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劉 康
(山東大學 文藝美學研究中心,山東 濟南 250100;美國杜克大學 亞洲與中東研究系,北卡羅來納州 達勒姆市 27708)
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是中國美學和文藝學研究的重鎮(zhèn),我有幸在此兼職,能與學界前輩及同仁交流切磋,受益良多。這次借《山東社會科學》這一學術平臺,與曾繁仁教授、譚好哲教授和楊建剛教授三代學者就“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中的美學話題進行對話筆談,實感誠惶誠恐。曾教授高瞻遠矚,對美學作為一門學科在中國的演變有宏觀把握。他指出:“‘美學’一詞由德國學者鮑姆加登于1735 年首次提出,其原文實為‘感性學’之意,日本學人中江肇民用漢語‘美學’一詞翻譯,傳入中國后王國維使‘美學’成為定譯并被中國學人普遍接受?!缹W也在中國不斷地發(fā)展,而且呈現(xiàn)空前興盛的狀態(tài),這在世界美學史上是罕見的?!?1)曾繁仁:《中國百年美學輝煌而曲折的創(chuàng)新之路》,載曾繁仁:《生態(tài)美學——曾繁仁美學文選》,山東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總序”第1-2頁。他又說,“現(xiàn)代中國美學面臨中與西、古與今、革命與學術三種發(fā)展境遇”:第一,是中與西的關系,“中西之間一直存在體用之爭,長期以來中國美學走的是‘以西釋中’之路”;第二,是“古今關系問題,現(xiàn)代以來中國美學發(fā)展面臨的主題是中國古代美學資源的現(xiàn)代轉化問題”;第三,“中國現(xiàn)代美學發(fā)展還面臨著學術與革命的二重變奏,此前被認為是啟蒙與救亡的二重變奏,有‘救亡壓倒啟蒙’之說。但筆者倒認為,無論是啟蒙與救亡,或者是學術與革命,都是歷史的宿命,可以說不是美學工作者自己所能選擇的”。(2)曾繁仁:《中國百年美學輝煌而曲折的創(chuàng)新之路》,載曾繁仁:《生態(tài)美學——曾繁仁美學文選》,山東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總序”第2-3頁。曾教授提綱挈領地總結了美學學科透露出的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昭示了現(xiàn)代中國大歷史、思想史和學術史三者之間錯綜復雜的關聯(lián),誠哉斯言!我不揣冒昧,接著發(fā)揮一下:首先,從研究對象或內容來看,美學(感性學)作為一種話語,在中國現(xiàn)代性話語中的地位舉足輕重。第二,從方法和角度來看,我主張從思想史的角度,把這個問題放在中國現(xiàn)代化歷程中來思考,從大歷史、思想史、學術史的三重角度來反思。
我的這個研究角度或思路,與中國美學界常用的“美、美感、藝術”三元研究邏輯框架有所不同。朱立元對于這個三元邏輯提出了自己的新見解,還就西方美學話語的中國轉換問題提出了“西化與化西”“中西互鑒”等許多精彩觀點,令我深受啟發(fā)。許多中國學者,如朱光潛、宗白華、李澤厚,當然還有山東大學的周來祥以及這次筆談的三位學者,都為中國美學研究做出了卓越的貢獻。我能夠有機會與各位對話,分享一下我的思路和體會,實為幸事。我的思路是一種思想史的思路。更準確一點講,是借鑒??碌闹R考古學、知識譜系學的方法,把美學當成一種話語、一種知識體系和學科,來思考這一話語在中國的歷史演變和發(fā)展進程。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思想史、概念史、學術史注重思想的傳承、延續(xù)和連貫性,知識考古學、知識譜系學的方法更關注思想和理論的變異、錯位、誤讀和轉換、斷裂和播散等。在我看來,這種思路和方法尤其適合研究現(xiàn)代中國思想,因為從19世紀下半葉迄今一百多年以來,現(xiàn)代中國的文化與思想正是經歷了這樣一個劇烈的斷裂、錯位、轉換和變異的過程。這是一個“譯介開路、借用西方”和“以西人之話語,議中國之問題”的過程,而美學話語的產生則是這個過程中的一個重要部分。需要說明的是,這里使用的“美學”,是采用了約定俗成的中文詞匯,但實際上是指更貼近aesthetics原意的“感性學”,涉及情感、欲望、身體、想象、生命體驗等更廣泛的文化領域。但“美學”不僅是流行的中文詞匯,更成為現(xiàn)代中國人文學科的重要一支,現(xiàn)襲用之,并期冀該詞匯語義及應用的進一步拓展與轉換。
總體而言,我主張把美學話語放在“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這個框架下來思考。近幾年來,我與包括楊建剛在內的一批中國學者合作,在文藝理論領域里討論“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China Question of Western Theory)。我們主要從思想史的角度、學術范式與方法的反思出發(fā),希望這個討論有助于超越中西二元模式的思維定式,把中國視為世界的中國(China of the World),而非世界與中國(China and the World)的兩個不同存在,并由此進一步思考普適論與特殊論等更廣泛的問題。中國美學話語的沿襲與拓展是我們討論的重要問題,也是我多年來關注的一項主要課題。我自己涉及的學術領域主要有兩個:一是中國研究(China Studies),二是批判理論(在中國常常被稱作“后學”)。中國研究是一個跨學科的領域,研究對象是現(xiàn)當代中國從政治經濟到社會文化的方方面面,它是冷戰(zhàn)時期在美國興起的“區(qū)域研究”(Area Studies)的分支,首要針對冷戰(zhàn)的對立方蘇聯(lián)等“社會主義陣營”。“反共”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研究長期以來一直是“區(qū)域研究”的主導范式,后來又加入了針對夾在美蘇兩大陣營之間的第三世界發(fā)展中國家的研究,即“發(fā)展”的范式。中國研究始終處于“反共”“發(fā)展”兩大范式的陰影之下。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這種研究范式開始受到強烈的質疑和挑戰(zhàn),起因一方面是中國的改革開放、蘇聯(lián)解體與東歐劇變,另一方面也和80年代歐美知識界開始興盛的批判理論有關。
中國研究和批判理論可以說是兩個不同的知識體系。我在美國從事的學術研究主要關注中國問題,而所學的比較文學專業(yè)在80年代正處于批判理論的風暴眼,因而深有體會。那么,中國的美學話語與中國研究、批判理論這兩種不同的知識體系是什么關系?更大的問題是,現(xiàn)代中國與西方在思想、文化方面的關系如何?應當如何從思想史的角度來思考包括美學在內的理論話語?一方面,我的起點是以話語為基礎,從歷史看理論,從理論看歷史,也即將理論歷史化,把美學話語置于思想史或知識考古、譜系學的脈絡里來思考;與此同時,通過理論的棱鏡來反思這段思想史、學術史。這是一種反思的反思、批評的批評,或曰元批評,也即把歷史理論化。另一方面,我力圖采取一個從中國看世界、從世界看中國的思路。美學話語和其他理論話語一樣來自現(xiàn)代西方,要理解這個理論話語在中國的發(fā)展脈絡,就要思考其在中國發(fā)生的變異和轉換、接受和應用、西化和化西——這就是從中國看世界;但中國的美學話語是世界思想和理論不可分割的部分,同時也要不斷地比較、對照美學話語在中國和其他國家的演變,找出其相似相異之處——這就是從世界看中國。以上便是我思考中國美學話語的沿襲與拓展的基本思路。概括而言,美學研究是中國研究與批判理論的一個交匯點或岔路口。
在歐美的中國研究中,西方思想在中國的傳播、接受、變異和轉換本來是一個重要的課題,但由于“反共”的范式所設置的種種話語的限制和條條框框,以及歐美中國研究學者的知識背景和理論儲備的局限,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話語和中國蘇式理論話語往往不受關注,這就涉及現(xiàn)代中國美學話語在歐美中國研究中“缺席”的問題。現(xiàn)代美學理論源自德國,傳入中國后,尤其是1949年后,美學成為中國人文知識體系中的重要一支,在德式和蘇式馬克思主義話語的影響下,有著濃厚的理論抽象和思辨的色彩,與中國意識形態(tài)領域存在復雜的關聯(lián)。然而,中國社會與人文學術界的這些重要問題,一直被歐美中國研究者忽視。西方批判理論本身就是對啟蒙理性主義尤其是德國黑格爾主義思想的反思,也是20世紀60年代以來西方社會與文化界激進批判運動的產物。在60年代席卷全球的激進主義運動中,中國元素非常突出。歐美批判理論尤其是法國理論,進而構建了西方“毛主義”的理論話語,因此跟中國有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作為啟蒙理性主義一部分的美學話語在中國的轉換和變異,以及西方批判理論中的中國元素這兩方面,就成為我連接中國研究與批判理論這兩種不同學術范式的“中國問題”。一方面,要把缺席和不在場的理論問題納入中國研究并使之理論化;另一方面,要把批判理論內在的中國元素、中國脈絡歷史化??缭健胺垂病钡囊庾R形態(tài)柵欄,中國研究的視野就可以有所突破和拓展。這便是我從90年代開始關注中國美學話語的契機。
2000年,杜克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專著《馬克思主義與美學——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家和他們的西方同行》(AestheticsandMarxism:ChineseAestheticMarxistsandTheirWesternContemporaries,中文版由李輝、楊建剛翻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出版),這是我從思想史角度研究中國美學話語的開端。我寫這本書有拾漏補缺的意圖,對于歐美的中國研究而言,填補了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與學術研究的空白。這本書的話題涉及當代西方批判理論所忽略的其自身包含的中國元素,也是從歷史的角度對批判理論進行反思或元批評,受到了中國研究和批判理論兩個不同的學術圈的重視。當然在學科分化、壁壘高筑的學術環(huán)境下,我的研究也常常被學科柵欄和條條框框所規(guī)訓。在中國學術語境中,因為出現(xiàn)了“美學”一詞,所以被歸為美學和文藝理論一類;在美國,因為主題跟中國密切有關,所以被歸類為現(xiàn)代中國研究。其實,我的研究并不僅限于以上兩類。一方面,我從思想史角度來反思中國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史,聚焦中國馬克思主義;另一方面,我反思用來解讀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本身。一個“西馬”,一個“中馬”,二者的交集、重合、錯位、誤讀就是我思考的對象。我在這本書里,對中國語境中的美學、文藝理論和歐美語境中的中國研究的學術范式、框架、理論預設等,均有許多反思和批判。但到后來,這個話題還是在強大的學術話語規(guī)訓和學科劃分下,被歸入相應的文藝學、中國學學科范疇中,頗有反諷意味。我在中文版前言中寫道:“美學、馬克思主義當然是本書討論的內容,但這本書的主題是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特別是跟馬克思主義有關聯(lián)的文化思想和理論。”(3)[美]劉康:《馬克思主義與美學: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家和他們的西方同行》,李輝、楊建剛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中文版“前言”第1頁。
這本書所提到的“美學”實際上是一個十分泛化的概念,是對aesthetic 原意涉及的感性、情感、文藝形式等領域的某種拓展。我在書里提出了“莫斯科-延安模式”,后來又延伸為“莫斯科-延安-北京模式”,探索文化因素、情感因素或廣義的審美因素在中國馬克思主義形成過程中的作用。我認為,毛澤東的中國馬克思主義是中國革命的核心指導思想,他是靠農民和意識形態(tài)來實現(xiàn)中國革命的。用毛澤東自己的話來說,中國革命靠的是兩桿子——槍桿子和筆桿子。槍桿子主要指以農民為主體的軍隊,筆桿子則是指意識形態(tài)??扛行耘c情感(審美)因素、民族形式等建構起來的中國革命的意識形態(tài),形塑了革命的主體,即武裝起來的農民。強調和依靠意識形態(tài)、文化、感性和情感建構,在新中國成立后也始終是“北京模式”的主旋律。而這種突出文化革命和意識形態(tài)革命的中國馬克思主義,與同樣在文化、審美和意識形態(tài)領域尋找不同于蘇聯(lián)斯大林模式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后者根據自己的需要和想象,在20世紀60年代席卷全球的激進文化革命潮流中,建構出了西方“毛主義”。可以看出,“美學”在這個研究視野中是比較寬泛的概念,涉及情感、感性、話語形式與文藝再現(xiàn)、意識形態(tài)與中國現(xiàn)代性話語的關聯(lián)、中國馬克思主義與民族形式、農民革命與文化革命等諸多現(xiàn)代中國的大歷史、思想史問題。我的這種思路很看重話語、形式的作用,包括了文藝的話語和形式,以及理論(政論)的話語和形式,所以我把形式問題提到一個核心的位置。楊建剛對于馬克思主義文論與形式主義的關系有深入探討,我們在這個方面可謂異曲同工。(4)參見楊建剛:《馬克思主義與形式主義關系史》,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美學(感性學)話語不僅在中國馬克思主義的形塑、建構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而且在新中國成立后中國現(xiàn)代知識體系的建構中也非常重要,這點曾繁仁講得十分透徹,譚好哲關于美學話語與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的關系也有大量精彩的分析。另外,曾繁仁、譚好哲等學者關于當代美學話語與中國文藝理論尤其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發(fā)展、與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關聯(lián)以及當代中國生態(tài)美學的建構等論題,都有很深入的探討。在他們的論著里,我找到了許多與自己的關注和思考非常相近的話題,頗為受益。新中國成立以來,美學話語在不同發(fā)展階段都有不凡的影響力,是中國思想史、學術史的重要篇章,與世界各國特別是歐美學術界的美學學科地位相比,更是獨樹一幟。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美學大討論從朱光潛對其西方資產階級美學觀的自我批判開始,在當時突出階級斗爭的特殊歷史氛圍中持續(xù)了十年之久,留下了可圈可點的學術遺產。用譚好哲的話來講,“其歷史貢獻首先表現(xiàn)在認識論美學研究范式的確立,以及與此相關的四派美學觀點的形成,其次在于匯聚和培養(yǎng)起了一支陣容壯大、實力雄厚的研究隊伍”(5)譚好哲:《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學大討論的學術意義》,《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朱光潛從克羅齊等現(xiàn)代西方美學觀轉向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重讀,深化了馬克思主義思想譜系。大討論中嶄露頭角的李澤厚,亦由此開始了他將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理論和實踐融會貫通的探索之路。等到“文革”結束,在啟蒙與思想解放重啟的80年代美學熱、文化熱中,李澤厚、朱光潛等“重現(xiàn)江湖”,引領潮流。尤其是李澤厚把哲學的問題、人類的問題審美化、歷史化,用審美的眼光講歷史,從歷史的角度講政治、講社會。李澤厚開創(chuàng)的審美-歷史話語成為文化反思的主導話語范式,影響了整整一個時代。朱光潛則更為深入地聚焦審美與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闡發(fā)了他從五六十年代美學大討論起就提出的“美是意識形態(tài)”的命題。美學與意識形態(tài)的關聯(lián)迄今都是一個重要的思想和學術話題。之后的30年,美學話語在中國學術的學科化、專業(yè)化潮流中都十分活躍。當代美學話語和中國現(xiàn)代性話語的關聯(lián)更加密切,涉及當代中國政治、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黨的十九大提出“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并重新將社會主義初級階段 “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中的“物質文化需要”定義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懊篮蒙睢钡拿},顯然是把文化、情感、感性、審美等話題,提升至當代中國政治綱領和政治導向的核心地位。
在“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這個論題中,中國美學研究的沿襲與拓展是一個重要方面,我們可從歷史化、元批評、問題化的角度進一步思考。在我看來,學術研究基本上有歷史和現(xiàn)實問題的兩個維度、兩條路徑,其實這二者是一脈相承的。研究當代問題、意識形態(tài),就要對當代思想與實踐的來龍去脈有所了解。不去認真了解歷史,說來說去還是空洞的概念。但問題是我們應該關注歷史的哪些問題?起點是什么?角度是什么?這就又回到現(xiàn)實問題了。所以歷史研究與現(xiàn)實研究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當代中國美學話語的沿襲與拓展也是如此。首先,我們應該如何沿襲美學研究并關注美學與中國現(xiàn)代性話語、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世界視野下的中國學術話語建構、新文科等話題?其次,我們應該如何拓展美學研究?美學在中國的學術體制中有相當明確的話語邊界,但其西方詞源又是一個含義寬泛,涉及感性、體驗、表現(xiàn)的范疇。感性、情感等話題在當代西方知識界受到高度關注,是非常熱門的議題。但是aesthetic作為啟蒙理性主義時代的德國概念,不再是核心關鍵詞,抽象和思辨的審美本體論、認識論、存在論等的討論也日漸式微。作為學科專業(yè)的“美學”,早已不是西方學術界的研究核心。以伊格爾頓的《美學意識形態(tài)》(TheIdeologyoftheAesthetic,1988)這本在中國頗有影響的書為例,其主旨是以??率降淖V系學方法來梳理西方思想史脈絡,“美學”本身的范疇、概念、思辨等并非該書的主題。詹姆遜近來則干脆說“回歸美學學科乃是一種倒退行為”(6)Fredric Jameson, “Aesthetics Today”, in CLCWeb: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Vol.22, Iss.3,West Lafayette:Purdue University Pree,2020, p. 4.??傊环矫娓行詥栴}受到空前的重視,另一方面美學學科日益邊緣化,這種貌似自相矛盾的情形才是今天世界學術界的真實狀態(tài)。那么,中國學術界面對這個狀態(tài),應該如何拓展與世界的對話?
中國美學話語的沿襲問題需要進一步探索其思想史、學術史的脈絡。從知識考古學、譜系學的角度,應更多關注過去被忽略的變異、錯位、誤讀和轉換、斷裂和播散等問題,尤其是被思想的框架和柵欄所遮蔽、刻意遺漏、回避、禁言的話題。換言之,可以將中國的美學視為一個話語構成(discursive formation)。這個話語構成乃是播散的體系,種種對抗、矛盾、門檻、柵欄、禁忌、塑形、構序,形成迷宮般復雜的話語場域和網絡。我們在這些場域和網絡中做知識的考古,發(fā)掘其種種內在、隱形、變動不居的規(guī)則,揭示知識、權力、語言的關系。2020年12月,我在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交流時,譚好哲曾提及山東大學著名美學家呂熒在美學大討論中的重要作用,呂熒提出了諸多深刻而富有前瞻性的理論命題,學術貢獻顯而易見,然而大家把他遺忘了,我們得把他從歷史的縫隙中找回來。如果我們把美學問題自我設定在抽象理論思辨的框架和柵欄內,往往會忽略這個話語更廣泛的歷史意義。除了德國思辨哲學、馬克思主義和蘇俄思想的脈絡,美學話語在中國的現(xiàn)代演變、轉換過程,與中國歷史文化的關聯(lián)也是需要不斷思考和追問的。中國現(xiàn)代性的情感因素(精神、思想、意志、感情)與中國傳統(tǒng)源流(情本體、樂感文化、感性思維)的關聯(lián),在80年代文化熱、美學熱中被李澤厚等學者熱議。
此外,相對于西方主流的以理性為奠基因素的現(xiàn)代性,是否可以探討中國的“審美現(xiàn)代性”?感性、情感、生命體驗等,在中國式現(xiàn)代性的不同選擇歷程中扮演了何種角色?來自傳統(tǒng)或前現(xiàn)代的民間文藝形式和民間的感覺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s)是如何被編織入中國現(xiàn)代話語,尤其是中國馬克思主義話語之中的?中國式的“審美現(xiàn)代性”與西方現(xiàn)代性話語中重感性、抑理性的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文藝思潮又構成了何種關聯(lián)?顏芳對此做出了深入探索,提出了許多發(fā)人深省的問題。(7)參見顏芳:《“批評理論的中國問題”的認識論革新》,《文藝爭鳴》2019年第6期;Yan Fang, “The ‘Althusser-Mao’ Problematic and the Reconstruction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Maoism, China and Althusser on Ideology”, in CLCWeb: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Vol.20, Iss.3, 2018.中國的“審美現(xiàn)代性”和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關聯(lián)極為密切和復雜,遠遠超過了西方主要局限在文化、文藝和感性領域的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譚好哲提出了馬克思主義美學話語的邊界問題。(8)參見譚好哲:《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的邊界、問題與方法:一個基于問題意識的歷史反思和創(chuàng)新展望》,《文史哲》2012年第5期。我們可進一步追問現(xiàn)實政治、社會革命、現(xiàn)代轉型的種種“中國邊界”,并與西方美學話語的邊界相比較,以思考現(xiàn)代性的復雜脈絡和不同選擇的可能性。
中國美學話語如何與世界思想和學術界對話,同時拓展自身視野及西方思想和學術的視野?當代西方理論依然是世界思想和學術界的主流。有著不同稱謂的法國理論、批判理論、后學理論等,關注的核心問題或問題構成(problematic,即高度相關的問題群和問題束)基本相同: 語言與結構對本質論形而上學的解構、話語與權力、情感政治、身體與欲望、生命政治、微觀政治、感性與情緒、情感政治(affective politics)、后真相時代的“返感性化”(政治的感性化/美學化、感性/美學的政治化)、意識形態(tài)、文化霸權的感性/審美維度、生態(tài)與人類感性(與曾繁仁提出的生態(tài)美學有許多相似處)等,不一而足。西方理論所熱議的這些話題,泰半經由美國學術大市場的中介轉譯引進中國,形成了頗有規(guī)模的“中式西方后學理論話語”或“中式新法德話語”。值得關注的是,這種“中式后學話語”基本停留在譯介階段,形成了“西方文論”這個專攻西方的圈內話語,其議題幾乎都不涉及中國。這類討論一方面跟中國占據主流的文藝學和美學話語體系很少有交集對話,另一方面也基本不運用西方后學理論來解讀當代中國問題,與80年代文化熱時的“譯介開路、借用西方”和“以西人之話語,議中國之問題”的熱潮,有著非常明顯的差異。但如果要使中國學術、中國理論走向世界的愿景建立在堅實的思想和現(xiàn)實的基礎上,而不是停留在口號和空談中,雙重視野的拓展與雙重的對話(與中國現(xiàn)實的對話、與世界的對話)便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議程設置。
“美學”是一個中國式的學術話語,主要來自西方啟蒙理性、德國思辨哲學和蘇俄話語體系。我們是否應該思考如何重置、轉換、超越這個學術話語的各種規(guī)訓、框架、柵欄,以“感性、情感、欲望、情緒、生活政治”這些熱點話題來和西方思想界進行對話、爭辯?這種對話和爭辯的過程,或許是中國學術思想和學術體系與時俱進、不斷轉換的過程,同時也是中國學術不斷進入世界思想和學術潮流的過程。在對話、爭辯以及雙重和多重的批判與自我批判、反思與自我反思中,植根歷史,關注當下,方能逐漸形成獨具特色的中國話語、中國理論、中國聲音。謹此就教于各位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