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楷倫

（重慶電力高等?？茖W校,重慶 404100）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穆時英與劉吶鷗、施蟄存一道被視為新感覺派的主要作家，他通過對主觀感覺的新奇描寫，塑造了以舞場男女為代表的各類都市人物，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上海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被譽為“中國新感覺派圣手”①。不過，在以新感覺派成名以前，穆時英也出版過一部帶有左翼文學烙印的短篇小說集《南北極》，在當時同樣引起了較大的反響，被時人稱為“普羅小說中之白眉”②。

本文主要從文學思想史的角度對《南北極》展開研究。就藝術形式的新奇性而言，《南北極》確實不如穆時英的新感覺派小說，這也是它不被學術界重視的原因。不過，從文學思想的豐富性來說，《南北極》卻非常值得注意。王本朝在《我們這一代的任務：百年中國文學思想史研究》中寫道：“文學思想，主要是人們在社會思想文化中以文學方式認識和表達生活與世界的觀念和意識。”③

《南北極》的文學思想，具有多重性、矛盾性的特征，與思想史有著廣泛的聯(lián)系，從這一角度出發(fā)，能夠更好地開掘作品價值。同時，也有助于理解和辨析文學史上的相關問題，如：《南北極》究竟算不算左翼文學？穆時英《南北極》與他的新感覺派小說是什么關系？

因此，本文從文學思想史的角度，圍繞《南北極》及其批評，對作品中駁雜多樣的文學思想進行梳理，厘清它與30年代左翼文學的復雜關系，并說明它對穆時英新感覺派小說的持續(xù)性影響，進而探析左翼文學與現(xiàn)代主義文學在思想上的復雜關系。

一

1932年1月，上海湖風書店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南北極》，收入《南北極》《黑旋風》《咱們的世界》《生活在海上的人們》《手指》五篇作品。1933年1月，上?，F(xiàn)代書局再版，增補《油布》《斷了條胳膊的人》《偷面包的面包師》三篇作品。正如穆時英本人所說：“我覺得這八篇東西的氣氛是一貫的?！雹?/p>

這些作品都是以社會底層貧民的生活作為題材，主要描寫窮人與富人在物質(zhì)生活、精神品質(zhì)方面的巨大差異，就像南極與北極一樣絕然相反，著力表現(xiàn)社會貧富矛盾的尖銳，批判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在形式上采用接近大眾的生活口語，以白描手法為主，具有簡潔明快的結構特點。

在保持總體風格一致的同時，這些作品之間也存在差異，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兩類。一類具有傳奇色彩，主人公多為充滿反抗精神的青壯年男子，情節(jié)曲折，戲劇性較強，表現(xiàn)的多是對上層階級的刻骨仇恨和強烈的復仇情緒；一類以寫實為主，主人公面對悲慘的生活困境無能為力，表現(xiàn)的多是對底層民眾的深切同情，帶有對貧富不均社會根源的理性思考。從發(fā)表時間來看，這兩類作品存在較為明顯的先后順序，1930年2月-1932年1月發(fā)表的五篇作品里，除《手指》外，均帶有明顯的傳奇色彩；1932年1月后發(fā)表的三篇作品，均以寫實為主。

從1930年2月穆時英在《新文藝》雜志第1卷第6號上發(fā)表《咱們的世界》以來，對相關作品的爭議就持續(xù)不斷。各方對于《南北極》在藝術上的創(chuàng)造性基本都持肯定態(tài)度,爭議主要圍繞作品的“左翼”屬性展開，即：《南北極》究竟是不是左翼文學？關于這一點主要有以下三種觀點。

1.《南北極》是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左翼文學：“他那種特創(chuàng)的風格，題材的新穎，字句的精煉，結構的緊湊，都為其他普羅作品中所未見?！雹?/p>

2.《南北極》不是左翼文學：“題材不是普羅階級正面斗爭，也談不到集團的政治意識，所以絕對不是一個普羅作品?！雹?/p>

3.《南北極》雖然具有左翼文學的一些特征，但也帶有明顯的流氓色彩，需要對作者加以正確的引導：“作者在意識上，似還有加一番洗練的必要。這理由很簡單，因為流氓的意識缺點是非常之多的”⑦。

產(chǎn)生以上爭議的根源在于，《南北極》的文學思想并非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而是由多個思想板塊拼接而成，充滿了含混與歧義，也就導致了不同的理解和評價。

二

《南北極》的文學思想主要是由三種思想組合而成：左翼文學思想、古代俠義文學思想、現(xiàn)代主義文學思想。

（一）左翼文學思想

“左翼”是一個頗為含混的概念，從該詞的本義來說：“‘左派’是法國議會中的反對黨，該黨的議員坐在議長的左側?！雹?。其后引申出反對現(xiàn)行秩序、要求變革進步的含義。19世紀六七十年代以后，隨著資本主義制度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確立，反對資本主義壓迫、主張進行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共產(chǎn)主義思想就成為了左翼思想的核心。由此衍生出的左翼文學，在思想上的主要特征就是批判資本主義對無產(chǎn)階級的剝削、帝國主義（壟斷資本主義）對殖民地人民的壓迫，號召進行暴力革命推翻不合理的制度，建立社會主義新政權。

在1930年代的中國，左翼文學一度占據(jù)了文學界的主流地位：“一九二八、一九二九以后，普羅文學執(zhí)了中國文壇的牛耳?！雹?/p>

從文本來看，《南北極》表現(xiàn)出了部分左翼文學的思想特征。小說集中的主人公都是社會底層貧民，職業(yè)包括工人、人力車夫、船夫等。小說對他們艱難的生活進行了細致的描寫，一方面是物質(zhì)條件的惡劣，時刻與貧窮、危險相伴；另一方面是精神層面的折磨，受盡歧視和欺辱，人已經(jīng)異化為工具，地位甚至還不如商品。

面對如此艱難的處境，他們展現(xiàn)了不同的生活態(tài)度。一種是奮起反抗，懷著對上層階級的痛恨實施復仇行動，如《咱們的世界》中的李二爺鋌而走險，加入海盜劫持游輪，對有錢人和洋人進行報復。另一種是默默忍受，最后往往導致悲慘的結局，如《手指》中的絲廠女工翠姐兒被監(jiān)工毆打致死。由此可見，《南北極》通過兩種態(tài)度及其結果的對比，充分論證了只有反抗斗爭才是底層貧民的唯一出路。

（二）古代俠義文學思想

中國古代的俠義思想可以追溯至《史記·游俠列傳》，此后，俠義思想和俠客形象逐漸從史書進入到詩歌、小說當中。由于社會制度的不完善，好人遭受冤屈，惡人得不到應有的懲治，這時就需要俠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懲惡揚善。因此俠義思想主要是指在現(xiàn)行法律體系之外以暴力手段對公平正義的維護，代表了平民百姓的美好愿望，往往體現(xiàn)在英雄傳奇故事中，如《水滸傳》之“替天行道”。

《南北極》中帶有傳奇色彩的作品都表現(xiàn)了濃厚的俠義文學思想。在人物的塑造方面，《黑旋風》工人之間互相稱呼“黑旋風”“智多星”“拼命三郎”等綽號，稱贊人物汪大哥像武松一樣愛打抱不平。《南北極》主人公也自稱是洪門出身。這些人物性格豪爽，重江湖義氣，好打抱不平，明顯帶有俠義思想的痕跡。在情節(jié)的設置方面，《生活在海上的人們》《咱們的世界》都出現(xiàn)了底層貧民聚眾起義，對地主、富人和官員進行復仇的情節(jié)，既符合底層民眾的愿望，又增強了小說情節(jié)的戲劇性和可讀性。

不過，古代俠義文學思想并無明確的政治理想，只是以模糊的道義作為行動目標，當群體行動時又缺乏嚴密的組織約束，很容易演變成個人欲望的滿足和宣泄。如《水滸傳》中武松在鴛鴦樓復仇時殺死無辜丫鬟、李逵劫法場救宋江時砍殺圍觀群眾?！赌媳睒O》也受此影響，如《咱們的世界》中由底層貧民組成的海盜組織劫持游輪后，對船上的富人和洋人進行了無差別的虐待和屠殺，這在一定程度上消減了反抗者身上的進步色彩，因此部分左翼批評家才稱其“全被流氓的意識所浸透著”⑩。

（三）現(xiàn)代主義文學思想

“現(xiàn)代主義”這個術語的應用范圍非常廣泛，具體含義因語境不同而略有差異，就文學思想而言，根據(jù)艾布拉姆斯在《文學術語詞典》中的描述，現(xiàn)代主義文學思想的顯著特征之一是在藝術上對舊有模式的創(chuàng)新突破，這既體現(xiàn)在形式和風格上，也體現(xiàn)在題材和內(nèi)容上。艾布拉姆斯還認為，現(xiàn)代主義的創(chuàng)新意味著對資本主義文化秩序的一種反叛，是具有政治意味和現(xiàn)實意義的。

穆時英的《南北極·改定本題記》一文中這樣表述自己的文學思想：“是抱著一種試驗及鍛煉自己的技巧的目的寫的?！?11)由此可見，盡管《南北極》與他的新感覺派小說相比，風格上存在明顯的差異，但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都是以創(chuàng)新、試驗為明確導向的。

《南北極》的試驗色彩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描寫對象集中在底層貧民尤其是工人身上，對工人生活的描寫不止是停留在貧窮的表象上，而是深入到了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本質(zhì)之中。在《斷了條胳膊的人》中，流水線上單調(diào)的重復性勞動使工人逐漸淪為機器，精神狀況出現(xiàn)嚴重問題。另一方面是小說語言的創(chuàng)新，采用了大量口語方言詞匯、俗語諺語歇后語乃至暗語黑話臟話，句式簡短、結構單純，語言風格質(zhì)樸明快，甚至顯得粗野，在歐化語法流行的新文學中別開生面，具有陌生化的效果。

以上三種不同的文學思想能夠被整合到一部有著共同主題的小說集中，不僅是由于穆時英本人思想的駁雜，也是因為三者之間確實存在著一定的關聯(lián)。一方面，古代俠義文學思想根源于現(xiàn)行秩序無法滿足人們對社會公平正義的渴望，因此行俠仗義的過程必然包含著對現(xiàn)行秩序的破壞，甚至是以暴力手段推翻現(xiàn)行秩序，這一點與左翼文學暴力革命的思想具有相似性。另一方面，左翼文學思想和現(xiàn)代主義文學思想對資本主義制度都持批判立場，只是在批判之后如何行動的態(tài)度上有明顯差異，這也是理解穆時英《南北極》與他的新感覺派小說關系的切入點，這一點將在論文的第三章行詳細的闡釋。

三

穆時英在《公墓·自序》中稱《南北極》和他的新感覺派代表作《公墓》是在同一時段寫作的，但嚴家炎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中則認為穆時英的新感覺派小說都是在《南北極》之后開始寫的。

從總體風格上來看，穆時英《南北極》與他的新感覺派小說確實存在很大的差異，以致研究者否定了作者本人的說法，認為兩者并非寫作于同一時段。但就文學思想而言，兩者也確實存在著一定的相似性，這種相似性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是對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這種批判在《南北極》中是以對底層貧民悲慘生活的直觀展示來實現(xiàn)的，而在新感覺派小說中則顯得更為曲折隱晦。如《夜總會里的五個人》中的五個人物都具有較好的經(jīng)濟條件和較高的社會地位，但最后都被現(xiàn)實擊垮，跌落到深淵之中。夜總會里的喧嘩表達的是內(nèi)心的空虛，瘋狂的尋歡作樂中透露著疲憊和絕望，“在悲哀的臉上戴了快樂的面具”。(12)盡管他描寫的對象由一貧如洗的底層民眾變成了具有一定經(jīng)濟實力的市民階層，描寫的生活由觸目驚心的血汗工廠變成了燈紅酒綠的酒吧舞廳，但人物的命運依然是悲慘的，只不過把這悲慘暫時涂抹上了濃重的色彩繽紛的顏料，最后被城市的冷雨無情地洗刷，露出生活的本來面目。悲劇的根源在《上海的狐步舞》中被直接點出：“上海。造在地獄上的天堂！”(13)社會環(huán)境的陰暗塑造了人性的扭曲和瘋狂，最終將個人引向毀滅。

二是對文學創(chuàng)新、試驗的持續(xù)追求。從《南北極》對底層貧民生活的描寫、大眾化口語的運用，到新感覺派小說對感覺窮形盡相的形容，都是對新的文學形式及內(nèi)容的探索，達到了陌生化的審美效果，創(chuàng)造了新奇的文學體驗，可謂殊途同歸。

穆時英創(chuàng)作歷程中的這種延續(xù)性，反映的是左翼文學與現(xiàn)代主義文學在文學思想上的深刻聯(lián)系。從兩者的思想根源來說，都是基于對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的不滿，曠新年在《山重水復疑無路：左翼文學的歷史生成》一文中認為：“文學上的現(xiàn)代主義運動和政治上的社會主義思想實際上都是對資本主義擴張的反應?！?14)左翼文學主要是通過現(xiàn)實主義的描寫來反映廣大工農(nóng)群眾的悲慘命運，從而批判資本主義制度?，F(xiàn)代主義雖然流派眾多，但都通過各自的方式對資本主義制度進行了批判。不同之處在于，左翼文學思想不僅是要在作品中批判，更要在現(xiàn)實中戰(zhàn)斗，將思想的深度轉化為行動的力量。而現(xiàn)代主義文學則將批判停留于作品之中，對主觀世界的強調(diào)源于對客觀世界的無力?？傊?，左翼文學和現(xiàn)代主義文學在思想上都根源于對資本主義的不滿，通過各自的方式對資本主義進行了批判，前者力圖改造客觀世界，后者則偏向改變主觀世界，兩者都自命為“先鋒”“前衛(wèi)”，文學形式的差異無法割斷兩者在文學思想上的紐帶。

結論

左翼文學思想與古代俠義文學思想都尋求以暴力手段對抗現(xiàn)行不合理的秩序，實現(xiàn)公平正義的理想，但左翼文學思想具有全新的階級理論和明確的政治目標，古代俠義文學思想只以模糊的道義作為指導，并無改造社會的意圖。左翼文學思想與現(xiàn)代主義文學思想都根源于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都賦予了自身超越時代的使命，但左翼文學思想堅信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力量，最終要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社會的徹底改造，現(xiàn)代主義文學思想則是以個人的精神世界作為抵抗陣地，企圖通過藝術創(chuàng)造對資產(chǎn)階級文化準則發(fā)起挑戰(zhàn)。

這三種文學思想在《南北極》中糾纏融合，使作品的左翼屬性曖昧不清，再加上穆時英新感覺派小說的鮮明對照，帶來了更多充滿爭議的問題?；蛟S正如作者所說：“我所關心的只是‘應該怎么寫’的問題”(15)，他在現(xiàn)代上海這座包容性極強的都市中浸潤各種思想的營養(yǎng)，“在思想中創(chuàng)造文學”(16)，以文藝先鋒者的姿態(tài)創(chuàng)造出新的審美經(jīng)驗。

注釋：

①嚴家炎.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M].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128-129頁.

②陳海英.民國浙籍作家穆時英研究[M].浙江工商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3頁.

③(16)王本朝.我們這一代的任務:百年中國文學思想史研究[J].當代文壇,2022年第2期.

④(11)(15)穆時英:《南北極·改定本題記》,嚴家炎、李今主編《穆時英全集》第一卷,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97頁.

⑤狄克:《一九三〇年中國文藝雜志之回顧》,嚴家炎、李今主編《穆時英全集》第三卷,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362頁.

⑥舒月:《社會渣滓堆的流氓無產(chǎn)者與穆時英君的創(chuàng)作》,嚴家炎、李今主編《穆時英全集》第三卷,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403頁.

⑦⑩寒生(陽翰生):《南北極》,嚴家炎、李今主編《穆時英全集》第三卷,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365頁,第363頁.

⑧雷蒙·阿隆:《知識分子的鴉片》,呂一民、顧杭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3頁.

⑨郁達夫:《光慈的晚年》,《現(xiàn)代》,1933年第3卷第1期,第72頁.

(12)穆時英:《公墓·自序》,嚴家炎、李今主編,《穆時英全集》第一卷,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233-234頁.

(13)穆時英:《上海的狐步舞》,嚴家炎、李今主編《穆時英全集》第一卷,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331頁.

(14)曠新年:《山重水復疑無路:左翼文學的歷史生成》,《“左翼文學”研究讀本》,徐志偉、張永峰主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7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