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君
整條馬行街的人都認識這名帶刀的青面漢子。他往刀鞘上插了一根草標(biāo),在花天錦地的鬧市里孤云般游走,顯得有些落寞。據(jù)說,他要賣掉手中這把祖?zhèn)鞯膶毜丁?/p>
我當(dāng)然認得這把刀。我當(dāng)然認得這把刀的主人楊志。楊志是我發(fā)小,自幼習(xí)武,學(xué)過祖?zhèn)鞯牡斗?,而且能把刀法口訣背得滾瓜爛熟。我從未見過楊志跟人動刀,但楊志說,他一旦出刀就能攫人性命。有一回酒酣耳熱之際,楊志請我們在燈下看刀。這把刀,比通常所見的手刀要長,刀刃一尺有余,刀身也闊,刀背不僅有血槽,還嵌有一環(huán),刀頭有陰刻卷云紋,刀尖上挑,帶著一股冷傲的氣息。正待我伸手握一下刀柄,楊志已收刀入鞘。其時,貞翁與雨石公也在座上,他們見識了楊志手中的寶刀,當(dāng)場賦詩一首。因為這把刀,楊志的名聲在京城一帶傳開了。楊志外出的時候,一直把刀帶在身邊。即便喝得爛醉,他也把刀放在摸得著的地方。他有一個習(xí)慣,每隔一忽兒,會做一個握刀的動作,仿佛只有把刀握在手中,他才會感受到這只手是真正屬于自個兒的?;蛘呖梢哉f,刀是他的魂兒。沒有帶刀,他整個人就好比行尸走肉:目光呆滯,言語無味。
楊志賣刀的消息是楊志家的婆娘告訴我的。一大早,她找到了我,說,楊志這回是真的要賣刀了,丟人都丟到爪哇國去了。我說,日子還能湊合,賣刀作甚?那婆娘說,我也不曉得他安的是哪門子心思,他要是賣掉了那把刀,魂兒就沒了。我又問,楊志就沒提賣刀的緣由?那婆娘說,我也不曉得,昨天晌午回到家中,他就跟挺尸似的橫在床上,我問他怎么了,他一聲不吭就轉(zhuǎn)過身去。你想想一個大男人大白天困覺總歸是出了些個事體。今早起床,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對我說,要將祖?zhèn)鞯膶毜顿u掉。
刀在,楊志在。這是楊志常常說的一句話。我不相信楊志真的要把寶刀賣掉。
你不信的話,就跟我去馬行街找他。楊志的婆娘說。我本想找個理由逃開,但她還是拽住了我。她站在我跟前,顯得有些高壯,以致我不得不感嘆:她跟楊志還真的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我跟隨那婆娘來到馬行街。恰逢市日,街上人來人往,我瞥見了楊志和楊志手中的刀。楊志偏過頭,裝作沒看見。那婆娘說,賣刀,不怕辱沒先人的名聲?!楊志瞟了一眼說,你來這里作甚?那婆娘雙手叉腰,眉毛一挑,竟有幾分英武之氣。楊志大約是怕她使性,轉(zhuǎn)身欲走,那婆娘便攔住了他的去路。楊志跟她僅隔一把刀的距離,說,給我回去。那婆娘說,除非你跟我回去。樹蔭下,楊志那張馬臉上的胎記青得都有些發(fā)紫了。我對那婆娘說,你可以到一邊去,讓他稍做冷靜。那婆娘非但不依,還上前一步說,楊志,你賣刀之前,得想想你爹臨終前的叮囑。楊志做了一個相喚的動作,求求你,回去吧。說話間,他掃視了一圈,仿佛他爹的陰魂就在不遠處徘徊著。那婆娘挦扯著他的袖子說,你若識相,就趕緊跟我回家。楊志說,我賣了刀再回家。那婆娘說,你這破刀能賣多少錢?!楊志伸出三根手指說,三千貫。什么?那婆娘差不多要彈跳起來,三千貫,我沒聽錯吧?她的臉色突然變得凝重起來,轉(zhuǎn)身問我,這祖?zhèn)鞯膶毜赌苤颠@么多錢?我沒吭聲。那婆娘是做買賣的,自然能掂量這把刀的價錢。她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說,他莫不是想錢想瘋了?這把刀假使能賣個三百貫,我也會在酒樓擺一桌的。不過,話說回來——她又把我拉到墻角,神秘兮兮地對我說,事到如今,我也不怕跟你說實話,他要是賣了這把刀,就會招來血光之災(zāi)。這話不是我說的,是那個叫公孫什么的道長說的。我仍然沒吭聲。那婆娘說,你來勸說幾句吧,他若是兩耳塞了屎橛子,連你的話都聽不進去,我就等著哪天守寡了。她說了一大通,見我不答話,苦笑一聲,氣咻咻地走掉了。楊志有些悵然。一束灰塵在馬車后面騰起,轉(zhuǎn)瞬落下。他抱著那把寶刀,慢慢蹲了下來,一只手抓撓著頭發(fā),頭皮屑似墻上白堊,紛紛飄落。
走,喝酒去。我說。
楊志的老爹死于舊傷復(fù)發(fā),傳給楊志的只有一口寶刀和一門英烈的好名聲。其時,楊志年方十六,跟我相仿,但大塊頭已隱然成形,比我足足高出了半個頭。楊志出門必帶刀。刀在鞘里,眼中透著刀光。楊志話不多。話不多的人看起來有幾分陰狠。事實上,這跟他平常說話帶點口吃有關(guān)。那年頭,我們血氣方剛,臉上都冒出了紅色酒刺。楊志有事沒事,就坐在角落里擠酒刺。他那張臉除了酒刺,還有一塊青記。如果有人盯著他的臉,他就會把頭偏向一邊;倘若那人不識好歹一直盯著他,他也許會惡狠狠地瞪那人一眼,然后走開。有時我們喝了酒,也會去三瓦兩舍看花娘。然而,也只是看看。
色字頭上一把刀,把刀帶在身上就是給自個兒提個醒。這是他爹生前對他說過的一句話。楊志好色,但他跟我一樣,算不上放浪之徒。
我告訴過楊志,我暗地里喜歡過絨線鋪里的一個婦人。那婦人的百褶裙下一只小腳尖尖翹翹的,像舌頭一般伸出來,見人就立馬縮回去。我喝了酒,總要在絨線鋪里對面的茶坊討碗茶吃。某日晌午時分,我與楊志在茶坊喝茶時,楊志說,你一直在盯著那個婦人看。我說,我只是看看,不行嗎?楊志笑了笑。對我來說,男女關(guān)系也不過是看與被看的關(guān)系。之后走來一個涂脂抹粉的婦人,站在絨線鋪前,好像在挑物什。楊志說,她便是朱雀門外西瓦子唱慢曲的那個清倌人。她長得的確不俗,從此,我便記住了那張臉。
我在衙門當(dāng)差那辰光,楊志曾向牛二借了一件光鮮衣裳,向我借了點錢,說是要找那個西瓦子的娘兒們吃花酒。那晚,他邀我同往。一進門,一股濃重的脂粉味兒就如同猛虎一般撲過來,我和楊志都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西瓦子的娘兒們對每一位客人都恭敬有加,也是言必稱官人的。在燈光、酒和調(diào)笑聲營造的氛圍里面,我們很有耐心地等待著清倌人的出場。楊志在這方面并非老手,但他喝了點米酒之后,就故意用一種大老粗的嗓門和笑聲來掩飾自己的怯懦。也許是因為一時興起,他握刀的那只手竟開始不聽使喚,舉杯便飲。酒過三巡,清倌人就出來了,身穿紅黃寬袖衫,頭上簪花,坐定后,手執(zhí)紅牙板唱起了慢曲。歌聲飄蕩過來,楊志便伸出手來,仿佛是可以捧在手心里的。清倌人唱完曲子,斜瞥楊志一眼,說,我還是頭一回見到有人帶著刀喝花酒的。楊志摸了摸腰間的刀,也舉起酒杯,猛地灌下一口酒,吸溜一下,似乎怕酒氣從嘴角溜走。
吃過花酒的人都曉得,西瓦子的酒是先綿后烈。烈到什么程度?就是把口袋里的錢心甘情愿地掏出來,一個子兒都不剩。清倌人唱完三個曲子,楊志就醉了。楊志是被自己灌醉的。喝酒前的楊志跟酒后的楊志判若兩人。清倌人唱完一曲,便舉著一個蕉葉杯,向大家敬了一圈。楊志坐到她身邊,問她是否介意。清倌人說,你為甚一直帶著刀?楊志二話不說,突然拔出刀來。清倌人嚇了一跳。那一瞬間,我感覺楊志拔刀出鞘就跟一個靈魂出竅一樣。他舔了舔刀尖,又舔了舔她那只白生生的手,問,你叫什么名字?清倌人答,我叫李師師。
李師師,你為什么叫李師師?
因為這里的人都叫我李師師,所以我就叫李師師嘛。
他在李師師的大腿上摸了一下(他摸婦人的大腿和刀,都是同一只手)。李師師畢竟是見過世面的,放下紅牙板,旋即退到屏風(fēng)后,丟下一句:瞧你的身份模樣,合該去那種小胡同里的窯子,而不是來我這里,你可以回去了。
我得承認,楊志是那種一碰到漂亮女人腦子就不太靈光的人。因此,我向那個前來收拾殘局的老虔婆表示歉意之后,便像拖牢洞般把他拖了出來。我扇了他幾巴掌,他便彈開了眼皮。推他,不動,只是一徑地躺在一塊青石板上,唱起胡歌野調(diào)來。我說,人都散了,你唱給誰聽?他說,我唱給自己聽。唱完之后,他又指著褲襠,破口罵道,瞧你這歪物件,年紀也不小了,都他媽的長胡子了,可你連女人的身子都沒碰過,我好歹比你強。你這一輩子要是連女人的身子都沒進去過,那玩意兒就白長在你身上啦……呃,呃,你如何又變成縮頭龜了,什么?灌了黃湯就成這樣了,沒出息。酒喝得少了,沒膽量;喝多了,就醉得東倒西歪。你這廢物,凈給我添麻煩……隨即,他脫下鞋子,抽起自己來。
第二天,我問楊志,你還記得自己撒酒瘋的事體?楊志漲紅了臉說,我記不得昨晚在哪兒。
只有我曉得,楊志雖說是壯漢,卻很靦腆。平日里,他見了女人,連正眼都不敢瞅。大部分時間他就躲在暗處,透過臨街的窗洞看街,看來來往往的各色女人。
有一回,他又向我借錢,說是要再去會會西瓦子那個唱慢曲的清倌人。我說,你忘了她吧。他說,我忘不掉。
去找一個壯實的姑娘,你就能忘掉她。
去哪里找?
楊志摳著滿臉的酒刺,茫然地望著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隨之而來的困頓,讓他終致粗頭亂服,大廢不起。后來,我就聽說楊志娶了一個會看香頭的寡婦。那個寡婦給楊志家看香頭,鬼魂有無看到,我不清楚,但她一眼就看中了香頭對面坐著的楊志。
楊志家的婆娘說,她已經(jīng)克死過兩個男人,唯獨楊志是沒法克死的,因為他是一個帶刀的男人,他的命比誰都硬。
刀還是那把刀,楊志卻跟先前不太一樣了。結(jié)婚之后,楊志常常在燈下一邊摩挲著刀把,一邊感嘆:七尺男兒,空有一把寶刀。楊志混得不算好,但這并不妨礙他有建功立業(yè)的渴望。楊志的母親還在世的時候,每逢祭祖,都要楊志跪在先人的牌位前,立下重振家聲的誓言。楊志二十二歲那年報名參加武科鄉(xiāng)試。因為弓馬嫻熟,再加上他是“三代將門之后、楊侯楊令公之孫”,很快就過了解試。之后參加兵部試,外場考的還是步射與馬射,對他來說不成問題,但內(nèi)場考策論兵書什么的,他就考得一塌糊涂。武舉這條路走不通,他就思謀著去高俅的殿帥府謀個差使。
某日,他經(jīng)我一位親戚介紹,去了殿帥府,求見高太尉。其時,高太尉正在大院里玩毬。那圓實之物,自頂至踵,顛來倒去,看得楊志目瞪口呆,忍不住拍掌叫好。高太尉忽然把毬停在腳背,擺手揚揚,問,會玩嗎?楊志說,不會。高太尉“哦”了一聲,又繼續(xù)玩他的毬。楊志見天色已晚而高太尉興致猶酣,只得悄悄退出場外。有一陣子,我聽說楊志也隔三岔五去圓社踢毬,他雖然有腿長優(yōu)勢,但腳法欠佳,時常沖撞冒犯,招人嫌憎。不過,他踢毬之余,能把毬場的雜草清理得十分勻凈;修剪草坪之余,還會用自己的刀刮胡子,刮得也算干凈。楊志在圓社混了半年之久,總算是等來了一個人。他就是高俅。要說高俅,東京城里,誰個不知。他憑借毬技,混入官場,一路高升,做了太尉。打那以后,東京城里的圓社就多了起來,玩毬的人也多了起來。玩毬玩得好的,也有被高俅招到殿帥府里當(dāng)差,但他們當(dāng)中沒有一人能玩出個名堂來。因此,我就對楊志說,人家高俅難道僅僅是拿腳踢毬嗎?毬是圓的,高俅的腦子也是圓的。你楊志呢?直來直去,跟槍棒似的,所以,你還是適合舞槍弄棒,去應(yīng)那武舉。楊志說,刀槍棍棒舞得再好也還是村人。
有人說楊志應(yīng)過武舉,實屬訛傳,不過他做過殿帥府里頭的跑腿什么的倒是真的。殿帥府里頭有很多可供支使的跑腿,楊志只是其中一個。殿帥府里頭的跑腿,到了外邊就稱作制使什么的,也很有些派頭。當(dāng)我稱他楊制使時,楊志大手一揮說,你我是好兄弟,大可不必前一句楊制使后一句楊制使,在圣上身邊,我也就是個跑腿的。我說,這不一樣,雖說是個跑腿,卻也是替圣上效力。你偶或出入宮廷,可曾見過圣上?楊志愣怔一下說,圣上住在深宮,豈是常人所能輕易見到的?我說,如此說來,你也不算圣上身邊的人,只能算是圣上身邊那個人身邊的那個人。楊志雙目圓瞪,竟說不出話來。有一回,楊志興奮地告訴我,圣上慶生那天,他被臨時調(diào)派到皇宮里頭做護衛(wèi),總算見到了一回龍顏。彼時圣上跟他僅隔一叢芍藥,群臣在后面不遠不近地跟隨著。楊志這樣說著,就用手丈量了一下說,他跟圣上的距離之近,大約等于群臣跟圣上的距離。楊志似乎也風(fēng)光過一陣子。我跟他在殿帥府門外的那條街上撞見過幾回,他戴了一頂官帽,顯得很是自豪。風(fēng)大的時候,他通常會壓一壓帽緣。事實上,他那頂帽子有一根白絳可以系住下巴,無論風(fēng)有多大都不會飄飛。
俗話說得好:伴君如伴虎。給皇帝辦事,發(fā)財?shù)臋C會固然有,辦砸了麻煩也大得很。楊志就碰到過一件倒大霉的事:他同朝中九名制使去太湖邊押花石綱,過黃河時,一道妖風(fēng)刮來,船翻石沉。這可是皇差,非同小可,他不敢回京復(fù)命。過了半年,他才托人向我打聽一些風(fēng)路。原來,朝中早已沒人記得這等小事,也沒人問起楊制使的下落。是年歲末,楊志悄悄潛回城里,行蹤詭秘。
早春二月,油菜花開,我騎馬經(jīng)過郊外,看見一人正坐在樹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楊志,頭發(fā)散落著,一身衣裳也沒見換洗過,露在外面的臉和手都是黝黑的。他背靠著一棵樹,不停地蹭著,好像樹很癢。樹葉在搖晃,偶爾掉下兩三片。我說,楊志你怎么會逛到這種荒郊野地里來,是不是閑得嘴里淡出鳥來了?楊志說,在家悶得慌,我想出來散散步。我知道,這廝死愛面子,即便在我面前,他也會把彷徨當(dāng)作散步。我說,最近經(jīng)過你家門口,你家里的都說你近來一大早就出門去了。楊志沮喪地說,在家不想聽那個臭婆娘的嘮叨,出門又不敢進人堆。我問,這又是為哪般?楊志說,那位公孫先生說我五行屬木,這個時節(jié)不宜帶刀見人。楊志說這話的時候,一陣風(fēng)吹過,我打了個寒戰(zhàn),目光落在他腰間。刀在鞘中,一雙粗黑的手正搭在刀柄上。又一陣風(fēng)吹來,草木偃伏,我問,你在這里練刀法?楊志點了點頭。
當(dāng)晚,我們就在老地方天漢洲橋堍的會仙樓吃酒閑話。我說的“我們”包括我和牛二。我們都是發(fā)小,年少時曾一道玩過打瓦、踢氣毬、削水皮的游戲。這里有必要介紹一下牛二。牛二原本不叫牛二,他姓鄭,是讀書人家出來的,早年不僅愛踢氣毬,還會做氣毬。氣毬是用兩張牛皮縫制的,因此,圓社里面的人就給他起了個“牛二”的諢號。牛二不喜歡人家稱他牛二,但我們還是照喊不誤。漸漸地,很多人也就忘了牛二的真名。
我點了四道菜:膾腐皮、白切肉、酒醋白腰子、三鮮筍炒鵪子。沒點花生米,是因為牛二掉了幾顆牙。楊志跟我們談及押花石綱出事的經(jīng)過,并沒有承認自己事后畏罪潛逃,仿佛他在外漂泊那么長時間僅僅是因為在南方叢林與河網(wǎng)間迷失了方向。不過,他感嘆說,把江湖的惡路走了一遭,也沒少受罪,自覺還是個本分人,倒不如回來重做制使的閑差,好歹能圖個溫飽。牛二說,你現(xiàn)在要再補殿司府制使的差使恐怕很難。牛二掉了幾顆牙,說話時嘴里會發(fā)出嘶嘶聲,聽來有幾分刺耳。楊志把頭轉(zhuǎn)向我說,當(dāng)年我考武舉時,經(jīng)你介紹,跟樞密院的一位副使見過一面,他跟我們楊家也算有些交情,我曾去他府上拜訪,他居然還記得我,愿意給我出具一份歷事文書,交給高太尉。
又是高太尉。酒桌上但凡有楊志,喝了點酒,總會提及高太尉,仿佛他是我們的共同朋友。
牛二問,這些天你見過高太尉嗎?
見過,他居然不記得我在殿帥府內(nèi)當(dāng)過制使,也沒提押花石綱的事兒。
他怎么會不記得?不過是給樞密院副使賣個面子。再說,他早年也犯過事兒,被開封府?dāng)嗯涑鼍常侗嫉交次髋R淮州,待了三年才托人打點,回得京城。他要是對你繼續(xù)追責(zé),等于是自挖鼻孔打噴嚏。高俅之所以是高俅,思慮就是比別人周密,人家沒有因為押花石綱出事賞你一記耳光,定然也不會賞飯給你。
不過,他聽我自報家門之后,居然多看了我一眼。
嘿嘿,你送過金銀物什了嗎?
不曾。
牛二搖了搖頭。楊志問,你搖頭作甚?牛二說,我的脖子昨晚睡覺時落枕了。楊志說,不對,你分明是要說什么。牛二說,我說什么并不重要,高俅有沒有對你說什么?楊志說,高太尉只是說,聽說我有家傳的寶刀,讓我改天帶刀來。牛二說,讓你改日帶刀來,這意思就是明擺著的。人家高俅是什么樣的人物?上下牙一磕,你這輩子要上要下的命運就定了。楊志拍了拍腦袋說,你的意思是,高太尉看中了我手中這把寶刀?
高俅這鳥人——
牛二喝多了酒,就開始罵人,罵奸臣當(dāng)?shù)?,罵皇帝昏庸。作為一名公差,我?guī)追嵝阉?,牙齒掉了,議論朝政的時候要提防走漏風(fēng)聲,以免聽者有心,把話傳到官府中去。但牛二罵起勁兒了,是不會理會這些的。他跟書會里那些落魄書生有點相似,因為懷才不遇,故而總是喜歡說一些憤世嫉俗的話。比如,有官員在汴河造了一座有礙排水的臺榭等,他都會議論一番,罵上一通,有時甚至編進戲文里面,這就招來那些官員的惱恨。談到高俅也不例外。牛二說,高俅還在圓社廝混那陣子,我跟他下過腳。說實話,他那時還是真心喜歡玩毬的,可他玩著玩著,心思就不在毬上了,毬也不是那毬了。牛二說過這番話之后,見楊志一臉不悅,就摑了自己一個耳光,罵一句,口過,口過,我又犯了口過。楊志說,人家混到那個位分,憑的也是腳上的功夫。要說高太尉的毬技真是沒的說,自打圣上賜他一雙嵌金線飛鳳靴之后,他的毬技又見長了。這不,近來他玩毬又玩出了新花樣。
什么新花樣?
他能讓毬拐個彎兒射進網(wǎng)眼。高太尉說,他玩出這等精妙的毬技,全拜那雙金靴所賜。
拐彎兒射進網(wǎng)眼不算新花樣,我早年也玩過的。
竅門是在毬上?
牛二搖搖頭說,氣毬重十四兩,牛皮縫制,都一樣的。
果真是在金靴上?
牛二又搖了搖頭。
竅門就在那只腳上,用外側(cè)腳從毬的右下角劃過,毬就能拐個彎兒。
這活兒你能?
能,牛二拍了一下桌板說,我如果打誑語,就請你在景靈宮東墻下長慶樓或九橋門街市酒店撮一頓。
結(jié)賬的時候,楊志說自己的下面有點重了。言罷,便跑到后院的墻根去撒尿。我從窗口望出去,楊志正扶住一堵老墻嘔吐,那樣子看起來像一條古怪的爬蟲。
楊志回來后,我已照例結(jié)賬。他抹了抹嘴角,也順便抹掉了一句話。也許他是想道聲謝,但終究沒開口。我把喝得爛醉的楊志送回家,他家的大門緊閉著。我敲了三下門,沒人應(yīng)聲。黑暗處忽而傳來一聲斷喝:楊志!聲音是直立著的,讓人陡地一驚。楊志打了個酒嗝,像是酒醒了,把我推開,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里說,我沒喝。黑暗中跳出一個影子,沒喝?老娘一丈開外都聞到一身黃狗尿的臭味了。楊志嘿嘿一笑,沖我抱拳說,我要進屋了,兄臺且回去吧。
楊志曾托我代寫一封言辭懇切的求職信投遞至殿帥府,但一直沒有回音;他也曾站在通往殿帥府的路口,遠遠地望著高太尉矯健的背影,卻沒有勇氣跟上去。有好幾回,我們喝酒回來,楊志揚言:他要干一件大事,讓東京城的人都記住他。但他什么事都沒干成。
牛二說,楊志這人志大才疏,成不了氣候,還不如跟我一般做個干隔澇閑漢。
牛二是書會才人,跟那些酸不溜丟的文人鎮(zhèn)日價廝混。比起我,他的生活要悠閑得多,不外乎寫詩、飲酒、看花、蹴鞠、睡午覺、逛花街,偶爾也去勾欄瓦舍聽聽小曲、摸摸小手。比起楊志,他更講究一身行頭:出門必帶折扇(扇面有他自己的題詩),胡子是修須店修過的,衣裳是漿洗店洗過的。有一回,我們仨聚在一起吃酒。他就對楊志說,做人要超脫一點。楊志說,我鎮(zhèn)日價被鳥事纏身,如何超脫?牛二說,煩惱時可尋一個清靜處打坐呀,倘使你連桂花落地的聲音都能聽得見,便證明你的心靜下來了。楊志說,如果你三天兩頭聽得那臭婆娘用筷子敲打著碗抱怨米缸里的米不多了,你還有勞什子閑情聽那桂花落地的聲音?
楊志對牛二的評價是:這大頭巾,迂腐得很。牛二對楊志的評價則是:言語粗鄙,行事魯莽,喜歡顯擺家世。楊志早些年在江湖上混過,言行上粗鄙一點,魯莽一點,我們也都習(xí)慣了,至于說他顯擺家世,倒是讓身邊的人有些看不慣。楊志自報家門時,就會大著嗓門說什么“灑家是三代將門之后,楊侯楊令公之孫,姓楊名志”,不僅牛二煩他,我也煩他。
牛二曾私下里跟我說,他翻過楊家的家譜,楊志他爹其實是楊家的義子,原本姓鄭,生在滎陽鄉(xiāng)下,也就是個白身人,十三四歲就到楊令公府上做打雜的奴仆。楊家男人出征后,戰(zhàn)死的戰(zhàn)死,病死的病死,家中人丁不旺,于是就讓府上幾個長壯男仆改為楊姓。牛二還說,楊志雖然打小在楊府長大,但他的口音跟楊家的人到底是有些不同。這是為什么?因為他小時候跟他爹住在一起,學(xué)的是開封府的官話,發(fā)音里面卻還是有滎陽腔。
牛二就是牛二,凡事都喜歡跟人較真,這樣的人是很教人頭疼的。楊志也知道牛二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世,但彼此不說破,也就不致交惡。他們也有為某個話題吵得面紅耳赤的時候,但沒過多久,不需要我從中撮合,他們又會走到一起,依舊以“鳥人”相稱。
最近一次見面,是楊志主動找我和牛二喝酒。我知道他心里裝著事。有些事必須坐下來聊,心里才會安穩(wěn)些。見面寒暄幾句,楊志就一徑地喝酒。那張臉上仿佛抹了一層硬油,看上去沒有一點血色,也談不上表情。
我想賣刀。楊志說。
日子過得好好的,為甚要賣刀?牛二問。
這刀放在我手上,我對它有些不放心。
如何不放心?
看到它,我就想砍、砍、砍人。
你為什么要砍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想要砍人。也許砍完之后我就知道了。
那么,你要砍誰?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砍誰。
你不會像砍瓜切菜般地殺過去吧?
不,我會找一個鳥大漢,砍下他的腦袋,掛在天漢洲橋頭。
算了吧,你一個怕老婆的都元帥,就別嚷嚷著要砍誰的腦袋了。
不提那婆娘,喝酒。
楊志喝的是快酒,牛二喝的是慢酒。他們的酒量都在我之上,若是從正午開始喝酒,他們通常要喝到太陽落山;若是從傍晚開始喝酒,通常要喝到太陽上山。這一回,照例是從正午喝到天黑。下樓時,我和牛二從旁扶著楊志,但他甩開了我們,搖搖晃晃出了門,經(jīng)過無腳橋,他又開始對著那條大河發(fā)話:我要干一件大事,讓東京城的人都記住我。然后便是一邊提刀走在風(fēng)中,一邊嘔啞嘲哳地唱著一支老歌。月光下,那把刀殺氣騰騰的,仿佛真的有一顆頭顱在等它。
我說,楊志再這樣下去,遲早要瘋掉。
橋上的風(fēng)有些大,牛二打了個踉蹌,帽子竟掉進了水中。但他似乎沒察覺,過橋之后才停住腳步。咦,他摸著腦殼說,最近老覺著脖子涼颼颼的。我說,你的帽子掉了。牛二打了個酒嗝說,上回喝了酒回家還掉過一只鞋子,第二天醒來才發(fā)覺。
我和牛二把楊志送到家后,就沿著小御街往回走。我說,楊志賣刀定然是另有緣由的。牛二說,鳥人近來定然是受了什么腌臜的氣。
經(jīng)過小御街的煙月牌,我的喉嚨一陣發(fā)癢,不免咳嗽了數(shù)聲。站在布幔后面的女人也咳了一聲,像是對暗號。我循聲望去,那人朝我丟了個眼風(fēng),我打了個呼哨,就從她身旁走了過去。走著走著,忽然想起三天前,楊志找我喝酒時還跟我提起早年那個在朱雀門外西瓦子里唱慢曲的清倌人。我說,楊志賣刀莫非是為了一個女人?牛二說,你要這么猜想,我也不反對。我說,你別看楊志五大三粗,好似不解風(fēng)情,其實他很在乎女人對他的看法。牛二說,這倒是真的。
這一晚,我喝多了酒,翻來覆去,難以成眠。窗隙有風(fēng),無端添了一絲秋夜的涼意。
三天前,也就是楊志還沒決定賣刀之時,他突然找到了我,說,今日勿適意,吃酒去。那回是我們兩個人在街邊小攤喝小酒。楊志說,今日午后,我去小御街那邊逛了一圈,瞧見一個女人從煙月牌下走過,湊近打量,原來便是西瓦子那個唱慢曲的雌兒。我跟她打招呼,她也不做理會,徑直掀開幕布,進了里屋。我到間壁打聽了一下,說那個西瓦子唱慢曲的雌兒現(xiàn)在是這里的頭牌了,人稱京上廳行首什么來著。我說,東京上廳行首,敢情跟茶博士、店都知相仿,徒有虛名罷了。楊志灌了一大口酒,又接著說,我跟里頭的人疏通了一下,一個老虔婆才帶我進去,那里面果然氣派,兩邊盡是碧紗窗,那雌兒就站在斑竹簾后,愣是不見人,說是見一面就得收多少銀兩。我說,我就是當(dāng)年的楊志,她卻佯裝不認識。我跟她打招呼,她只是冷冷地瞥我一眼。我說,都說戲子無情,你何必跟她計較?可我受不了那眼神,楊志說,你也知道的,當(dāng)年我還摸過她的大腿呢,現(xiàn)如今這小淫婦兒傍上了王公貴族,就仿佛虢國夫人了。別說我像高俅那樣混到太尉的位分,日后單是做了個有頭臉的牌頭,我都會去小御街,騎她一回。你信不信,這話我就撂這兒了。
楊志不是狠人,但他也會放狠話。
凌晨時分,我夢見楊志坐在床前,手中握著刀。他看著我,就像看著一樣空無的東西。我驚坐起來,披衣下床,到屋外走了一圈。吃早飯的時辰,我在琢磨一個問題:到底是楊志的刀冷,還是李師師的眼神冷?
去衙門的路上,我還在繼續(xù)琢磨這些問題:賣刀的理由就這么簡單?如果單是為了一個女人的眼神,這也未免荒唐了些。話說回來,我也犯不著替人家著急。我所牽掛的,是他手中這把寶刀能否賣得出去。
中午下館子,又見到牛二。我們的話題自然繞不開楊志。我對牛二說,依我的揣測,這把寶刀最終可能以三百貫賣掉。牛二卻跟我打賭:無論如何,楊志都不可能把刀賣掉。但他接著又拍了一下后腦勺說,這鳥人莫非是要借賣刀自提身價?對,他要賣的,是他自己。
賣給誰?
賣給高太尉。
聽過楊志是怎么說的?
楊志說,如果到了第三天他的刀還沒賣出去,他就把它埋到土里去,跟他爹做伴。
可能?
還是不可能。
第三天,刀沒有賣出去,也沒埋進土里,但東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楊志的刀價值三千貫。
日頭矬西,山影仿佛也退遠了一些。我再次做東,請楊志和牛二到天漢洲橋堍的會仙樓喝酒。一見面,牛二就拍著楊志的肩膀說,楊志啊楊志,你小子志不在小啊。楊志緊繃著臉,一言不發(fā)。
牛二說,你的眼睛里有殺氣。
楊志說,我想殺人。
牛二說,難不成是一身力氣沒處使就變邪乎了?
我也看到了楊志眼中的血絲,便問,為什么老是冒出這樣的可怕念頭?
楊志從腰間哐啷一下拔出刀說,也許不是我想殺人,而是這把刀要殺人。
刀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如同一道冬日的晨光,猶帶一絲寒氣。
楊志喝了酒,臉呈豬肝色,那塊青色胎記再次泛起了紫光。這把刀很快就要離開楊志,埋入土中了,他難免會有些傷感吧。牛二把楊志手中的刀取過來,端詳了一陣子,說,這刀鐔上的“楊氏”二字的確古雅。這樣的刀,恐怕只可觀賞,若論實用,還不如樓下廚子那把菜刀。楊志搶過刀說,你懂什么?我這把刀可是吹毛立斷,削鐵如泥。牛二把眼睛翻成魚肚白,說,鑄刀的材質(zhì)也很一般嘛。牛二必須這么說,否則他就不是牛二了。
你敢試試?!楊志問。
牛二扯下一根頭發(fā)說,你試試。楊志把那根頭發(fā)往刀口一吹,頭發(fā)飄走了,落在地上。楊志說,頭發(fā)太細軟了,不算。牛二說,如果我記得沒錯,你方才說它還可以斬銅剁鐵是吧。
楊志說,你可以拿十枚銅錢讓我試試。牛二摸了摸口袋說,今日不是我請客,沒帶銅錢。楊志也摸了摸口袋說,我身上也沒帶銅錢。他們把目光轉(zhuǎn)向我。我拍了拍口袋,說,我在這里請客吃飯一向是掛賬的。楊志說,走,我去隔壁香椒鋪李二嫂那邊借幾枚銅錢。我無心聽他們爭論,只是支著桌子,打起哈欠來。我不曉得是他們的話題,還是胃里泛起的酸液,讓我變得不舒服。一會兒,我就看到他們霍地站起來,走出門外,聲音像灰塵一樣落到樓下,之后又聽得樓下有人發(fā)出一陣歡呼。
在熱鬧場里,我常常會感覺心里荒涼。我已有些倦意,伏在桌上打起盹兒來。
不過一會兒,我就看到楊志坐在我面前,面色蒼白。
我聞到了你手上的血腥味,你剛剛殺過人?
我剛剛?cè)ジ舯诶疃┘业赇伣桡~錢,順便幫她殺了一只雞。
不是雞血。
是雞血。
你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
我把牛二砍了。
他死了?
死了。
我搖晃著站起來,對楊志說,你現(xiàn)在趕緊跟我去投案,我也順便去拿張尸格,好去驗尸。
我和楊志下樓后,天色黑透了,天漢洲橋下眾人都圍了過來。他們用張皇的目光注視著我們,仿佛是我跟楊志合謀殺死了牛二。我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把人群分撥開去。
楊志殺人案轟動了整座東京城。分日輪流審判案件的推司跟牛二早年都做過圓社的毬頭,敗給牛二后按例在臉上涂過幾回白粉、挨過幾回鞭子,心里早已存了幾分嫉恨,加之后來他對牛二妄議朝政的言論早有不滿,這一回楊志出手,不僅幫他一雪前恥,還除掉了心頭大患,實在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因此,楊志此番投案自首,他便格外開恩,最終僅作斗毆誤殺結(jié)案。至于楊志的寶刀,一說被官府沒收,一說落入高太尉手中。不日,楊志便被刺配到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軍去了。我與楊志,相距千里;與牛二,則是幽明永隔。我們仨的緣分就此走到了盡頭。再過若干年,楊志和牛二也就被人淡忘了。東京城的酒樓上依舊可聞喧鬧的聲響,街市上依舊可見紅男綠女的身影。天漢洲橋下香椒鋪的李二嫂偶爾跟我提起楊志,還會憤憤地說,他跟我借了二十文當(dāng)三錢,至今還沒還呢。
說到這里,我得介紹自個兒了。鄙人高行遠,字自邇。本城仵作,專給死人驗尸的,閑時也坐診,給活人看病,貼補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