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英
(北京師范大學 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北京 100875)
2020年,公安部會同有關部門偵辦跨境賭博及相關犯罪1.8萬起,打掉網絡賭博平臺3400余個[1],由此反映出我國跨境賭博犯罪及網絡賭博犯罪呈高發(fā)態(tài)勢,網絡對于賭博犯罪影響深遠,網絡賭博已經成為賭博犯罪的主要方式。網絡賭博犯罪基于網絡技術的專業(yè)性、便捷性變得越來越復雜,并呈現出無邊界、跨國界分布特點,網絡賭博犯罪的電子數據亦分散于不同管轄區(qū)域或在不同管轄區(qū)域之間流動。犯罪的整體網絡化、數據存儲和流動的全球化已成為這個時代犯罪的典型特征之一。2018年歐盟委員會《常見問題:歐盟電子證據取證新規(guī)》中指出,在當今社會,至少85%的犯罪偵查針對的是電子證據,而且三分之二以上的犯罪偵查涉及跨境數據的收集提取[2]。由此可以看出,電子數據是打擊網絡犯罪的關鍵證據,電子取證也成為當前刑事偵查取證的新常態(tài)。因為電子數據具有更新快、易滅失、難恢復等特點,跨境電子取證已經成為當前各國打擊網絡犯罪的難題之一??缇畴娮尤∽C不僅給我國傳統(tǒng)司法協(xié)助取證制度和單向跨境電子取證制度帶來挑戰(zhàn),而且關系到網絡主權、數據人權的保護和網絡犯罪治理的國際合作。2001年歐洲委員會制定的《網絡犯罪公約》作為世界上第一部針對網絡犯罪行為的國際公約,規(guī)定了締約國執(zhí)法部門與網絡服務提供者直接合作取證的跨境電子取證模式,并對其內容進行不斷的修改完善以應對快速發(fā)展變化的網絡犯罪,包括2014年成立云證據研究組,完善跨境云數據取證的相關規(guī)則[3];2017年啟動第二附加議定書談判,提出網絡服務提供者強制披露合作模式的跨境電子取證,以提升法律的確定性[4]?!毒W絡犯罪公約》受到網絡技術發(fā)達的部分歐美國家的響應,以提高跨境電子取證效率。同時,《網絡犯罪公約》也受到包括我國在內的諸多國家的批判,并堅持在聯合國框架下起草新的提取電子證據國際標準的法律文書。2021年5月27日,第75屆聯合國大會通過關于《聯合國打擊網絡犯罪公約》談判安排的決議,定于2022年1月正式啟動公約談判[5]。我國既是電子數據提供者,面臨他國的跨境電子取證請求,又是電子數據需要者,面臨向他國申請跨境電子取證的現實。特別是我國網絡賭博犯罪的跨境電子取證,相較于其他網絡犯罪的跨境電子取證而言具有更大難度。不同于網絡詐騙、網絡恐怖主義等各國法律均規(guī)定為犯罪的行為,網絡賭博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在不同國家定性不一。雖然我國禁止一切網絡賭博,但周邊部分國家允許開設網絡賭場,給我國的網絡賭博犯罪跨境電子取證帶來更大障礙。
本文要解決的問題是,立足當前我國辦理網絡賭博犯罪案件跨境電子取證現狀,總結梳理面臨的難題,提出完善我國打擊網絡賭博犯罪跨境電子取證的可行性建議,以期提高我國網絡賭博犯罪跨境電子取證的效率和質量,從而為我國打擊網絡賭博犯罪鋪平道路,維護我國的經濟安全和國際形象。
我國法律禁止賭博行為。行政違法層面,《治安管理處罰法》第七十條規(guī)定,對以營利為目的為賭博提供便利條件或參與賭博數額較大的行為予以行政處罰。刑事犯罪層面,《刑法》第三百零三條規(guī)定了賭博罪、開設賭場罪、組織參與國(境)外賭博罪三個罪名。從上述法律規(guī)定可以看出,我國法律禁止一切形式的賭博行為,但對于網絡賭博并未作出明確規(guī)定。為嚴厲打擊網絡賭博違法犯罪行為,2010年《關于辦理網絡賭博犯罪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2010年《意見》”)規(guī)定了對網絡賭博犯罪行為的懲治,包括網絡賭博犯罪行為的定罪和量刑、管轄以及電子證據的收集與保全等。2020年《辦理跨境賭博犯罪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2020年《意見》”)進一步明確了跨境網絡賭博犯罪治理的相關問題。上述規(guī)范性文件的出臺,為我國懲治網絡賭博犯罪提供了定罪量刑依據,并根據網絡賭博犯罪的跨國境特點,規(guī)定了網絡賭博犯罪的管轄和電子證據的取證。
賭博行為在我國既可能構成行政違法行為,也可能構成犯罪行為。遺憾的是,我國法律層面尚未針對“網絡賭博”作出專門性規(guī)定。但我國以規(guī)范性文件的形式對辦理網絡賭博犯罪及跨境網絡賭博犯罪的有關問題作出了規(guī)定,并特別規(guī)定了跨境電子證據的取證。由此說明,電子證據對于認定網絡賭博犯罪至關重要,跨境電子取證是打擊網絡賭博犯罪的重要措施。
1.我國規(guī)定了基于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模式的跨境電子取證制度
我國在法律層面規(guī)定了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制度,并逐漸將跨境電子取證納入刑事司法協(xié)助范圍?!缎淌略V訟法》第十八條規(guī)定了我國司法機關可以基于國際條約或互惠原則與外國司法機關開展司法協(xié)助?!秶H刑事司法協(xié)助法》第二十五條為包括電子取證在內的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事項提供了法律基礎和基本規(guī)范框架。除法律規(guī)定外,網絡犯罪辦理機關也針對跨境電子取證司法協(xié)助出臺了相關規(guī)定。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網絡使用率普遍提升,網絡犯罪猖獗。電子證據作為打擊網絡犯罪的關鍵證據,跨境電子取證已然成為偵辦機關取證新常態(tài),通過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途徑申請跨境電子取證是偵辦機關的現實需求。2021年《人民檢察院辦理網絡犯罪案件規(guī)定》第五十七條規(guī)定地方人民檢察院可以通過國際刑事司法條約或外交途徑申請司法協(xié)助。2020年《意見》第七條規(guī)定了辦理跨境賭博犯罪中跨境取證的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途徑。除規(guī)定國際條約或平等互助原則的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外,2020年《意見》還規(guī)定了國際警務合作機制、國際刑警組織協(xié)助取證途徑。
我國將跨境電子取證納入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范圍,對于電子證據的提取與其他證據的提取適用統(tǒng)一司法協(xié)助程序。此外,我國還針對網絡賭博犯罪的跨境電子取證規(guī)定了專門的國際司法協(xié)助程序。
2.我國規(guī)定了單向跨境電子取證制度
我國偵查機關根據網絡犯罪案件辦理的現實需要,出臺了一系列關于電子證據的單向跨境取證制度。2010年《意見》第五條規(guī)定了對存儲在境外計算機上的電子數據的提取、存儲和固定程序。2014年《關于辦理網絡犯罪案件適用刑事訴訟程序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2014年《意見》”)第十五條規(guī)定了可以提取原始介質位于境外的電子數據。2016年《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收集提取和審查判斷電子數據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2016年《規(guī)定》”)第九條規(guī)定了對于原始存儲介質位于境外或者遠程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上的電子數據,可以通過網絡在線提取,在2014年《意見》基礎上進一步明確了提取方式為網絡在線提取。2019年《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電子數據取證規(guī)則》(以下簡稱“2019年《規(guī)則》”)第二十三條規(guī)定了對公開發(fā)布的電子數據和境內遠程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上的電子數據,可以通過網絡在線提取,進一步明確我國偵查機關對境外電子數據的提取范圍,即限于公開數據。
由此可見,我國對于單向跨境電子取證的規(guī)定越來越嚴謹,提取方式從境外電子證據的提取到境外電子證據的在線提取,提取方式更明確。提取內容從存儲于境外的所有電子數據到公開發(fā)布的境外電子數據,限縮了提取范圍。
對于網絡賭博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在不同國家的法律規(guī)定中存在差別。我國法律明確禁止一切形式的賭博行為,但很多國家允許一定形式的合法賭場存在,甚至形成了一定規(guī)模的賭博經濟。特別是我國周邊一些國家開設大量合法賭場,我國查辦的跨境網絡犯罪案件基本與這些國家的合法賭場有關,這一現實情況對我國跨境電子取證制度的執(zhí)行造成極大阻礙。根據傳統(tǒng)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途徑申請跨境電子取證時,被請求國首先判斷該犯罪行為在本國是否構成犯罪,當行為在被請求國不構成犯罪時,司法協(xié)助請求將遭到拒絕,從而形成跨境電子取證的壁壘,最終導致跨境取證無法實現。我國查辦的跨境網絡賭博犯罪案件,通常是我國公民參與境外網絡賭場賭博或者參與服務器架設境外的網絡賭場賭博,當我國偵查機關依照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程序申請跨境電子取證時,被請求國則有權以網絡賭博行為在其國家不構成犯罪為由拒絕我國的司法協(xié)助請求,由此導致我國網絡賭博犯罪的跨境電子取證相較于其他網絡犯罪面臨更大阻力。
概言之,因對網絡賭博行為是否構成犯罪的法律規(guī)定不一致,我國對于網絡賭博犯罪的偵查面臨無法通過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途徑進行跨境電子取證的現實困難。
1.我國關于單向跨境電子取證規(guī)定的法律效力有待提升
我國關于單向跨境電子取證的法律規(guī)定,均以部門規(guī)范性文件的形式作出,法律效力較低,說服力不足。而我國對于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則以法律形式作出,二者在法律效力上存在差異。因此,我國開展單向跨境電子取證的法律效力低于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取證的效力。此外,我國在法律層面規(guī)定了電子數據的限制輸出,而以規(guī)范性文件形式規(guī)定單向跨境電子取證,由此可能引發(fā)他國對我國單向跨境電子取證法律效力的質疑。
2.我國關于單向跨境電子取證范圍的規(guī)定不清晰
當前我國法律關于跨境電子取證范圍的規(guī)定并不清晰,而且不同執(zhí)法機關制定的有關單向跨境電子取證的取證范圍也不一致,比如2010年《意見》列舉了網站頁面、上網記錄等6種電子數據;2019年《規(guī)則》則將取證范圍限定于公開發(fā)布的數據。偵查機關的單向跨境電子取證范圍不明確則可能引發(fā)侵權問題,存在潛在的法律爭議和風險。
3.我國關于跨境電子取證的規(guī)定存在沖突
我國法律一方面規(guī)定我國偵查機關的單向跨境電子取證;另一方面又規(guī)定我國電子數據的限制輸出。如前所述,我國規(guī)定了偵查機關的單向跨境電子取證,容易引發(fā)外交爭議。比如2000年,美國聯邦調查局在調查一起黑客案件的過程中,在未經俄羅斯官方許可的情況下,使用秘密獲得的嫌疑人用戶名和密碼登錄俄方境內的計算機系統(tǒng),在線提取涉案數據,此案引發(fā)俄羅斯方面強烈的外交抗議[6]。針對我國電子數據輸出方面,《網絡安全法》申明了網絡空間主權,并規(guī)定關鍵信息基礎設施的運營者在我國境內運營中收集和產生的個人信息和重要數據應當在境內存儲,未經安全評估不得向境外提供。《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法》規(guī)定,我國境內的機構、組織和個人原則上不得向外國提供證據材料。由此可見,我國法律規(guī)定一方面希望通過數據屬地管轄來限縮他國的執(zhí)法空間,另一方面又希望突破數據屬地管轄來實現單向跨境電子取證[7]56—81。
1.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效率低下,難以有效應對高速流動的電子證據
第一,根據外交部網站公布的數據,截至2020年12月31日,我國現有對外締結刑事司法協(xié)助條約46項,民事和刑事司法協(xié)助條約19項[8],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條約數量相對較少,對于那些沒有與我國簽訂刑事司法協(xié)助條約的國家,則很難通過刑事司法協(xié)助途徑請求協(xié)助。如緬甸和柬埔寨是我國網絡賭博犯罪涉及比較多的兩個國家,但我國與其均未簽訂雙邊刑事司法協(xié)助條約,因而就無法依據雙邊條約相互開展電子取證的刑事司法協(xié)助。而且條約通常對于調查取證問題僅作概括性規(guī)定,具體的司法協(xié)助程序需依據被請求國的國內法律規(guī)定進行。若我國不了解或未正確理解被請求國關于協(xié)助取證的法律規(guī)定,則可能出現請求內容不準確等問題,延誤取證行為。第二,根據傳統(tǒng)刑事司法協(xié)助“倒U型”取證程序結構[9],司法協(xié)助存在逐層審批時間長、審批后取證周期長、取證難度大等問題[10],有歐洲檢察官表示,在其通過司法協(xié)助申請?zhí)岢龅募s400件請求中,在4年之內,僅收到60件答復,其中很多答復遲緩,甚至在寄出請求的數年之后才予答復[11]。電子證據更新快、易滅失的特點決定了其對取證時間的及時性要求較高,而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模式忽視了數字化、云計算的時代背景,跨境電子取證的快捷化要求沒有得到應有的體現[12],無法及時獲取有效電子證據,影響案件偵辦效率,不利于打擊網絡賭博犯罪。第三,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模式以雙邊協(xié)議或多邊協(xié)議為基礎,這要求我國在申請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前必須準確地知道電子證據所在國,否則無法向相關國家提出刑事司法協(xié)助請求。而網絡賭博犯罪的跨國界發(fā)展、電子證據的弱地域性特點以及數據的高速流動性決定了電子證據的所在地在很多情況下難以準確界定,因此難以提出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請求。
2.國際條約無法滿足跨境電子取證要求
《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無法有效滿足國際合作應對網絡犯罪的新要求[13]。《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以下簡稱《打跨公約》)僅規(guī)定了為幫助打擊犯罪而提供技術援助和培訓,而且對于取證仍采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模式且不涉及電子取證規(guī)定。我國參與的《上海合作組織成員國保障國際信息安全政府間合作協(xié)定》等打擊網絡犯罪的區(qū)域公約成員國范圍和內容有限,致使打擊網絡賭博犯罪的國際立法零散、不全,難以有效適用于我國開展打擊網絡賭博犯罪跨境電子取證的國際合作。
因此,我國需要以前瞻性視角,調整國內立法,提高網絡賭博犯罪跨境電子取證效率,響應當前從嚴打擊跨境網絡賭博犯罪的國家政策。
網絡賭博犯罪跨境電子取證是不可回避的問題。實踐中,不同國家對于網絡賭博是否構成犯罪的法律規(guī)定存在差異,在短期內無法達成一致?;谶@一現實,我國需要完善現有法律規(guī)范,提高跨境電子取證效率,加大打擊網絡賭博犯罪的力度。
開展跨境電子取證,我國的法律規(guī)范需形成對外基本立場一致、對內邏輯自洽的規(guī)則體系[7]56—81。對外在尊重網絡主權的基礎上,發(fā)揮我國法律的域外效力;對內考慮懲治網絡賭博犯罪的現實需要,調整完善我國法律規(guī)范,適應網絡賭博犯罪跨境電子取證的需要。
1.尊重網絡空間主權是跨境電子取證的邏輯起點
網絡空間主權是國家主權在網絡空間中的自然延伸和表現[14]。國家對內可以自主行使立法、司法、行政等權力,對網絡安全進行規(guī)制和管理,對外可以依據網絡主權平等的基本原則,平等地在網絡空間從事各種網絡活動,確保自身在網絡空間的平等和獨立,并且在受到外界的網絡干預和網絡攻擊時有權行使網絡自衛(wèi)權。我國《網絡安全法》第一條申明了“維護網絡空間主權”的立法主旨,尊重網絡空間主權已經成為我國處理網絡事務的根本遵循和制度基石。網絡賭博犯罪的發(fā)展已經突破了國界限制,我國比以往更需要開展跨境合作,打擊網絡賭博犯罪。打擊網絡賭博犯罪的跨境合作,主要在于跨境電子取證??缇畴娮尤∽C不過是傳統(tǒng)域外刑事取證制度的一個具體領域,遭遇的最大障礙仍是主權問題。因此,跨境電子取證需考慮不同國家在世界網絡空間治理中的地位差異,平衡國家之間的利益。一些發(fā)達國家利用自身在網絡空間的優(yōu)勢,試圖以“數據控制者模式”取代“數據存儲地模式”,弱化主權國家對其境內電子數據的現實掌控。但跨境電子取證不應侵害和破壞國家主權,應尊重各國自主選擇網絡管理模式、參與國際網絡空間治理的權利。網絡賭博犯罪中,電子數據分散分布、高速流動,犯罪地和電子數據所在地相分離,傳統(tǒng)的以數據主權存儲介質所在地管轄的模式已經發(fā)生松動,但跨境電子取證不能因此模糊了基于國家主權的屬地管轄原則。
2.協(xié)調國內法律規(guī)范,形成邏輯自洽的規(guī)制體系
首先,完善我國法律法規(guī)對于跨境電子取證行為的規(guī)范。從我國偵查機關近年來辦理網絡賭博犯罪案件的情況看,大量的賭博網站服務器架設境外,跨境電子取證已經是實踐中常態(tài)性適用的偵查措施??缇畴娮尤∽C涉及網絡主權和國家主權,關系到我國的國際形象。因此,我國關于單向跨境電子取證的相關規(guī)定應以法律形式出臺,法律效力更高,更有利于我國跨境電子取證的順利開展。具體來說,我國需在基本法層面,順應當前跨境電子取證的實際需要,對跨境電子取證的實體與程序作出專門性規(guī)定,使我國跨境電子取證有法可依。
其次,規(guī)范我國單向跨境電子取證的范圍。我國對于單向跨境電子取證的范圍規(guī)定不一,有待明確。為避免單向跨境電子取證的法律風險和爭議,我國應在法律層面明確單向跨境電子取證范圍。2005年《計算機犯罪現場勘驗與電子證據檢查規(guī)則》第二條規(guī)定,電子證據包括電子數據、存儲媒介和電子設備。單向跨境電子取證的網絡在線提取不可能提取存儲介質和電子設備,而僅限于其中的電子數據。我國偵查機關單向跨境電子取證至少包括以下數據:一是對公眾公開的信息,如網頁數據等,不應以信息主權保護為由阻礙跨境電子取證,以提高跨境電子取證效率。對此,我國2019年《規(guī)則》明確規(guī)定了我國偵查機關有權在線提取公開發(fā)布的數據。二是對于無法明確國別的電子數據,我國偵查機關有權直接在線提取而不應因此受到侵犯網絡主權的控訴。實踐中,犯罪嫌疑人為規(guī)避偵查,故意將電子數據在不同管轄區(qū)域之間流動或隱匿電子數據的位置,我國偵查機關直接在線提取該類電子數據,有利于提高網絡賭博犯罪的打擊效率。
再次,協(xié)調我國單向跨境電子取證與限制數據輸出之間的立法矛盾。單向跨境電子取證與限制數據輸出的法律規(guī)定之間的不協(xié)調,一方面不利于我國所倡導的網絡主權和網絡空間命運共同體的構建;另一方面也不利于我國跨境電子取證的開展。推動打擊網絡犯罪的跨境合作,我國需要對境內電子數據的對外輸出和跨境電子取證堅持基本一致的處理原則。這應作為我國打擊網絡犯罪跨境電子取證合作的基本原則,但同時需考慮到例外情形,即打擊網絡賭博犯罪跨境電子取證。我國的網絡賭博犯罪跨境電子取證主要涉及我國的周邊國家及東南亞部分國家,各國的網絡科技水平發(fā)展不一,對于電子數據的保護規(guī)定不一,我國與前述國家彼此之間尋求合作的需求不一?;诰W絡賭博犯罪的發(fā)展現狀,我國成為主要的電子取證申請國。加之網絡賭博犯罪與其他網絡犯罪之間的區(qū)別,我國需要針對網絡賭博犯罪特別規(guī)定單向跨境電子取證制度,在總體上堅持單向跨境電子取證與限制數據輸出之間的平衡的同時,保障我國網絡賭博犯罪單向跨境電子取證順利進行。
3.發(fā)揮我國法律的域外效力
網絡發(fā)達國家已經突破數據屬地管轄來擴張本國的執(zhí)法空間。美國《澄清合法使用境外數據法》在電子取證方面的“長臂管轄”原則為其偵破網絡犯罪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提高了案件偵辦效率。歐盟委員會《電子證據跨境調取提案》也不以數據存儲位置作為確定管轄權的決定因素,一定條件下歐盟成員國的執(zhí)法或司法當局可直接向為歐盟境內提供服務的服務提供商要求提交電子數據。我國在網絡賭博犯罪治理方面應借鑒這一執(zhí)法模式。如前所述,我國嚴厲打擊的網絡賭博犯罪在諸多國家并不構成犯罪,因此,犯罪分子在我國周邊國家開設賭場吸引我國公民參賭,以此繞開我國法律管轄。賭場所在國因賭博經濟等原因缺乏為我國提供司法協(xié)助的原生動力,給我國打擊網絡賭博犯罪帶來很多阻力。因此,為提高我國打擊網絡賭博犯罪的效率,維護我國的經濟安全,我國需要在網絡賭博犯罪單向跨境電子取證制度方面發(fā)揮我國法律的域外效力,加大打擊網絡賭博犯罪的力度。2016年《規(guī)定》和2019年《規(guī)則》規(guī)定的在線提取是我國刑事管轄權在一定程度上向境外延伸的實際表現。網絡賭博犯罪單向跨境電子取證在具體操作層面上,應當與我國網絡空間刑事管轄權、數據主權的處理等相協(xié)調,并在具體程序的設計方面予以明確,即在堅持原則的情況下,對特殊犯罪偵查予以例外處理。
因雙重犯罪原則限制及效率低下的原因,基于傳統(tǒng)刑事司法協(xié)助模式的跨境電子取證難以適應我國打擊網絡賭博犯罪的需要。因此,在跨境電子取證方面,我國需在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合作模式外探索跨境電子取證的國際執(zhí)法合作,合理繞開國際刑事司法合作途徑的冗雜程序,保證那些通過網絡溝通即可實現的電子取證得以高效進行。不同于國際刑事司法合作協(xié)助模式,國際執(zhí)法合作不以行為在本國構成犯罪為基礎,我國在偵辦跨境網絡賭博犯罪過程中,通過國際執(zhí)法合作進行跨境電子取證,有利于對網絡賭博犯罪案件的偵破。具體途徑上,2020年《意見》規(guī)定了網絡賭博犯罪電子取證的國際警務合作和國際刑警組織合作模式,為我國打擊網絡賭博犯罪提供了國際執(zhí)法合作基礎。我國應在此基礎上,一是借助于國際刑警組織的網絡犯罪協(xié)助平臺(CCP)和數據庫獲取共享情報,提高業(yè)務效率。二是在跨境電子取證過程中,尋求國際刑警組織的行動支持。三是基于電子數據的網絡化特點及電子取證的專業(yè)性要求,必要時由國際刑警組織對我國負責跨境電子取證的偵查人員進行技術方法培訓,加強我國偵查人員的能力建設。此外,考慮到我國的網絡賭博犯罪主要涉及一些東南亞國家,我國需充分發(fā)揮瀾滄江—湄公河綜合執(zhí)法安全合作中心的作用,與相關國家合作打擊跨國網絡賭博犯罪行為,交流情報信息,加強電子取證的執(zhí)法合作。
2019年,聯合國大會圍繞“為犯罪目的使用信息和通信技術”這一主題設立特設委員會并開展新公約起草工作[15],對包括跨境電子取證的國際標準和國際合作在內的一系列議題展開討論。從全球已有實踐及聯合國框架下的政府間專家組討論情況來看,電子取證的跨境合作進程中,偵查機關與網絡服務提供者直接合作取證將成為不可阻擋的趨勢。我國在網絡賭博犯罪的跨境電子取證過程中,也可以參照這一取證模式。
1.偵查機關與網絡服務提供者直接合作的正當性基礎
第一,從國際規(guī)則和實踐來看,根據2019年《打擊為犯罪目的使用信息和通信技術行為秘書長的報告》[13],多個國家肯定了跨境電子取證中偵查機關與網絡服務提供者的直接合作取證模式,甚至已經出現了對網絡服務提供者設立強制披露義務的實踐嘗試,這種取證模式提高了取證效率,有利于電子數據的快速保存和獲取,有利于案件的偵破。目前,國際社會已經形成了三種較為成形的合作機制:一是《網絡犯罪公約》規(guī)定的合作機制;二是歐盟《涉刑事電子證據提取和存留命令條例(草案)》的區(qū)域合作機制;三是美國《澄清合法使用境外數據法》體系及其相關雙邊協(xié)議機制[16]。此外,根據國際電信聯盟發(fā)布的《2020年度全球網絡安全指數》,調研的194個國家中,166個國家開展了公私合作模式[17],這為我國偵查機關與網絡服務提供者直接合作取證提供了實踐基礎。第二,在國際合作層面,我國對外簽訂了多項刑事司法協(xié)助雙邊協(xié)議及多邊協(xié)議,為跨境電子取證奠定了基礎。從傳統(tǒng)刑事司法協(xié)助模式轉向跨境電子取證模式,是司法協(xié)助具體合作模式的改變,轉化障礙相對較小。第三,從國內法角度來看,我國規(guī)定了跨境電子取證的單向取證制度,將單向跨境電子取證模式轉變?yōu)閭刹闄C關與網絡服務提供者合作取證模式更有利于我國跨境電子取證行動的合法進行,避免單向取證的侵權風險,提高取證效率。第四,現實層面來說,相較于網絡服務提供者所掌握的網絡技術,偵查機關的能力水平和機制遠遠落后。網絡服務提供者擁有龐大的智庫資源和先進的技術理念,一方面可以通過技術優(yōu)勢不斷修補完善網絡空間中可能存在的漏洞;另一方面也為偵查機關調查取證與懲治犯罪提供技術支持。偵查機關與網絡服務提供者合作破案勢在必行。因此,我國規(guī)定偵查機關直接通過網絡服務提供者在線提取境外電子數據具有合法、合理基礎。
2.劃定“信息邊疆”,開通直接取證“綠色通道”
電子取證更關注及時、高效、準確獲取數據以有效打擊犯罪,網絡安全并非主要考慮因素。在此背景下,刑事偵查與網絡安全需求之間的沖突就需要協(xié)調。為保護跨境電子取證中的網絡安全和信息主權,取證雙方需要在法律規(guī)定的“信息邊疆”內,在保障國家和社會公共安全、公民個人信息安全等情況下進行合作。但特殊情形下,應允許偵查機關與網絡服務提供者直接合作取證,這種行為應被認為是合法的和可容忍的。我國目前的網絡賭博犯罪,通常涉及境外賭博網站,即使參賭人員在中國境內,其數據信息也存儲在境外以規(guī)避中國法律監(jiān)管和中國執(zhí)法機關的偵查。網絡賭博犯罪中的賭資數額、參賭人數等證據對于網絡賭博犯罪的定罪量刑至關重要,獲取網絡賭博人員的賭博網站賬號信息后,我國偵查人員通過賬號登錄賭博網站獲取賭資數額、參賭人數等信息的取證方式雖已涉及跨境取證,但并未侵犯信息主權,其實質與網絡參賭人員登錄賬號無差別。因為偵查人員登錄賬號獲取的信息與犯罪嫌疑人登錄賬號獲取的信息是相同的,而且,某一賬號能夠獲取的信息是公開的。因此,并不存在犯罪嫌疑人登錄賬號合法、合理而偵查人員登錄賬號則涉嫌侵犯信息主權問題。因此,對于網絡賭博犯罪的取證,我國偵查機關利用賭博網站賬號信息實施電子取證行為應作為便捷取證的合法、有效途徑,但偵查機關不得將取得的電子數據用于其他目的,并應確保獲取的電子數據得以妥當處置。
網絡犯罪的發(fā)展對執(zhí)法人員的執(zhí)法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缇畴娮尤∽C不僅面臨主權問題,還面臨新技術的挑戰(zhàn)。電子取證需要專業(yè)技術能力,執(zhí)法人員的業(yè)務素質欠缺將阻礙跨境電子取證的進行。根據《2020年度全球網絡安全指數》,我國網絡安全指數全球排名第33位,在技術措施、組織措施、能力建設措施和合作措施這4大支柱領域都存在欠缺[17]。為使偵查機關的跨境電子取證工作更為順暢,需要對偵查人員加強培訓,提高其技術偵查能力。根據《2020年度全球網絡安全指數》,46%的國家向公共部門和政府官員提供特定的網絡安全培訓,41%的國家為包括中小企業(yè)和私營部門在內的IT專業(yè)人員提供能力建設演習,37%的國家為執(zhí)法人員提供技術培訓,32%的國家正在確保司法和其他法律參與者在確保彈性和安全性方面不會落后[17]。由此可見,加強網絡知識技能培訓,增強能力建設,已成為國際社會的共識。
目前,全球主要國家的網絡犯罪應對體系各有側重,為提高我國偵查機關跨境電子取證能力,我國需要從多層面、多角度對偵查人員進行培訓。具體來說,首先,建議在一定區(qū)域內的不同國家之間開展執(zhí)法人員聯合培訓,比如我國可以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范圍內開展執(zhí)法人員聯合培訓,以便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開展跨境電子取證執(zhí)法合作,打擊網絡賭博犯罪。第二,對目前已發(fā)生的跨境電子取證實際案例進行實證分析,進行類型化總結,實現在電子取證范圍、電子取證方式、電子取證技術、電子取證程序等方面達成共識。第三,作為國際刑警組織成員國,我國執(zhí)法機關應積極參與國際刑警組織的警務能力建設培訓,如2018年國際刑警組織在武漢開展了主題為“網絡技術在警務工作中的應用和發(fā)展”的培訓。參與國際刑警組織能力建設培訓有助于我國偵查機關提高電子取證能力并了解國際刑警組織執(zhí)法與合作相關事宜,有利于提高我國與國際刑警組織的合作效率,增強對網絡賭博犯罪的打擊力度。
網絡技術的無邊界發(fā)展帶動了電子數據的全球流動,跨境電子取證將是未來主要的取證方式。同時,隨著人們對網絡科技帶來的“數字生命線”越來越依賴,保護網絡安全和信息安全亦是不可繞開的重要話題。及時、高效的電子取證需求如何與網絡主權、網絡安全保護之間保持平衡;一國在緊急情況下能否越過法律規(guī)定程序直接在線提取他國境內的電子數據;跨境電子取證是否需要遵循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助的“雙重犯罪原則”等一系列問題,都是跨境電子取證需要解決的問題。筆者對我國如何開展網絡賭博犯罪跨境電子取證提出淺見,以期助力我國網絡犯罪跨境電子取證工作順利開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