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莉
(南開大學 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071)
2000年,著名的雜志《紐約客》(TheNewYorker)刊登了一幅卡通畫,畫面上一對男女旅行者俯瞰腳下的山林,提出一個令人反思的問題,“請問,風景跟性別有何關系?”“性別化風景”(gendered landscape)即風景與性別批評直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才引起國外學者的關注。賈尼斯·蒙克指出關注風景研究中的性別問題存在障礙,“在物質(zhì)景觀中辨別更顯而易見的階級、種族或者族裔表征并非難事……但是性別呢?”(Monk,1992:2)。究其原因,一是西方文化傳統(tǒng)決定了風景研究一向以男性,尤其是白人男性為主導,女性的風景化和風景的女性化被視為當然,女性風景觀被忽略;二是自然是人類的棲息地,兩性看待風景的方式隱藏著復雜的性別權力關系。
無論是在文化地理發(fā)展的哪個階段,男性是風景的凝視者,風景被女性化,是男性觀察、評論的對象。正如溫迪·達比所言:“在某種程度上風景一直是男性的領域。大多數(shù)地形學方面的工作反映出男性和軍事性的眼光。游覽歐洲大陸,欣賞沿途風景的人最初大多是男性;藝術市場由男性主宰,他們是風景畫派的資助人或是生產(chǎn)者;爭論風景的范疇及其對人類身心影響的美學家是男性;早期風景旅游的倡導者也是男性;有關徒步旅行和登山活動的討論也反映出一種性別化了的風景象征主義;風景,無論是再現(xiàn)的還是實際的,都是身份的附屬物,正如妻子、情人和女兒們是擁有土地并管理國家的男人的附屬物一樣?!?達比,2018:2)科斯格羅夫認為風景的意識形態(tài)體現(xiàn)在其與父權制話語的合謀上,“文化被界定為‘男性’的屬性,而自然則屬于‘女性’的屬性……這些‘女性特質(zhì)’表現(xiàn)為非理性、任性和野性,有時也感性、溫柔和馴服——但自然屈服于男性理性和獨創(chuàng)性的控制力,則是一個一貫的比喻”(科斯格羅夫,2009: 374-375)。
20世紀70年代,美國女性主義作家安妮特·克洛德尼在《地勢:美國生活與文學中作為經(jīng)驗與歷史的隱喻》(TheLayoftheLand:MetaphorasExperienceandHistoryinAmericanLifeandLetters,1975)和《她面前的土地》(TheLandBeforeHer:FantasyandExperienceoftheAmericanFrontiers,1630—1860,1986)中批評了環(huán)境敘事的主流視角是白人男性,土地描寫被女性化,以及女性如何以花園作為自己的風景隱喻對抗男性話語。1999年的學術會議“性別化風景:過去的地方與空間跨學科研究”以及2005年出版的論文集匯集學者們從多角度探討女性和男性在日常生活中對風景的體驗和感受,探索風景與性別研究的新思維(Dowler, et al., 2005: 1-2)。
那么,以男性為主導的美國風景文化傳統(tǒng)在20世紀前30年是否發(fā)生新變化?本文擬分析凱瑟和同時代的杰克·倫敦20世紀初到30年代作品中的風景敘事,揭示兩性風景書寫中的新型人地關系和共同的國家屬性。
瑪格麗特·菲茨西蒙斯指出人文地理學是圍繞自然和文化的區(qū)別構建的(Rose, 1993: 73),在地理學話語中,風景被女性化,女性和風景皆為男性眼中的他者。吉莉安·羅斯對大男子主義地理學進行了后結(jié)構主義的批評后指出,地理學傳統(tǒng)表現(xiàn)為“一種大男子主義凝視景觀(Masculine Gaze)方式,這類凝視具有二元性,既有觀者支配與掌握的主動性,也包括作為女性而建造的‘自然化的’景觀的被動性;既有研究者所宣稱的科學理性,也隱含了被壓制的視覺愉悅”(向嵐麟 等,2010:10-11)。
20世紀初,著名的女性地域主義作家薇拉·凱瑟對男性主導的風景文化傳統(tǒng)大膽提出挑戰(zhàn)。凱瑟從九歲起隨全家搬到內(nèi)布拉斯加州的紅云鎮(zhèn)(Red Cloud),遼闊、單調(diào)、野性的內(nèi)布拉斯加大草原被她賦予“粗糲質(zhì)樸的風景以美和神話的力量”(陳榕,2016: 21)。歷經(jīng)1880年到20世紀20年代美國“進步時代”、美國邊疆熱終結(jié)與現(xiàn)代化興起的轉(zhuǎn)型時代,凱瑟的草原景觀揭示了農(nóng)業(yè)文明與工業(yè)文明、過去與現(xiàn)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等矛盾交織的真實歷史面貌。更值得關注的是,“草原三部曲”《啊,拓荒者!》(OPioneers, 1913)、《云雀之歌》(TheSongoftheLark, 1915)和《我的安東妮亞》(Myántonia, 1918)里,凱瑟以內(nèi)布拉斯加草原景觀為藍本,塑造自由勇敢、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女性,改寫女性被邊緣化的文學形象,從女性角度探討人地關系、兩性關系、社會變革等社會問題。
西部邊疆理論家佛利德里克·杰克遜·特納認為美國西部是在歐洲男性、機構和父權觀念基礎上建立的,女人被要求只能接受和服從(Kolodny, 1984: 3-4)。從17世紀中期開始,美國女性不得不接受被排斥在美國亞當神話之外的身份,在丈夫和父親懷疑的目光中,“為擺脫被控心理,女性開始在風景上留下自己的痕跡,為自己保留了園藝語言” (Kolodny, 1984: xiii),把女性空間從室內(nèi)拓展到戶外花園,建立起屬于女性自己的樂園。
《啊,拓荒者!》是美國西部邊疆開發(fā)史的縮影。凱瑟通過瑞典的移民后代亞歷山德拉聚焦了女性與草原風景,展現(xiàn)男性與女性對土地的不同態(tài)度,揭示女性的成長史與區(qū)域風景的變化呈現(xiàn)高度一致性。亞歷山德拉首先繼承了母親伯格森太太留下的花園,花園是女性特有的風景隱喻,由女性自主設計、耕耘,辛勤付出后的收獲,讓女性收獲精神的愉悅和心靈的滿足,感動于自然的美,感動于人的創(chuàng)造力。伯格森太太是一名傳統(tǒng)的家庭主婦,種滿瓜果蔬菜和鮮花的園子是她生活的核心。在屬于自己的花園里辛勤勞作,將收獲的瓜果制作成各種果醬的過程賦予伯格森太太極大的勇氣和力量度過艱苦、寂寞的異國生活,傳承故鄉(xiāng)的傳統(tǒng)?!斑@個家在精神上沒有解體,沒有出現(xiàn)那種得過且過的風氣,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她為堅持在新環(huán)境中恢復她舊時的生活規(guī)律而進行的不屈不撓的斗爭?!?凱瑟,2006:169)成功后的亞歷山德拉成為“分界線”最著名的女農(nóng)莊主,把母親的花園打理得井井有條。除母親的花園外,亞歷山德拉還繼承了母親的廚房,雇傭的三個瑞典姑娘在廚房里擺放各種果醬和腌菜,讓人想起伯格森太太和歐洲大陸的家鄉(xiāng)。弗吉尼亞·伍爾夫指出,食物很少成為小說的主要話題,原因是男性文化通常把居家活動視為微不足道的女人之事。伍爾夫為了改變這些傳統(tǒng),把準備和制作食物變成自己文學作品中的重要話題,在凱瑟的作品里準備和制作食物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Westling,1996: 96-97)。
母親的花園讓亞歷山德拉獲得一片屬于自己的樂土,感受自然的美和故土的味道,美國內(nèi)布拉斯加大草原則給她提供成就更大夢想的社會空間。19歲的亞歷山德拉一出現(xiàn)就與眾不同:狂風怒號、雪花紛飛的內(nèi)布拉斯加草原,灰蒙、低矮的漢努威小鎮(zhèn),凜冽寒風中搖擺的低矮草房與堅定果敢的女主人公形成巨大反差。她高大健壯,目標明確,做事果斷,強烈的鏡頭感突顯亞歷山德拉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和個性,既熱情、陽光又果斷、理性,兼具女性和男性氣質(zhì),與周圍的風景形成獨特而神秘的聯(lián)系。
亞歷山德拉在凱瑟筆下,不是被動、懦弱、依賴男性的邊疆傳統(tǒng)女性,而是勇士,是英雄,她的果斷、遠見和過人的管理才能讓她成為父親托付的土地的繼承人。她深愛、敬重腳下的土地,感動于土地給人類生存提供的一切,“她覺得這土地太美了,富饒、茁壯、光輝燦爛。她的眼睛如癡如醉地飽覽著這廣闊無垠的土地,直到淚水模糊了視線……每一個國家的歷史都是從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的心里開始的”(凱瑟,2006:186)。她的堅持和努力改變了一家人的命運,作為最富有的農(nóng)場主,她盡管有豪華舒適的家宅,但在內(nèi)心,“真正的住宅是那遼闊的曠野,只有在地里她才最能充分表現(xiàn)自己”(凱瑟,2006:194)。亞歷山德拉最快樂的時光是她的身體和靈魂與大地風景融入一體的時刻:“那是她覺得自己和周圍平坦、褐色的世界特別接近的日子,好像那土壤中的活潑生機融入了自己的身體?!?凱瑟,2006:249)同樣,《我的安東妮亞》的女主人公安東妮亞也是土地的象征,她“與土地結(jié)為一體……仿佛她就誕生自土地”(Rosowski, 1987: 88)。凱瑟筆下的風景擺脫了性別化傳統(tǒng),女性與風景達到身心的同一性。獨立的女性進入社會空間,與男性一樣成為風景的守護者和擁有者。女性與風景形成相互珍視、相互成就的人地關系。
另一方面,凱瑟揭示了父權思想影響下男性對于女性、風景和土地的落后理念。亞歷山德拉的兩個弟弟奧斯卡和羅雖然依靠姐姐的睿智和苦心經(jīng)營才分得土地建立自己的農(nóng)場,但他們堅持只有男性才是土地的主人。亞歷山德拉的好友鄰居卡爾從城市來訪時,他們擔心姐姐如果跟卡爾結(jié)婚,土地的所有權旁落,一致堅持家庭財產(chǎn)都是屬于男人的。對此,亞歷山德拉反駁道,根據(jù)美國法律,無論婚前還是婚后,女性的財產(chǎn)完全由自己擁有和支配,亞歷山德拉表達了美國新女性的權力主張。
《啊,拓荒者!》的時代背景是19世紀后30年代到20世紀初,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的影響日漸增強,熱愛、依賴自然風景的亞歷山德拉選擇同祖先一樣,以大草原為永遠的棲息地。拓荒初期,內(nèi)布拉斯加草原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迫使很多新移民選擇賣掉土地進入城市。有遠見的亞歷山德拉對家鄉(xiāng)產(chǎn)生更深層次的“戀地情結(jié)”,“她對這鄉(xiāng)土有了新的認識,幾乎感到同它發(fā)生了一種新的關系……她從未意識到這鄉(xiāng)土對她多重要……她感到未來正在那蜿蜒的、粗野的土崗下躁動著”(凱瑟,2006:189)。她熱愛粗糲、遼闊的草原風景,更從與大自然朝夕相處的歲月中獲得力量和歸屬感,“思索大自然的行動總是給她以力量,每當她想到支配著這行動的規(guī)律時,她個人就有一種安全感”(凱瑟,2006:189)。
凱瑟塑造的亞歷山德拉通過自己的奮斗改寫了女性的傳統(tǒng)社會角色和從屬地位,創(chuàng)造了女性神話。亞歷山德拉不愧為草原精神的象征,女性與自然風景之間互敬互動的親密關系在亞歷山德拉的身上得以完美結(jié)合,構成美國文學中新的風景觀。
凱瑟同時代的海明威、菲茨杰拉德、??思{、杰克·倫敦、托馬斯·沃爾夫等著名男作家大多是男性中心主義者。女學者尼娜·貝姆指出,進入20世紀后,美國神話變成毫無希望的追求和夢想,并引用《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敘事者尼克的結(jié)束語概括美國夢想的破滅:“那些可有可無的別墅便慢慢溶化在月色之中了,直到我漸漸意識到,這就是那座當年讓那些荷蘭水手的眼睛大放異彩的古老海島——新世界的一塊清新、翠綠的乳胸……人類最后的也是最偉大的夢想……人類在歷史上最后一次面對面地用某種與他的能耐相稱的眼光欣賞著這片蔚為壯觀的美景?!?菲茨杰拉德,2017: 239)菲茨杰拉德甚至把蓋茨比追求美國神話、實現(xiàn)夢想失敗的原因歸結(jié)為黛西。貝姆批評道,在許多男作家作品中,無論是束縛、阻礙甚至破壞個人發(fā)展的人類社會,還是給人帶來希望、精神慰藉的風景都無一例外地與女性有關,這種性別化的描述和性別界定包含厭女癥情結(jié)(Baym, 1981: 133)。男性作家把自然母親的懷抱當作逃避現(xiàn)實的手段:“風景被賦予女性特征,如同社會一樣;然而,在充滿威脅和破壞力的社會,風景卻是順從的,并給予人們幫助。風景同時具有純潔無瑕的新娘和沒有任何威脅的母親屬性;風景的女性特征是通過男性的視角被表述的:英雄問道,自然能為我做什么,給予我什么……美國神話中的英雄們把自然看作愛人和養(yǎng)育自己的地方,希望通過自然滿足他們所有的欲望,包括控制欲和權力?!?Baym, 1981: 135)
海明威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之一。海明威少時起就熱衷于邊疆男性特有的打獵、釣魚、野營,密歇根州的大森林給他留下最深的記憶,“硬漢形象”是其作品中的主流形象。海明威如人文地理學家一樣,關注地方、地理、空間主題,意在揭示風景、地方、文化之間的相互關系(Godfrey, 2016: 6-8)。此外,海明威的風景、地理美學觀還有明顯的個人和男性特征。小說集《我們的時代》(InOurTime, 1925)里收集了15篇尼克系列故事,尼克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空間中尋找妥協(xié)和平衡,一是積極活躍、帶有威脅力的女性構成的社會陷阱,另一個是溫柔、被動的女性化自然風景(Westling,1996: 93)。然而,在風景描寫最精彩、最細膩的短篇《大雙心河》中,女性被海明威有意排除在男人的視野之外,自然風景只是男性證明自己、拯救自己的背景而已。一戰(zhàn)歸來的尼克回到熟悉的家鄉(xiāng),來到雙心河邊釣魚,海明威這樣評論“釣魚”:“這種事讓人背疼、肌腱緊張,是男人們才能做的事情……你會感覺到一種心靈的滌蕩?!?周峰,2020:233)風景描寫中不僅沒有女人出現(xiàn),甚至連尼克第三次釣上來的兩條大鱒魚都是雄的。海明威作品中的“漁”行為體現(xiàn)西方文化中的男性氣概,是構建男子漢身份的重要手段。尼克獨立面對自然、獨自釣魚的行為就是證明男子漢氣概,實現(xiàn)自我拯救的手段(周峰,2020:217)。
與海明威及其他男作家不同,杰克·倫敦的風景觀在文學生涯后期發(fā)生巨變??傮w上,倫敦的作品包含兩種對立的風景思想——“北部育空地區(qū)的故事描繪了個人與冷酷無情的風景之間的矛盾,而加利福尼亞系列小說的主題則是美西具有治愈作用的空間帶來浪漫氛圍的轉(zhuǎn)變”(Campell, 2001: 60)。加利福尼亞州是杰克·倫敦文學風景的發(fā)源地,“不管他在世界上哪個地方漫游(從克朗代克河遼闊冰原到溫暖宜人的南海熱帶島嶼),這里都是杰克·倫敦最喜歡的地方,思念最深的地方,最讓他感到安心的地方……1903年,他與這片土地開始了戀情,直到13年后去世”(Jones, 1991)。倫敦在索諾馬峽谷購買了1400英畝丘陵牧區(qū),索諾馬在印第安傳說中是“多月”的意思,所以該地區(qū)又叫“月亮谷”,因杰克·倫敦而著名。
倫敦早期筆下的風景是從未開化的荒野,是自然王國。他的冒險經(jīng)歷和文學作品體現(xiàn)了20世紀初盛行美國的冒險主義和擴張主義。受尼采的種族優(yōu)越論影響,倫敦早期作品中女人大多處于從屬地位:被動、順從、軟弱,主人公是風景的主人和征服者——男人,女性與風景都是男人凝視下的“他者”(明特,2009:60-61)。然而,倫敦后期的田園三部曲《毒日頭》(BurningDaylight, 1910)、《月亮谷》(TheValleyoftheMoon, 1913)、《大房子里的小婦人》(TheLittleLadyoftheBigHouse, 1916)的女性觀和風景觀發(fā)生轉(zhuǎn)變。以《月亮谷》為例,倫敦通過女主人公撒克遜表達他對白人男權持高度批評的態(tài)度,“她的價值觀和力量使她能欣然而健康地戰(zhàn)勝她所在時代的陳規(guī)陋習”(瑞斯曼,1997:32),她的獨立和與男性平等的形象揭示作家倫敦進步的兩性觀,男女主人公尋找“月亮谷”所代表的新世界、新伊甸園的朝圣之旅象征著作家“在田園式土地上尋求自由和集體的美國傳統(tǒng)觀念”(瑞斯曼,1997:34)。
《月亮谷》與凱瑟的《啊,拓荒者!》同時發(fā)表于1913年,故事也發(fā)生在美國拓荒時代剛剛結(jié)束,工業(yè)化如火如荼的歷史轉(zhuǎn)型期。不同于凱瑟,倫敦的小說同時關注了城市和鄉(xiāng)村風景,女主人公和她的丈夫比利·羅伯茲尋找共同家園經(jīng)歷兩個階段。第一階段,他們是生活在城市最底層的勞動者,遭遇嚴重的生存危機和階級矛盾;第二階段他們選擇逃離城市,去鄉(xiāng)村尋找理想的歸屬。
都市風景對奧克蘭市的熨衣女工撒克遜·布朗來說意味著超時工作的機器轟鳴、簡陋氣悶的洗衣房,丑陋、骯臟、搖晃的工舍,貧困、單調(diào)的生活,還有女人無法擺脫的宿命,“到時你也將像傻瓜似的找個人嫁出去……小崽子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倫敦,2014:6)。對馬車夫兼拳擊手的比利來說,職業(yè)拳擊場是冷酷無情、弱肉強食的都市縮影,背后的美國社會毫無公平而言,女性的地位尤其低下:“婦女的身上,有最美好的品質(zhì),他們卻像馬一樣,被買來賣去?!?倫敦,2014:57)都市的工業(yè)化和現(xiàn)代化帶來資本快速積累的同時,不可避免造成人性異化、階級分化和社會倫理惡化。撒克遜不明白“為什么人們要生活在城市?為什么世道會變化?為什么過去可以豐衣足食,現(xiàn)在的供給則如此匱乏”(倫敦,2014:100-101)?罷工失敗后酗酒的比利因打人入牢,走投無路的撒克遜從海景找到慰藉:自然界是一個理性、自由的世界,一個沒有欺詐、強權、平等的世界,潮起潮落、日出日落都遵循自然規(guī)律,“自然世界一切都那樣地井然、理智、慈善??墒沁@個人間!人間的一切都那樣地紊亂、瘋狂、可怖”(倫敦,2014:154)。作家通過撒克遜深刻反思異化的城市景觀給身處社會中下層的美國民眾帶來的物質(zhì)匱乏和精神的壓抑與絕望。
撒克遜尋找理想家園的念頭從第一次與比利去峽谷約會時就已萌發(fā)。夏日的樹林、泉水、花叢中的蜜蜂讓撒克遜發(fā)出感慨,“眼前的美景讓我產(chǎn)生出終老鄉(xiāng)間的念頭。我從沒在鄉(xiāng)間生活過……這里沒有陰謀,沒有詭計,沒有欺騙,也沒有謊言”(倫敦,2014:59)。鄉(xiāng)間的自然景觀絢麗多彩,純粹、潔凈、簡單的鄉(xiāng)村生活讓兩個年輕人產(chǎn)生回歸鄉(xiāng)村生活的念頭。比利出獄后的一場電影最終促成他們做出到鄉(xiāng)村去的決定,恬靜的農(nóng)莊畫面讓撒克遜找到心之所向:近景的院子里家禽和諧覓食,陽光自信的年輕姑娘和小伙子甜甜蜜蜜,中景是農(nóng)田、谷倉、馬場,遠景是翠綠的群山和碧藍的天空。??思{在《熊》中表達了同樣的思想,人只有回歸自然,回歸荒野,才能成就生存與內(nèi)心的平衡,因為自然是心靈回歸的殿堂(紀秀明,2021:37)。
跨越北加利福尼亞州尋找家園的過程是撒克遜和比利的啟蒙之旅,“他們的天路歷程——像所有的朝圣者一樣——穿越物質(zhì)空間抵達一個心靈之地,他們祖先的歷史根基”(Campell,2001:67)。他們結(jié)識了不同朋友,居住在卡爾米爾的知識分子群體讓他們對美國社會本質(zhì)有了更多理解,尤其是拓荒時代結(jié)束后不同種族、國家的移民對于土地的不同態(tài)度和做法。邂逅的作家杰克·奧斯汀(倫敦本人化身)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生活在一個邪惡的時代,這種對土地大規(guī)模的掠奪性的耕作行為是當今美國全國性的罪行?!?倫敦,2014:254)在索諾瑪山的月亮谷,撒克遜終于找到屬于“她的土地”、她的家園,右前方是陡峭山嶺,山間是蒼翠的深谷,山腳底是一座座綿延起伏的果園和葡萄園”(倫敦,2014:290)。
在以《月亮谷》為代表的后期作品中,倫敦有意識地探討人與自然風景的新型關系。獨立自強的撒克遜是新女性的典范,她熱愛自然風景,對自然界的公平、仁慈深信不疑,認為人類只要付出努力,善待自然,就會得到自然的豐厚回饋,自然就能成為人類理想的歸宿和樂土。
關于風景的文化意義,恩雅·亨森總結(jié)為“風景之于‘土地’的差異是,風景隱含廣闊的視野——從某一特權位置所見,被擁有者/觀看者/敘事者在對風景的接受度進行預設前提下,進行挑選抑或改造后的景色”(Henson, 2011:225)。一方面,風景與地方關聯(lián)在一起,是某一地域文化傳統(tǒng)的重要部分;另一方面,風景強調(diào)人的主體性,文學風景是作家個體通過不同方式感受、體驗風景后,對人類與自然世界之間互動關系的表征。風景觀除了個體差異外,美國文學傳統(tǒng)中的男權思想不可避免造成風景觀的性別化差異。然而不可否認,差異背后是風景敘事在國家維度上的共同點。凱瑟和倫敦的風景敘事具有以下共同點:風景描寫都具有鮮明的美國地域特征和美學特征;社會轉(zhuǎn)型期鄉(xiāng)村風景與城市景觀的矛盾沖突促使人們做出選擇;理想化的風景觀超越性別,人與風景相互依存、相互成就。
凱瑟是美國最偉大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家之一,她的草原風景敘事既有鮮明的地域特點,表現(xiàn)女性與地方、女性與風景(自然)的同一性,又再現(xiàn)田園文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的矛盾。藝術手法上,凱瑟的內(nèi)布拉斯加風景描寫詮釋了西部邊疆風景的美學特征。《啊,拓荒者!》開篇的漢努威小鎮(zhèn)呈現(xiàn)荒野面貌:低矮簡陋的房子在狂風暴雪中戰(zhàn)栗,腳下是冰冷、灰色的草原,頭頂是昏暗的天空?!段业陌矕|妮亞》里初到黑鷹鎮(zhèn)的吉姆看到同樣的景色,祖父家北面是一望無際的紅色牧草,風一吹過好像翻滾的大海一樣,“幾里路遠都是紅銅色的草,沐浴在比一年任何時候都更強烈的陽光之下。金黃色的玉米田成了金紅色,干草堆變成玫瑰紅,投下長長的影子。整個大草原像一片燃燒著,然而燒不盡的灌木林”(凱瑟,1998:28)。兩部小說中,早期的草原是“崇高美”風景化身,自然是野性的,風景是“荒野的、崎嶇的、超越人們想象的、廣闊無垠的”(達比,2018:53)。
荒蠻的大草原在16年后被改造為人口稠密、收成滿溢的沃土,呈現(xiàn)一幅獨特的美國內(nèi)布拉斯加農(nóng)業(yè)風景畫:麥地和玉米地形成深淺相間的綠色、褐色、黃色格子,農(nóng)家房子被涂上鮮亮的五顏六色,倉房是鮮艷的紅色,風信標是閃亮的金黃色(凱瑟,2006:190)。豐收的農(nóng)業(yè)景觀是對勞動者的禮贊,這就是風景美學意義上的“秀美”——“被開墾的、平滑的、安靜的、和諧多樣的漸進”(達比,2018:53)。凱瑟作品中既歌頌了原始草原的崇高美,又贊美了農(nóng)業(yè)景觀的秀美,兩種“如畫美”風景是西部拓疆史的見證,是拓荒者改造自然、把荒地變?yōu)榱继锏钠孥E見證,是美國拓荒精神的體現(xiàn),是風景的國家意義和美學價值的詮釋。
兩部小說中的拓荒者不論男女都熱愛自己的家鄉(xiāng)。《我的安東妮亞》的敘事者吉姆多年后乘坐火車穿越鄉(xiāng)村和城鎮(zhèn),回憶起內(nèi)布拉斯加小鎮(zhèn)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農(nóng)田、特有的四季,甚至草原上刺骨的寒風都讓他找到熟悉、獨特的家鄉(xiāng)感覺。《啊,拓荒者!》中有這樣的場面:“那是一個寧靜的夏夜,干草的芬芳沁人心脾,牧場上傳來笑聲和嬉水聲。當月亮從光禿禿的草原邊緣升起的時候,池塘像磨光了的金屬片一樣閃閃發(fā)光,她(亞歷山德拉)望見男孩子們像一道白光一樣的身體在池邊跑著或者跳進水里去?!?凱瑟,2006:177)凱瑟第一次用男性的身體隱喻風景,消弭了風景的性別化傳統(tǒng),兩性與自然風景形成融洽、親密的關系。
在《教授的住宅》(TheProfessor’sHouse, 1925)里,凱瑟也從男性的視角揭示風景對男性的意義。圣彼得教授坐在丑陋、悶熱的房子里,透過窗戶看到“遠處地平線上一片霧茫茫蔓延不斷的藍色區(qū)域——他童年記憶中的內(nèi)陸湖,密西根湖”(Cather, 1925:29)和窗外“已經(jīng)成為他生活的撫慰” (Cather, 1925:5)的花園。風景代表著圣彼得人生中最美好的快樂時光,花園是重建的伊甸園,是他情感的避難所,讓他重拾夢想,找到逃脫虛偽現(xiàn)實生活的方法,獲得安全感和內(nèi)心的平靜(孫曉青,2015:35)。
除了關注兩性與風景的關系外,凱瑟還揭示了現(xiàn)代城市的物質(zhì)主義價值觀導致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疏離感。在《啊,拓荒者!》里,離開家鄉(xiāng)20年后的卡爾感嘆離開家鄉(xiāng)土地、失去家的無根感覺,“在那些城市里有著千千萬萬像我這樣到處滾動的石頭。我們都是差不多的;我們沒有任何聯(lián)系,沒有熟人,一無所有……我們沒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地盤,自己的人”(凱瑟,2006:212)?!段业陌矕|妮亞》里的吉姆、蒂妮、麗娜三人后來都選擇在大都市生活,雖然擁有了更舒適的物質(zhì)生活,但他們都沒有真正家的感覺。凱瑟表達了現(xiàn)代美國人對漸行漸遠的田園故鄉(xiāng)的追思懷舊之情。然而,作家并沒有把自己的風景敘事排斥在現(xiàn)代化進程之外,她希望美國人做出自己的選擇。三部曲中亞歷山德拉選擇留在家鄉(xiāng)的草原,《云雀之歌》里的西婭·克朗伯格為了成為歌唱家離開小鎮(zhèn)來到紐約實現(xiàn)夢想,第三部里的安東妮亞經(jīng)歷從草原到城市再回到草原的故事。總之,在繼承傳統(tǒng)、堅守地域性和美國拓荒精神基礎上,凱瑟的女性人物以積極、樂觀的態(tài)度看待理性、物質(zhì)的現(xiàn)代性,并做出自己的人生選擇。
杰克·倫敦在《月亮谷》里首先展現(xiàn)了以奧克蘭市為代表的美國城市風景特征,資本家肆意欺壓、剝削工人階級,城市空間的差異性、階級性給普通民眾帶來物質(zhì)和精神上的雙重危機,社會風氣逐漸惡化,倫理道德淪喪?,F(xiàn)代城市淪為利益至上、人情冷漠的精神荒野,以一個客體化的存在阻止普通的美國人獲得真正的棲息之地,使大多數(shù)人淪為城市里的陌生人。倫敦通過撒克遜和比利在城市的遭遇揭露資本主義的固有矛盾和風景的政治性,批判城市景觀的非正義性使勞動人民在城市空間中的公正公平權力難以得到保障。
物質(zhì)發(fā)達、精神冷漠的城市景觀迫使撒克遜和比利追隨祖先的腳步,到廣袤自由的鄉(xiāng)村尋找新的機遇。加利福尼亞的獨特海景在絕望無助的撒克遜心里燃起新的希望,“海灣那邊是隱隱約約的圣弗蘭西斯科……太陽是燦爛的,風是暖和的,那帶有強烈咸味的空氣吸起來也十分舒適。還有那白云朵朵的藍天也是美好的”(倫敦,2014:154)。撒克遜和比利的尋找家園之旅從北到南穿越加利福尼亞州,目睹了美國西海岸多種地形地貌。小說中有大量風景描寫,既有美西的河海、峽谷、山脈、叢林、草原、沙漠等未經(jīng)人工染指的純天然風光,也有各式農(nóng)莊、果園、牧場、村鎮(zhèn)等人類開發(fā)后的景觀描繪。最終,索諾瑪山的峽谷景色之美深深打動了他們,“月亮谷”成為撒克遜和比利苦苦尋找了三年多夢寐以求的家園:“峽谷的景色美極了。一片片紅杉樹高大挺拔,山嶺遠端的三座崎嶇小山上云杉林和櫟樹林密密叢叢……他們駛向山谷。路邊的溪水在楓樹和赤楊下潺潺流去。黃昏的霞光透過天空上的積云,把峽谷染成了緋紅。這時,枝繁葉茂的淡紅色石楠樹和深紅色熊果樹如火燒一般??諝庵酗h浮著月桂的芳香?!?倫敦,2014:291)小說中既有作家對美國鄉(xiāng)村風景和田園生活的歌頌和懷舊,也有對20世紀初美國都市風景的批評和反思。
索諾馬山谷的自然風景既是倫敦自己家宅的真實描寫,也是小說中撒克遜夫婦的理想樂土。細致的風景描寫表現(xiàn)了作家對家鄉(xiāng)風光的熱愛,對寧靜鄉(xiāng)村生活的贊頌和追求。倫敦自己多年生活游歷、深刻思考后做出回歸鄉(xiāng)村,回歸自然的選擇。他設計小說中男女主人放棄物質(zhì)至上的城市風景,回歸簡樸寧靜的田園生活。倫敦的風景觀和人地關系呈現(xiàn)新面貌。
20世紀初至30年代美國社會經(jīng)歷了從荒野到文明,從前現(xiàn)代到現(xiàn)代化的歷史轉(zhuǎn)型過程,關注這一時期男女作家作品中的風景敘事具有特殊的文化和歷史意義。凱瑟以內(nèi)布拉斯加草原為藍本,女主人公亞歷山德拉被刻畫為西部邊疆英雄,美國拓荒精神的化身,打破了西方傳統(tǒng)文化中男性英雄形象,改寫了西方文學經(jīng)典中性別化英雄的舊俗(Quawas, 2021:237-250)。與同時代的男作家相比,凱瑟的作品傳遞出更樂觀的人生哲學,既關注了一戰(zhàn)后人們對美好過去的懷舊,對現(xiàn)代化城市文明的擔憂、焦慮和絕望,更以積極態(tài)度肯定了“藝術、自然、宗教、愛、開拓精神等傳統(tǒng)價值……當福克納、菲茨杰拉德與海明威的作品探索終結(jié)時,凱瑟作品則關注如何縫補‘破碎的世界’”(孫曉青,2015:39)。倫敦的風景觀則經(jīng)歷了從早期的男性主體意識到反對性別二元論,提倡平等的兩性關系的轉(zhuǎn)變。他的風景觀表明西方傳統(tǒng)風景觀除了貶低女性,視風景女性化外,還有另外一種建立在積極的社會性別意識文化之上、兩性與自然和諧共處的風景觀。
總之,凱瑟和倫敦的風景敘事既真實再現(xiàn)了這一時期美國社會變化,揭示人類與自然、男性與女性之間的互動和張力,又以作家的敏銳呼吁一個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的民族在尊重自然、善待自然風景的基礎上,倡導平等意識、發(fā)展意識,構建平等、包容、共同進步的文明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