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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何限,處處銷魂:蘇東坡的西湖三載

2022-12-26 14:14遠人
四川文學 2022年9期
關鍵詞:西湖蘇軾杭州

□ 文/遠人

蘇軾一定忘不了自己第一次面對的西湖之景。那還是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十二月一日,時值深冬,眼見又一場大雪將臨,到杭州不過三天的蘇軾就急不可待地獨自出門。他倒不是久慕西湖之名想賞景覽勝,而是去孤山訪友。雖說是“友”,雙方卻彼此從未見過,對方甚至還不知蘇軾正自前來。其時寒風凜冽,雪意沉沉,腳踏殘冰的蘇軾看了看天色,繼續(xù)朝西湖方向走去。

關于杭州,素來有“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一說。對蘇軾來說,杭州是不是天堂還未及體會,他只知道,杭州是自己踏入仕途后的第三站。第一站是十年前任簽書鳳翔府節(jié)度判官廳公事,三年任期結束后,解官歸京師,隨后兩年,因妻子王弗和父親蘇洵先后去世,返蜀守孝。當孝期結束,再次回京后又恰逢王安石拜相變法。對于變法,蘇軾不是不贊成,但王安石的求速心態(tài)導致新法“天下怨謗”,以歐陽修、司馬光為首的重臣對變法提出異議。急于富國強兵的神宗卻對王安石采取專信姿態(tài),這就使王安石大權在握后,對反對變法的大臣逐個打擊。蘇軾文名太盛,其反對變法的奏章也接二連三地送入朝廷。王安石震怒之下,索性釜底抽薪,指使御史知雜事謝景溫誣陷蘇軾送父親和妻子棺槨歸蜀時,有販賣私鹽之舉。驚心之余,蘇軾被迫自請外任,便有了今日的第三站仕途。所以,蘇軾到杭州任通判之職,實是遭遇烙鐵般的政治打擊所致。

蘇軾要訪的是個法號為惠勤的僧人。知道這個名字,還是在赴杭途中,經潁州拜見退居該地的歐陽修時,后者言及,孤山中有“佛者惠勤,余杭人也,少去父母,長無妻子,以衣食于佛之徒,往來京師二十年。其人聰明才智,亦嘗學問于賢士大夫”,并極力稱贊惠勤“甚文,而長于詩,吾昔為《山中樂》三章以贈之。子問于民事,求人于湖山間而不可得,則盍往從勤乎”?蘇軾自然知道,能得歐陽修盛贊并贈章之人,必為世外高人,現(xiàn)既已到杭,哪里還按捺得?。拷涍^兩天的官務交接后,急匆匆便去尋訪。

孤山位于西湖西面,因多梅花,又名梅嶼。當蘇軾一路尋至,果見湖中一嶼聳立,傍無聊附,冬日凄寒,四周景物更顯凋敝。頗為意外的是,尚在山下,蘇軾迎面遇見二僧,上前一問,眼前一僧果然便是惠勤,另一僧法號惠思。二僧既與歐陽修為友,如何會不知其門下的蘇軾之名?更何況此時蘇軾,早聲播天下?;萸?、惠思二僧見蘇軾特意前來訪己,大為喜悅,當即將其請入山中寺內相談,三人俱是興奮,“抵掌而論人物”,談到歐陽修時,惠勤盛贊其為“天人”。二僧一俗一直聊到落日西沉,仍意猶未盡,蘇軾想起妻兒在家等候,才頗為不舍地辭歸?;丶液蟮奶K軾再次迫不及待,寫下了關于杭州的第一首詩歌,詩名就是《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詩不短,茲錄如下:

天欲雪,云滿湖,樓臺明滅山有無。

水清出石魚可數(shù),林深無人鳥相呼。

臘日不歸對妻孥,名尋道人實自娛。

道人之居在何許?寶云山前路盤紆。

孤山孤絕誰肯廬?道人有道山不孤。

紙窗竹屋深自暖,擁褐坐睡依團蒲。

天寒路遠愁仆夫,整駕催歸及未晡。

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見野鶻盤浮圖。

茲游淡薄歡有余,到家恍如夢蘧蘧。

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難摹。

這首詩頗見蘇軾的抵杭心態(tài)。此時他對官場既生失望,心中塊壘便不吐不快。雖在赴杭途中,曾與弟弟蘇轍有兩個多月的朝夕相處,心情好了不少,此刻身入另一官場,內心既抵觸難免,也更想異地能逢知己。如今與惠勤、惠思見面交談,果有相見恨晚之感,乃至“到家恍如夢蘧蘧”。回首京師數(shù)年,心情壓抑不振的蘇軾幾乎停下詩筆,此刻卻覺“作詩火急追亡逋”,更說明蘇軾一入杭州,就在心扉盡敞的陳述與反問中,迅速回復到自己的詩人身份。

但詩人歸詩人,蘇軾寫得再好,也無法用詩歌換取養(yǎng)家糊口的費用,朝廷給他俸祿,是需要他履行杭州通判的職責。蘇軾既無力反抗新法,也沒法按新法要求行事,就以“擁衾熟睡朝衙后,抱膝微吟暮雪中”的方式應對。從他當時寫給蘇轍的“眼看時事力難任,貪戀君恩退未能。遲鈍終須投劾去,使君何日換聾丞”一詩來看,蘇軾想作為是一方面,無法作為又是另一方面。對此時的蘇軾來說,哪怕結果是“夫子清貧不耐冬”,也比再遭政治風險好得多了。

與惠勤、惠思二僧相識交往,是蘇軾感到的莫大安慰,同僚中也很快有了能與己唱和之人。以大理寺丞出為杭州發(fā)運司的李杞是皇祐元年(1049)進士,曾任華州渭南縣主簿。在蘇軾訪過惠勤后不久,性好山水,又深慕蘇軾之名的李杞帶他再游孤山和靈隱山。

文人習慣寄情山水,是因山水對心靈的滋養(yǎng)與撫慰無出其右,而且越是出類拔萃的佼佼者,越對山水充滿無法割舍的情感,何況杭州本來就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的山水之城,蘇軾的本性與經歷也使他不知不覺地與杭州融為一體。當他第一次去孤山訪惠勤和惠思時,西湖只一掠而過。當他與李杞再次游湖時,便不由發(fā)出“朅來湖上得佳句,從此不看營丘圖”的贊嘆。詩中的營丘是北宋三大家李成的號,“營丘圖”便指李成的山水畫。不論當時后世,李成的雄奇險秀之作堪為俯視千秋,但在蘇軾眼里,一旦眼觀西湖,竟覺李成筆下之圖也難以媲美,可見西湖對蘇軾的心靈沖擊巨大。這是最初的沖擊,杭州三載,蘇軾還將在一次比一次更深的沖擊和感染下,為西湖寫下一首比一首更令人驚嘆的詩句。這既是蘇軾的天生性情所致,也是他看透官場兇險后的選擇所致。

不過,詩文究竟在一個心懷濟世抱負的士人那里能占據什么位置?從他不久后寫給蘇轍的三十行《戲子由》詩中“文章小技安足程,先生別駕舊齊名”可見,所謂文章,在他眼里不過是“小技”。這就說明,即使蘇軾覺得西湖美到連李成的畫筆也做不到相提并論,也不等于蘇軾真會全身心沉浸風景和詩歌。作為接受儒家思想的士人,誰也不會陌生孟子“君子之仕君也,務引其君以當?shù)?,志于仁而已矣”之言。在這點上,蘇軾顯然失敗了。而且,在時人眼里,政治失敗就是最大的人生失敗。對蘇軾來說,身邊是美到極致的山水,內心仍鋪滿從現(xiàn)實中領略到的政治教訓。儒家從未說過,政治失意的人就該放棄政治,相反,越是經受失敗,越要從失敗中奮起,“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才是儒家最為推崇之人。所以,蘇軾終究不會將詩文視為自己的全部。從他當時寫給有同科之誼的林希信函中“某在京師,已斷作詩,近日又卻時復為之,蓋無以遣懷耳”中可見,蘇軾提筆作詩,不過“遣懷”而已,內心苦痛,仍是政治抱負難以施展。

苦痛的另一種說法是矛盾。所以,問題的核心就變成蘇軾能不能解決自己的矛盾。

但他接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不能解決矛盾,還將劈面遇見新的矛盾。

不管蘇軾如何“擁衾熟睡朝衙后”,州府公務畢竟煩冗,件件事得親筆簽署。其時青苗法雖頒布天下,杭、越、湖三州卻未實行。朝廷遂于熙寧五年(1072)二月遣檢正中書吏房公事殿中丞盧秉為兩浙提刑,專門提舉鹽事。盧秉一到杭州,即以嚴刑峻法鎮(zhèn)壓私鹽,其后果以知諫院張璪的話說,“盧秉行鹽法于東南,操持峻急,一人抵禁,數(shù)家為黥徙,且破產以償告捕,二年中犯者萬人?!弊阋姰敃r的杭州監(jiān)獄,竟是人滿為患。

作為通判,“獄訟聽斷”是蘇軾的職責范圍。他雖對鋌而走險的犯人心存憐憫,終逃不過對其或施杖責,或處徒刑的判決。個人與新法的撕扯,不僅使他當年除夕日在衙門直都廳墻上寫下“執(zhí)筆對之泣,哀此系中囚”的《題壁詩》,還使他后來在密州撰寫《上韓丞相論災傷手實書》時,情難自已地說道,“軾在錢塘,每執(zhí)筆斷犯鹽者,未嘗不流涕也。”

蘇軾公事愈多,需排遣的痛苦也就愈多。好在當時的太守沈立看出蘇軾苦于矛盾,遂于盧秉上任后次月,邀蘇軾等數(shù)十名官員同往吉祥寺賞花解悶。補充一句,沈立對新法的態(tài)度從盧秉履任前未加實行中便可見一斑,此外,到杭州之前,沈立曾于熙寧三年(1070)以右諫議大夫出為江淮發(fā)運使,知越州(今浙江紹興市)。當他于熙寧四年(1071)正月至杭州為太守時,得越州“父老千行淚”相送,能見其確乃勤政為民之官。

不過,沈立到杭州只待得一年多,便于熙寧五年(1072)八月前往京師知審官西院。沈立離杭時恰逢秋試,蘇軾在試院面對數(shù)千份考卷,自不能相送。當他對沈立的不舍還來不及釋放時,又一件令其痛徹心扉的噩耗傳來——恩師歐陽修于當年閏七月二十三日去世,時年六十六歲。身為考官而無法親往潁州吊唁的蘇軾到惠勤僧舍,以一場痛哭發(fā)泄內心悲傷。

在蘇軾那里,歐陽修師恩深重,猝聞惡訊,心中之痛,堪比當年父親蘇洵去世,另外還深切體會,歐陽修之死,乃真正結束一個時代。以文風而言,宋襲五代辭藻華麗之弊,言之無物,歐陽修力倡革頹風,復古風,一改艱澀雕琢之陋,終至望重士林。如今王安石改取士之法,以晚蘇軾一輩、因而將變法弊端看得更清楚的葉夢得的話說,則是“熙寧以前,以詩賦取士,學者無不先遍讀《五經》……自改經術,人之教子者,往往便以一經授之,他經縱讀,亦不能精。其教之者亦未必皆通《五經》,故雖經書正文,亦率多遺誤……今人問答之間,稱其所習為貴經,而自稱為敝經,尤可笑也”。

從政治上看,歐陽修官至翰林學士、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其致仕前最后一次上疏是請散青苗錢,神宗讀后,有復召之欲,事情雖因王安石一句“如此人在一郡則壞一郡,在朝廷則壞朝廷,留之安用”而作罷,仍以太子少師的身份退休,足見歐陽修在朝中影響巨大。這點蘇軾在祭文中說得清楚,歐陽修若在,則“君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為”,如今謝世,則“赤子無所仰芘,朝廷無所稽疑;斯文化為異端,而學者至于用夷;君子以為無為為善,而小人沛然自以為得時”。這些話都清清楚楚表明,歐陽修去世,在蘇軾一代人的內心留下一條涇渭分明的鴻溝,大宋的政治已新翻一頁,彼時的文學也將新翻一頁了。

沈立離杭后,時年五十五歲的陳襄(字述古)接任。后者為人剛正,兩年前任御史知雜事時,就上疏稱青苗法實為堪比商鞅的禍亂之法,“望貶王安石、呂惠卿,以謝天下”。王安石怒不可遏,下決心將陳襄貶出京師。當沈立離開后,陳襄便于八月到任了。

陳襄初至杭州,蘇軾頗為振奮。二人在開封時都反對王安石新法,又都因王安石而出京外任,自然親近。頗有意思的是,陳襄一到,中和堂便盛開木芙蓉,不無相迎之意。心情舒暢的陳襄隨即提筆寫下一首《中和堂木芙蓉盛開戲呈子瞻》:

千林寒葉正疏黃,占得珍叢第一芳。

容易便開三百朵,此心應不畏秋霜。

從詩中的確可見,陳襄對蘇軾其人其才充滿贊許,最起碼,當日迎陳襄至中和堂的杭州官員,不止蘇軾一人。陳襄到任后的首日首次題詩便“戲呈子瞻”,足見二人在開封時便頗多惺惺相惜,全詩也表示自己對政治打擊的不畏之心。

蘇軾步其韻,和了一首:

千林掃作一番黃,只有芙蓉獨自芳。

喚作拒霜知未稱,細思卻是最宜霜。

這首和詩真還體現(xiàn)了蘇軾的當時心境,經歷了太多的官場兇險,早能體會,天下無處不有風霜。清代紀曉嵐稱此詩“用意頗為深曲”,我倒覺有點言過其實,以物喻人,不過普通的修辭手法,而且彼時蘇軾無須展現(xiàn)某種“深曲”,他的經歷自將導致“宜霜”風骨。因而此詩不過和陳襄一樣,借物抒懷,詩句也就顯得自然天成。

不過,蘇軾這首詩讀來固然令人心動,終究沒成為大眾耳熟能詳?shù)拿瑢嵰蛱K軾在杭州寫下了太多膾炙人口的佳作。在他之前,最廣為傳頌的杭州篇什是柳永的《望海潮·東南形勝》。據說,后來金主完顏亮讀到該詞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后,“遂興投鞭斷流之志”,可見當時柳詞一出,堪為驚絕天下。蘇軾到杭州時,柳永去世已二十年之久,卻再也無人將杭州描寫得如柳永那般令人神往。蘇軾有沒有與之一較長短之心,史乘無載,不過蘇軾始終對柳永之詞不大瞧得上。時人和今人看到的,是蘇軾在杭州留下不止一闋一首的不朽之作,它們伴隨蘇軾的生活,也恰到好處地對應了杭州這座人間天堂。

今日杭州有“十景”一說,景景與西湖相關。關于西湖,《咸淳臨安志》寫得清楚,“明圣湖,周繞三十里,三面環(huán)山,溪谷縷注,下有淵泉水道,瀦而為湖。漢時金牛見湖中,以為明圣之瑞,故名。以其負郭而西,故又稱西湖。”蘇軾在杭州寫詩不少,西湖自是當仁不讓的筆墨重心。

今天很容易看到,蘇軾面對西湖時,詩緒總格外綿長。一目了然的證明是,與西湖有關的詩,蘇軾一寫就是四五首,每組都給人一氣呵成之感。其詩題中第一次出現(xiàn)“西湖”二字的,是《和蔡準郎中見邀游西湖三首》。蔡準在《宋史》無傳,名氣遠遠比不上后為北宋第一奸臣的兒子蔡京。當時蔡準在杭州,日后權傾朝野的蔡京還只是小小的錢塘尉,算蘇軾下屬,有所往來。

與蔡準游湖兩個月后,蘇軾再為西湖寫下五首《望湖樓醉書》,當他七月因公務外出歸來,迫不及待地回到西湖后,又以一組《夜泛西湖五絕》的組詩來盡吐思緒。從第二首的“明朝人事誰料得,看到蒼龍西沒時”能體會,蘇軾已將西湖視為能聽其衷曲的知音。對生活的感嘆也好,對官場的憂慮也好,甚至對大自然的物我兩忘也好,再沒有哪座山、哪泓水比得上西湖給蘇軾的安慰了。今天就其畢生作品來看,更能看出蘇軾的創(chuàng)作之路,就是一條洗盡鉛華的返璞歸真之路。這條路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就是西湖對其感受和語言進行的數(shù)年洗滌。

前文提過,在沈立離開時的熙寧五年(1072)八月,正是秋試之時。按規(guī)定,秋試必須在八月十五日中秋節(jié)放榜。該年杭州遲了兩天。天下聞名的錢塘大潮已近尾聲。吳自牧在《夢粱錄》中說得清楚,“臨安每歲八月內,潮怒勝于常時。都人自十一日起,便有觀者,至十六、十八日傾城而出,車馬紛流,十八日最為繁盛,二十日則稍稀矣。”蘇軾在觀潮時雖覺“八月十八潮,天下壯觀無”,還是在放榜日未加入傾城人流。從其詩題可見其去處——《八月十七日,復登望海樓,自和前篇,是日榜出,余與試官兩人,復留五首》。

對蘇軾來說,杭州有西湖,便如肉身有了靈魂,自己的種種情感幾乎全部傾瀉在西湖之上。唐朝李白曾有“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之句,原因無他,當面對敬亭山時,李白發(fā)現(xiàn)后者便如自身,同樣,蘇軾面對西湖,也有面對自身之感。山水構成自然,大自然的真正妙處,就是處處無聲勝有聲。這點除了真正的詩人,鮮有人展開入骨體會。在李白之前,有多少詩人面對過敬亭山?但有誰寫出過李白那樣的詩句?同樣,在蘇軾之前,有多少詩人面對和描寫過西湖?舉個例,白居易寫過膾炙人口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之句。但和蘇軾的詩一比較就能發(fā)現(xiàn),白居易只把西湖當作自己的情感點綴,其筆下雖有“湖”字,寫的卻是自我,這就決定了他不可能是西湖的知音。

與白居易不同的是,蘇軾日日陪伴西湖,自己的種種情感也都交給西湖,自己的全部心靈也沉浸在西湖,只有這樣,他才能從面對走向認識。對西湖來說,也是第一次被一個詩人真正地認識。其最著名的西湖詩歌寫于熙寧六年(1073)夏季。某日蘇軾在湖上飲酒,天氣先晴后雨,西湖在他面前,再次展現(xiàn)出又清新又朦朧的面貌,蘇軾提筆蘸墨,寫下《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今天讀者對第二首耳熟能詳,第一首卻鮮為人知。但二者互為關系,全錄如下:

朝曦迎客艷重岡,晚雨留人入醉鄉(xiāng)。

此意自佳君不會,一杯當屬水仙王。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這就是蘇軾對西湖深入骨髓的體認。不能說第一首不如第二首,而是第二首的白描在蘇軾筆下達到登峰造極地步。就兩首詩的關系看,若無第一首“此意自佳君不會”的自信揮灑,第二首也難以橫空出世。蘇軾需要告訴世人,所謂“此意”,就是雨也好,晴也好,都是大自然對西湖施與的“淡妝濃抹”。西湖能接受“淡妝”,也能接受“濃抹”,這是西湖作為大自然代表的本質體現(xiàn)。對蘇軾來說,經歷滄桑也好,滿懷欣悅也好,內心渴望的,不過是自己的人生能最終走向平緩。因此蘇軾與西湖的關系也就在詩中達到水乳交融——西湖就是蘇軾,蘇軾也就是西湖,甚至蘇軾的詩歌還使西湖從此有了“西子湖”的稱謂。這是蘇軾的語言勝利,也是他的情感勝利。此外,流連西湖的蘇軾不僅使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到達高峰,還將詩之外的另一種表現(xiàn)手法錘煉出震驚世人的千姿百態(tài)。這就是有宋一朝,文人墨客們悉心培養(yǎng)并壯大成影響至今的詞。

作為一種文學表現(xiàn)手法,初現(xiàn)于唐的詞在宋朝得到迅猛發(fā)展。蘇軾的第一闋詞寫于何時有三種說法,第一種是說他到杭州后的第一個早春,出東城踏青時寫下的《浪淘沙·昨日出東城》;第二種是有“清末四大家”之稱的朱孝臧為《東坡樂府》編年時,將蘇軾熙寧六年(1073)二月往婺州(今金華市)訪蘇頌,途經七里瀨(今桐廬縣西)時所填的《行香子·一葉舟輕》視為首闋蘇詞;第三種說法是蘇軾從鳳翔府解官歸京,經長安游驪山時,自創(chuàng)《華清引》詞牌,填下“平時十月幸蓮湯”一詞。究竟哪闋是蘇軾的發(fā)軔之作,本文不考。從前兩種說法看,正是在杭州,蘇軾將詞作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重心。

蘇軾給西湖的填詞,最令人過目難忘的便是《江城子·鳳凰山下雨初晴》了。

關于該詞,宋人張邦基在《墨莊漫錄》中寫過一則故事,說蘇軾于熙寧六年(1073)某個夏初之日,與來訪的劉攽等二友游西湖,當他們到孤山竹閣的一座亭內休息時,忽見湖心有條彩舟劃到亭前,舟上幾個侍女眾星捧月般圍住一撫箏美婦,只見她一曲未罷,又翩然而去。劉攽二人看得呆了,蘇軾也情難自已,遂填下該詞。張邦基的故事到此為止,徽宗年間的袁文在《甕牖閑評》中則說得更為詳細,該美婦不是一曲未終就匆匆離去,而是上前與蘇軾相見,坦言自己年少時便慕蘇軾之名,因彼時在閨中,無緣得見,今已嫁為人妻,聽說蘇軾游湖,終不避罪,前來一見,愿撫箏獻曲,若得蘇軾一詞,便是終生之幸了。素來多情的蘇軾如何能拒絕?于是在她一曲之后,蘇軾填下《江城子》一闋相贈: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

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

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

煙斂云收,依約是湘靈。

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shù)峰青。

從詞所描寫的內容看,會發(fā)現(xiàn)《墨莊漫錄》的記載似乎更為準確,同時令人稍覺詫異的是,該詞尚有個“湖上與張先同賦,時聞彈箏”的小標題。在張邦基和袁文筆下,說到的都是劉攽而不是張先。后人也找不見張先的“同賦”之詞。不過,當日和蘇軾一起游湖的不論是誰,世人畢竟讀到柳永之外,令人耳目一新的詞作。就此能見,蘇軾在西湖上的時日不再充滿往日的官場爭斗,而是在大自然中盡情釋放自己??鬃釉小暗啦恍?,乘桴浮于?!敝?,意思是實現(xiàn)不了自己的抱負,不如投身海外。在杭州,海是沒有的,西湖卻足夠承接蘇軾的苦悶,給予他最大的安慰。

后人還有一說法,稱蘇軾“欲把西湖比西子”的詩句是為侍妾王朝云而寫,該言頗可商榷。從孔凡禮先生撰寫的《蘇軾年譜》來看,只在蘇軾離杭赴密之時,有“王朝云來歸”五字。另外,孔凡禮還說《燕石齋補》載有“朝云乃名妓,蘇軾愛幸之,納為常侍”句,但《燕石齋補》究是何書和何人所撰,我遍尋未得。對于該書說法,孔凡禮以“乃好事者附會”一語為評,可見孔凡禮并不認可“朝云乃名妓”之言。今讀蘇軾后在惠州親筆撰寫的《朝云墓志銘》中,也不見二人是何種場合下相識,從該祭文“東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錢塘人,敏而好義”句子可確定,朝云是蘇軾在杭州時相識并入蘇府。從墓志銘推算年齡的話,朝云時年十二歲。后人杜撰不少二人相識故事,皆無實證,乃至以訛傳訛,確是不能當真的“好事者附會”之言。另一個原因是朝云伴蘇軾二十三年,始終未得名分,自無法入蘇氏家譜,所以蘇轍后來為蘇軾撰墓志銘時,也只字不提朝云。在后人那里,倒是留有較大的想象空間。對喜愛蘇軾的人來說,愿意將一些美好故事賦予蘇軾,正說明蘇軾在人心中的位置和影響,尤其在今天,熟不熟悉蘇軾生平的讀者,無不喜愛蘇軾詩文,這也是蘇軾以文字構建起的人格魅力體現(xiàn)。

就這樣,杭州三載光陰,除因公外出于湖州、秀州、嚴州、婺州、潤州、蘇州、常州之外,無日不有的西湖陪伴使蘇軾的精神有了寄托。越到后來,蘇軾的作品就越不是初來杭州時因苦悶而為的“遣懷”之作,而是到了縱情恣意的地步。不再苦悶,便得逍遙。南宋周紫芝在《竹坡詩話》中載有一事,頗見蘇軾的當時心態(tài)。說是某日蘇軾游西湖僧舍時,見壁上題有一首“竹暗不通日,泉聲落如雨。春風自有期,桃李亂深塢”的小詩。蘇軾讀后,極為喜愛,問是何人所作。有同游人告知,作者是個叫清順的僧人,住西湖之畔,其門前有兩株古松,凌霄花攀緣其上,雖是僧人的清順常常臥于樹下寫詩,更風雅的是,他還將住處取名為“藏春塢”。蘇軾知是異人,即刻訪見,二人果然一見如故。此后蘇軾游湖,除與來杭訪己的孔延之、呂仲甫、周邠、張先、蘇頌、柳瑾等人結伴外,更多的是與惠勤、惠思、清順、可久、惟肅、義詮等僧人同舟,詩詞唱和,盡抒胸襟。倒不是蘇軾想接受佛家思想,而是與僧人交往時,不知不覺,有種超越紅塵之感,漸入內心。

這些無不說明,面對西湖的蘇軾,踏上的是條皈依心靈之路——京師受過的打擊遠去了,殘忍的政治肉搏消退了。今人總說蘇軾性格豁達,豁達從何而來?天性自是一部分,更多的則從他的大量詩詞中體會,西湖逐漸成為蘇軾的心靈之湖。經過三年浸潤,西湖使蘇軾告別了鳳翔時的青春懵懂,告別了京師時的壓抑不堪,進入了從心所欲的境地。和在鳳翔、開封時相比,杭州使他走近生理上的不惑之齡,也使其心理變得天寬地闊,所以蘇軾豁達,是西湖給了他內心的平靜和開闊。從那以后,世人絕少再看見憂生傷世的蘇軾,哪怕他未來還將一次次品嘗政治帶來的苦澀,但作出的反應已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超然面對。在今天能夠看出,受過儒家洗禮半生的蘇軾通過西湖,更接近了莊子和老子的思想,這也為他日后真正接受超脫人生的佛家思想埋下了基礎。

當對其器重的太守陳襄于熙寧七年(1074)六月三日接到知應天府的調令后,于七夕節(jié)邀杭州官員會聚于梅摯嘉祐二年(1056)所建的有美堂時,陳襄在堂內前望浙江,后顧西湖,再見沙河塘上明月攀升,燈影閃爍,不覺興致大起,囑蘇軾即席賦詞。蘇軾先觀湖,再蘸墨,寫下一闋《虞美人·有美堂贈述古》:

湖山信是東南美,一望彌千里。

使君能得幾回來,便使尊前醉倒、且徘徊。

沙河塘里燈初上,水調誰家唱?

夜闌風靜欲歸時,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在蘇軾這里,這闋送別詞說是說“贈述古”,但字里行間,同樣是寫給自己。陳襄很快將赴應天府了,自己不也三年任期將滿?留在杭州的日子已經不多,和西湖相伴的日子也屈指可數(shù)。大凡送別之作,多少感傷難免。這闋詞不是沒有感傷,而是始終若隱若現(xiàn),令人只觸摸到語言之美、天地之美,乃至人生之美。再結合他之前寫給陳襄的《卜算子》中“吳蜀風流自古同,歸去應須早”句還能體會,歸隱之愿時時涌上蘇軾心頭。究其因,自是對前途失望所致;歸隱到何處?無非名山大川的自然深處。從蘇軾到杭州不久后所寫的“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能感受,蘇軾渴望的歸隱之地,已從他早年與蔣之奇相約的陽羨(今江蘇宜興)幻境到了眼前真實的西湖。但此時的蘇軾正值壯年,仍聽到前程召喚,所謂歸隱,也就不過一時意氣所想。人生原本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蘇軾能做到的,就是倔強地不讓官場改變自己。原因既有他扎根內心的“行天下之大道”的儒家思想牽引,也不無他的天性被西湖喚起。

從這里再看“淡妝濃抹總相宜”會發(fā)現(xiàn),該句不僅是他對西湖的由衷贊美,更是對人生的態(tài)度確立——不論明日將遭遇怎樣的生命濃淡,西湖在,其從容的本色就在。所以能夠令人想象,當蘇軾接到調任密州(今山東省濰坊市諸城市)太守的詔令后,于九月二十日“來別南北山道友”,滿懷不舍之情,與西湖告別,與望海樓告別,與孤山告別,與吉祥寺、靈隱寺、凈慈寺告別,與杭州的友人告別時,他佇立在西湖旁的身影,一定被夕陽拖得最久,也拖得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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