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凱偉
(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浙江金華 321004)
以往的評論家總是將王朔與精英文化對立起來,仿佛王朔只能是大眾文化的執(zhí)旗者,與精英文化是天然的對抗者。不可否認,王朔為了其作品能獲得更多的讀者市場,處處標榜自己反叛、抵抗的姿態(tài);書商和出版社出于自身利益考慮,也總是對王朔小說中最受市場歡迎的一面進行過度宣傳。也就是說,王朔的叛逆、反叛其實是三方合謀的結果。在王朔淡出文壇、“王朔熱”再無追捧者的今天,對王朔創(chuàng)作與精英文化形態(tài)的關系確乎有考辯的必要。脫掉市場經(jīng)濟這一神圣的外衣之后,王朔與精英文化的關系除了對立還存在另外的可能。本文通過分析王朔的創(chuàng)作發(fā)現(xiàn),王朔的精英傾向一直潛藏在他的創(chuàng)作無意識之中,他的小說的核心內(nèi)涵從來不是描寫邊緣人物的頹喪,而是精神貴族的反抗。
王朔在當代作家中是比較復雜的一個。有人將他歸于先鋒作家,也有人將他歸于新寫實小說作家,還有人認為王朔屬于商業(yè)市井寫作一類的作家①如丁柏銓在《新寫實小說漫談》中將王朔的《千萬別把我當人》算作新潮小說;陳曉明在《“新寫實”小說座談輯錄》中將王朔與劉恒、劉震云、池莉、方方、李曉等人歸于一類,稱他們?yōu)椤靶聦憣嵵髁x”中“面對現(xiàn)實的群體”;白燁在《“后新時期小說”走向芻議》中將王朔看作林斤瀾、鄧友梅等人的繼承者,歸于“新市井小說”。。這種身份的復雜性體現(xiàn)的是王朔創(chuàng)作的復雜性。而王朔的創(chuàng)作復雜性又源于他對精英文化既反對又支持的矛盾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一方面來自于他有意識地對現(xiàn)存的精英意識的批評,另一方面又受他無意識的城市市民妥協(xié)討巧的性格影響。因此,我們需要對王朔復雜的創(chuàng)作全貌有一個比較清晰的認識。
在《空中小姐》中,王朔說了這樣一段話:“當年,我們是作為最優(yōu)秀的青年被送入部隊的,如今卻成了生活的遲到者,二十五歲重又像個十七八歲的中學生,費力地邁向社會的大門?!盵1]從這句話中,我們可以看出王朔自身有很強烈的精英身份意識。在七十年代能夠去參軍的無一不是精英分子(這種精英不僅指他個人,也包括精英家庭的出身)。與同齡人相比,當其他人還在上山下鄉(xiāng)的抉擇面前苦惱時,軍人身份是一份榮譽也是一種保護。但是王朔卻不是以一個精英的身份轟動文壇的,從王朔被文壇集中關注的那一刻起,他的身邊始終圍繞著痞子、犯罪、毒害年輕人等負面評價。本來是精英群體一員的王朔,何以反過來被精英群體所排斥?其人其創(chuàng)作為何登不上正統(tǒng)文學史?他的創(chuàng)作談和訪談為何總是帶有反精英、反知識分子傾向?結合王朔的創(chuàng)作談和他作品中表現(xiàn)的對精英文化的態(tài)度,可以將他的創(chuàng)作大致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自覺的靠攏。王朔的創(chuàng)作開始得很早,在以《空中小姐》引起文壇注意之時,他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三篇短篇小說——《等待》(1978 年《解放軍文藝》第11 期)、《海鷗的故事》(1982 年《解放軍文藝》第9 期)和《長長的魚線》(1984 年《膠東文學》第8 期)。《等待》以一個青年女孩小麗的視角感受文革的歷史。小麗因為處處受到母親的約束,感覺生活苦悶無聊,威脅父母說要離家出走。但在作者筆下,這是有意將精神上的苦悶單調(diào)通過這個小家庭表現(xiàn)出來。小麗向往美好事物,有一腔精力要發(fā)泄,但是沒有正當?shù)耐緩?。小麗和她的青年朋友們的追求一味地受到壓抑、束縛,因此在他們心里留下了被勒緊的“傷痕”。小說借爸爸的口說到:
是的,今天的年輕人,僅僅不愁吃、不愁穿是不能叫他們滿足的。你們,年輕人的生活應該是豐富的,有趣的,充滿了歌聲和笑聲的。你們享受不到這些,我們,做父母的同樣很難過。尤其是當孩子把這一切歸罪于我們的時候[2]。
王朔發(fā)表這篇小說的時候正值“傷痕文學”思潮興起。盧新華《傷痕》中的王曉華引起了很大的爭論,爭論之一就是王曉華的身份問題。荒煤在他的文中寫道:“尤其是一些革命干部的子女,都或多或少有點榮譽感,對黨、對革命、對自己有光榮歷史的父母,幾乎有一種極為自然的、傳統(tǒng)的、真誠深厚的感情?!盵3]王曉華出于這種復雜的感情,為了革命而毅然與自己的母親決裂,選擇了革命情而拋棄了親情。王朔《等待》中的女主人公有同樣的傾向,她將母親對她的關心當做管教和虐待,也產(chǎn)生了退學、離家出走的想法。在另一篇“傷痕文學”小說《班主任》中,《牛虻》在文中起著推動情節(jié)曲折發(fā)展的作用,而在《等待》中起同樣作用的則是《安娜·卡列尼娜》。如果說劉心武在《班主任》中發(fā)出的是救救孩子的呼告,那么《等待》中發(fā)出的則是救救青年的呼告。正因為和“傷痕文學”在人物身份、故事結構和主題表達上的相似(或者說這篇小說就是“傷痕文學”),它也暴露了和“傷痕文學”一樣的精英意識。并且,有學者總結認為,“傷痕文學”的主人公只有三類:“知識分子”“老干部”和“知識青年”。這些人從任何角度來說都是社會的精英,因此,寫作“傷痕文學”也就是寫作精英文學。
《海鷗的故事》和《長長的魚線》都是以水兵為描寫對象。《海鷗的故事》講述的是一群水兵因為貪吃所以去打海鷗,但卻和守護海鷗的老人產(chǎn)生了矛盾,最后受到老人愛鷗精神的感化而完成了從吃鷗人向護鷗人的轉(zhuǎn)變?!逗zt的故事》中的海鷗可以看作是中國水兵的象征,它們勇敢堅強,是海洋的守護神,但是這并不是《海鷗的故事》的核心思想。在《海鷗的故事》中有這樣一段思考從未被重視過,它是在海鷗“楊楊”因為感染快要死去的時候發(fā)生的:
窗外,開始下小雨了。不知為啥,我覺得這夜色很熟悉,十年前的一個夜晚也是這樣,但那是個星星閃爍的晴朗夏夜……
……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今晚會想起這件事。這十年,我早把那個晚上忘得一干二凈。這十年,我自捫還算個好孩子,沒有像有的同齡人那樣變成不可救藥的小壞蛋。可是,是不是人就一定越長大越失去童年的真摯呢?要沒十年動亂,我能不能比現(xiàn)在好點呢?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叫人后悔的事太多了[4]。
這段話應該作為《海鷗的故事》的核心思想受到重視。無獨有偶,《長長的魚線》雖然表面上是寫解放軍小戰(zhàn)士與釣魚的小孩之間短暫的友情,實際上是寫為了執(zhí)行任務必須遠離正常社會生活的苦悶。這兩篇小說與《等待》雖然在題材、人物、情節(jié)方面有很大不同,但其中的思想是一以貫之的,那就是以小說中人物在現(xiàn)實中遭遇的苦悶境遇來訴說心中的“傷痕”。
并且經(jīng)常被研究者忽視的是,王朔從小生活在部隊大院里,那是建國后精英扎堆的場所。他的父親是軍隊的文職干部,他的母親甚至是上過醫(yī)科大學的知識女性。王朔從小就受到文學的熏陶:“家里的書很多,天羽是個愛書人,常常買書。兩個兒子從小也都喜歡看書。特別是王朔更熱愛閱讀,國內(nèi)國外的小說都看,連他爸爸的軍事書也看,家里的書他幾乎讀遍了?!盵5]所以,王朔生活在這樣一個知識分子軍人的家庭里,精英文化是從他一落生就最先接受的文化類型。因此,王朔早期的三篇小說《等待》《海鷗的故事》《長長的魚線》對精英意識的認同是順理成章的,而且在更深的層次上,這反映的是他無意識中的精英意識的留存,在面對自我的這一向度上,王朔還沒有掙脫家庭、部隊帶給他的深刻焦慮。
除了這三篇早期的作品,這一階段的創(chuàng)作還包括《空中小姐》《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浮出海面》和《橡皮人》等。由于《空中小姐》這篇小說在王朔創(chuàng)作中的特殊性,以往總是將《空中小姐》當做王朔最初的作品。因為從小說的人物、背景、語言來看,與他最受讀者歡迎的作品如《浮出海面》《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等是屬于同一類型的。連作家自己在《我是王朔》中也絕口不提前三篇作品。在“傷痕文學”階段的王朔并沒有得到文壇和讀者的太多的青睞,但緊接著發(fā)表的《空中小姐》《浮出海面》和《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等小說為他打開了新的局面。
在這幾部作品中,王朔將前期對“傷痕”的執(zhí)著描寫驟然轉(zhuǎn)向了對青年最關心的“情愛”的敘述。這種敘述看似與前期創(chuàng)作是斷裂的,但其實質(zhì)仍是“傷痕”的延續(xù),是寫作“傷痕”的精英們對新時期巨變的環(huán)境做出的自覺/不自覺的應對。其中愛情正是他們這個年齡遇到的第一個考驗?!拔易髌分械娜宋锒际蔷窳骼耸降模@種人的精神也需要一個立足點,他可以一天都晚胡說八道,但總有一個時刻是真的?!彼运x擇了愛情作為人物的精神立足點?!拔也恢肋€能在什么時候更值得真實起來。你說在事業(yè)上真實?在理想上真實?這簡直有些不知所云。這是本能的選擇?!盵6]82例如在對“性”這一愛情中敏感問題的處理上王朔就體現(xiàn)了他的“真”。如《空中小姐》中對“我和阿眉是分開睡的”的著意強調(diào);《浮出海面》中“我說過,我對婚前性行為持寬容態(tài)度,很使晶晶緊張過一段”半是戲弄半是認真的調(diào)笑,后來于晶了解石岜后才安下心,因為“我是典型的語言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等等細節(jié)。對性的謹慎態(tài)度表示人物既承擔著道德包袱,也有對真愛的追求,不會輕易言性。雖然人物在言語上經(jīng)常出格,但心靈上卻是很純潔和充實的。在《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上篇中,王朔卻一改對性的謹慎描寫,對張明、亞紅、方方等人的荒淫生活做了細致描寫,其中令人發(fā)指的是對女大學生吳迪的誘奸,生生將一個花季女大學生送入了罪惡的深淵。有趣的是《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下篇,劇情和上篇幾乎一模一樣。但張明成為了一個正人君子,不僅對胡亦主動投懷送抱無動于衷,而且希望把她引上正道。雖然結果依然是悲劇,但是張明本人卻得到了救贖(其實是一種圣人式的精神勝利)。這其實也可以看做是對性的謹慎態(tài)度的一種反向言說:既然社會上的風氣是性解放,那么王朔就把“亂性”毀人的一面展現(xiàn)給讀者看。最終其本質(zhì)還是勸人向善的、道德的。
陳思和這樣評價王朔的《橡皮人》中的性觀念:“它不是淫穢的煽動性的,而是出于道德觀念的虛無和冷漠?!盵7]王朔對“性”這一話題用了兩種差別很大的筆墨來描寫,其實也表現(xiàn)了王朔矛盾的心情。一方面,具有精英意識的作家身份使得王朔向往《紅樓夢》《西廂記》那樣的古典愛情、“才子佳人”式的純情愛戀,而愛而不得的狀態(tài)是精英意識愛情觀的代表特征,因此才會出現(xiàn)《空中小姐》《浮出海面》和《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下篇中的道德圣人形象。另一方面,王朔又不滿足于讓筆下的人物只做道德圣人,他既有精英意識又有反精英的意識,既然精英人士恥于談性,那么就把性大方地寫出來,多寫性,亂寫性,寫亂性。這給精英文學帶來了一定的沖擊,也招致了很多的非議,但本質(zhì)上仍舊可以看做王朔在主動向精英文化群體靠近的表征。
王朔小說的第二階段是自覺對抗。如以《頑主》為代表的“頑主”系列作品,有《頑主》(1987)、《一點正經(jīng)沒有》(1989)、《玩的就是心跳》(1988)和《千萬別把我當人》(1989);“編輯部的故事”中的幾個短篇,如《癡人》(1988)、《修改后發(fā)表》(1991)、《誰比誰傻多少》(1991)、《懵然無知》(1992)是另一個系列。這一時期王朔最突出的特征就是“調(diào)侃”,這也是王朔選擇向精英文化發(fā)起進攻的武器。在《我是王朔》里作者說:“第二階段就是調(diào)侃。包括《編輯部的故事》這類東西,都是1989 年以前的。1989 年初,2 月份把《千萬別把我當人》寄出去后,我就不再調(diào)侃了?!盵6]31“調(diào)侃”作為王朔小說公認的藝術特色,以往的研究常常將它和反文化、反英雄、躲避崇高等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這些都不能解釋為什么王朔偏偏在這個時期開始調(diào)侃,以及王朔的調(diào)侃最終是要達到什么效果。
從王朔與精英文化的關系解讀王朔的調(diào)侃似乎比較確切。經(jīng)過上一個時期向精英文學的主動靠攏之后,王朔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并不能真正地被精英文學群體接納,反而常常被精英文化當做攻擊的對象,尤其是來自電影界的攻擊聲音。如宋崇將王朔電影稱作“痞子寫、痞子演”;邵牧君認為王朔電影中只有“一個類型人物……混水摸魚的痞子型青年”[8];汪兆騫曾回憶因為自己應王朔邀請在《北京晚報》上發(fā)了一篇《侃爺王朔》的文章而遭到一位獲茅盾文學獎的朋友的電話取笑:“你是堂堂大編輯家,怎么以爺稱王朔?”而一位頗有成就的北京作家在某一次作協(xié)在云南的活動上對王兆騫關于王朔的發(fā)言頗感不滿,拍案而起:“兆騫兄,你休談王朔,我們恥于與王朔為伍!”[9]這些言辭激烈的發(fā)言從側面印證了王朔在精英文學的群體中愈發(fā)艱難的生存。反而是作為普通人的讀者才讓王朔感到他們是自己真正的支持者。為此他有深切的感受:“因為我沒念過什么大書,走上革命的漫漫道路受夠了知識分子的氣,這口氣難以下咽?!盵10]真正使王朔對以知識分子為主體的精英群體感到絕望是“人文精神大討論”的發(fā)生。在這場意在挽救中國社會岌岌可危的人文精神運動中,王朔在其中被迫扮演的角色并不光彩。這場運動后來演變成了文人之間的意氣之爭,導致王朔在文壇上沒有了立身之處,于是他在《新民晚報》上發(fā)表了《王朔脫離文學啟事》,在文章中他將知識分子稱為“靈魂的扒手”[11],宣言徹底與知識分子決裂。因此,他對精英文化產(chǎn)生了對抗的心理,體現(xiàn)在作品中,就是描寫虛偽猥瑣的趙堯舜、自吹自擂的趙寶康等知識分子,如:
趙堯舜誠懇地望著于觀:“這不公平,社會應該為你們再創(chuàng)造更好的條件。我要大聲疾呼,讓全社會都來關心你們。我已經(jīng)不是青年了,但我身上仍流動著熱血,仍愛激動,這些,我一想到你、馬青、楊重這些可愛的青年,我就不能自己,就睡不著覺?!盵12]
趙堯舜的“誠懇”并不真實,當于觀、馬青這些青年不再捧他的場的時候,趙堯舜就暴露了真面目——在公共電話亭給他的熟人打電話并辱罵他們。這類人物在《空中小姐》《浮出海面》中是沒有的。這種對知識分子公開的攻擊不僅考驗精英文化群體,也同時考驗王朔。為了不至于鬧得太僵,徹底堵死進入精英文化群體的可能,所以王朔用的是嘲諷這一軟刀子,不捅死人,但卻惡心人。
其實王朔的這種態(tài)度在他的前期創(chuàng)作中還是可以看見一些端倪。如《浮出海面》中追求于晶的那群高級知分子,方言去看于晶表演的舞臺劇《屈原》時那個一直試圖和他對話的男人;又如《一半是火焰 一半是海水》中吳迪的前男友韓勁、吳迪的好朋友陳偉玲。桂琳認為王朔的小說對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有一個從隱藏到不隱藏的過程。王朔在《頑主》《一點正經(jīng)沒有》中將這種在前期小說中被隱藏的態(tài)度放大了,如果前期王朔還用愛情來隱藏反抗的機鋒的話,現(xiàn)在王朔就是將機鋒直接露出來。對于王朔來說,他和精英文化的對抗感由來已久。他的父母就是精英分子中的一員。對他來說,身為精英分子的父母并沒有很好地照顧他、給予他愛,反而是國家的保育院養(yǎng)育了他,所以“很長時間,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媽媽生的,以為是國家生的”[13]。王朔把對父母的怨恨和不滿轉(zhuǎn)嫁到了精英群體的身上。他的這種態(tài)度雖然暫時解了自己的困窘、發(fā)泄了自己的不滿,但他明白作為一名作家是無法長久地站在精英群體的對立面的,因此,在下一個階段,王朔就不得不與精英文化合流了。
王朔意識到自己的精英身份無法回避是在世紀之交的節(jié)點上。新世紀伊始王朔出版了自己的隨筆集《無知者無畏》。在《我看大眾文化、港臺文化及其他》中,他這樣看待自己與精英文化的關系:“不管知識分子對我多么排斥,強調(diào)我的知識結構、人品德行以至來歷取向和他們的云泥之別,但是,對不起,我還是你們中的一員,至多是比較糟糕的那一種。我們的不同只是表面姿態(tài)的不同,時間久了,等咱們都老了,你會發(fā)現(xiàn)咱們其實一直是一伙,手心手背的區(qū)別,所謂痞子,也是文痞,古已有之,今后也不會絕種,咱們之間打的那些架,都叫窩里斗?!盵14]在“我看”系列中,《我看金庸》可以被視作王朔回歸精英立場的標志。金庸作為港臺通俗文學的代表具有很高的聲望,王朔卻將“四大天王,成龍電影,瓊瑤電視劇和金庸小說”定為“四大俗”,并給自己與這“四大俗”劃了一條界限。在很多研究者眼里,王朔和金庸并沒什么區(qū)別,王朔和金庸之爭屬于大眾文化的內(nèi)斗[15],其實是忽略了世紀之交王朔在思想立場上的轉(zhuǎn)變。
因此第三個階段是回歸精英立場。廬山的某次筆會讓王朔對自己“調(diào)侃”的模式產(chǎn)生了懷疑,他問自己:“這是文學么?我,用俗話說,真的深沉了?!盵6]34這一時期王朔的作品也很多,有:《永失我愛》(1989)、《給我頂住》(1990)、《無人喝彩》(1991)、《動物兇猛》(1991)、《許爺》(1992)、《過把癮就死》(1992)、《劉慧芳》(1992)、《我是你爸爸》(1991)、《看上去很美》(1999)、《我的千歲寒》(2007)、《致女兒書》(2007)、《和我們的女兒談話》(2008)。這一段的時間跨度比較大,原因是王朔1992 年之后,有七年的時間沒有發(fā)表正式的小說。在這七年里,王朔將重心放到了電影、電視劇的劇本創(chuàng)作和文化公司的開設上,王朔的目的非常明確,就是要多賺錢。他不再和精英文化糾纏不清,而是擁抱資本,想做文化托拉斯,將精英作家招致麾下為其工作,打算用市場生產(chǎn)的方式生產(chǎn)文學作品。這一點放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稀奇了,但在當時還是創(chuàng)舉。和王朔關系密切的華藝的編輯金麗紅也承認:“他當時就有郭敬明這樣的想法,就說我弄個公司,培養(yǎng)年輕作家,不斷地生產(chǎn)電視劇?!盵16]超前時代的王朔創(chuàng)辦這些公司:一方面是為了賺錢;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培養(yǎng)屬于自己的文化勢力,以期能夠扭轉(zhuǎn)當時他在精英文化群體中勢單力薄的處境。
雖然王朔自己并不想丟掉“大眾文化”“青年作家”等能夠贏得讀者好感的頭銜,但隨著生活經(jīng)驗的變化、人生心態(tài)的變化,他已經(jīng)寫不出《頑主》《一點正經(jīng)沒有》這樣的小說了。在寫作《頑主》等小說時,王朔正有一腔青年的熱血需要潑灑,正有一些不滿和當時的青年讀者類似,正有一種生活走在了時代的前沿。隨著名聲越來越大、頭銜越來越多、生活經(jīng)歷越來越復雜,王朔被迫重新站上精英文化的平臺,就像水漲船高,舊有的平臺就被淹沒了。有些研究者將《看上去很美》作為王朔后期創(chuàng)作的起點,認為前期王朔“為讀者寫作”,后期“為自己寫作”[17]。從“為讀者”轉(zhuǎn)向“為自己”,也是祛除浮躁、沉淀自我的一種表現(xiàn)。但其實,王朔后期創(chuàng)作的起點從《給我頂住》就開始了,從“為讀者”到“為自己”的轉(zhuǎn)變也是因為當時的讀者群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等待》到《看上去很美》正好是一代人的更替,更加年輕的讀者取代了上一代的讀者。王朔后期創(chuàng)作的變化是被動的。我們可以把這一時期王朔的小說分成兩類:第一類是中年危機類作品,第二類是老年回憶類作品。這一時期王朔的小說故事多與家庭有關,這也與王朔自身的經(jīng)歷有關。1988 年王朔的女兒出生,這對王朔來說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這之后王朔就把重心移到了家庭。王朔的鋒芒漸漸內(nèi)斂,他開始描寫中年夫妻之間的愛情、離婚、出軌、再婚等,他的批判矛頭不再直接指向社會、知識分子,而是指向家庭內(nèi)部的矛盾。換句話說,他沉下去了。這一點和巴金的創(chuàng)作過程有些類似。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認為巴金在結婚之后的作品,是他的寫作漸漸從浪漫抽象的題材轉(zhuǎn)向具體的婚姻問題、家庭問題的轉(zhuǎn)折點,因此巴金后期的小說《第四病室》《寒夜》等是他成就比較高的小說[18]。與之類似,進入深沉期的王朔寫出的作品才真正達到了其藝術的高峰。他不再賣弄年輕男女之間的愛恨離合,不再對知識分子和作家挑肥揀瘦,而是轉(zhuǎn)入了自己的家庭,轉(zhuǎn)入了自己的內(nèi)心。早已過了而立之年的王朔,開始經(jīng)營自己的家庭。王朔不再反叛自己的精英身份,他將另一只邁入底層人群中的腳收了回來。這時候他寫出的是面對30-40 歲步入中年之后的讀者的家庭感悟,他對愛的理解更深了一層。如果說前期王朔的文風比較尖銳和激烈,這時候王朔的文風已經(jīng)漸趨沉穩(wěn),但是反諷卻運用得更加老道了?!段业那q寒》《和我們女兒談話》和《致女兒書》是王朔時隔許久之后發(fā)表的三部作品。第一本書討論佛法與妄想;后兩本書的特殊之處在于王朔寫作的對象變成了自己的女兒,用王朔自己的話說是給女兒留下“遺囑”。而用文字的方式留下“遺囑”是典型的精英式的方式。由此看出,王朔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從精英文化立場出發(fā),精英式寫作的意味呼之欲出。
通過梳理王朔這些年來的創(chuàng)作路徑,可以看出他與精英文化互相纏繞的關系。在一段時期內(nèi),他是精英文化的寵兒,在主流期刊上發(fā)表過多篇具有強烈精英意識的作品,同時也被精英群體所認可和接受。在另一段時期內(nèi),他又被打成了精英文化的逆子,在批評界陷入被圍攻的境地。這兩種情況既有王朔主動選擇的結果,也有被時代大潮裹挾的因素在內(nèi)。最后王朔意識到無論怎樣反叛,他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他一直都是精英群體的一員。這對他來說既悲哀又值得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