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鋒
(西北農(nóng)林科技大學 語言文化學院,陜西 楊凌 712100)
“致仕”指的是到達規(guī)定的年紀而退休,“辭官”是指官員因為各種原因申請辭去官職,“免官”是指官員犯罪而被免除官職,與“致仕”“辭官”“免官”不同,“棄官”指的是官員主動放棄官職的行為,有的時候甚至未經(jīng)允許、也未履行正常的辭職程序?!皸壒佟爆F(xiàn)象在中國古代史上并不鮮見,早在東漢時期,“棄官”一詞就出現(xiàn),并且成為當時的一種風氣,這從若干史料記載可以印證:《后漢書·馬成傳》:“及世祖討河北,成即棄官步負,追及于滿陽,以成為期門,從征伐?!盵1]778《后漢書·趙典傳》:“(趙溫)字柔初,初為京兆郡丞,嘆曰:‘大丈夫當雄飛,安能雌伏!’遂棄官去。”[1]949《后漢書·桓榮傳》:“會國相王吉以罪被誅,故人親戚莫敢至者。(桓)典獨棄官收殮歸葬,服喪三年,負土成墳,為立祠堂,盡禮而去?!盵1]1258《后漢書·周磐傳》:“(周磐)頻歷三城,皆有惠政,后思母,棄官還鄉(xiāng)里。及母歿,哀至幾于毀滅,服終,遂廬于冢側(cè)。教授門徒常千人,公府三辟,皆以有道特征?!盵1]1311自此之后,官員“棄官”之現(xiàn)象頻頻見于史書,如較為著名的晉張翰棄官歸吳,陶淵明棄官歸隱,以及被稱為“山中宰相”陶弘景之掛冠修道。
學術(shù)界目前對“棄官”現(xiàn)象的研究十分匱乏,就筆者所見,僅王彥輝《漢代的“去官”與“棄官”》[2]一文較為深入地探討了漢代“棄官”現(xiàn)象的種類與原因,以及隱藏在“棄官”現(xiàn)象背后的政治玄機。作者認為王莽篡漢之后“棄官”現(xiàn)象大為風行,有的歸隱,有的奔喪,“棄官”亦稱成為封建官吏的法外特權(quán)用以逃罪,加重了當時的政治腐敗。朱志先、張霞《〈后漢書〉中所載東漢“棄官”現(xiàn)象管窺》[3]也基本秉持王說。本文擬探討的唐代“棄官”現(xiàn)象,學術(shù)界的成果主要集中在杜甫一人身上,《新唐書·杜甫傳》記載杜甫“安史之亂”后曾“出為華州司功參軍,關(guān)輔饑,輒棄官去,客秦州,負薪采橡栗自給”?!杜f唐書》杜甫本傳尚無此說,《新唐書》編纂者認為杜甫“棄官”,當是根據(jù)杜甫《立秋后題》“罷官亦由人,何時拘行役”的意思延伸所致。由于杜甫是唐代成就最為卓著的大詩人之一,關(guān)于其生平行跡的研究十分深入,華州“棄官”之事就尤為引人注目,易朝志《試論杜甫的棄官及其他》[4]、馮鐘蕓《關(guān)于杜甫棄官往秦州緣由新探》[5]、王抗敵《從棄官西游談杜甫思想的復雜性》[6]、鄭文《杜甫為什么棄官》[7]、閻琦《杜甫華州罷官西行秦州考論》[8]、丁啟陣《論杜甫華州棄官的原因》[9]、韓成武、韓幗英《也說“罷官”與“棄官”—與李宇林等先生商榷杜甫離開華州任的原因》[10]、王勛成《杜甫授官、貶官與罷官說》[11]等文章均就此論述。
對于唐代其他文人的“棄官”現(xiàn)象,學術(shù)界尚無專文研究,究其原因,筆者以為有三點原因:首先,唐代棄官者多為文人,以詩歌文章名世,因而得不到史學界的充分關(guān)注。其次,“棄官”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而非制度現(xiàn)象,因而無關(guān)于唐代政治制度的演變。官員去職有“辭官”“免官”“致仕”等多種情形,然都在制度上可以找到依據(jù),惟獨“棄官”,朝廷典章制度沒有規(guī)定。第三,從相關(guān)史料記載來看,唐代“棄官”現(xiàn)象多發(fā)生在底層、低級官員身上,對唐代政治的變動影響有限。
唐代文人“棄官”的類型有很多,根據(jù)“棄官”的原因劃分,撮其要者有以下幾類:
(一)以疾“棄官”。指的是文人因得惡疾而放棄官職,盧照鄰就是如此?!杜f唐書·文苑傳》記載他“后拜新都尉,因染風疾去官,處太白山中,以服餌為事”[12]5000?!短圃娂o事》記載更為詳細:“照鄰,字升之,范陽人。調(diào)新都尉,病去官。足攣,一手又廢,乃居具茨山下?!盵13]225所謂的“風疾”,即麻風病。盧照鄰染上疾病,再加上手腳也染病,棄官休養(yǎng)是十分正常的。再如武元衡,《舊唐書》本傳記載:“后為華原令。時畿輔有鎮(zhèn)軍督將恃恩矜功者,多撓吏民,元衡苦之,乃稱病去官。放情事外,沉浮燕詠者久之?!盵12]4159中唐詩人韋應(yīng)物也有棄官居同德寺養(yǎng)病的經(jīng)歷?;疾〔荒苈男姓5墓珓?wù)活動,因而武元衡稱病“棄官”,也是容易理解的。唐代官員要授官,需要經(jīng)過吏部的詮選,《通典》記載其標準:“其擇人有四事:一曰身,取其體貌豐偉。二曰言,取其言詞辨正。三曰書,取其楷法遒美。四曰判,取其文理優(yōu)長?!盵14]當其首者即外貌體格,因此以“疾”棄官屬于較為普通與常見的理由。
(二)以孝悌“棄官”。孝道是古代社會十分重視的德行之一,無論是朝廷還是社會上,行孝奉養(yǎng)一直都是受鼓勵的事情。唐代文人以盡孝為名棄官還鄉(xiāng)的現(xiàn)象盛行?!缎绿茣けR襲秀傳》:“其祖方慶,武德中,為察非掾,秦王器之。嘗引與議建成事,方慶辭曰:‘母老矣,丐身歸養(yǎng)?!醪槐埔病!盵15]4313《新唐書》記載楊炎:“父播,舉進士,退居求志,玄宗召拜諫議大夫,棄官歸養(yǎng)。肅宗時,即家拜散騎常侍,號玄靜先生?!盵15]4722《太平廣記》:“貞元末,渭南縣丞盧佩,性篤孝,其母先病腰腳,至是病甚,不能下床榻者累年,曉夜不堪痛楚,佩即棄官,奉母歸長安,寓于常樂里之別第。”[16]2425-2426王方慶、楊播、盧佩,均以奉養(yǎng)老母為名而棄官。有的官員行孝達到了至深的程度。如《新唐書》記載:“林攢,泉州莆田人。貞元初,仕為福唐尉。母羸老,未及迎而病。攢聞,棄官還。及母亡,水漿不入口五日。自埏甓作冢,廬其右,有白烏來,甘露降?!盵15]5590陳子昂《申州司馬王府君墓志》:“制加朝散大夫,授申州司馬,屬太夫人有羸老之疾,棄官不之?!毙⑿锌杉巍T谕瑫r人看來,棄官歸家奉養(yǎng)父母,共享天倫,是一件十分榮耀的事,劉禹錫《送太常蕭博士棄官歸養(yǎng)赴東都》詩云:“兄弟盡鴛鸞,歸心切問安。貪榮五彩服,遂掛兩梁冠。侍膳曾調(diào)鼎,循陔更握蘭。從今別君后,長憶德星看?!泵枥L出一個和諧溫暖的家庭氛圍。
大詩人杜牧,則曾以“悌”棄官。杜牧《自撰墓志銘》記載:“拜真監(jiān)察,分司東都,以弟病去官?!敝傅氖情_成三年,杜牧因弟杜顗眼疾事棄官之事。
(三)避禍“棄官”。意識到政局的變化或者危險的逼近,“棄官”避禍,唐代也有許多實例,這種類型通常發(fā)生在政局突變或者易代之際。武后時期,楊元琰以誅張易之兄弟而官至云麾將軍、弘農(nóng)郡公,“俄而張柬之、敬暉等為武三思所構(gòu),元琰覺變,奏請削發(fā)出家”,并且言“功成名遂,不退將危。此由衷之請,不徒然也”[12]4811,后來敬暉等人果然被武氏諸王羅織得罪,而楊元琰因早已棄官而免禍。與楊元琰經(jīng)歷相似的還有李唐宗室李思訓,他在武后在位期間任江都令,《新唐書》本傳記載:“武后多殺宗室,思訓棄官去?!背晒Φ靥用摿宋浜蟮钠群Γ蔀榇T果僅存的宗室之一,而且后來“中宗復位,以耆舊擢宗正卿,封隴西郡公”[15]3520。
武后時期的武攸緒,棄官避禍的經(jīng)歷甚是驚悚,《資治通鑒》記載:
右千牛衛(wèi)將軍安平王武攸緒,少有志行,恬澹寡欲,扈從封中岳還,即求棄官,隱于嵩山之陽。太后疑其詐,許之,以觀其所為。攸緒遂優(yōu)游巖壑,冬居茅椒,夏居石室,一如山林之士。太后所賜及王公所遺野服器玩,攸緒一皆置之不用,塵埃凝積。買田使奴耕種,與民無異。[17]6503-6504
武攸緒是武則天兄長武惟良的兒子,武則天建周篡唐,對武氏子孫本是好事,意味著可以躋身皇室,武攸緒也因此被封安平郡王,但是他對此并無留戀,封禪嵩山之后就棄官,極有可能是預計到不久的將來,江山終究要還于李氏。更為驚險的是,武則天在暗中監(jiān)視他,因而武攸緒將自己定位為一位山野村夫,藉此躲過殺機。
再如名士蕭穎士,“安史之亂”后被為源洧辟為掌書記和揚州功曹參軍,但是很快就棄官,后客死于汝南。唐末的趙光逢,“昭宗時為翰林學士承旨、御史中丞,以世亂棄官,居洛陽,杜門絕人事者五六年”[18],無疑也是一種避亂自保的做法,免得與世沉浮不能自全。
(四)知足自警而“棄官”。在仕途上取得高官厚祿自然十分榮耀,不僅光耀門楣,甚至可以將自己事跡載入史冊,然而在中國古代,講究知足、懂得止步也是一種個人智慧,相反,如果因為身居高位而驕傲自得、盛氣凌人,則極有可能導致晚節(jié)不保,之前的一切都將灰飛煙滅。唐人因知足、懂得止步而棄官的例子有賀知章、元延祖、劉總等人。賀知章是玄宗時期的高官,曾任秘書監(jiān)、太子賓客,晚年曠達隨性,天寶三載棄官還鄉(xiāng),皇帝大臣設(shè)宴餞行,場面盛大,餞行者咸賦詩留念,例如李林甫詩《送賀監(jiān)歸四明應(yīng)制》云:“掛冠知止足,豈獨漢疏賢,入道求真?zhèn)H,辭榮訪列仙,睿文含日月,宸翰動云煙,鶴駕吳鄉(xiāng)遠,遙遙南斗邊?!崩盍指潛P賀知章的知足意識,而他自己則不知道持滿守盈之道,最后身敗名裂。中唐時期的藩鎮(zhèn)強將盧龍節(jié)度使劉總,晚年“河南、河北皆從化”,看到局勢的變化,因此“奏棄官為僧,仍企賜錢百萬緡以尚將士”。當然,劉總棄官并不單單是因為意識到戒貪知足,還有其驚恐贖罪心理,《資治通鑒》記載:“盧龍節(jié)度使劉總既殺其父兄,心常自疑,數(shù)見父兄為祟,常于府舍飯僧數(shù)百,使晝夜為佛事,每視事退則處其中,或處他室,則驚悸不敢寐。晚年,恐懼尤甚?!盵17]7788元延祖是元結(jié)之父,《新唐書》曰:“年過四十,親婭強勸之,再調(diào)舂陵丞。輒棄官去,曰:‘人生衣食,可適饑飽,不宜復有所須?!瘹肮嗥瓒扌?,以為‘有生之役,過此吾不思也’。安祿山反,召結(jié)戒曰:‘而曹逢世多故,不得自安山林,勉樹名節(jié),無近羞辱?!盵15]4682
知足止步之道,在儒家、道家乃至佛教思想中,都是極力宣揚的,尤其是位居高位的人,很多都秉持韜光養(yǎng)晦之道,甚至有的激流勇退,例如漢代的張良以及疏廣、疏受叔侄。
(五)仕宦不達而“棄官”。文人多有經(jīng)國濟世之志,希望通過自己的實干為國建功立業(yè),自己從而位居卿相,青史留名。不過實際情形如何呢?從白身到進士中第,讀書人要經(jīng)歷層層的選拔,授官之后輾轉(zhuǎn)各地任職,至于能夠躋身上層,除了能力之外還有很多偶然性與變數(shù),畢竟越是上層的官員數(shù)量越少,因此很多官員中第授官、經(jīng)歷短暫的喜悅之后就是漫長的煎熬,長期沉淪下僚,這與他們的理想狀態(tài)相差甚遠,長此以往,不少文人棄官另謀他路。
這種情況在唐代“棄官”現(xiàn)象上占很大的比例,翻檢史料,可以找到很多例證:
《唐詩紀事》記載薛令之:“以右補闕兼侍讀,積歲不遷,故令之棄官,徒步歸鄉(xiāng)里?!盵13]648
《新唐書·駱賓王傳》:“賓王,義烏人。七歲能賦詩。......武后時數(shù)上疏言事。下除臨海丞,鞅鞅不得志,棄官去?!盵15]5742
韓愈《與祠部陸傪員外薦士書》:“有侯喜者、侯云長者:喜之家,在開元中衣冠而朝者兄弟五六人,及喜之父仕不達,棄官而歸。喜率兄弟操耒耜而耕于野。”[19]223
《新唐書·白履忠傳》:“白履忠,汴州浚儀人。貫知文史,居古大梁城,時號梁丘子。景云中,召為校書郎,棄官去?!盵15]5603
《舊唐書·高子貢傳》:“(高子貢)明經(jīng)舉,歷秘書正字、弘文館直學士。郁郁不得志,棄官而歸。”[12]4960
上舉五例,棄官者均是底層官員,這些人有的博學多才,有的自許甚高,而現(xiàn)實的官場情況十分復雜,自己要么長期不得遷升,要么位于閑衙冷曹?!皸壒佟睂λ麄儊碚f意味著放棄仕途,需要很大的決心與勇氣。
(六)性格耿介而“棄官”。進入仕途意味著要接受官僚系統(tǒng)的各種約束,迎來送往,磕頭跪拜,甚至還需要曲意逢迎上司,乃至與黑暗的勢力同流合污。諸如縣尉、縣令、刺史之類的地方官,平時需要處理大量的瑣事,消磨官員的時間與精力。性格孤傲耿直、為人桀驁不馴,或者不堪忍辱受重者,尤其難以適應(yīng)官場的環(huán)境。
唐代不少耿介孤傲之人,他們“棄官”經(jīng)歷顯示出了難得的名士風度。有的人恥與小人奸邪之輩同僚而“棄官”?!缎绿茣な挿f士傳》記載:“(蕭存)建中初,由殿中侍御史四遷比部郎中。張滂主財賦,辟存留務(wù)京師。裴延齡與滂不葉,存疾其奸,去官,風痺卒?!盵15]5770史載裴延齡善于欺上瞞下,主管全國財政的時候,曲意逢迎唐德宗,將國庫財務(wù)變公為私供德宗享用,還弄權(quán)打壓異己,將彈劾自己的陸贄貶謫遠地。清代的王鳴盛說裴延齡是“聚斂之臣,讒諂面諛之人”[20],蕭存“棄官”是痛恨裴延齡的奸詐,鄙夷其為人。宋代曾慥《類說》記載了唐代張彖的一則事跡:“進士張彖,力學有大名。楊國忠用事,士爭詣門,彖獨不往。曰:‘爾輩謂楊公之勢可倚如泰山耶?以予所見乃冰山也!皎日一照,則當誤人?!蟮强茷槿A陰簿,嘆曰:‘大丈夫有凌云蓋世之志,拘于下位,若立身于矮屋中,使人抬頭不得?!旆饕麻L往?!盵21]張彖先是不趨炎附勢接近權(quán)傾一時的宰相楊國忠,后來又不甘為小吏,憤然辭官,豪言壯語,行為讓人感佩。與此類似的還有玄宗朝功臣劉幽求:“圣歷中,舉制科中第。調(diào)閬中尉,刺史不禮,棄官去?!盵15]4327
因為所任官職非己所愿,憤然辭官,也是唐代文人常有之事?!杜f唐書·郝處俊傳》記載:“再轉(zhuǎn)滕王友,恥為王官,遂棄官歸耕?!盵12]2797王府官職基本是侍從陪臣性質(zhì),根本無甚權(quán)責,前途亦黯淡,郝處俊不屑為之,《山堂肆考》記錄了他的豪言:“嘗與高智周等各言所志,曰:‘大丈夫惟無仕,仕必至宰相乃可?!盵22]后來郝處俊果然官至中書令、太子少保。
唐代大詩人顧況的兒子顧非熊,因為不忍鞭撻百姓而“棄官”,《唐才子傳》言:“授盱眙主簿,不樂拜迎,更厭鞭撻,因棄官歸隱?!盵23]380主薄、縣尉之類的微官,具體執(zhí)行各級官府的政令,有時不免要給交不起賦稅的百姓施壓,這對有著仁者愛人之心,向往善政的文人來說,無疑是十分艱難的內(nèi)心考驗。不僅僅是顧非熊,大詩人高適也說“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如上所述,唐人“棄官”種類有很多,與前代相比,唐代文人“棄官”絕少因為“逃罪”,任上犯法而“棄官”是因為制度的不健全與士風淪陷、官德喪失所致,唐代作為封建社會中難得的上升時期,國家沒有像魏晉南北朝時期那樣四分五裂,同時,法制建設(shè)有明顯的進步,是政治制度的體現(xiàn)。
文人“棄官”之后,生活如何,這與他們“棄官”的原因有關(guān),如果是因為一時避禍,或者是因為對當政者的不看好,那么時過境遷,他們極有可能結(jié)束歸隱的生活再度復出,重登仕途。上舉例證楊元琰、白履忠等人即是如此。這類“棄官”雖說暫時擺脫了仕途的桎梏,不過終究還是沒能脫離仕宦的路途。以孝“棄官”,其實質(zhì)則是在“忠”與“孝”之間做出的抉擇,一旦盡孝完成,再度出仕是常理之中,他們追求的還是“忠”“孝”雙全。至于將“棄官”作為韜光養(yǎng)晦之舉,則其行為背后隱藏著更深層次的政治目的,因而仍然屬于圍繞政治權(quán)力的舉措,并不高明。
我們現(xiàn)在來看徹底與仕途官場決裂者“棄官”后的生活,他們個性強烈,另有理想,行為瀟灑,因而“棄官”之舉顯得尤為決絕和徹底。
(一)“棄官”之后尋覓僻靜處安于隱居生活,是大部分文人的選擇?!短綇V記》:“河東馮漸,名家子,以明經(jīng)入仕,性與俗背,后棄官,隱居伊水上?!表n愈《故中散大夫河南尹杜君墓志銘》:“生僑,為懷州長史,棄官老沁水上,為富家,卒葬懷州武陟?!盵19]437即是如此。初唐的王績,是獨立于當時詩壇的另類,一生酷愛飲酒,史載他在隋朝大業(yè)年間被“授揚州六合縣丞,非其所好,棄官還鄉(xiāng)里”,之后:
有田十六頃在河渚間。仲長子光者,亦隱者也,無妻子,結(jié)廬北渚,凡三十年,非其力不食。績愛其真,徙與相近。子光瘖,未嘗交語,與對酌酒歡甚。績有奴婢數(shù)人,種黍,春秋釀酒,養(yǎng)鳧雁,蒔藥草自供。以《周易》、《老子》、《莊子》置床頭,他書罕讀也。欲見兄弟,輒度河還家。游北山東皋,著書自號東皋子。乘牛經(jīng)酒肆,留或數(shù)日。[15]5594-5595
生活適意恬淡,時稱“斗酒學士”,一派名士風范,頗有陶淵明遺風。
(二)“棄官”后以皈依佛、道,過上無欲無求的生活,也是很多文人的選擇。唐代的佛教與道教勢力很大,佛教的修禪與道教的服藥煉丹在士大夫中間盛行。與儒家推崇的出仕立功有別,佛、道二教引導世人出世,斷絕俗世的羈絆,而且宗教構(gòu)筑出另外一個世界供信奉者棲息,這對看破官場乃至俗世的“棄官”官員來說極具吸引力。例如李宗閔《馬公家廟碑》記載:“(馬伯達)入唐舉進士,為懷河內(nèi)尉,樂黃老長生之說,棄官從孫思邈游,隱于茅山?!盵24]7334再如梁肅《桓州真定縣尉獨孤君墓志銘》記載的墓主獨孤正:“少時解褐,授真定尉,非其所好,棄官不之。晩節(jié)尚黃老,慕禪味,槖籥心懷,夣幻生死,端居一室,澹如也?!盵24]5296他“棄官”是因為做官非其所好,晚年以佛禪與黃老之術(shù)自悅,心如止水?!短綇V記》:“唐牛騰字思遠。唐朝散大夫郟城令,棄官從好,精心釋教,從其志者終身。常慕陶潛五柳先生之號,故自稱布衣公子,即侍中、中書令河東侯炎之甥也?!盵16]778牛騰也以佛教為歸宿,毫無仕宦之志。
(三)潛心詩文。唐代“棄官”官員多是經(jīng)由科舉考試出身的知識分子,吟詩作文是他們擅長的才能,更有甚至以詩文為精神寄托,大有“吟成五個字,用破一生心”的精神。詩人王勃、綦毋潛、張子容、劉言史、司空圖、王駕等人均“棄官”歸隱,再無出仕行跡。司空圖是晚唐時期的大詩人,曾官中書舍人、戶部侍郎等職,黃巢作亂后司空圖眼見唐王朝已是奄奄一息,因此隱居王官谷,史載:
圖本居中條山王官谷,有先人田,遂隱不出。作亭觀素室,悉圖唐興節(jié)士文人,名亭曰休休,作文以見志曰:“休,美也,既休而美具。故量才,一宜休;揣分,二宜休;耄而聵,三宜休;又少也惰,長也率,老也迂,三者非濟時用,則又宜休?!币蜃阅繛槟腿杈邮俊F溲栽幖げ怀?,以免當時禍災(zāi)云。豫為冢棺,遇勝日,引客坐壙中賦詩,酌酒徘徊。[15]5573-5574
再如綦毋潛,“安史之亂”后歸隱漫游,與王維、韋應(yīng)物等詩人往來,現(xiàn)存詩歌二十多首?!短撇抛觽鳌酚涊d李約:“有詩集,后棄官終隱,又著《東杓引譜》一卷?!盵23]85
“棄官”后潛心詩文者,詩風文風多恬淡自適,清麗典雅,透露出濃烈的隱士氣息,劉言史《山中喜崔補闕見尋》:“鹿袖青藜鼠耳巾,潛夫豈解拜朝臣。白屋藜床還共入,山妻老大不羞人。”司空圖《上方》:“花落更同悲木落,鶯聲相續(xù)即蟬聲。榮枯了得無多事,只是閑人漫系情。”感情內(nèi)斂,語言樸素,洗盡鉛華,與他們隱士的身份相契合。
“棄官”現(xiàn)象源自東漢,當時很多官員對朝政灰心,因此棄官。如梅福,預知王莽會篡漢,因而棄官歸隱,顯示出對當政者的反抗態(tài)度,逢萌見“王莽殺其子宇,萌謂友人曰:‘三綱絕矣!不去,禍將及人?!夤趻鞏|都城門,歸,將家屬浮海,客于遼”[1]2759。劉茂“會王莽簒位,茂棄官,避世弘農(nóng)山中教授”[1]2671。同時,由于法制的不健全,有的官員棄官是因為自身的腐敗,漢末名士李膺擔任侍御史之時,“青州凡六郡,唯陳仲舉為樂安,視事,其余皆病,七十縣并棄官而去”[16]1189,法雄“每行部錄囚徒,察顏色,多得情偽,長吏不奉法者皆觧印綬去”[1]1278,這些棄官者都是害怕被查辦。總之,東漢的棄官與政局的走向聯(lián)系十分密切。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古代史上的大動蕩、大分裂時期,同時也是民族融合的黃金時期,這一時期的“棄官”現(xiàn)象仍然頻繁,但是顯示出新的特征,尤其是玄學與佛道思想的傳播,使得做官的士人多了新的選擇,掛冠歸隱,沉迷山水,更多的是個性使然和內(nèi)心所愿。東晉之張翰,“為齊王東曹掾,在洛陽見秋風起,因思江南菰菜羮鱸魚膾,曰:人生所貴適意,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邀名爵?乃命駕東歸”?!赌淆R書·杜京》:“泰始之朝,掛冠辭世,遁舍家業(yè),隱于太平。葺宇窮巖,采芝幽澗,耦耕自足,薪歌有余。確爾不群,淡然寡欲,麻衣藿食,二十余載?!盵25]歸隱行為全是個人內(nèi)心之驅(qū)使。
《宋書》記載:“史臣曰:夫獨往之人,皆稟偏介之性,不能摧志屈道,借譽期通。若使見見信之主,逢時來之運,豈其放情江海,取逸丘樊,蓋不得已而然故也。且?guī)r壑閑遠,水石清華,雖復崇門八襲,高城萬雉,莫不蓄壤開泉,髣髴林澤。故知松山桂渚,非止素玩,碧澗清潭,翻成麗矚。掛冠東都,夫何難之有哉?!盵26]道出了促使官員放棄仕途的幾大因素,即個性、時局與山川之美。
唐代是中國古代史上大一統(tǒng)的王朝,國力強盛,文化昌明,科舉制度的完善使得讀書人有了改變自身階層的機會,無數(shù)士子通過自己的努力走上仕途,有的成為郎官、刺史,有的甚至躋身宰輔,位極人臣?!皩W而優(yōu)則仕”是讀書人信奉的人生準則,在唐代也是如此,從留存下來的詩文可以看到唐代文人漫游、干謁、赴舉,甚至從軍、入幕,這些活動的背后隱藏著唐人積極高昂的理想和強烈的入仕雄心,“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這就是無數(shù)唐人的人生宣言。以往的研究往往經(jīng)常關(guān)注唐代士子的干謁活動,中舉與落第,以及官員所謂的“吏隱”,而忽視了為唐人進取精神所遮蔽的另外一種情形,即由仕途退回田園?!皸壒佟惫賳T或由于仕途不順,或由于不堪忍受官場環(huán)境,或由于個性張揚,毅然決然地放棄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官職以及相應(yīng)的地位與待遇,“棄官”對他們來說成為人生的另一種選擇。
除了種種實際的原因之外,唐代“棄官”現(xiàn)象還透露出唐人精神中的困境,一方面要出仕從政,一方面又要保持本心,無數(shù)官員都經(jīng)歷著這種困擾。《金樓子》記載:“楚國龔舍,初隨楚王朝,宿未央宮,見蜘蛛焉。有赤蜘蛛大如粟,四面縈羅網(wǎng),有蟲觸之而死者,退而不能得出焉。舍乃嘆曰:‘吾生亦如是矣。仕宦者,人之羅網(wǎng)也。豈可淹歲?’于是掛冠而退。時人笑之,謂舍為‘蜘蛛之隱’?!盵27]可見古人很早就意識到仕宦并非如理想那般完美。這種精神困境并非唐人所獨有,但是唐人表現(xiàn)得異為強烈。李白設(shè)想的“功成拂衣去,搖曳滄洲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出則以平交王侯,遁則以俯視巢許”,“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后與陶朱、留侯,游五湖,戲滄州”,在功名鑄就之后隱于山水,這是理想中的狀態(tài),但幾乎是近乎夢幻的囈語。官員還沒有堅持到那個時候,早已經(jīng)被現(xiàn)實消磨盡了進取的雄心,不得不提前選擇“棄官”來與官場訣別。
與“棄官”者的果斷相比,還有一類人的行為比較值得玩味,即有“棄官”之志而無“棄官”之行者。毫無疑問,他們顯得更加世俗與畏縮,沒能邁出大膽的一步。《苕溪漁隱叢話》記載:“《遯齋閑覽》云:詩人類以棄官歸隱為高,而謂軒冕榮貴為外物,然鮮有能踐其言者,故靈徹荅韋丹云: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蓋譏之也。”[28]靈澈的全詩為:“年老心閑無外事,麻衣草座亦終身。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币造`澈方外高僧的眼光來看,那些嘴上念著要棄官歸隱卻沒有行動的詩人是十分可笑的。
以白居易為例,在他的詩歌之中反復吟唱著要掛冠歸隱。《吾廬》:“吾廬不獨貯妻兒,自覺年侵身力衰。眼下營求容足地,心中準擬掛冠時。新昌小院松當戶,履道幽居竹繞池。莫道兩都空有宅,林泉風月是家資?!薄蹲栽佄迨住罚骸袄隙肼晿罚】趨挶P。既無可戀者,何以不休官。一日復一日,自問何留滯。為貪逐日俸,擬作歸田計?!薄堵逑略⒕印罚骸扒镳^清涼日,書因解悶看。夜窗幽獨處,琴不為人彈。游宴慵多廢,趨朝老漸難。禪僧教斷酒,道士勸休官。渭曲莊猶在,錢唐俸尚殘。如能便歸去,亦不至饑寒?!薄蹲运家嫠麓卫阗に伦鳌罚骸俺瘡乃家娣逵魏螅淼嚼阗に滦獣r。照水姿容雖已老,上山筋力未全衰。行逢禪客多相問,坐倚漁舟一自思,猶去懸車十五載,休官非早亦非遲?!薄都郎缦d燈前偶作》:“城頭傳鼓角,燈下整衣冠。夜鏡藏須白,秋泉漱齒寒。欲將閑送老,須著病辭官。更待年終后,支持歸計看。”等等。白居易在詩中均表示出要掛冠的意愿,可是實際情況又是如何呢?白居易在被貶江州之后思想確實經(jīng)歷了斷崖式的巨變,再也不似出仕初期那樣鋒芒畢露,他的詩中出現(xiàn)了強烈的自省意識。然而白居易并未放棄仕途,在詩中時常吟道官職的遷轉(zhuǎn)和俸祿的增加,表現(xiàn)出了對自身待遇的夸耀和矜喜之態(tài),因而受到了朱熹的諷刺,即對榮華富貴“口津津地涎出”。
由此進而觀察其他唐代文人,可以發(fā)現(xiàn)“棄官”一直是徘徊在文人腦海中的想法,也是詩歌書寫的常見主題。賈島《送友人棄官游江左》:“羨君休作尉,萬事且全身。寰海多虞日,江湖獨往人。姓名何處變,鷗鳥幾時親。別后吳中使,應(yīng)須訪子真。”唐彥謙《贈竇尊師》:“我愛竇高士,棄官仍在家。為嫌句漏令,兼不要丹砂。”司空曙《送曹三同猗游山寺》:“蹋青蕪盡,涼秋古寺深。何時得連策,此夜更聞琴。窮水云同穴,過僧虎共林。殷勤如念我,遺爾掛冠心?!倍拍痢端凸嗜藲w山》:“三清洞里無端別,又拂塵衣欲臥云??粗鴴旃诿蕴幩?,北山蘿月在移文?!被虮磉_“棄官”之志,或贊他人“棄官”之行,反映出他們內(nèi)心對簡單生活的向往與對仕途的厭倦。
以上分析了唐代文人“棄官”現(xiàn)象的類型以及他們“棄官”后的生活,進而闡釋了“棄官”思想背后的士人心態(tài),可以發(fā)現(xiàn)“棄官”雖非典章制度所允許,也與世俗觀點相違背,是一種重要的政治現(xiàn)象。唐代文人“棄官”情形有很多類,促使他們與仕途決裂的因素有朝政狀況、官場環(huán)境、所任職位、以及自身的個性等等?!皸壒佟弊鳛榕c仕進立功相背的活動,反映出唐代士人對政治生活的另一種選擇,與其在仕途上忍受煎熬消磨時光,失去內(nèi)心的自由,倒不如掛冠歸隱,經(jīng)歷過官場不如意的文人“棄官”之后多過上禮佛、求道,乃至躬耕的簡單生活。有的文人既厭倦官場的煎熬,但是未能“棄官”,試圖在個性與政治直接做出平衡,顯示出思想的矛盾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