捏好許多塊長方條,用它們把每一把鑰匙都拓下來。我分別在七個地方配出所有鑰匙。一切順利,沒人注意我懷疑我。他們當(dāng)我是小孩。

只是,到了晚上一個人的時候,我把鑰匙拿在手里來回?cái)[弄,總覺得哪里錯了。

不是要把紙條還給表姐這件事,是其他的。我覺得,是我撒了謊。因?yàn)檫@件事情撒了謊。在這件事上,不論是對誰撒謊,我都沒辦法安心。

我一定撒過很多謊,我不記得了。我只是不想在這件事上撒謊,這事和表姐有關(guān)。到現(xiàn)在為止我做的一切卻是我自己的主意,和表姐無關(guān)。以前,一切按部就班的時候,借口和理由很容易就有,然后我就什么都容易忘記。而現(xiàn)在,面對表姐,我找不到撒謊的理由和借口。我發(fā)現(xiàn)以前敷衍別人和自己時挺容易,這次卻不行。

可我怎么才能不撒謊呢?

我把手搭在王義飛肩膀上。那時我只是碰巧路過??吹酵趿x飛的那一刻起,我的腿不再是我的了。我自己非去不可。走過去,就不會心存愧疚。這沒人知道,但我自己知道。不能心存愧疚地去表姐躺著的房間。我想要看清表姐的樣子。那天下午的事好像一場夢,好像偶然。打架和處罰我都沒想過。我也沒打算和王義飛說什么,可我說了,也打了架。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它們只是發(fā)生過,就像徐徐到來的黃昏日落。

重要的,是現(xiàn)在。

再晚一會,等爸爸媽媽入睡以后,我就可以出發(fā)了。

我轉(zhuǎn)動鑰匙,推開最后一道門,走進(jìn)去,回身把門輕輕關(guān)上。有些冷,消毒水的氣味很重。我打亮手電,往兩邊照了照,找墻上開關(guān)。這里沒窗戶,夜里兩點(diǎn),不會有人來。沒事,我對自己說。

墻頂燈管挨個亮起來。眼前一切比想象的大許多。兩列標(biāo)有號碼的灰色方格鐵門左右依次排開,漆層剝落。這里寬敞,整齊,一塵不染。比其他地方?jīng)]人的時候更加安靜,更加明亮。有人在里面躺著,挨得很近,其中一個是我的表姐。不知道哪扇門后是她。我挨個去拉凝著薄霜的把手,去找她。

那些人我都不認(rèn)得。我看到他們的臉。他們死了。

我拉開37 號。白色單罩的一角緩緩揭開,表姐的臉露了出來。

她還是老樣子。每次去找她,從背后叫她,她扭頭時看我的樣子。臉上顴骨那里只有一層青灰色的皮膚。我用手背貼上去,是冷的。

她左手腕上的傷口是紫黑色的,她用這些傷口離開我們,我們再也見不到她。我都記得,我聽說了,雖然是大人們的竊竊私語。我不知道自己記得,可我記得。

我擦掉眼淚,把她的這只手握了一會兒。她下決心的那一刻,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我把紙條拿出來。我看了看手里皺巴巴的紙條,又看了看表姐。我有話想和她講,有問題要問她,可我能做的,只是把紙條交給她。也可以留著,它對我已經(jīng)沒什么了,我不擔(dān)心什么了??晌乙阉€給表姐,這對她很重要。要讓她留在身邊,讓她帶走。

把紙條撕碎,塞進(jìn)表姐嘴里,只有這個辦法了。

我又一次打開紙條,在兩手間輕輕展開,比第一次更輕、更慢。那次之后,我再也沒有打開來看過它。

上面畫的和我褲子里的東西一樣,可它大多了。上面沾滿了唇印。其中一處唇印像是新的,閃著濕潤的光,才親上去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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