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馬多對自己的父親沒有一點點記憶,見了面后,才知道這個人居然就是自己的父親,這讓他很感到意外。這個人看上去顯得還年輕,但差不多已經(jīng)喝醉了,笑瞇瞇地看著馬多和別人,也不多說話。旁邊有人對他說,這是你兒子,這是你兒子啊,馬多的父親好像沒什么反應(yīng)。馬多看著父親,感覺父親看上去很好相處的樣子。
旁邊的人再三提醒馬多叫爸爸,叫啊,叫啊。
以后就好了。不知誰在旁邊說。
馬多把臉掉向另一邊,另一邊的人也正在看他。
慢慢會好的。那個人又說,不知道是對馬多說還是在對馬多的父親說。
馬多的爸爸朝馬多伸過來一只手,馬多卻沒動。
我六歲就被你們賣掉了。馬多說。
那不關(guān)我的事。馬多的父親說。
那你說是誰的事?馬多說。
我那時候已經(jīng)和你媽不在一起了,這事你得找你媽去。馬多的父親確實是醉了,中午他剛剛喝過了酒,他對馬多說他直到現(xiàn)在還是一個人住在那間破房子里。馬多不知道他說的那間破房子在什么地方,他隨著父親的手朝那邊看了一眼,那邊有幾間破破爛爛的老房子,有幾頭豬在房子旁邊埋頭找東西吃。再往遠處,是一座鄉(xiāng)村常見的那種小教堂,教堂的尖頂,閃著光,在中午的太陽下有點刺眼,十字架已經(jīng)沒顏色了,但還看得出它曾經(jīng)漆過紅漆。
馬多對這些并不感興趣。那邊正有幾個人在探頭探腦朝這邊看。
馬多的父親這時又加了一句:你就是在那間破房子里生的。
馬多的父親這么一說馬多在心里就突然想去那間被父親稱之為破房子的房子去看看。其實直到此刻,馬多還一直沒有見到他這次來最想見到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就是他的媽媽。馬多有點厭煩這個地方,他真不敢想自己原來是出生在這樣一個看上去實在是糟糕的地方,遍地是垃圾,又臭又臟,這邊,離馬多不遠,也有幾頭豬正在骯臟的水渠里埋頭找東西吃,并且發(fā)出嘴嚼的“咕吱咕吱”聲。路上走過來走過去的人的長相都令人生厭,其實是他們的衣著難看,女人們一律都穿著個藍布圍裙,那只是圍裙,根本就不能算是裙子,她們還戴著男人們戴的那種藍布帽子。馬多還注意到許多人都穿著那種很難看的綠色解放鞋。馬多的父親居然也穿著那么一雙。
馬多覺得自己好像是和父親沒什么話可講了。他站起身,去了路邊的廁所,但他馬上就又退了出來,里邊實在是太臟了,坑里的大便堆得很高,而且熱烘烘的。馬多從廁所里退出來,只好在路邊的樹下小便了一下,他身后的那些人,當(dāng)然包括他的父親都在他身后看著他。他們都奇怪馬多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而且他們明顯覺得馬多對他們其實并不感興趣。
他已經(jīng)是個城里人了。有人對馬多的父親說。
我他媽可養(yǎng)活不了他,我連自己都顧不了。馬多的父親說這個你們都知道。
到時候你可以讓他掙錢養(yǎng)活你。那個人又小聲說。
錢可不是好掙的。馬多的父親說。
你只要有酒錢就夠了。那個人笑了一下。
這你說的不錯,老子又不要女人。馬多的父親說。
馬多又站在了父親的跟前,馬多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應(yīng)該在這里久留。
你馬上帶我去見她。馬多皺著眉頭對父親說他不想站在這里久等了。
你去見她,我不見。馬多的父親說,她很快就要到了。
馬多這次沒有頂撞他的父親是他覺得父親這話說得在理。
那個母狗。馬多的父親開口就這么說。
馬多知道父親這是在說母親。
那個母狗。父親又說。
馬多看著父親,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發(fā)火,但馬上覺得這無所謂。他覺得那個被父親叫作母狗的女人跟自己沒有多少關(guān)系,雖然生了他,但又把他給賣了,這真不是人做的事。
你去問她,問她為什么把你賣了?馬多的父親又說,但這跟我沒一點關(guān)系。
關(guān)于這件事,馬多一直耿耿于懷,馬多這次來就是要問那個直到現(xiàn)在還沒出現(xiàn)的母親為什么要把自己給賣了?馬多聽說自己的母親又嫁了人,就住在離這個鎮(zhèn)子不遠的另一個鎮(zhèn)子里,要是步行的話要用一個多小時。但現(xiàn)在路上一片泥濘,前幾天剛下過一場大雨,河水從堤壩里邊浩浩蕩蕩地漫了出來,把地里的莊稼都給淹了,但地方報紙卻提前報道說夏糧豐收在望,要比去年同期好得多。
馬多一步也不想走了,他都有點后悔來了,天實在是有點太熱了。
她把你賣了,她把賣你的錢都拿去干了什么?馬多的父親還在繼續(xù)說著他的話,雖然時間隔了長久,但還能看出他一說這事就又動了氣。直到此刻,馬多的父親也不說要馬多進家,好像是他們就要一直這樣在路邊待下去,一直等著馬多的母親出現(xiàn)。有人告訴馬多一大早就已經(jīng)有人去接他的母親去了,馬多的母親一開始還不愿意來,還是教堂的張神父打了電話她才答應(yīng)過來。馬多的母親據(jù)說在那邊已經(jīng)又生了四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小,但日子還算能過得下去。
我這么年輕我又不想死。馬多突然說了這么一句話。
馬多周圍的人都吃了一驚,都看著馬多,不知道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想死的話,誰當(dāng)年賣我我就把誰先殺了。馬多說。
她可是你媽。不知誰在旁邊說。
馬多朝說話的這個人看了一眼,這個人好像是他的一個遠房叔叔。
誰賣了我我就殺誰。馬多又說。
賣你的是你媽,這誰都知道。馬多的這個遠房叔叔說。
那我就殺了她。馬多說。
對,去殺了她!馬多的父親說。
為什么賣我?馬多說。
你去問她!馬多的父親說這我哪知道。
馬多這么說話的時候其實心里一直在笑,馬多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那種敢于殺人的人,馬多此刻真有點后悔回到這個地方,他在心里根本不愿相信自己是生在這么個又臟又臭的地方。馬多想好了,見自己的生母一面,把話問清楚了,有可能的話就朝她的臉上猛抽幾個大耳光子然后自己就回去,他想好了,要狠狠抽她幾個大耳光子。
到時候誰也別攔我。馬多又說。
那些人又都吃了一驚,他們看著馬多。陽光從當(dāng)頂照下來,晃得馬多有點睜不開眼睛,馬多把身子轉(zhuǎn)過來,那邊的幾個人也正盯著他看,忙都把目光收了回來。
這時那個一直在跟馬多父親說話的人招手讓馬多過來一下,馬多以為他有什么事。結(jié)果是這個人怕馬多受不了這里的太陽,要他站到陰涼的地方。
這邊涼快點。這個人說馬上就會更熱了。
我們其實早就問過她了。這個人對馬多說,但你母親一直都不肯承認(rèn)是她把你給賣了,她什么也不說,以至到了后來她都很少回到這邊這個家。再說她在那邊還有四個孩子,她根本就顧不上。這個人接著繼續(xù)說,說馬多的母親有時候會回到旁邊的那個村子去看她父親,她父親現(xiàn)在一個人,七老八十的也沒個人照顧。
她父親也就是你姥爺。這個人對馬多說,好像馬多連這個都不懂。
你姥爺?你記得起記不起?這個人說。
你姥爺就是我過去的岳父。馬多的父親這時又開口說話。
這簡直是廢話,馬多覺得有點好笑,但他還是笑不起來,旁邊的人卻笑了起來。
我是你堂叔。那個人又對馬多提醒了一下,你本來姓周,你不姓馬。
馬多當(dāng)然明白堂叔就是他父親的叔伯兄弟。
這時候,遠遠地,有人終于出現(xiàn)了,因為馬多他們這些人就站在大路的這邊,一有人從那邊過來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馬多瞇著眼,太陽實在是太毒了。那幾個人坐了一輛破破爛爛的白色面包車,但那輛面包車可能是過不了那一段路,因為路上有一個大水坑,車只好停在了那里,車上的人也只能下車再走一段路,是兩個女的和三個男人,其中的那個女的抱著什么,正在慢慢走過來。
你媽來了。馬多的堂叔對馬多說。
知道。馬多說。他正瞇著眼朝那邊看著,覺得自己一點也都不激動。他知道那個矮胖矮胖的女人就應(yīng)該是自己的母親,她圍著一條綠格子紗巾,這樣可以遮一遮太陽,下邊卻穿了一條黑色的緊身褲。鄉(xiāng)下穿這種褲子的女人很多,說不上好看也說不上不好看,好像是穿的人一多你不穿就跟不上潮流似的。這幾個往過走的人其實不是想抄近路,他們只是想繞過那個大水坑,所以他們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從菜地那邊過來了。菜地的地埂特別高,地埂上種著那種被叫作“甘藍”的蔬菜,所以他們只好在地埂下面行走。因為有地埂擋著他們,這些人好像一下子短了半截,只有上半身在那里移動。
那些人一出現(xiàn),馬多就想自己待會兒到底會不會激動?但馬多馬上就覺得自己真是有點好笑,這有什么好激動?他已經(jīng)看清楚了那個女的,沒錯,那肯定是自己的母親,這也許就是一種本能,他覺得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激動。他想趁母親他們還沒過來想一想小時候的事,但他什么都記不起來了。馬多覺得自己要是一旦有沖動也可能是裝給別人看的,那就是幾步跨過去狠狠地抽那個自己應(yīng)該叫媽媽的女人耳光子,要用力抽,問她,為什么你要把自己的親生兒子賣掉!為什么?這么一想,馬多真的有點激動了??粗谕^走的媽媽,馬多心里真是有點亂,他此刻倒覺得自己真不該來這里做這件傻事。馬多此刻才明白自己被人販子賣給自己現(xiàn)在的那個家確實是一件好事。馬多從來都沒想到過自己原來是出生在這樣一個貧窮的村子里。要是不來這里,此刻,馬多也許正在和女朋友參加一場游泳賽。馬多的項目是自由泳,他一直保持著自由泳冠軍,當(dāng)然那只不過是個俱樂部的小型賽事,馬多的女友項目是蛙泳,她一口氣可以在水下待好長時間,好像她就是一只特別能潛水的鴨子。
馬多看著那邊走過來的人,心里想著的卻是游泳的事,這讓他突然很心煩。
馬多瞇著眼看著那個越走越近他應(yīng)該叫媽媽的女人,在心里想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在她一走近就沖上去抽她兩個耳光,這么一來,事情就解決了,自己以后就不會再想這件事了,也不會再來這種鬼地方了。但這畢竟是件事,自己被她生下來,但后來她又不要自己了,就這么回事,但為什么?這得給出個答案,其實馬多就是為了這個答案才來的,才找到這個鬼地方的,這個到處種著甘藍的鬼地方,甘藍葉子的那種灰不灰綠不綠讓他感到特別不舒服。
這時候,那個自稱是馬多堂叔的人又把一支煙遞給了馬多。馬多其實不抽煙,但剛才他為了表示客氣抽了一支,這就被他堂叔認(rèn)為他會抽煙。馬多被煙嗆了一下,這時候那個女人已經(jīng)踉踉蹌蹌走到了馬多的跟前。也許是走得太快剎不住,她一下子就撲到了馬多的跟前,馬多不得不馬上朝后退了一下。
我是你媽媽。這個女人說。
張神父也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他從教堂那邊快步走了過來,腦門上有一層細(xì)密的汗珠,好事情,好事情。神父一邊往過走一邊說。
我是你媽媽。這個女人又說。
馬多卻什么也沒說,這時候他又聽到這個女人叫了一聲他的小名。馬多覺得那應(yīng)該是自己的小名,但馬多早就記不清自己有過什么小名了。
你說什么?馬多說。
小豬兒。這個女人說。
你說什么?馬多又問了一句。
你是我的小豬兒。這個女人就又重復(fù)了一句。
誰叫小豬兒?馬多說。
我是你媽媽。這個女人又說。
馬多不得不馬上又朝后退了一步,因為這個女人又朝前來了一點,她張著雙臂,看樣子是想抱一下他,馬多馬上把身子側(cè)了過去。這時候跟著馬多媽媽一起來的那個年輕男人對馬多說,她是你媽媽,她是你媽媽,她又不是別人。
她是你媽媽。這個年輕男人又對馬多說了一句,擦了一下腦門上的汗,天太熱了。
問題是,馬多不知道說話的這個年輕男人是什么人,他和自己的媽媽又是什么關(guān)系?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馬多此刻打消了猛抽她媽媽幾個大耳光的主意。這時候馬多的腰已經(jīng)被他媽媽緊緊抱住了,突然爆發(fā)的哭聲把馬多嚇了一跳。
我是你媽媽呀——
馬多的母親一邊哭一邊說一邊往緊了抱馬多,這讓馬多很是不舒服,他又掙了一下,居然掙開了,馬多往后退了一步。
馬多的母親眨眨眼,看著馬多,我是你媽媽啊。
那你為什么把我賣給別人?馬多說。
不要說這好不好?跟在馬多媽媽身邊的那個年輕男人馬上說。這時候馬多已經(jīng)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了,這個男人是他的舅舅,因為他對馬多說,我是你舅舅。
對,他是你舅舅。站在一旁的張神父也開了口。
直到此刻,馬多還不知道站在眼前的這個人是神父。
你為什么把我賣給了別人?馬多又大聲問他媽媽。
馬多一連問了好幾句,但馬多的媽媽只是哭,她好像不準(zhǔn)備回答這個問題,這讓馬多很煩,這時候他又想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狠狠抽她幾個大耳光子。
你說,你為什么把我賣給了別人?馬多的聲音大了起來。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馬多的舅舅說。
為什么?馬多說。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永遠過去吧。
張神父也跟上說,并且用一只手拉住了馬多,但被馬多甩開了。
主讓我們學(xué)會愛每一個人。張神父說。
這時候太陽又從云后邊出來了,太陽一出來周圍就顯得更加燥熱。
蟬在附近的樹上不停地叫著,好像剛才它們都睡著了,現(xiàn)在又突然被熱醒了。
這時候馬多已經(jīng)隨著媽媽和那些人往村子外邊走動。路彎彎曲曲,到處是水坑。張神父和馬多的舅舅走在最前邊,他們倆一邊走一邊低聲說話一邊時不時跳過一個小水坑。馬多的母親也已經(jīng)停止了哭泣。她也許是剛才話說得太多了也太急了,聲音現(xiàn)在突然變得嘶啞了,是這嘶啞的聲音讓馬多對母親多多少少產(chǎn)生了一點憐憫,但也許這就是母子天性。馬多和母親走在后邊,馬多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允許了他母親拉住了自己的手,她就那么一直拉著,那樣子好像是她怕自己摔倒或者是怕馬多不小心摔倒,馬多幾次試著想把手從母親的手里拉出來都沒成功,反而被母親拉得更緊了,母親的另一只手里還抱著那只雞,這只雞是她帶給她父親——也就是馬多的姥爺?shù)摹ku被縛了兩只爪子,但隔一會兒它就會撲騰幾下,也不過是撲騰幾下翅膀。馬多覺得自己的手已經(jīng)被母親攥出汗來了。
實際上,馬多的母親從見到馬多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沒有停止過流眼淚,因為她的另一只手死死拉著馬多,所以她不得不時不時把頭低下來把淚水擦在那只雞的身上,她每擦一次那只雞就撲騰好一陣,它被她驚嚇得不輕。
馬多的父親也緊趕幾步從后面跟了上來,因為馬多的母親說晚上要在她的家里請大家吃一頓團圓飯,飯菜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臘肉臘魚也都已經(jīng)做好了,還有老酒,因為張神父也要留下來吃飯,所以她才特意準(zhǔn)備了很好的老酒。聽說有酒喝,馬多的父親馬上就跟上來了,但他一直走在后邊,和前邊的人保持著一定距離,從始至終馬多都聽見自己的舅舅一口一個“姐夫”親切地叫著自己的父親,他還聽見自己的舅舅小聲對自己的父親說晚上會陪他好好喝上幾杯,馬多聽聲音就覺得自己的父親馬上就興高采烈起來。馬多知道這些人要帶他去下一個村子,下一個村子就是馬多母親的娘家,他們要去那個村子證實一下馬多母親剛才說的話是不是真的,因為剛才馬多的母親對馬多說賣他的那個人其實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姥爺。她這么一說,馬多的舅舅馬上就在一邊大聲呵斥她:
你怎么能夠這么亂說話!
賣他的就是他姥爺!馬多的母親馬上又說了一遍。
你還說?當(dāng)姥爺?shù)臅炎约旱耐鈱O賣給別人嗎?你亂說什么!馬多的舅舅說。
我那時在廣州打工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豬兒就跟著他姥爺。馬多的母親說你那時還小。
根本就不會有這種事。馬多的舅舅一口否定。
你知道個屁,我不能不說了。馬多的母親說。
根本就不會有這種事!馬多的舅舅馬上跟著又來一句。
是你姥爺。馬多的母親對馬多說。
別聽她的!馬多的舅舅馬上又跟著來一句。
為了這事,馬多的母親又和馬多的舅舅爭吵起來,但他們說的是家鄉(xiāng)話,語速是又急又快,馬多幾乎連一句都聽不懂。但他又似乎能猜得到他們在吵什么,就是說,馬多的母親一口咬定了是馬多的姥爺把馬多賣掉了,趁自己不在身邊,趁自己遠在廣州,自己這么多年一直不把這話對別人講就是因為那是自己的父親。所以自己是替自己的父親背了這么多年黑鍋。問題是,馬多的母親看了一眼馬多,聲音更大了,抽泣得更厲害了。
媽媽原來以為你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嗚嗚嗚……
既然你現(xiàn)在回來了,嗚嗚嗚……
那我就有必要把話說清楚,嗚嗚嗚……
讓大家知道是怎么回事,嗚嗚嗚……
馬多的母親好像快要被抽泣搞得出不上氣來了,她不得不仰起臉大口地呼吸。
你還在胡說。馬多的舅舅更急了,說自己永遠不相信會有這種事。
馬多的舅舅雖然氣憤不已,但他還是一把攙住他的姐姐,怕她抽泣過去。
他把賣小豬兒的錢拿去做了什么?這時候跟在后邊的馬多的父親突然插了一句話,他總不能一個人把那些錢花掉的吧?
你少給我摻和!馬多的舅舅火了。
他肯定不是拿去喝酒了!馬多的母親馬上停止了抽泣搶白了馬多的父親一句。
你什么意思?馬多的父親問馬多的母親。
你說什么意思?你那時天天都醉得像頭豬!馬多的母親說,你一分錢都沒給過我。
結(jié)果是,馬多的母親又跟馬多的父親激烈地吵了起來。
你現(xiàn)在也天天醉得像頭豬!馬多的母親說。
因為爭吵,馬多的父親緊走了幾步,跟馬多的母親站在了一起,你一句,我一句,我一句,你一句,像兩只斗雞,把馬多母親懷里的那只雞嚇得不停地亂撲騰。
馬多忽然很慶幸自己這次沒有帶女朋友來,女朋友原來說好了要來,結(jié)果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那次他們在游泳池里游泳的時候?qū)嵲谑侨滩蛔×耍麄兯餍跃驮谒锟鞓妨四敲匆幌伦?,問題是當(dāng)時游泳池里還有別人正在游泳,懷孕其實真是件很容易的事。
不跟你吵,我兒子在。
馬多的母親突然不吵了,也停止了抽泣,她拉著馬多快走幾步,把馬多的父親一個人甩在身后。馬多的手被母親緊緊拉著,就好像他還是個幾歲的小孩子。遠處的云彩壓得很低,很黑,但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還不至于下雨來。馬多忽然覺得眼前的這一切都很無聊,而這無聊是自己找的,馬多現(xiàn)在弄不清自己為什么會想起尋親,也可能就是因為女朋友的肚子被自己不小心搞大了自己才會想起尋親這檔子濫事。關(guān)于女朋友肚子里的孩子,馬多和女朋友都一時拿不定主意,女朋友對他說要不就生下來吧?生下來咱們就馬上把他給人,這總要比把它流了好,因為馬多的女朋友聽人們說流產(chǎn)很殘忍,是要把肚子里的小孩用一種機器絞碎了才能弄出來。她說她很害怕。
到時候會弄出一大堆黏糊糊的碎肉還有骨頭渣子!她尖叫著說。
馬多覺得自己要吐了,馬上就要吐了,這太可怕了。
有一次馬多和女朋友去吃火鍋,不知怎么就把自己的手給弄出了血,馬多臉色煞白當(dāng)場就暈了過去。后來馬多才知道這叫血暈,大夫說有這么一種人,看到自己的血就會馬上失去知覺,這種人最好不要受傷,如果出血,有時候會把自己給嚇?biāo)馈?/p>
不要不要。馬多也尖叫了起來。
馬多和女朋友的關(guān)系是這樣的,只要他一尖叫女朋友便會平靜下來,他一平靜,女朋友便會跟著尖叫。此刻女朋友平靜了下來,她對馬多說:
再說,這種事,咱們還能到手三萬五萬。
馬多的女朋友已經(jīng)打聽過了,剛生下來的小孩兒都是這個價。
還是生下來的好。女朋友又對馬多說,我要換蘋果手機。
馬多忽然覺得自己的女朋友真是可惡,他嫌惡地看著她,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并且把她的手越攥越緊,直到她疼得又再次尖叫起來。馬多很想當(dāng)下就抽她幾個大耳光子,但結(jié)果與他的想法相反,他馬上又跟她做起愛來,就在電腦桌旁邊,上次他不小心把精液搞得滿鍵盤都是。馬多這次在她身上用了很大的力氣,努力深入再深入,他一邊做一邊覺得自己的女朋友從來都沒有這么讓人討厭過。他根本就不能接受賣小孩兒的這種想法。
你再說我抽你耳光子。馬多對女朋友說。
所以,馬多才突然動了尋親的念頭。
這時候走在前邊的張神父突然停了下來,他回過頭來笑瞇瞇地等馬多。他等馬多走到他身邊的時候?qū)︸R多說,看見沒,前邊就是你姥爺?shù)拇遄恿??張神父像要對馬多說些什么,但想了想還是沒想出要說什么。但什么也不說好像又有些說不過去。
主要我們熱愛世上的每一個人。張神父對馬多說。
馬多看了一眼張神父,說:我就從來沒愛過任何人。
那你起碼也不會恨吧?張神父吃了一驚,看著馬多。
不知怎么,馬多聞到張神父的身上有一股鹽的味道。
張神父又問了一句剛才的那句話。
那您是希望我恨還是不恨?馬多對張神父說。
當(dāng)然希望你不要恨。張神父說。
好吧。馬多說。
不管怎么樣你都不要恨你的姥爺。張神父又說,他年紀(jì)大了。
那好吧。馬多又說。
他一個人其實很不容易。張神父又說。
嗯。馬多說。
人都有犯錯的時候。張神父又說。
天太熱了。馬多說。
馬多已經(jīng)知道了眼前的這個人是神父,這是媽媽剛才在走路的時候悄悄告訴他的,讓他說話注意點,因為神父是應(yīng)該受到尊敬的人。馬多想好了,他想待會兒有機會問一下張神父自己能不能戴一個十字架,馬多很喜歡那玩意兒。
到了馬多姥爺家的時候,那些人讓馬多先在外邊等一會兒,他們說等一會兒讓他再進去,他們要先進去把這件事情弄清楚,在沒弄清楚之前馬多最好在外邊等著。
你在外邊稍等。張神父對馬多說。
好,我就在外邊等著。馬多說。
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幾句話。馬多的舅舅也對馬多說。
好,沒問題。馬多說。
那些人進屋里去了,把馬多一個人留在院子里。
馬多想不到鄉(xiāng)下會這么熱,會讓人這么燥熱難耐,馬多已經(jīng)被熱出了一身大汗,后背那地方都粘住了,這讓他感到很不舒服。馬多不知道進到屋里的那些人都說了些什么,但馬多聽到母親在哭,在抽泣,是又一輪新的抽泣。抽泣比哭可怕,因為讓人擔(dān)心她會因為抽泣而突然閉過氣去。馬多的母親一開始哭得十分厲害,十分尖銳,馬多聽到母親一邊哭一邊在申訴什么。屋里的那些人當(dāng)然包括了馬多的母親和舅舅還有馬多的堂叔,還有張神父。張神父是這一帶的權(quán)威人士,幾乎是所有的事都婆婆媽媽的離不開他,只要他一出現(xiàn)再難辦的事都會變得好辦。馬多知道他們?yōu)槭裁床蛔屪约哼M去,其實馬多倒是很想馬上就進去看一下自己的姥爺,他好像對姥爺多多少少還有一些印象。但馬多對眼前的老房子卻沒一點記憶,房頂上此刻落了七八只白花花的母雞,因為樹的陰涼現(xiàn)在都轉(zhuǎn)移到了房頂上,它們就都待在陰涼里,這說明它們一點都不傻。但它們也有可能已經(jīng)被熱昏了頭,都呆頭呆腦看著下邊,半閉著眼睛,一副什么都不關(guān)心的樣子。
馬多看著四周,想讓自己努力想起點什么,比如關(guān)于姥爺,比如關(guān)于這座老房子,但馬多確實是什么都想不起來。馬多想找個陰涼的地方待一待,太陽烤得腦門都發(fā)疼,但此刻陰涼都在房頂之上,馬多又不能上到房頂上去。小時候,馬多經(jīng)常往房上邊爬,那時候馬多的母親在廣州打工,根本就沒時間照顧他,馬多的父親是個酒鬼加渾蛋,除了喝酒幾乎什么也不做,更沒時間去管馬多的事,人整天都在醉酒的狀態(tài)之中。后來馬多才知道母親其實根本就沒跟自己的父親領(lǐng)過結(jié)婚證,不知怎么就有了他,其實鄉(xiāng)村里許多人都跟馬多的父母親一樣,都還來不及去領(lǐng)結(jié)婚證就把孩子生了下來。一部分人是這樣,另一部分人是專門不去領(lǐng)結(jié)婚證,因為領(lǐng)結(jié)婚證是要花一筆錢的,雖然不多也沒人愿意把自己的錢放到政府的口袋里去。去村公所領(lǐng)結(jié)婚證不但要交錢,而且還會被嘻嘻哈哈問許多讓人感到害羞的問題,除此之外前去領(lǐng)證的人還要給那里的人準(zhǔn)備不少喜糖,有時候還得多帶幾瓶喜酒才行。
你可以進來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有人從屋里探出頭來。
進來進來,可以進來了。馬多的舅舅從屋里出來了。
馬多往過走的時候聽見舅舅說,這下好了,弄明白了。
是我姥爺還是我母親?到底是誰?馬多看著舅舅。
你說呢?馬多的舅舅說。
那就是我姥爺?馬多說。
怎么會。舅舅馬上不高興了,不是你姥爺。
不是?馬多說。
不是。馬多的舅舅說。
我饒不了她!馬多的怒氣一下子就沖了上來,這也跟他剛才被太陽曬了好一會兒有關(guān),他覺得這回真有可能要狠狠抽母親幾個大耳光子了。一個做母親的人怎么能夠賣自己的孩子?自己剛才就不應(yīng)該讓她那樣拉自己的手。馬多剛才已經(jīng)想過了,要是自己真是被姥爺賣掉的,自己也肯定是不能動手打自己的姥爺,那畢竟是自己的姥爺,馬多已經(jīng)想好了,雖然不能打,但他要用手指點著姥爺?shù)念~頭質(zhì)問他為什么賣自己。馬多想象姥爺也許會因此而痛哭流涕老淚縱橫,但無論他怎么哭,自己也要用手指指著他的鼻子質(zhì)問他。
這回好。馬多說,看她再怎么說。
馬多的舅舅使勁握馬多的手,你聽我說,你聽我說。
聽你說什么?馬多說。
你怎么不聽我說完話你就急,你也不是被你媽賣的,你是被你大姨媽賣的,你大姨媽才真不是個東西。馬多的舅舅說,你可能記不起她了,是你大姨媽。
這可真夠嗆,馬多一下子就給弄蒙了,他根本就不知道還有大姨媽這個人,但他一下子就像是又想起來了,好像有過,自己小時候總是跟著她叫她大姨媽。
我大姨媽?馬多說想不起她長什么樣了。
是你媽的姐姐,也是我的姐姐。
我不記得了。馬多說。
馬多的舅舅說自己也有八九年沒見過她了。
她怎么會賣我?馬多說。
她那時也在廣州打工,你姥爺要她把你帶到廣州交給你媽媽,那時候你姥爺實在是照顧不了你了,你記住記不住他那年是讓豬給咬了,差點把左腿咬斷?他讓你大姨媽把你帶到廣州交給你媽媽,想不到你大姨媽急著要錢就把你給賣了,你姥爺一直在追問她,她后來索性就不回來了,后來她又胡說你是一直跟著她。她一直這么胡說,說你現(xiàn)在還跟著她。
但你在這兒!你在這兒!馬多的舅舅說。
是啊,我在這兒,我都記不起她來了。馬多說。
想不到她這么壞。馬多的舅舅說,想不到她會是個人販子!
她老嗎?馬多說。
就那樣吧,馬多的舅舅說,還不算老吧,老了也許就不會壞了。
我真想不起她了。馬多說。
我心里早就沒她了。馬多的舅舅說,心可真夠狠的。
馬多看著舅舅,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也相當(dāng)細(xì)軟,馬多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
所以她才不敢回來也沒臉回來。馬多的舅舅也摸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
馬多忍不住笑了一下,馬多的舅舅用手摸了一下馬多的頭發(fā)。
好家伙,都是汗。馬多的舅舅說。
馬多一邊和舅舅說話一邊已經(jīng)進到了屋里。光線一下子就黑下來,不是暗下來,是猛地一黑,什么也看不見了,眼睛要好一會兒才會適應(yīng)屋子里的光線。也就是說,屋子里的各種東西好一會才慢慢顯出了它們各自的輪廓。屋子里是相當(dāng)亂,地上床上幾乎都放滿了說不清都是些什么的亂東西。那個應(yīng)該被馬多叫姥爺?shù)娜司妥谶@一堆垃圾一樣的中間位置,不仔細(xì)看根本就看不到那地方還有一把椅子,馬多的姥爺就坐在這把椅子上。出乎馬多意料的是,馬多的姥爺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他,但姥爺看上去一點都不激動,就好像馬多和他昨天才分手,這樣的見面可以說太平淡無奇了,而且馬多也一下子就記起了姥爺過去的樣子,這源于姥爺額頭上那顆豆粒大的痣,這顆痣讓馬多一下子又記起了多年前的事。
你多大了?馬多的姥爺說自己老了,記不清了。
馬上十八歲了。馬多的媽媽說爸你真是老了。
姥爺被那頭豬咬了就沒記性了。馬多的姥爺又說。
馬多馬上就想起那頭豬了。
緊接著,馬多的姥爺開始大聲地罵自己,大聲地埋怨自己。這時候馬多才發(fā)現(xiàn)姥爺身邊的小桌上放著一張很大的照片,照片上的一個女人正咧著嘴在笑。
這就是你大姨媽。馬多的舅舅對馬多說,說話的時候他正在撥馬多大姨媽的電話。那臺電視機從他們一進屋就開著,但沒人看里邊有什么內(nèi)容,電視里正在廣播說過幾天還會有大暴雨,有關(guān)部門已經(jīng)發(fā)布了黃色警報,接著又播放不許收割機下地收割麥子的消息,據(jù)說這樣會污染空氣。許多人都弄不明白割麥子怎么會污染空氣而且還要讓他們到村公所去批條子才能下地收割,這真是很煩人。
馬多的舅舅一閃身把電視關(guān)了。也就是在這時候從外頭進來一個個子很矮的女人,她說她要進來看看,聽說可憐的小豬兒回來了。她的兩只眼閃閃發(fā)光,這么亮的眼睛在別處可并不多見。她一進來就盯著馬多看,她問馬多還記得她記不得她?她又說,我還抱過你呢,你小時候總想讓我抱。馬多注意到這個矮個子女人也穿了件藍布圍裙,腳下也穿著一雙綠色解放鞋,鞋子上踩滿了泥巴,可見她是剛剛從地里或別的什么地方趕過來的。她告訴馬多她住的地方離這里不遠,說著她就激動地哭了起來。馬多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哭,這讓馬多不知所措。馬多的媽媽很快就讓她不再哭泣了,馬多的母親和她說起地里的麥子的事,說這場雨可真是下壞了,地里的麥子都倒了,這都怪村公所不讓收割機進到地里,要在往年,收割機一來,地里的麥子早就收完了。矮個子女人說了幾句話很快就走了,就像她來得突然一樣,看得出她很忙,她對馬多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啦,然后就出去了。馬多把她送出了院子,看她走過了那棵大樹。屋里,這時候電話打通了,馬多的舅舅馬上就和電話那頭馬多的大姨媽吵了起來。這地方的口音是又急又快,太像是林子里某種鳥的啾鳴,只能聽到一片吵鬧,完全聽不清他們在吵什么。
馬多的舅舅說,你死吧!爸還天天看著你的照片,照片再大也沒用。
馬多的大姨媽在電話里說,哪個缺德的說我把小豬兒賣了?小豬兒現(xiàn)在就跟我在一起,他在上清華大學(xué),知道不知道,他在上清華大學(xué),在上清華大學(xué)?
哈哈,你說小豬兒在上清華大學(xué)?馬多的舅舅都不會笑了,笑不出來了。
他在清華大學(xué)上學(xué),我辛辛苦苦在供他上大學(xué)。馬多的大姨媽在電話里說我好辛苦。
哈哈,你居然還說小豬兒在上清華大學(xué)。馬多的舅舅不知說什么好了,憤怒讓他一時愣在那里,一時不知所措,一時找不到話,一時想把手機給摔了。
操你個媽的逼!馬多的舅舅是氣糊涂了。
我好辛苦——馬多的大姨媽在電話里簡直是一聲長嘯。
我操你媽個逼!馬多的舅舅真是給氣糊涂了。
我好辛苦——馬多的大姨媽在電話里再次說。
讓小豬兒跟你說話,他就在這里!他就在這里!他就在這里!
馬多的舅舅簡直是狂吼了起來。
你說什么?馬多的大姨媽在電話里卡住了,沒聲音了。
讓小豬兒跟你說話,他就在這里!就在這里!你這頭母豬你給我等著!
馬多的舅舅快給氣瘋了,聲音大到估計整個村子的人都聽到了。
電話那邊突然沒了聲音,馬多的舅舅再講話,那邊也沒聲音,手機已經(jīng)關(guān)掉,再打,關(guān)機,再打,已經(jīng)關(guān)機。
我殺了她,我殺了她!
我殺了她,我殺了她!
我殺了她,我殺了她!
馬多此刻尖叫了起來,他不知什么時候把那把剛才用來切西瓜的刀拿在了手中,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那張大姨媽的照片已經(jīng)被劃成了碎片。
馬多在那一剎間又變成了小時候的小豬兒,他遏止不住地放聲大哭,他遏止不住地在地上亂跳。他的父親從這邊抱住了他,他的媽媽從那邊抱住他,那把刀已經(jīng)被舅舅奪了下來,在那一刻,馬多覺得自己確確實實又是小豬兒了,是小豬兒,自己不叫馬多,自己叫周小豬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