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 藝 峰
(渭南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陜西 渭南714009)
從學術(shù)史的角度看,在某一學科內(nèi)部,當某些問題被重復提出并不斷予以再解釋時,這意味著問題本身對于該學科來說是根本性的,但同時也就有可能形成一種思維慣性,導致所有的解釋會呈現(xiàn)出思維的趨同性。一旦出現(xiàn)這種情況,這些問題顯然就在學科內(nèi)部獲得一種超然的地位,談?wù)摱皇墙鉀Q這些問題成為個體學人是否能夠進入學科的標識。當然,出現(xiàn)這種情況是悲哀的,它暗示出該學科已經(jīng)陷入停滯期。對于《史記》學來說,不是某一個問題,而是一組問題,自有《史記》以來,就持續(xù)存在,而這些問題被歷代史記學人不斷提出并予以解釋。的確,這些問題源于《史記》文本內(nèi)部,而且對于理解《史記》文本具有根本性的價值。而關(guān)于這些問題的解釋明顯表現(xiàn)出思維的趨同性,進而甚至是理解問題時情感態(tài)度的同一性,但恰恰會有意識地忽略問題本身的含義,同時也會忽略某些顯而易見的語境因素。鑒于史記學的特殊情況——它不是近代學術(shù)史的產(chǎn)物,而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內(nèi)部知識結(jié)構(gòu)轉(zhuǎn)化和學術(shù)體制轉(zhuǎn)型背景下的人工構(gòu)制,固然不能從學術(shù)史的一般狀況觀察這種情況,但這種情況的存在則暗示出在史記學人工構(gòu)制過程中可能無法根除的學術(shù)權(quán)力的傲慢。學術(shù)權(quán)力的傲慢最典型的表現(xiàn)就是權(quán)力持有者的視野決定學科的邊界,在這種傲慢面前,任何超出權(quán)力持有者視野的東西都被排斥在學科邊界之外。
無論屬于前述兩者中的任何一種情況,對于史記學來說,都是悲哀的,因此,重提經(jīng)典問題,尤其是理解問題本身,可能是激活學科問題意識的有益嘗試,進而對史記學的基本格局形成某種影響。本文要處理的是《史記》本紀破例問題。
關(guān)于《史記》本紀“破例”問題,朱東潤有極簡明的概括,他說:“本紀之滋后人議論者三焉:秦自莊襄以上,不為世家而為《秦本紀》,一也;《項羽本紀》,二也;《呂后本紀》,三也;至于《孝武本紀》之出于偽竄,無足譏也?!盵1]10與此相關(guān)的問題有四個:(1)秦與項羽以諸侯而僭越入于本紀;(2)《秦本紀》與《秦始皇本紀》分裂;(3)《項羽本紀》乃為傳體,不能稱本紀之名;(4)《呂后本紀》湮沒惠帝。
這些問題最先由班彪、班固父子提出?!稘h書》降項羽入于列傳,易《呂太后本紀》為《漢惠帝本紀》,固然與其體例有關(guān),但的確包含著糾正《史記》本紀“破例”的意向,即所謂“司馬遷序帝王則曰本紀;公侯傳國則曰世家;卿士特起則曰列傳。又進項羽、陳涉,而黜淮南、衡山,細意委曲,條例不經(jīng)”[2]570。不過,班氏父子顯然僅僅關(guān)心漢王朝史,如《漢書·敘傳》所說:“漢紹堯運,以建帝業(yè),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紀,編于百王之末,廁于秦項之列?!盵3]4235而不是在一般意義上質(zhì)疑《史記》的體例,同時也表現(xiàn)出某種同情地理解的態(tài)度。即使超出王朝史的視野,對于《史記》的批評也并沒有太大的變化,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指出:“爾其實錄無隱之旨,博雅弘辯之才,愛奇反經(jīng)之尤,條例踳落之失,叔皮論之詳矣?!盵4]170從劉勰的語氣看,班彪的《史記論》應該是其時士人極為熟悉的文獻,也意味著其論述影響巨大。
真正質(zhì)疑《史記》本紀“破例”的是劉知己,他說:“遷之以天子為本紀,諸侯為世家,斯誠讜矣。但區(qū)域既定,而疆理不分,遂令后之學者罕詳其義。案姬自后稷至于西伯,嬴自伯翳至于莊襄,爵乃諸侯,而名隸本紀。若以西伯、莊襄以上,別作周、秦世家,持殷紂以對武王,拔秦始以承周赧,使帝王傳授,昭然有別,豈不善乎?必以西伯以前,其事簡約,別加一目,不足成篇,則伯翳之至莊襄,其書先成一卷,而不共世家等列,輒與本紀記同編,此尤可怪也!項羽僭盜而死,未得成君,求之于古,則齊無知衛(wèi)州吁之類也,安得諱其名字,呼之曰王者乎?春秋吳楚僭擬,書如列國,假使羽竊帝名,正可抑同群盜,況其名曰西楚,號止霸王者乎?霸王者即當時諸侯,諸侯而稱本紀,求名責實,再三乖謬?!盵5]55在劉知幾那里,《史記》本紀“破例”的核心問題是“諸侯而稱本紀”,《周本紀》《秦本紀》和《項羽本紀》都因此不合體例。唐人的意見或者大都如此,司馬貞在《史記索隱》中表達的意見也完全相同:“秦雖嬴政之祖,本西戎附庸之君,豈以諸侯之邦而與五帝三王同稱本紀?斯必不可,可降為《秦世家》。”[6]119另外,司馬貞還對《呂后本紀》不滿,“呂太后本以女主臨朝,自孝惠崩后,立少帝而始稱制,正合附惠記而論之。不然,或別為《呂后本紀》,豈得全沒孝惠而獨稱《呂后本紀》,合依班氏而分為二記焉”[6]270。
宋人的觀念顯然不同,林駉的《古今源流至論》全稱是《新箋決科古今源流至論》,是所謂“決科之學”,也就是科舉時代的考試用書,這一類書匯集的大都是常識。在“史學”一題下,林駉顯然受歐陽修復古傾向影響,于南朝以至唐初史著多有指摘,獨于《史記》多有維護之意,他說:“嘗考遷之紀傳世家矣,子長以事之系于天下則謂之紀。秦始皇已并六國,事異于前,則始皇可紀也。項羽政由己出,且封漢王,則項羽可紀也。孝惠、高后之時,政出房闈,君道不立,雖紀呂后亦可也?!盵7]294這可以代表宋人的一般觀念。明清時代,評點之風與考據(jù)之學并重,所關(guān)心的大都是細節(jié),于《史記》體例很少涉及,但大體上延續(xù)宋人的觀念,為司馬遷辯護就成為理解《史記》體例的主流。這種辯護依舊與“決科之學”有關(guān),多以文章學的立場顯示,古人本有文章放蕩的觀念,司馬遷之“好奇”正好成為此種觀念的證明。
20世紀伊始,梁啟超等人倡導“新史學”,批評中國史學之“四弊”“二病”,“四弊”者,即“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wù)”“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二病”即“能鋪敘而不能別裁”“能因襲而不能創(chuàng)新”[8]3-5,欲以進化史觀取而代之,而歷史之重心在“公理公例”的探尋。一般往往能看到“新史學”在觀念上對后世的影響,但更重要的也許是由此造成的古典歷史編纂實踐及其文本形態(tài)的終結(jié),這意味著作為規(guī)范的歷史敘述文本的紀傳體已經(jīng)被“新史學”放逐。紀傳體的終結(jié),已經(jīng)抽空理解《史記》本紀破例問題的基礎(chǔ),或者說《史記》本紀破例僅僅是古代歷史編纂實踐中的一個既定事實,而且成為一個需要闡釋的事實,也就是說需要給出為什么會有《史記》本紀破例的原因。從這種背景出發(fā),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近代史家在闡釋《史記》本紀破例問題時隱然顯示出三種不同路徑。
司馬遷與《史記》近乎同時出現(xiàn)在王國維和孫德謙的視野里,《太史公行年考》和《太史公書義法》分別開拓出現(xiàn)代史記學的兩個基本論域,背后所寄托的情懷也是相通的,如孫氏所說:“《春秋》而后能行史權(quán)者,其人不少概見,吾謂惟太史公足當之。何以明其然哉?本紀者,記天子也,而項羽、呂后則入之。世家者所以記諸侯也,而孔子、陳涉則入之。無識者莫不疑其為例之不純矣。不知彼以天下人民為重,非第為一姓記存亡也。至孔子則以為萬世師道之所在,又明其尊圣之心,史官予奪之權(quán)操在已,故若此也?!盵9]119孫氏顯然承認《史記》本紀破例的事實,但他以此為起點,提出史家應該有獨立的敘事權(quán)力,而此種權(quán)力的底蘊是以天下為本,以人民為重,因此,所謂破例就成為史家具有獨立價值觀的顯像。劉咸炘有《太史公書知意》,在《項羽本紀》和《呂后本紀》下分別輯錄前人舊說,雖然對《本紀》體例不純有自己的看法,但他從《史記》的通史性質(zhì)著眼,所見自然不同,他說:
梁曰:本紀不當稱字。程一枝《史詮》曰:以《月表》例之,當稱《楚項王本紀》。按:古史小例不如此畫一,名字參差,《左傳》已然。蓋從時人口稱而書之,本不以是為褒貶。且史公書本多不齊一,班叔皮已言之。梁氏一一繩之,無當也。今不具說?!对u林》引林駉曰:項羽政由己出,且對漢王,則羽可紀也。宋羅泌《路史·后紀》,謂高祖之王,出于項籍,天下之勢在籍,高祖固出其下?!妒酚洝芳o籍,得編年之法。王氏《明史稿例議》曰:羽為伯王,政由己出,是時漢末得天下,紀羽可也。馮班曰:秦亡后,天下之權(quán)在項羽,故作本紀。馮景《書后》曰:作史之大綱在明統(tǒng),羽號令天下,既五年矣,此五年之統(tǒng),非羽誰屬哉。天下不可一日無君,君天下不可一日無統(tǒng)。殿本《考證》張照按曰:史法天子為本紀,蓋祖述史遷,遷前無所謂本紀也。但遷之意,亦非以本紀為天子之服物采章,如黃屋坐纛也。特以一時事權(quán)所屬,則其人為天下之本,即謂之本紀。[10]35
《困學紀聞》引鄭樵,謂遷遺惠而紀呂為獎盜。然《通志》則謂《漢書》立《呂后紀》為當自相矛盾。黃震曰:“惠帝立七年,名惠帝子者踐阼復二人,史遷皆系之呂后意者,示女主專制之變也。然呂氏漢之賊也,而可紀之哉?”何焯曰:“作《呂后紀》者,著其實?!顿潯芬孕⒒莨谥瑫ㄔ谄渲幸??!卑矗捍撕握f極是。史公書本通史,不為漢一代沒。分孝惠紀則嫌繁矣。昔人極譏史公不立孝惠紀,要皆論辨正統(tǒng)之習耳。《文心雕龍》《索隱》謂當立孝惠紀而以呂后兩少帝附之。王拯曰:“紀呂可括惠紀,惠不能盡呂?!笔且?。[10]39-40
孫德謙與“新史學”有密切接觸,劉咸炘也受到西學的有限影響,但他們都在努力尋找舊學問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因此,他們不約而同地發(fā)現(xiàn)了《史記》本紀破例與近代人文主義觀念之間的遙相契合。
朱希祖則從政統(tǒng)的延續(xù)性和宗法秩序上為《史記》本紀破例辯護,他說:“《本紀篇》云,‘天子為本紀……求名責實,再三乖謬?!副炯o者,述其宗祖曰本,奉其正朔曰紀。周自后稷至于西伯,秦自伯翳至于莊襄,爵雖諸侯,而實為天子之宗祖,必欲置之世家,是欲臣其宗祖昧其本原也。自赧王亡至秦始皇稱帝,中間無統(tǒng)者三十四年,而滅周者秦,故列秦為本紀。自秦子嬰亡至漢高祖稱帝,中間無統(tǒng)者四年,而殺子嬰封諸王者項羽,故列項羽為本紀。必欲稱項羽為僭盜,則劉邦何嘗非僭盜平?必欲以稱王為非天子,則夏商周何嘗稱帝乎?子玄成敗論人,實非公論。且《史記》尚有《呂后本紀》,以少帝非惠帝子,而政歸呂后,故列呂后為本紀,而子玄不敢論列,似避武后之嫌?!盵11]73-74呂思勉以后世觀念與司馬遷不同,進而搜繹出“崇重名號”亦即“正名”作為司馬遷之敘事意圖,他說:“本紀出《帝系》,不出《春秋》,自不能皆編年矣。正統(tǒng)僭偽之別,亦后世始有,項籍雖僅號霸王,然秦已滅,漢未立,義帝又廢,斯時號令天下之權(quán),固在于籍;即名號亦以霸王為最尊(古代有天下者,在當時本不稱帝),編之本紀,宜也;此亦猶崇重名號之世,天子雖已失位,猶不沒其紀之名爾?!盵12]14朱希祖和呂思勉具有較強的學科意識,他們都立足于中國史學史,在中國歷史學成長過程中為《史記》本紀體例溯源,并進而為之確定歷史文化背景。
朱東潤的《史記考索》雖后出,但與孫德謙以下近代史家的著眼點明顯不同,他不自樹立先見之明,以《史記》內(nèi)文為據(jù),探尋司馬遷作《秦本紀》《項羽本紀》和《呂后本紀》的因由,他說:
今按《自序》云:“略推三代,錄秦漢,”自不得不詳秦之先世?!肚乇炯o》云:“秦之先伯翳,帝顓頊之苗裔;”《秦始皇本紀贊》云:“秦之先伯翳,嘗有勛于唐虞之際”:此言秦之由來遠也。又《始皇紀贊》云:“自繆公以來,稍蠶食諸侯,竟成始皇;”《自序》又言:“昭襄業(yè)帝,(中脫一句,本崔適說。)作《秦本紀》第五”:此言秦帝業(yè)之所由來也。況諸侯史記,中經(jīng)放絕,獨《秦紀》僅存,為之綱領(lǐng),又安得而不為本紀乎?此其一。項羽自為西楚霸王,霸者伯之借字,伯長也,猶言諸王之長也。羽既為諸侯長矣,故《本紀贊》曰:“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則史遷又安得而不為立本紀哉?此其二?;莸蹫樘熳悠吣甓涣⒈炯o,自班固始,已不能安,故《漢書》先立《惠帝紀》,帝崩始立《高后紀》,固以帝紀為名,例本當爾,然而《史記》不以帝紀為名也!孝惠元年感人彘事,使人謝太后曰:“此非人所為,臣為太后子,終不能治天下?!笔愤w既明著其辭,又曰:“孝惠以此日飲為淫樂,不聽政,”自元年始,孝惠不能聽政,綱紀天下者舍呂后而誰?史遷又安得而不本紀者?此其三。[1]10-11
朱東潤不是從史學角度著眼,他兼有文獻學與傳記文學兩種視野,以敘事的自足性作為潛在的預設(shè),直接呈現(xiàn)《史記》本紀的敘事動機和敘事效果在文本內(nèi)部的高度統(tǒng)一。
自班彪、班固父子提出《史記》本紀破例問題之后,漢唐之間的史家更多從細節(jié)上補充說明破例確實存在,并希望通過編纂實踐予以修正,宋代以后,為司馬遷辯護顯然成為主流。近代史家延續(xù)這一傳統(tǒng),并預設(shè)出為司馬遷辯護的全部論域、基本方法和價值立場,這意味著《史記》本紀破例問題已然進入現(xiàn)代史學視域。孫德謙以下的近代史家所形成的三種思路成為其后大多數(shù)學者解釋《史記》本紀破例問題無法掙脫的圖式。要跳出這一思維圖式,其實是要打破其背后的價值預設(shè)。近代史家之所以顯示出辯護的態(tài)度在于他們預先設(shè)定《史記》本紀破例是有價值的,因此,他們不僅要解釋該事實的成因,而且要為該事實賦予意義。這就意味著他們會忽略《史記》本紀破例問題的復雜性,而且已經(jīng)對該問題完成了一次本質(zhì)化的修正。如果想重新進入《史記》本紀破例問題,首先就需要還原出作為客觀事實也就是作為一種文本現(xiàn)象客觀存在的《史記》本紀破例的各種細節(jié)。
要把所謂《史記》本紀破例還原到作為文本現(xiàn)象客觀存在,第一步就是破除任何本質(zhì)化的歸納和概括,破除在十二本紀中尋找統(tǒng)一義例和體例的沖動。形成這種警覺之后,當面對十二本紀時,我們首先見到的是本紀稱名。
至少從戰(zhàn)國后期開始,寫作者會自覺地確定作品的篇名,諸子之中,《墨子》《莊子》《荀子》《韓非子》等等,其內(nèi)部篇章大都有確切的篇名,但是,諸子寫作不是一次性完成,等到秦漢之際,尤其是呂不韋開創(chuàng)出一種新的寫作形式,集合大量門客同時寫作,這就意味著需要預先有結(jié)構(gòu)性安排,這種情況到西漢中葉就已經(jīng)成為一種寫作習慣,《淮南子·要略》說:“故著二十篇,有《原道》、有《俶真》、有《天文》、有《地形》、有《時則》、有《覽冥》、有《精神》、有《本經(jīng)》、有《主術(shù)》、有《繆稱》、有《齊俗》、有《道應》、有《氾論》、有《詮言》、有《兵略》、有《說山》、有《說林》、有《人間》、有《修務(wù)》、有《泰族》也?!盵13]179《要略》顯示的是預先名篇以顯示系統(tǒng)性結(jié)構(gòu)安排。以此為例,比照《史記·太史公自序》,十二本紀的篇名也是由司馬遷自己確定的,但顯然十二本紀名篇的方式并不完全統(tǒng)一,約略可分為六類:
《五帝本紀》名篇源于戰(zhàn)國以來所稱“五帝”一詞?!拔宓邸币辉~或者是兩種觀念融合而形成的?!斗舛U書》轉(zhuǎn)引管仲的說法,自遠古以來,登泰山封禪者有“無懷氏、虙羲、神農(nóng)、炎帝、黃帝、顓頊、帝俈、堯、舜、禹、湯、周成王”[14]1361,先秦的古帝王譜系大略與此類似,另外,西方之秦、東方燕齊、南方荊楚皆有五色帝觀念,秦先后作上峙、下峙、畦峙等祭祀黃帝、炎帝、青帝、白帝,漢高祖作黑帝祠以續(xù)之[14]1378。這兩種觀念碰撞融合,迄于戰(zhàn)國中后期,孟子有“五帝”的說法,荀卿亦有,但可以落實的只有堯、舜、禹、湯“四帝”[15]34,其后,《呂氏春秋》在不同篇章里對“五帝”的稱呼完全不一致,《淮南子》則以太皞、炎帝、黃帝、少昊、顓頊為與五星照應的“五帝”[13]37。與此不同,《大戴禮記·五帝德》則以黃帝、顓頊、帝嚳、帝堯、帝舜為“五帝”,由宰我設(shè)問,孔子為其述五帝德[16]236-241,司馬遷《五帝本紀》末明確強調(diào),“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栌^《春秋》《國語》,其發(fā)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于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14]46即使今天所見《大戴禮記》文本的形成晚于《史記》,但《宰予問五帝德》《帝系姓》等肯定屬于早期文本,并且司馬遷以它們?yōu)樗{本編纂《五帝本紀》。
《夏本紀》《殷本紀》《周本紀》《秦本紀》四篇,借用后世的朝代觀念來說,都是用朝代名篇的,但夏、殷、周、秦同時也是相互獨立的部族,而且其血緣脈系都可以追溯到五帝。除此以外,這種名篇方式也可能與儒者所謂“三代”“三王”觀念有關(guān),如司馬遷所說:“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環(huán),終而復始。周秦之間,可謂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謬乎?”[14]393-394“三王之道”也直承《五帝本紀》,即所謂“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14]43。這種名篇方式或者暗示出一種血緣和政治德性融合的歷史譜系,在夏、殷、周三代之內(nèi),它構(gòu)成一個獨立自足的循環(huán),但秦的出現(xiàn),使這種循環(huán)被打破。
秦一統(tǒng)天下,王綰、馮劫、李斯與諸博士議帝號,他們建議說:“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因之“上尊號,‘王’曰‘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弊詈?,秦王政選擇“皇帝”為號,且廢黜謚法,他說:“朕聞太古有號毋謚,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謚。如此,則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朕弗取焉。自今以來,除謚法。朕為始皇帝。后世以計數(shù),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盵14]236廢黜謚法,秦王政自號為“始皇帝”,該行為的背后,則是其自我評價,即“始皇自以為功過五帝,地廣三王,而羞與之侔”[14]276。在此背景下,《秦始皇本紀》的名篇顯然源于秦王政的自我命名,這種自我命名切斷了與過去歷史的聯(lián)系,但同時又有為后世立法的意向。
《項羽本紀》以個體姓字名篇?!俄椨鸨炯o》以鴻門宴為界,前此,司馬遷敘事稱項羽之字,后此,則稱項王。這種情況在十二本紀中顯然是比較特殊的,項羽生前“自立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14]317,更早“楚懷王初封項籍為魯公,及其死,魯最后下,故以魯公禮葬項王榖城”[14]337-338,也就是說,《項羽本紀》的名篇完全可以采用其他方式,但司馬遷最終選擇用項羽的姓字名篇,這是極恣意的做法,應該有另外的考慮?!疤饭唬河嗦勚苌弧茨可w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杰蜂起,相與并爭,不可勝數(shù)。項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guān)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悟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14]338-339《項羽本紀》的“論贊”有些特殊,特殊之處有三:一是感嘆句用得頻繁,如“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又如“難矣”“過矣”“豈不謬哉”等;二是否定之詞用得頻繁,如“非有尺寸”“位雖不終”“不師古”“不覺悟”“不自責”等;三是用來表達項羽個體的名詞、代詞用得頻繁,如“羽”“自”“己”“私”“身”等。修辭的特殊性應該與名篇方式有某種聯(lián)系,否定之詞與表達個體的名詞、代詞構(gòu)成一種呼應,都隱含著項羽的個人主義立場,他拒絕空間、時間和爵位的限定,只有一具肉身,只有一腔血氣之勇,因此,項羽與自己置身其中的歷史之間的關(guān)系有某種程度的不確定性,只有一己的姓字才可能顯示他獨一無二的特殊性。
《高祖本紀》《孝文本紀》《孝景本紀》三篇或以廟號、或以謚號名篇?!缎⑽谋炯o》《孝景本紀》確定無疑是以謚號名篇的,《孝文本紀》有:“乙巳,群臣皆頓首上尊號曰‘孝文皇帝’?!呋蕪R宜為帝者太祖之廟,孝文皇帝廟宜為帝者太宗之廟?!盵14]435-436但《高祖本紀》則有疑問,雖常以“高祖”是劉邦廟號,其實也并不能完全肯定?!陡咦姹炯o》有:“丙寅,葬?!撼冀栽唬骸咦嫫鹞⒓?,撥亂世反之正,平定天下,為漢太祖,攻最高?!献鹛枮椤呋实邸?。……令君國諸侯各立高祖廟,以歲時祠?!盵14]392又有,漢五年“正月,諸侯及將相相與共請尊漢王為皇帝。漢王曰:‘吾聞帝賢者有也,空言虛語,非所守也,吾不敢當?shù)畚?。’群臣皆曰:‘大王起微細,誅暴逆,平定四海,有功者輒裂地而封為王侯。大王不尊號,皆疑不信。臣等以死守之?!盵14]379《高祖本紀》確是從漢五年稱劉邦為“高祖”,如趙翼《陔余叢考》所說,“《史記·高祖本紀》先總敘高祖一段,及述其初起事則稱劉季,得沛后稱沛公,王漢后稱漢王,即帝位后則稱上。后代諸史皆因之?!盵17]72劉邦廟一稱“高皇廟”,一稱“高祖廟”,“高祖”“高皇帝”應該是一樣的,從司馬遷的筆法看,如果再結(jié)合劉邦生前死后兩次有群臣為之上尊號的情形,“高祖”“高皇帝”極有可能既是群臣在劉邦生前給予他的敬稱,也是其死后的廟號。
《呂太后本紀》《今上本紀》兩篇都是用當世的身份稱謂來名篇的。《今上本紀》的真?zhèn)尾荒艽_定,但從《太史公自序》看,其篇名是真實的,是司馬遷確定的。用當世的身份名篇,在《今上本紀》里是容易理解的,若換作《呂太后本紀》則有可能包含另外的意思。班固在《漢書》里分立《惠帝紀》與《高后紀》,劉勰、司馬貞等都更認可這種處理方式,不過,這顯然不是司馬遷選擇的方式,而且比對《史記》和《漢書》,后世為司馬遷辯護的理由應該也不成立,司馬遷以《呂太后本紀》名篇不單純是因為女主綱紀天下。在《呂太后本紀》中,司馬遷同時用“太后”“呂太后”“呂后”和“高后”四種稱謂敘事,其始概述用“呂后”,惠帝元年(前195),述及戚夫人事亦用“呂后”,其后則用“太后”,至呂太后八年(前180),稱“高后”。但有三處變故,惠帝二年,齊王劉肥畏懼不能離開長安遂割讓一郡之地為魯元公主湯沐邑,“呂后喜,許之”[14]398,前后文皆用“太后”,唯此用“呂后”;呂后八年“三月中,呂后祓,還過軹道,見物如蒼犬,據(jù)高后掖,忽弗復見。卜之,云趙王如意為祟。高后遂病掖傷”[14]405;“七月中,高后病甚,乃令趙王呂祿為上將軍,軍北軍,呂王產(chǎn)居南軍。呂太后誡產(chǎn)、祿……辛巳,高后崩”[14]406,兩例前后文用“高后”,但突然換作“呂后”“呂太后”。這些特殊的用例肯定是據(jù)實顯示身份的,“高后”是著眼于與劉邦的關(guān)系,“呂后”的私人化氣息要濃很多,嫉妒心、愛子女等都涉及個人的情緒反應,“呂太后”則顯示出與自己家族的關(guān)系。用“呂太后”名篇可能正如《太史公自序》所說:“惠之早殞,諸呂不臺;崇彊祿、產(chǎn),諸侯謀之;殺隱幽友,大臣洞疑,遂及宗禍。作《呂太后本紀》第九。”但也許還有別的可能。
《史記》十二本紀的稱名各有不同,但歸于一體,應該自有名例隱含其中。那么,回答何謂“本紀”這一問題就是摸索《史記》本紀名例的起點。
最先試圖回答這一問題的是班彪,他在《史記論》里說“序帝王則曰本紀”[2]570,這在相當長時間里成為對“本紀”一體的共識。比如裴松之《史目》有“天子稱本紀,諸侯曰世家”[14]1。再比如劉知幾《史通》有“及司馬遷著《史記》也,又列天子行事,以本紀名篇”[5]54。這顯然是“本紀”內(nèi)涵的奠基性解釋,即“本紀”敘事是基于帝王身份而展開的,后世的解釋和議論也都以此為出發(fā)點,再加以引申,歸納起來,有以下五種:
即本紀、世家、列傳各有差等,升之即褒,降之即貶。清人郝敬《史記愚按》有:“本紀、世家、列傳之義,竊比《春秋》。故項羽未帝,亦為本紀;陳涉忽亡,亦為世家。同一蕃王也,梁王、五宗、三王既世家矣,而吳、淮南、衡山之屬又不與焉。同一功臣也,蕭、曹、張、陳、周勃輩既世家矣,而韓、彭、黔、樊之徒又不與矣。蓋名位有常尊,賢愚、順逆、輕重相觭?!盵18]卷三袁枚《隨園隨筆·史記體例未備》亦有:“《史記》有意為褒貶,如進項羽為本紀、陳涉為世家,而黜淮南、衡山為列傳是也。有隨意標題而心無成見者,如蕭曹稱相國,而留侯、絳侯稱封爵;酈食其稱生,而石奮稱萬石君;魏公子稱信陵君,而平原君稱趙公子勝是也。蓋作史之初,體例未備?!盵19]29郝敬與袁枚都以本紀、世家、列傳與名位有關(guān),但他們理解的名位應該同時包含西漢中葉萌芽而后世蔚為大觀的名教意味,由此落實到個體身上,就會顯示出德位是否相稱的問題,有其位,不與之以名,是為貶,不居其位而以名與之,是為褒,這也是所謂《春秋》筆法之一端。
即本紀具有編年的功能。劉知幾說:“蓋紀之為體,猶《春秋》之經(jīng),系日月以成歲時,書君上以顯國統(tǒng)?!盵5]57后世也有許多學者從不同角度確認本紀的編年功能。陳仁錫在《史記考》的開頭就直接斷定說:“太史公作本紀有二體:五帝三王紀,編世也;秦漢紀,編年也?!盵20]127李景星在《四史評議》中也說:“本紀之中有斷代為紀、以人為紀二例?!段宓奂o》數(shù)代合為一紀,三代紀一代自為一紀,總之皆斷代為紀例也。自三代以下,皆以人為紀例也。秦為古今之界,故太史公作紀兼用二例,《秦本紀》斷代為紀也,《秦始皇本紀》以人為紀也。因秦之事跡繁多,不便列于一紀,故于《秦始皇本紀》之上,先列《秦本紀》焉。”[21]10劉咸炘也說:“本紀者一書之綱,惟一時勢之所集,無擇于王、伯、帝、后。故太史創(chuàng)例,項羽、呂后皆作紀。劉知幾訶之,非也?!抉R氏作紀,以項羽承秦,以呂后接之,亦以歷年不可中廢,年不可闕,故書也?!盵22]388陳仁錫等人因為立場不同,雖然說法略有差異,但都強調(diào)本紀具有特定的編年功能,或者是朝代系譜,或者以年系事,亦兼有古今斷代的意味。
即本紀為天下后代之綱紀理則,司馬貞《史記索隱》說:“帝王書稱紀者,言為后代綱紀也?!睆埵毓?jié)《史記正義》亦說:“本者,系其本系,故曰本;紀者,理也,統(tǒng)理眾事,系之年月,名之曰紀?!盵14]1日本中井積德也說:“凡帝紀稱本者,對諸侯明本統(tǒng)也。本,干也,謂宗也,詩云‘本支百世’。紀是綱目之紀,謂相比次有倫理也?!盵6]1本紀為天下后代之綱紀理則,在司馬貞、張守節(jié)那里,顯然隱含著對帝王身份的特殊理解,與古代圣名論有關(guān)。圣名論雖然以個體是否成圣這一問題為核心,但在政治哲學論域之內(nèi)則始終處理的是德位關(guān)系,德位相稱,帝王亦即圣人。但問題在于革命嬗替之初,這種解釋或許有效,而一旦到了末世,德位不稱則成為常態(tài)。面對這種情況,才有中井積德的補充,他從宗法制度出發(fā),以天子與諸侯的關(guān)系為著力點,用宗統(tǒng)替代具有價值原則意義的綱紀理則。這種理解或者受到日本幕府制度的影響。迄于現(xiàn)代,楊燕起則以“本天地之法則,建帝王之綱紀”[23]6歸納之,并展開詳細論說。
即從本紀體式之來源以及體式本身的某些特點斷定其文體性質(zhì),劉勰最早涉及這一問題,他說:“爰及太史談,世惟執(zhí)簡;子長繼志,甄序帝勣。比堯稱典,則位雜中賢;法孔題經(jīng),則文非元圣;故取式《呂覽》,通號曰紀,紀綱之號,亦宏稱也。故本紀以述皇王,列傳以總侯伯,八書以鋪政體,十表以譜年爵,雖殊古式,而得事序焉?!盵4]170劉勰承認司馬氏父子有比翼《堯典》和《春秋》的志向,但或者因為敘事對象,或者因為敘事者,總之身份略微距離圣人有點差異,所以取式《呂覽》。劉勰的說法后人未必贊同,因此,清末晏世澍為劉勰辯護,確認司馬遷取式《呂覽》,他說:“按《呂覽》十二紀、八覽、六論,大抵據(jù)儒書者,十之八九,參以道家、墨家之書理者,十之一二。二十余萬言,頗為有識者所推重,蓋不韋賓客之所集也。觀其《報任安書》曰‘不韋遷蜀,世傳《呂覽》’,又曰‘恨私心有所未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著于后世也’。言為心聲,自比如此,豈非有所歆羨于其素哉!以此知劉舍人之言為有據(jù),其為取式無疑也?!盵24]66近代高步瀛在《史記太史公自序箋證》中也說:“案《史記》一書,《漢志》列‘春秋家’,《隋志》以來,冠正史之首。史公春秋之學,出于董子,大義實主《公羊》。其《報任安書》曰‘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故其旨趣與子家相近,而非若后世之史,沾沾于簿記之為者?!盵25]30這顯然確認太史公書更近于子書,而本紀之體式則在經(jīng)子之間。
雖不直接涉及本紀之意蘊,然亦輾轉(zhuǎn)關(guān)乎本紀名例。司馬貞《補史記序》有:“《本紀》十二象歲星之周,八《書》有八篇,法天時之八節(jié),十《表》仿剛?cè)崾?,三十《世家》比月有三旬,七十《列傳》取懸車之暮齒,百三十篇象閏而成歲?!盵26]102張守節(jié)《論史例》也有近似說法:“太史公……作《本紀》十二,象歲十二月也。作《表》十,象天之剛?cè)崾?,以記封建三代終始也。作《書》八,象一歲八節(jié),以記天地日月山川禮樂也。作《世家》三十,象一月三十日,三十輻共一毅,以記世祿之家輔弼股肱之臣忠孝得失也。作《列傳》七十,象一行七十二日,言七十者舉全數(shù)也,余二日象閏余也,以記王侯將相英賢略立功名于天下,可序列也,合百三十篇,象一歲十二月及閏余也。而太史公作此五品,廢一不可,以統(tǒng)理天地,勸獎蔑誡,為后之楷模也?!盵14]附錄13范文瀾則另有解說,他在《正史考略》中指出:“《本紀》十二之數(shù),實效法《春秋》十二公而作?!盵27]9無論是象歲十二月還是《春秋》十二公,總之,司馬遷所作本紀十二之數(shù)是與《易》之象數(shù)觀念有某種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的。
關(guān)于何謂本紀的五種說法,未必沒有道理,但顯然并沒有能夠完整顯示本紀名例。本紀名例之確定必須要從司馬遷的立場出發(fā),也就是說必須從司馬遷創(chuàng)立本紀的動機和可操作性等方面探尋其內(nèi)涵?!短饭孕颉氛f:“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于茲,著十二本紀?!盵14]3319這是司馬遷給出的本紀定義,所謂“本”即“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也就是《五帝本紀》所說的“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于他說”[14]46,也是《太史公自序》所謂“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14]3319-3320?!巴踣E所興”,不單是《秦楚之際月表》序贊所謂“昔虞、夏之興,積善累功數(shù)十年,德洽百姓,攝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湯、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義十余世,不期而會孟津八百諸侯,猶以為未可,其后乃放弒?!踣E之興,起于閭巷,合從討伐,軼于三代,向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為驅(qū)除難耳”[14]759-760,更是“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14]43?!霸疾旖K,見盛觀衰”,其始也盛,即王跡所興,其終也衰,何由得以因始而知終,因盛而見衰,自然不是預卜先知,而是在“忠”“敬”“文”三種理想政治形態(tài)的循環(huán)中發(fā)現(xiàn)始終和盛衰的秘密。所謂“紀”即“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于茲”,亦即《十二諸侯年表》序贊所說:“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鐸椒為楚威王傅。為王不能盡觀《春秋》,采取成敗,卒四十章,為《鐸氏微》。趙孝成王時,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觀近勢,亦著八篇,為《虞氏春秋》。呂不韋者,秦莊襄王相,亦上觀尚古,刪拾《春秋》,集六國時事,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為《呂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孫固、韓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不可勝紀。漢相張蒼歷譜五德,上大夫董仲舒推《春秋》意,頗著文焉?!盵17]509-510在司馬遷那里,《春秋》成為某種著述的原型或者工作母本,而其最顯著的特點即述史的結(jié)構(gòu),其格式即“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上記軒轅,下至于茲”,“上采《春秋》,下觀近勢”,“上觀尚古,刪拾《春秋》,集六國時事”,自“上”至“下”,即一完整的述史結(jié)構(gòu),亦是《史記》區(qū)別于后世模仿者的通史意識,“上”探王跡所興,欲見其盛,“下”至于今,知其將衰。由此看來,“本”和“紀”的區(qū)分非常明顯,前者乃司馬遷述史之動機,后者則是具有可操作性的述史結(jié)構(gòu)原則的說明。
《十二諸侯年表》序贊歷數(shù)《春秋》之后的作者,如左丘明、鐸椒、虞卿、呂不韋、荀卿、孟子、公孫固、韓非、張蒼、董仲舒之流。這未必是一個完整的名單,但顯然不應該忽略屈原。《屈原賈生列傳》:“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返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街鳌峨x騷》,蓋自怨生也?!戏Q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盵14]2482與《春秋》有相同結(jié)構(gòu)的《離騷》肯定是一部憂患之書,《春秋》應該也是,司馬遷的創(chuàng)制本紀也肯定是。憂患之書,感時傷生,不僅是備王道,尤其關(guān)乎人事融浹,使之出于勞苦倦極、疾痛慘怛之境。
《史記》十二本紀的排列應該沒有問題,按照時間先后依次排列,這或者也即是滋生本紀編年說的原因,而承擔編年功能的則是朝代更替和帝王世系。司馬遷的確提供了完整的朝代更替和帝王世系的說明,但之所以依舊有本紀破例的質(zhì)疑則源于兩個問題:一是十二本紀之數(shù),即本紀之數(shù)是司馬遷預先確定的,誰可以得到本紀稱名是司馬遷精心選擇的結(jié)果,當然,選擇的標準并不明確,即使《太史公自序》以及十二本紀論贊隱含著選擇標準,要歸納起來也并不容易;二是帝王世系的隨意插入,即作為本紀破例說之直接證據(jù)的《秦本紀》《項羽本紀》和《呂太后本紀》,此三種也并沒有打破時間先后順序,但的確把時間運行的勻速性打破,在這些地方,時間開始層累重疊,或者說出現(xiàn)某種時間亂流,這種亂流可能是歷史時間的真相,它直接涉及司馬遷的歷史觀。果真如此,結(jié)合十二本紀稱名,在排列之外,可能更重要的是十二本紀的組合。
《五帝本紀》雖不在破例之列,但司馬貞補《三皇本紀》已經(jīng)暗示出它有可以質(zhì)疑的地方。如果說司馬貞覺得《五帝本紀》不足以成為古史的起點,那么,與此相反,歐陽修則直接確認其為偽史,他說:“學者既不備見《詩》《書》之詳,而習傳盛行之異說,世無圣人以為質(zhì),而不自知其取舍真?zhèn)?,至有博學好奇之士務(wù)多聞以為勝者,于是盡集諸說,而論次初無所擇,而惟恐遺之也,如司馬遷之《史記》是矣。以孔子之學,上述前世,止于堯舜,著其大略,而不道其前。遷遠出孔子之后,而乃上述黃帝以來,又詳悉其世次,其不量力而務(wù)勝,宜其失之多也。遷所作《本紀》,出于《大戴禮》世本諸書。今依其說,圖而考之。堯舜夏商周皆同出于黃帝。堯之崩也,下傳其四世孫舜,舜之崩也,復上傳其四世祖禹,而舜、禹皆壽百歲。稷、契于高辛為子,乃同父異母之兄弟,今以其世次而下之,湯與王季同世。湯下傳十六世而為紂,王季下傳一世而為文王,二世而為武王。是文王以十五世祖臣事十五世孫紂,而武王以十四世祖伐十四世孫而代之王,何其繆哉!”[28]59歐陽修與司馬貞的區(qū)別涉及含義極為復雜的唐宋轉(zhuǎn)型,但他們顯然都不理解《五帝本紀》的義法所在,迄于近代,李景星才試圖重新理解,他說:“孔子刪《書》,斷自二典,詳政治也;太史公記史,始于五帝,重種族也。蓋五帝始于黃帝,為我國種族之所自出……后人不達史公本旨,或于此紀之前,更補《三皇本紀》,或任意攻擊,謂此篇非史公極筆。似此謬妄,于《史記》固毫無所損,但為讀《史記》者開端攔路,豈非大大罪過。”[21]5李景星從近代民族主義觀念為《五帝本紀》辯護,但司馬遷是否具有近代意義的民族主義觀念無從證實,或者說,更大的可能是司馬遷就不具有近代意義的民族概念和民族主義觀念。誠如歐陽修所說,在司馬遷那里,“堯舜夏商周皆同出于黃帝”,但若從本紀名例出發(fā),本紀是憂患之書,亦即返本之書。返本,并不是在時間上確立一個起點,亦如歐陽修所說,《五帝本紀》出于《大戴禮記》之《宰予問五帝德》,而孔子所述,重心在五帝德,而不是五帝之史,司馬遷作《五帝本紀》,不過是謹守孔子“我欲載之空言,不若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的訓令而“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所謂王事,亦即所謂“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14]3297。故此,《五帝本紀》所謂返本其實就是要申明“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亦即王道之始源。
天下明德,一枝三花,即化身為三代之道,即夏之政忠、殷之政敬、周之政文,這種變化是歷史轉(zhuǎn)型的結(jié)果?!抖Y記·禮運》有:“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和夫婦,以設(shè)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29]290熊十力據(jù)此解釋:“小康社會,即是宗法社會或封建社會?!鸪急?,庶民則卑甚也。君貴臣賤,庶民更賤極矣,上下尊卑貴賤之分,正定而不可移,此小康禮教之髓也?!盵30]439三代之道既是天道,亦是人道,天道人道交融于王道之大者。正如董仲舒所說:“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圣相受而守一道,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損益也?!盵31]11天道無所損益,而人道則未必,亦如董仲舒所說:“孔子曰:‘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蕡蛩葱械?,則民仁壽;桀紂行暴,則民鄙夭?!盵31]4“由此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盵31]11虞帝以下,有三代之道,有三代之政,而三代之道、三代之政乃救弊之政,忠之敝,救之以敬,敬之敝,救之以文,文之敝,救之以忠,因此,三代之道循環(huán)若始終。三代之道所以能夠循環(huán)若始終,因由即在人道變通以應天道,而忠、敬、文即是人道變通的基本類型。到底什么是忠,什么是敬,又什么是文,顯然是理解三代之道所以能夠循環(huán)若始終的關(guān)鍵所在。
司馬遷對三代之政的確定也來源于《禮記》,即“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先祿而后威,先賞而后罰,親而不尊;其民之敝:惷而愚,喬而野,樸而不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先罰而后賞,尊而不親;其民之敝:蕩而不靜,勝而無恥。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其賞罰用爵列,親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慚,賊而蔽”[29]700。由此看來,所謂忠,即承天命,事鬼神,近人性,人各尊本心,各隨其欲,彼此之間親密平等,不過分強調(diào)等級,其生活方式自然率性,樸質(zhì)無文,仿佛愚昧野蠻時代;所謂敬,即尊鬼神,尚巫事,多忌諱,社會等級分明,其生活方式浪漫恣肆,追求變化,崇尚勇力,缺乏羞恥感;所謂文,即崇禮儀,好施與,重爵列,其生活方式矯飾做作,貪利取巧,不重事理,相互殘賊而且沒有愧疚感??傊?,三代之政著眼于人神、文野、賞罰、親親尊尊之矛盾,而其落腳點則如王國維《殷周制度論》所說:“殷、周間之大變革,自其表言之,不過一姓一家之興亡與都邑之移轉(zhuǎn);自其里言之,則舊制度廢而新制度興、舊文化廢而新文化興。又自其表言之,則古圣人之所以取天下及所以守之者,若無以異于后世之帝王,而自其里言之,則其制度文物與其立制之本意,乃出于萬世治安之大計,其心術(shù)與規(guī)摹,迥非后世帝王所能夢見也。……其旨則在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32]288-289
三代之政,循環(huán)若始終,其目的在趨于善,夏、商、周三本紀亦應獨立自成一體,但《秦本紀》的稱名方式明顯一致,司馬遷在交代完三代之政循環(huán)有序之后也明確綴以秦,他強調(diào)性指出:“周秦之間,可謂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謬乎?”[14]394故此,《秦本紀》的加入,意味著三代之政循環(huán)的突然切斷,或者說《秦本紀》的出現(xiàn)打破了三代之政的有序循環(huán)。
《項羽本紀》有:“秦始皇帝游會稽,渡浙江,梁與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貉谄淇?,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盵14]296《漢高祖本紀》亦有:“高祖常徭咸陽,縱觀,觀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14]344這兩個細節(jié)足以讓我們把《秦始皇本紀》《項羽本紀》《漢高祖本紀》看作一個特殊的組合,然而,該組合的義例并不明確。
如果說《秦本紀》打破了三代之政的有序循環(huán),那么,這種變化可能與秦紀的分裂有關(guān),即《秦本紀》與《秦始皇本紀》分立。秦紀一分為二,當然首先是司馬遷的設(shè)計,而另一面也與歷史人物的自我選擇有關(guān),即“始皇自以為功過五帝,地廣三王,而羞與之侔”[14]276,亦即始皇意欲超出以往的歷史秩序和帝王系譜,自我做則,以垂后世。與此相應,劉邦“起于閭巷,……發(fā)憤其所為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大圣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非大圣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14]760秦始皇與漢高祖都是后世儒家所謂自我作圣的人物,能做如此選擇,他們或許還有另外的共通性。
丁晏在《史記余論》中試圖解釋秦紀之分裂的原因,他提出“別呂贏”的懸想,即“史公紀秦,首揭呂氏之子,所以深著其惡”[33]。秦始皇本紀丁晏的解釋明確強調(diào)秦始皇的私生子身份,這種身份應該與劉邦也有牽涉。劉邦的神秘出生場景可以看作是感生神話的變體,也可以從實證角度理解為劉邦乃是呂媼的私生子。兩個私生子都寄生在假父或者代父家族,即使如此,他們依舊會對宗法制度構(gòu)成沖擊。王國維對周之宗法制有基本說明:“欲觀周之所以定天下,必自其制度始矣。周人制度之大異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喪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諸侯之制;二曰廟數(shù)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32]288私生子的存在顯然會破壞宗法制的基礎(chǔ),而寄生的私生子會更徹底更全面地破壞宗法制。
與始皇、劉邦不同,項羽是六國貴族之裔。但是,在宗法制的基礎(chǔ)已經(jīng)破壞的前提下,歷史的地平線上開始出現(xiàn)個體的身影。個人的出現(xiàn),無疑是一個重要的歷史時刻,它不僅意味著個體從宗法共同體之中逃逸,而且會導致宗法體制核心理念的全面崩潰。秦始皇全面實施郡縣制,死后,太子扶蘇被賜死,胡亥以陰謀繼位。劉邦集團亦多“士之頑鈍嗜利無恥者”[14]2055。秦漢之際的這些歷史細節(jié)正是宗法共同體崩潰之后個人崛起的表征,也是三代之政循環(huán)有序被打破的真正原因。
三代之政的循環(huán)有序被打破,它對秦漢政治的最大威脅是立子立嫡的皇位繼承制度可能面臨的危機。劉邦以愛欲易太子,呂后強使呂澤劫張良問計,劉盈得以保守太子之位;呂太后死后,劉恒、劉啟、劉徹相繼繼位?!锻馄菔兰摇酚小皾h王入織室,薄姬有色,詔內(nèi)后宮,歲余不得幸。……是日召而幸之。薄姬曰:‘昨暮夜妾夢蒼龍據(jù)吾腹。’高帝曰:‘此貴征也,吾為女遂成之?!恍疑小盵14]1971,是為文帝劉恒;呂太后時,“出宮人以賜諸王。各五人。竇姬家在清河,欲如趙近家?!抡咄?,誤置籍代伍中”[14]1972,代王后所生子皆夭折,而王獨幸竇姬,生一女兩男,其長乃景帝劉啟;王太后“母曰臧兒。……臧兒卜筮之,曰兩女皆當貴”。長女“納之太子宮。太子幸愛之,生三女一男。男在身時,王美人夢日入其懷,以告太子,太子曰:‘此貴征也?!盵14]1975惠帝、文帝、景帝、武帝依次承繼漢統(tǒng),其因由恰在于母親,并非立子立嫡之結(jié)果,亦即并非因為父系血統(tǒng)。自然,母親有特殊限定,諸如望氣、夢兆、卜筮等等都暗示出其角色的神圣性,或者說神圣母親成為漢統(tǒng)延續(xù)的關(guān)鍵性因素,但正如《呂太后本紀》所顯示的,神圣母親一旦越界,漢統(tǒng)就極其脆弱。以《呂太后本紀》始,以《今上本紀》終,即使不能完全恢復三代之政的循環(huán)有序,但的確顯示出立子立嫡制度的修復過程,結(jié)局就是鉤弋夫人以死亡換取鉤弋子的太子之位。
理解《史記》本紀破例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如何還原司馬遷所確定的義例,從稱名到名例,從排列組合到義法,在《史記》本紀文本的基本構(gòu)成中,從還原的本紀義例可以歸納為以下七個方面:
第一,本紀十二之數(shù),或以為源于一年十二月之數(shù),或稱追隨《春秋》稱十二公遺緒,但顯然可見的是一年十二月和《春秋》十二公都不是十二之數(shù)的源頭。十二之數(shù),其源或在《易傳》之中。漢人解《易》,有十二消息卦的厘定,而更早當夏殷之際,天干十,地支十二,這些觀念就已經(jīng)形成,其后,更與陰陽五行結(jié)合,如潘雨廷所說:“考《說文》論述十干、十二支的意義,至遲在《春秋》時已形成,實以天干作為陰陽五行固定的基本方位,亦即空間坐標,以地支作為陰陽消息固定的基本周期,亦即時間坐標?!盵34]4固然,十二本紀之數(shù)提供時間坐標,但尤其側(cè)重于陰陽消息的基本周期。所謂陰陽消息的基本周期也就是人類史的周期。
第二,隨著“經(jīng)”的地位全面確立,經(jīng)學也開始成為一種方法論。漢代經(jīng)學“有所謂‘家法’‘師法’,承受師說,專經(jīng)研究,不相混亂。他們自以為在發(fā)揮儒家的微言大義,在求‘通經(jīng)致用’;其實呢,在思想方面,往往與方士混合,相信‘天人相與’的學說,而專談陰陽、占驗、災異;在行為方面,又往往假借經(jīng)術(shù)以為獵官的工具”[35]160,由此形成煩瑣的傳疏文本,如班固所述:“自武帝立《五經(jīng)》博士,開弟子員,設(shè)科射策,勸以官祿,訖于元始,百有余年,傳業(yè)者寖盛,支葉蕃滋,一經(jīng)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蓋祿利之路然也?!盵3]3620如《五帝本紀》則是另外一種經(jīng)學方法論,其概述文本源于《宰予問五帝德》《帝系姓》等,而可能成為傳疏文本的則是細節(jié)敘事,這恰好是孔子作《春秋》所顯示出的撰述體系,即用“見之行事”替代“載之空言”。司馬遷在本紀體例中寄托著一種更接近本源的經(jīng)學方法論,后來的章學誠把這種方法論歸納為“六經(jīng)皆史”的命題,但恐怕已經(jīng)喪失了其可操作性。
第三,四方神、五行等各種觀念混溶的過程逐步形成五帝概念,關(guān)于五帝的傳說不可避免地具有司馬遷所謂“其文不雅馴”[14]46的特點,《五帝本紀》其實是神話歷史化的結(jié)果,亦即是說它本來就未必是信史。司馬遷之所以選擇五帝敘事作為歷史的起點,顯然有別的考慮。人類關(guān)于起源的追溯從來就不是尋求真相,而是確定某種規(guī)則,傳達某種理想,因此,《五帝本紀》是關(guān)于“天下明德”的敘事?!疤煜旅鞯隆睍D(zhuǎn)換為“三王之道”,而“三王之道”不同,其敝則一,即“民之敝”。所謂“民之敝”在三代有不同的表現(xiàn),但顯然正是“三王之道”的結(jié)果?!叭踔馈奔础叭踔保卧谀撤N程度上即是一種維持社會再生產(chǎn)的實踐,而社會再生產(chǎn)的基礎(chǔ)是勞動力的再生產(chǎn)或者人的再生產(chǎn),如阿爾都塞所說:“勞動力的再生產(chǎn)不僅要求再生產(chǎn)出勞動力的合格能力,同時還要求再生產(chǎn)出勞動力對既定秩序的各種規(guī)范的服從,即一方面為工人們再生產(chǎn)出對占統(tǒng)治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的服從,另一方面為從事剝削和鎮(zhèn)壓的當事人再生產(chǎn)出出色地運用占統(tǒng)治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的能力,以便他們能‘用詞句’來保障統(tǒng)治階級的統(tǒng)治?!盵36]443-444所謂“民之敝”正是再生產(chǎn)施加于人的創(chuàng)傷性經(jīng)驗。在這種意義上,《五帝本紀》表達出的正是已經(jīng)踏入歷史之河的人民所特有的鄉(xiāng)愁。
第四,夏、商、周,即所謂三代構(gòu)成一個獨立的循環(huán),這種循環(huán)自然不能改變時間的質(zhì)地,但它暗示出宗法制形成的歷史軌跡。完整的宗法制正如王國維所說是殷周革命之后周公改制的結(jié)果,但它顯然是一種寄生性制度,它必須寄生在國家空間內(nèi)部?!断谋炯o》的核心文本是《禹貢》,即使還無法在考古學基礎(chǔ)確認夏王朝的存在,但從《夏本紀》的敘事去看,它完成了國家空間的政治規(guī)劃,同時作為“由姒姓氏族成員創(chuàng)立”的王朝雖然“姒姓氏族祖先起源的傳說也不甚明了”,但的確呈現(xiàn)出氏族的共同特質(zhì),即“同一氏族的成員經(jīng)由父族一系將血緣追溯至同一個傳說中的祖先”[37]1-2。殷商突出的是祖神崇拜,許多人都注意到殷商王族的二分制,如果從殷人好遷徙的生活方式看,這種二分制極有可能是祖靈圣地與王城分離的象征。正是經(jīng)由這些準備,周公改制才有完整的宗法制,所謂“忠”“敬”“文”則是由其內(nèi)部滋生的價值觀,它們也寄生于祭祀儀式之中。而在禮法轉(zhuǎn)型的歷史過程中,三代之道的循環(huán)有序被打破,同時也完成了國家空間的再一次政治規(guī)劃,大一統(tǒng)替代了封建制度。
第五,大一統(tǒng)替代封建制,是國家政治空間和宇宙觀互動的結(jié)果,簡單地說,就是“五行”替代或者涵容“四方”。王愛和指出,殷商卜辭多有“方”和“四方”的概念,“‘方’代表政治上和其他政體的疆域界線;而四方的含意則擴展為一個更全面的、包括政治疆域的宇宙空間結(jié)構(gòu)?!健c四結(jié)合為四方,這一組合使‘方’超越了原政治單位的含意,獲得宇宙觀的新意。四方不再僅僅是界定政治中心的界線,而是代表著四個基本方向,同時界定祭祀和宇宙觀的中心”[38]50。東周以下,五行概念的出現(xiàn)是“源于尋求新的天人溝通方式、構(gòu)成同一個改變政治權(quán)利和宇宙觀連接模式的過程。當原先的權(quán)力中心瓦解、王室祖先崇拜衰落,那些參與新權(quán)利結(jié)構(gòu)的人——諸侯、大夫、兵家、卜官、占星家、醫(yī)師、官僚、文人等等——都在尋找接近神性世界的另類途徑,以及關(guān)于超越人類控制的力量和秩序的知識”[38]138。簡單地說,“四方”與“五行”都是宇宙觀和國家政治空間規(guī)劃交匯的結(jié)果,前者是內(nèi)涵嚴格的宗法等級制,后者的相生相克不僅拓展了空間,更打破了空間等級,因此,它們分別成為封建制和大一統(tǒng)政治的表征。在此背景下,個體與國家的關(guān)系模式也就發(fā)生變化,在大一統(tǒng)政治框架里,個體不需要宗族為媒介直接面對國家。這是人類史最重要的時刻之一,個體被發(fā)現(xiàn),這正是《秦始皇本紀》《項羽本紀》等所昭示出的歷史大趨勢。
第六,個體的發(fā)現(xiàn)對宗法制來說是毀滅性的打擊,這兩者之間的較量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的秘密之一就是個體的污名化。春秋以來的思想史隱含著一個基本線索,即禮法轉(zhuǎn)型,也就是從禮的傳承到法的闡釋,但其基本主題則是個體的污名化。所謂中國思想重人倫的源頭即在于此。這自然也意味著宗法制的最后掙扎。司馬遷安然交代秦始皇和劉邦的私生子身份,但又似乎全然不在意,這種態(tài)度意味著他真正把握了歷史的復雜性。
第七,秦漢政權(quán)的合法性問題始終存在,即使它有意修復宗法制,但顯然有某些根本的問題需要克服。首先,是帝王的血統(tǒng)延續(xù)或者說帝王的再生產(chǎn)具有不確定性,如司馬遷所說:“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非獨內(nèi)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興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殷之興也以有娀,紂之殺也嬖妲己。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故易基乾坤,詩始關(guān)雎,書美釐降,春秋譏不親迎。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夫樂調(diào)而四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tǒng)也??刹簧髋c?人能弘道,無如命何。甚哉,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況卑下乎!既歡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終:豈非命也哉?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非通幽明之變,惡能識乎性命哉?”[14]1967其二,帝王自我定位的自我矛盾,如劉安所說:“夫有天下者,豈必攝權(quán)持勢,操殺生之柄而以行其號令邪?吾所謂有天下者,非謂此也,自得而已。……所謂自得者,全其身者也,全其身,則與道為一矣?!盵13]16一邊是作為權(quán)力中心的君主,其“立于生殺之位,與天共持變化之勢”[39]296,另一邊則是作為宇宙的中心,與道為一,這正如漢武帝那樣“且戰(zhàn)且修仙”[14]1393。其三,天道的不確定性才使得神圣母親浮出,然而,如黑格爾所說:“共體之所以能夠存在運動和保存下去,全在于它破壞了家庭幸福,樹立了女性這一敵人?!倍芭?,——這是對共體的一個永恒的諷刺,——她竟以詭計把政府的公共目的改變?yōu)橐环N私人目的,把共體的公共活動轉(zhuǎn)化為某一特定個體的事業(yè),把國家的公共產(chǎn)業(yè)變換為一種家庭的私有財富”[40]31。在某種程度上,正如漢武帝所努力的那樣,女性敵人的祛除是容易的,但如果沒有另外的替代品,天道會更加幽暗。
或許,正是在天道愈來愈幽暗的日子里,司馬遷用十二本紀寫出一份人類難以祛除的本源性的鄉(xiāng)愁,所謂本紀義例其實并不是冷冰冰的規(guī)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