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文華
宋代張載《經學理窟?義理篇》有言:“于不疑處有疑,方是進矣?!痹诟咧姓Z文必修教材(含“部編版”和“人教版”)課文注釋和教參說明中,有幾處內容于教材編寫者來說應為“不疑”,但在筆者看來卻是“有疑”?,F(xiàn)對存疑之處做點分析說明,以求教材編者和同仁方家指正!
在2019 年部編版語文教材中,《勸學》被編在必修上冊第六單元,課文對“吾嘗跂而望矣”中“跂”的注釋為“踮起腳后跟”(第84 頁注釋),與教材配套的《教師教學用書》中“參考譯文”對“吾嘗跂而望矣”一句的翻譯是“我曾經踮起腳后跟眺望”。筆者認為這樣的注釋和翻譯,意思不準確,也不符合生活常理。
先從含義上來理解。要準確理解“跂”的含義,我們有必要先了解一下“踮”的意思——《漢典》對“踮”的解釋有兩個:一是跛足人走路用腳尖點地(示例為:踮腳);二是提起腳跟,用腳尖著地(示例為:踮起腳看)??紤]到課文注釋用語是現(xiàn)代漢語,我們再看看《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 版)對“踮”的釋義:“抬起腳后跟用腳尖站著?!北硎鲭m與《漢典》釋義二不完全一樣,但意思大致相同。再看“跂”的字義——《漢典》對“跂”跟課文內容相關的釋義是:古通“企”,踮起,所舉例子正是“吾嘗跂而望矣”。[順便質疑一下,《新編古今漢語大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5 年11 月第1 版)對“跂”的釋義:通“企”,踮起腳跟。同樣解釋不準確]
再從生活常理來判斷。人要看得更遠,應該是“腳尖著地,抬起腳后跟”,而荀子的“跂而望”正是為了“看得更遠”,因此只能是“腳尖著地,把腳后跟抬起”才能達到這樣的目的——更何況,“腳后跟”是根本沒法“踮起”的。
綜上可知,“跂”應理解為“抬起腳后跟”或“提起腳跟,用腳尖著地”。課文“踮起腳后跟”的注釋是錯誤的。
值得一提的是,同樣是對《勸學》“跂”的注釋,在人教版必修3 中則為“提起腳后跟”(第48頁注釋),人教版的課文注釋顯然是正確的。然而,與教材配套的《教師教學用書》對“吾嘗跂而望矣”的翻譯則是“我曾經踮起腳跟眺望”,可謂牛頭不對馬嘴。這顯然又是教學用書的譯文出了問題。
《師說》也被2019 年部編版語文必修教材上冊收錄為課文。關于該文的寫作緣由,韓愈在文末有所交代:“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于時,學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迸涮捉虆ⅰ督處熃虒W用書》對此作了分析說明:“第4 段,贊揚李蟠‘不拘于時’‘能行古道’,說明本文寫作的緣由……”此處的原因分析雖然沒有說明幾點,但根據(jù)這幾個句子的句法和句義來理解,“不拘于時”和“能行古道”應可視為并列的兩點原因。
在某個對師生教學影響甚大的資源網站上,資源課程《師說》中有這樣一道問答題:一代文學宗師為什么要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寫下這樣一篇流芳千古的名篇佳作——《師說》?你認為根本原因是什么?其提供的答案是:“可以總結為三個原因:①李蟠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②他不拘于時,學于余;③能行古道?!贝鸢负蟾缴系摹包c撥”是:“以上三個方面都是原因……所以說根本的原因是不拘于時和能行古道?!憋@然,該問答題認為《師說》的寫作原因有三點,其中后面兩點被視為根本原因。此外,在學生使用的不少資料中,一些編寫者也采用了“三個原因”之說;筆者聽過的幾次《師說》的公開課,授課教師采用的基本上也是三個或兩個原因的說法。
由此可知,不管是《教師教學用書》還是相關資料,抑或教師的實際教學,對《師說》寫作緣由的分析,“兩(三)點說”已成為“流行”的觀點。
筆者則認為,韓愈寫作《師說》的緣由只有一個,即“嘉其能行古道”——“贊許李蟠能夠遵行古人從師的風尚”——一個“嘉”字,就清楚地點明了作者的寫作目的。
為什么另外兩種觀點不能視為《師說》的寫作緣由?道理很簡單,因為另外兩個句子與“能行古道”并不在同一個“邏輯維度”上——“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和“不拘于時,學于余”這兩句話均是對李蟠的行為表現(xiàn)的表述,而“能行古道”則是作者對其行為表現(xiàn)的實質評價,它們之間是一種現(xiàn)象和本質的關系,把它們“并列”在一起作為“原因”來看待,是有悖于邏輯的。
當然,如果再往深處想,《師說》寫作的根本原因則可理解為韓愈的借題發(fā)揮,即借肯定李蟠的“行古道”來批評當時“恥學于師”“惑而不從師”的社會風氣,但這并不屬于我們上面探討的寫作緣由“兩(三)點說”的范疇。
鑒于最后一批進入新高考改革的江西、貴州等多個省份的高二、高三師生仍在使用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筆者把該版本教材必修4 第四單元課文《蘇武傳》的存疑之處也一并提出,與專家和同仁探討。
在該教材最新版本(2020 年7 月第15 次印刷)的課文《蘇武傳》中,教材編者對“方欲發(fā)使送武等”的注釋是:“漢王正要打發(fā)派送蘇武等人以及以前扣留的匈奴使者等的時候?!保ǖ?2頁注釋①)其配套教參“參考譯文”對該句的翻譯則是:“漢朝正要打發(fā)派送蘇武等人的時候?!惫P者認為,無論課文注釋還是教參翻譯,都至少出現(xiàn)了兩個“誤點”——
第一是“發(fā)使”的主語并非“漢王”(或“漢朝”),而是“單于”(或“匈奴”)。
在課文原文中,“方欲發(fā)使送武等”被劃分作第二段的第一句。筆者認為,要準確理解該句的含義,須先正確把握第一段的內容,尤其是要明確蘇武等人當時的“時空位置”。我們先看第一段的主要內容:“武,字子卿?!鞚h元年,且鞮侯單于初立,恐漢襲之……盡歸漢使路充國等。武帝嘉其義,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jié)送匈奴使留在漢者;因厚賂單于,答其善意。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既至匈奴,置幣遺單于;單于益驕,非漢所望也。”——從“武與副中郎將張勝……百余人俱”和“既至匈奴,置幣遺單于”等句子可知,此時蘇武等人已經到了匈奴;再結合課文第二段內容來看,第一段與“方欲發(fā)使送武等”之間也并無關于蘇武回到漢朝的原文刪節(jié)。據(jù)此,我們完全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正要打發(fā)派送蘇武等人”的根本不可能是“漢王”,而應該是“單于”(或“匈奴”)。(順便質疑一下其中標點符號的用法和課文段落的劃分:“既至匈奴”前的逗號應改為句號;“既至匈奴……非漢所望也”最好能獨立成段)
第二是“發(fā)使”的意思不是“打發(fā)派送”,應為“派遣使者”。
“發(fā)使”中的“發(fā)”在文言文中盡管是個多義詞,但無論在哪種版本的古漢語詞典中都難以找到“打發(fā)”這樣的釋義或例句,因此,把“發(fā)”解釋為“打發(fā)”應該是編者“以今推古”的“臆測”;而把“發(fā)使”視為并列關系,理解為“打發(fā)派送”,不僅有違文言文的簡潔之美,也讓人覺得牽強又別扭。如果把“發(fā)使”視為動賓結構,理解為“派遣使者”,不僅符合文言文的語法特點,句子的表意也更為順暢——何況,“發(fā)使”在史書中作“派遣使者”之解也是不乏其例的,如“高帝以為然,乃發(fā)使告諸侯會陳”(《史記·陳丞相世家》)、“王不聽,遂發(fā)使約齊……皆許諾”(《資治通鑒·漢紀八》)等。
最后說明一下的是,“方欲發(fā)使送武等”課文注釋中的“以及以前扣留的匈奴使者等”純屬畫蛇添足,其原因也是編者對“發(fā)使”施動者的誤解而附會上去的。
綜上,筆者認為,“方欲發(fā)使送武等”這句話正確的翻譯應為“單于正要派遣使者送蘇武等人返漢的時候”——如此,才事理相符、語意順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