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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北事變前后地方實力派政治行為再考察*

2023-01-08 07:21:59
中共黨史研究 2022年1期
關鍵詞:閻錫山華北蔣介石

徐 進

1935年的華北事變使華北地區(qū)亡國危機加劇,其所帶來的政治氛圍激發(fā)出一二九運動,成為中共在思想和組織上楔入華北地方權(quán)力格局的先導。理解這種政治氛圍,需要特別注意華北地方實力派的政治行為。對此,有學者使用臺北“國史館”檔案等資料,遵循“軍紳政權(quán)—地盤主義”邏輯,從派系角度研究華北事變前后地方實力派的爭斗及其在“日蔣博弈”中的因應(1)參見李君山:《1935年“華北自治運動”與中國派系之爭——由〈蔣中正總統(tǒng)檔案〉探討戰(zhàn)前中日關系之復雜性》,《臺大歷史學報》2004年第34期。。新近研究仍以這部分檔案為主要史料,同樣從權(quán)力與利益的角度論述地方實力派在華北事變后的政治抉擇(2)參見賀江楓:《華北自治運動與地方實力派的政治選擇》,《歷史研究》2019年第1期。。

大體而言,現(xiàn)有解讀未能突破“權(quán)力—利益”框架。該框架固然頗具解釋力,卻容易忽視影響各派力量政治決策的其他重要因素。事實上,對于權(quán)力關系復雜詭譎的華北事變,僅僅按照時間線索描述歷史進程,難以深入理解歷史當事人行為背后的深層理念與邏輯。很多時候,各地方實力派的政治考量不能簡單歸結(jié)為權(quán)力和利益問題,而是受制于民國政治特有的思想觀念和心理定勢。本文嘗試捕捉這種觀念和心理,考察華北事變前后地方實力派的政治行為。

一、地方意識與國家觀念

清末民初以來,權(quán)威分裂、政治失序,隨之而來的是地方意識盛行與國家觀念式微。具體到20世紀30年代,以南北畛域、地緣認同為表征的地方意識既是地方實力派與中央分庭抗禮的有力號召,又是中央與地方共同遵從的行事邏輯。與此同時,南京政府合法性的建立使國家觀念逐步上升,日本威脅的迫近進一步加速了這一過程。地方意識與國家觀念交織虬結(jié),共同影響著地方實力派的行為選擇,華北局勢隨之愈發(fā)復雜。

南北畛域作為地方意識的表征之一,長久以來被視為民國政治離心力之一端。北伐雖于形式上統(tǒng)一全國,但由于蔣介石通過聯(lián)合馮玉祥、閻錫山才打敗北洋軍閥,故勝利后馮玉祥、閻錫山仍在北方發(fā)揮主導影響,原來掌控北方的奉系則退居關外。北伐后,南北勢力的對抗依舊存在,南北畛域也并未根除。在時人觀念中,北伐的勝利某種程度上就是南方對北方的勝利。桂系軍閥白崇禧占領北京后接受采訪時的豪言,就有這種意識潛伏其間。他聲稱,自古未有南征北獲得勝利者,而今北伐成功實為史上創(chuàng)舉。他還特意將國民革命軍與太平軍對比,強調(diào)后者最多一度進至天津,至于進占北京,此為首次。(3)程思遠:《白崇禧傳》,北方文藝出版社,2011年,第127頁。國家主義派的李璜則以國民黨政府將北京改為北平為例,直言其中包含南方征服北方的意味,因而一般北方人對南方人懷有一種嫉視心理。這一因素繼續(xù)發(fā)酵,隨后成為引發(fā)1930年蔣馮閻中原大戰(zhàn)的原因之一。(4)參見羅志田:《地方意識與全國統(tǒng)一:南北新舊與北伐成功的再詮釋》,《亂世潛流:民族主義與民國政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15頁。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中原大戰(zhàn)前夕,國民黨右派元老吳稚暉在預判北方形勢時,鑒于南北意識的存在,專門就馮玉祥、閻錫山會不會聯(lián)合的問題提醒蔣介石說,北方之人必扶助北方,不可希望太過(5)《蔣介石日記》(1930年3月2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梢姷胤揭庾R在一定層面影響著政治人物的決策。中原大戰(zhàn)最終以東北軍入關“武裝調(diào)?!睘榻Y(jié)局,馮玉祥、閻錫山兩派對中央的威脅得以消除,但蔣介石的勢力仍不足以控制北方,故將黃河以北事務交由張學良主持。由于后者亦屬北方一脈,此舉強化了北方對中央的認同。

與此同時,國民黨中央形成了蔣介石領軍與胡漢民領黨的“蔣胡合作”局面,在“黨統(tǒng)”上具有一定的合法性和權(quán)威性。這使得地方意識有所減弱,國家觀念初步恢復。1930年,吳稚暉曾樂觀地對蔣介石說,中央政府威信已立,軍閥如叛亂,人民必厭惡之(6)《蔣介石日記》(1930年3月2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部分地方人士表達了類似觀點,例如中原大戰(zhàn)前,時任監(jiān)察院院長的晉系元老趙戴文曾對閻錫山指出,蔣介石代表中央政府,反對他即意味著起兵叛亂(7)武和軒:《閻錫山與中原混戰(zhàn)及“擴大會議”》,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輯》第37輯,中國文史出版社,2000年,第215頁。。但是,這一中央權(quán)力體制脆弱不堪。1931年,因胡漢民反對制定約法,蔣介石一怒之下將其扣押。對此,國民黨元老群起反對,并與西南實力派結(jié)合,一度另立中央。這一時期,蔣介石實際上只能掌握長江中下游數(shù)省,南方的兩廣、云貴川以及北方各省皆為半獨立狀態(tài)。蔣介石視各派勢力為“邊藩”,徐永昌亦曾將此時比作藩鎮(zhèn)割據(jù)的后唐五代(8)《徐永昌日記》(1935年10月2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5033013。。

華北事變前后,外敵因素增加了政局的復雜性,促使國家觀念上升并最終壓倒地方意識。東北三省既已為日本所占領,緊鄰東北的華北地區(qū)必然受其影響。中原大戰(zhàn)失敗后,閻錫山被迫離開太原,選擇方便與日本勢力密切聯(lián)絡的大連定居,但在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前,他搭乘日軍飛機返回山西。熟知內(nèi)情者表示,為了讓日軍用飛機送他回太原,閻錫山費盡周折,并對日方有所承諾(9)趙承綬:《我參預閻錫山勾結(jié)日寇的活動情況》,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輯》第54輯,文史資料出版社,1962年,第209、210頁。。搭乘日軍飛機這一舉措頗具象征性,說明閻錫山希望借助日本勢力加重其與各方談判的籌碼,也說明在華北地方實力派的斗爭中,日本因素已經(jīng)不容忽視。

大敵當前、外患劇增,章太炎一貫秉持的“中外矛盾大于國內(nèi)政爭”的觀念在政界日益占據(jù)上風。例如,徐永昌認為“國家不亡”為重中之重,并從這一立場出發(fā),主張晉系應助張學良安定北方(10)《徐永昌日記》(1931年9月19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1008021。。原本積極反蔣的胡漢民也不肯為了對抗蔣介石而聯(lián)合日本??梢?,外患某種程度上增強了國家向心力,成為國民黨中央政府可資借用的一種政治資源。面對日本步步緊逼,地方實力派比以往更需要中央的支持。

20世紀20年代,掌控中央的軍閥往往主張武力統(tǒng)一,而地方勢力則以聯(lián)省自治對抗。北伐之后蔣介石力求南北統(tǒng)一,但很大程度上只是帶來了各方勢力的一次洗牌,位于南方的中央仍然無法完全掌控北方。反倒是九一八事變后的外患,為其提供了歷史契機。1933年,日軍進犯熱河,蔣介石借機調(diào)動中央軍與其作戰(zhàn),并分別由何應欽和黃郛主持北平軍分會和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以下簡稱“政整會”),領導華北內(nèi)外事務。根據(jù)日方觀察,蔣介石此舉初步達成瓦解東北軍并使中央威令及于華北之目的(11)孫雷門等編譯:《塘沽、何梅、秦土三協(xié)定簽訂真相——摘譯自日本侵華史料》,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天津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天津文史資料選輯》第32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62、63頁。。在華北地方實力派對中央認同增強的過程中,國家觀念扮演了重要角色。

中央力量進入北方后,華北各派系的權(quán)勢又發(fā)生種種變動。張學良因熱河失守被迫辭職下野,本屬“以客凌主”的奉系更形衰落。閻錫山被中央任命為太原綏靖公署主任,晉系得以重新整合,控制晉綏兩省,權(quán)勢略有增長。而本屬西北軍一脈、一度駐扎山西的第29軍宋哲元部控制察哈爾一省,復因長城抗戰(zhàn)表現(xiàn)突出而一躍成為不可小覷的力量。但與此同時,仍然存在的地方意識又使各派之間的權(quán)力關系愈發(fā)微妙。例如原屬晉系的商震因非山西人而遭到排擠,故進駐河北后大有自立門戶之勢。

國家觀念不斷強化、地方意識影響猶存,二者相反相成,共同構(gòu)成這一時期華北政局的基本特征。舉例來說,1933年中央成立政整會,由于需要與日本交涉,其人員多有早年留日背景,閻錫山因此譏諷這些人是“日本通”,即“通日本”之意(12)《徐永昌日記》(1935年7月10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5031014。。同時,黃郛等政整會主事者多為政學系人物,是北洋時期的北方國民黨力量,其任用者亦不乏北洋派官僚。北伐期間有人以“黨軍北伐,而政治南伐”評論國民黨政壇(13)李宗仁口述,唐德剛撰寫:《李宗仁回憶錄》(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17頁。,某種程度上反映的便是以北方國民黨力量為主、與蔣介石私交甚篤的政學系諸公逐漸占據(jù)國民黨政府核心位置的情況。此次滲入北方,蔣介石的人事布局仍承襲了“以北治北”的思路。1935年6月,在日本逼迫下,原屬東北系的河北省政府主席于學忠被撤職。何應欽在新任主席人選問題上向蔣介石建言道,最好能于北方人中擇一資望相當者充任,這樣對內(nèi)較易協(xié)調(diào),并可避免給挑撥者留下“南方人統(tǒng)治北方人”的口實(14)《何應欽致蔣中正電》(1935年6月2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103-00021-048。。

與此同時,日本在打擊蔣系中央時,也特別注意利用地方意識。日方不僅有意識地援助西南反蔣,還一直希望西南與北方聯(lián)動反蔣。而西南方面對蔣日關系的態(tài)度曾有一個微妙的轉(zhuǎn)變。其精神領袖胡漢民雖根據(jù)“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思路堅持抗日必先反蔣,但慮及民族大義,并不主張聯(lián)日反蔣。之后胡漢民影響力下降,廣東地方實力派陳濟棠認定反蔣必須聯(lián)日?,F(xiàn)實利益與民族大義的沖突為日方“以華制華”策略的實施提供了機會,各地方實力派對日方伎倆亦心知肚明。1935年5月,閻錫山在日記中準確判斷出日本與西南勢力勾結(jié)的趨勢:“以實力幫助倒南京成政府之語,日本必說,兩廣必聽,固為遲早之事實,當國者不此為謀,淺焉?!?15)山西省地方志辦公室、山西省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閻錫山日記》,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336頁。閻錫山原本甚少在日記里談現(xiàn)實政治,此行文字足見其對該事之看重。

在華北,日本的策略與其在西南方面的做法相類似。為應對中央力量在北方持續(xù)加強的態(tài)勢,日方試圖利用華北地方實力派的地方意識引發(fā)央地矛盾,下野的北洋派成為其策動華北“自治”的一個重要選擇。日方先是與北洋軍閥張敬堯謀劃政變,1933年5月張敬堯被國民黨刺殺后,又先后策動段祺瑞和吳佩孚等北洋軍閥出山主政。與此同時,日方通過河北事件、察北事件迫使國民政府罷免于學忠的河北省政府主席職務,要求其部隊撤離華北,進而要求中央軍和黨部撤出華北。在中央勢力撤走之后,日方冠冕堂皇地以華北“團結(jié)”為由,要求新任河北省政府主席必須是華北人(16)《徐永昌日記》(1935年6月7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5030007。。此時的華北“自治”是日方利用地方意識的集中體現(xiàn)。

在日本策動下,華北各地方勢力固有的地方意識再次強化。1935年10月,蔣介石放出口風,希望宋哲元不要響應華北“自治”,徐永昌亦以朋友身份勸說他服從中央。但宋哲元并不信任蔣介石,其理由是:蔣介石看北方人,“文的都是官僚,武的都是軍閥,一般思想都是落后,尤其對有地位的人,雖然有時用權(quán)利禮貌來籠絡,到了可下手時,絕對斬草除根”(17)《徐永昌日記》(1935年10月2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5033012。。這一觀點中的南北地方意識無疑是非常強烈的。

地方意識的強化亦是華北各地方實力派刻意為之的結(jié)果。為在日本與國民黨中央政府兩股強大力量的夾縫中生存,華北各派系一度有謀求聯(lián)合的需求,而地緣認同是維系軍人“團結(jié)”的一個重要手段。據(jù)黃郛報告,原本分屬東北軍、西北軍的于學忠和宋哲元的結(jié)合,就有同為魯籍的因素(18)沈云龍編:《黃膺白先生年譜長編》下冊,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76年,第860—861頁。。促成兩軍合作的中間人,是有著東北軍履歷的宋哲元部重要智囊蕭振瀛。他與于學忠有舊交,曾勸于學忠不要自河北撤出。(19)蕭振瀛:《華北危局紀實》,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89年,第39頁。

應該指出的是,真正影響地方意識與國家觀念二者消長的還是日本的侵略行動。若日本堅持華北“自治”策略,則地方意識必定有所強化,國家離心力也會相應增大。而現(xiàn)實是日本侵略者欲壑難填,最終發(fā)動了瘋狂的全面侵華戰(zhàn)爭,從根本上消除了地方意識的現(xiàn)實基礎,使國家觀念成為壓倒性的主流。胡適后來說,抗戰(zhàn)使中國從一盤散沙變成混凝土(20)胡適:《抗戰(zhàn)五周年紀念廣播詞》,《胡適全集》(22),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657頁。。這個說法準確揭示了日本侵略在中國民族國家歷史進程中扮演的吊詭角色。

二、地盤與財政

北洋軍閥“軍紳政權(quán)”的核心問題是地盤和財政,二者彼此消長、互為因果的關系成為軍閥維持自身勢力的關鍵所在。概而論之,地盤愈富饒,則收入愈多,軍隊規(guī)模愈大;但與之相應的是腐化嚴重、軍心渙散,反而加速了自身瓦解。這一現(xiàn)象在國民政府時期的軍閥割據(jù)中同樣存在,華北事變前后地方實力派的很多行為均可由此得到解釋。

北伐前后,蔣介石控制了富饒的江浙一帶,馮玉祥則退處貧瘠的西北地區(qū),前者的財政狀況遠優(yōu)于后者。蔣介石非常看重這一優(yōu)勢,在其主持召開的1929年全國軍隊編遣會議中對此有過充分利用。徐永昌在回憶錄中寫道,當時第二、第三集團軍的軍餉來源于其所占地盤之收入,于是兵多款少。第一集團軍地盤既富庶又有商埠海關,收入自然較多。中央的目的是消耗第二、第三集團軍,讓其自生自滅、自縮規(guī)模,到部隊人數(shù)少時即可隨意擺布(21)《徐永昌回憶錄》,團結(jié)出版社,2014年,第171頁。。1928年二次北伐時,蔣馮一度合作,馮玉祥要求先得到蔣介石提供的款項,再履行合作承諾,可見軍費對于地方實力派的政治行為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22)參見《蔣介石日記》(1927年6月21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

地盤富庶與否事關財政收入多寡,財政收入則直接決定著軍隊的擴充能力。1929年,馮玉祥與其下屬韓復榘出現(xiàn)裂痕的重要原因,就是韓復榘意欲放棄相對貧瘠的河南,搶奪富庶的湖北。桂系軍閥黃紹竑曾提到,廣西百色為云貴兩省出口貨物的匯集點,尤其是鴉片集散地,駐扎此地的軍隊可通過護送煙幫獲取充裕收入(23)黃紹竑:《新桂系的崛起》,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廣西文史資料》第29輯,1990年印行,第39頁。。后來,蔣介石借“剿共”之名使中央軍勢力進入西南,進而控制川黔至廣西的鴉片貿(mào)易通道,桂系因此財政大窘,不得不立即反蔣。1933年,馮玉祥在察哈爾立起抗日大旗后很快失敗,主要原因也是察哈爾財政不支。支持馮玉祥的國民政府常務委員李烈鈞指出,察省地瘠民貧,每月財政收入只有數(shù)十萬元,而所部士卒約30余萬人,僅給養(yǎng)一項,就已十分困難(24)周元高等編:《李烈鈞集》下冊,中華書局,1996年,第771頁。。反之,商震之所以能夠脫離晉系、另立山頭,是因為其1935年任河北省政府主席時,利用該省財政收入購買槍械,擴充了軍隊實力。

華北事變前后,華北地區(qū)的財政狀況因各種權(quán)力關系變動而顯得復雜多變。中原大戰(zhàn)之后,張學良東北軍實際控制華北,地方財政收入亦為其掌握。1933年日本占領熱河后,張學良被迫下野,國民黨中央政府控制華北,財政部直接管轄與掌控華北財政。需要指出的是,近代中國軍費支出超過財政收入成為惡性常態(tài),此時中央雖借長城抗戰(zhàn)加強了對華北財政的控制,但該地區(qū)總體上仍然入不敷出。華北各省軍費因長城抗戰(zhàn)一度飆升至每月550萬元,后雖降至500萬元,但此時一個月的財政收入只有250萬元,中央補助后仍有缺口。財政部希望華北各省將軍費支出恢復至戰(zhàn)前的每月450萬元,中央發(fā)放400萬元,缺口自行抵補,各省軍隊皆需為此裁員。(25)《事略稿本》(1933年8月28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60100-00069-014;《唐有壬致蔣中正函》(1933年8月27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200-00429-028;張蓬舟主編:《近五十年中國與日本(1932—1982)》第1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98頁。也就是說,國民黨中央政府寧愿增加自己的財政負擔,也要控制華北財政,掌握華北地方實力派的經(jīng)濟命脈。

日本策動華北“自治”時,非常重視對財政權(quán)的爭奪。1935年10月12日偵得的情報中,日方的第一步即截留關、鹽等各稅每年約4000萬元,以此作“華北建設公債基金”。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對此運籌有年,時任中國駐屯軍司令官的多田駿即對華北財政情形如數(shù)家珍。(26)《何應欽將軍九五紀事長編》上冊,黎明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4年,第444頁。日方深知,華北各派力量的主要訴求就是掌握本地財政,因此提出“經(jīng)濟提攜”及華北收入不歸中央支配,即所謂“北財北用”,以此拉攏地方實力派、打壓國民黨中央政府(27)參見《南京李子范臨密馬電》(1935年10月21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116-010101-0108-078;《何應欽致蔣中正電》(1935年9月10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90200-00016-116。。11月3日,日本駐南京總領事須磨彌吉郎提出,華北財政所養(yǎng)中央機關過多,這部分應由中央財政支出,將矛頭直指政整會、北平軍分會及平津兩府。他還特別提到,東北軍雖已他調(diào),卻仍由華北地方財政供給,這是不合理的。地方收入應留作地方之用,以促進地方發(fā)展。(28)《唐次長今晤須磨秘書談話記錄》(1935年11月3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200-00258-040。此時適逢國民政府進行幣制改革,各省對此有所抵制,日方認為可借機煽動華北地方實力派反對中央。蔣介石清楚此中利害,特別叮囑何應欽說,日本只有利用稅收勸華北將領獨立這一個途徑可行,故只要華北將領擁護中央,即使其截留全部稅收,“亦樂得為之”。(29)《蔣委員長致何應欽部長請其飛平以挽救華北危局電》,秦孝儀編:《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zhàn)時期》續(xù)編(一),1981年印行,第699頁。

華北地方實力派的政治抉擇背后,財政與地盤更是重要考量。這在閻錫山出任“華北五省領袖”(指日本為策動華北“自治”而提出的“華北五省特政會”指導長官一職)問題上表現(xiàn)得十分突出。面對日方游說,1935年6月10日,閻錫山讓親信代其向徐永昌表示,“由大連起到現(xiàn)在并未向日有所表示及任何聯(lián)結(jié)”(30)《徐永昌日記》(1935年6月10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5030010。。徐永昌稱贊其態(tài)度可敬。但到了8月3日,日本駐華使館武官高橋坦到太原具體商議閻錫山出任“華北五省領袖”一事,徐永昌的秘書勸他說:“主任似已動心,說又何益?”同日,徐永昌得知,馮玉祥已與西南方面及東北軍張學良商妥,邀閻錫山一起通電逼蔣介石下野,再由閻錫山至南京組織政府,但閻錫山得知馮玉祥策劃的這一活動后“大為慫動”(31)《徐永昌日記》(1935年8月3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5032008。??梢婇愬a山對日本和國民黨中央政府依違兩可,并無決心付諸行動。

8月6日,徐永昌面見閻錫山,后者一反常態(tài),全盤否定曾與韓復榘代表洽談華北“自治”事宜。8月9日,滿腹狐疑的徐永昌見到閻錫山的秘書長賈景德,試探閻錫山到底有無出任“華北五省領袖”之意。賈景德認為閻錫山有意,并稱:“若真無意者,何屢談宋之出處以及津鹽稅海關等問題?此所謂半推半就主義者是也?!遍愬a山遠在山西,卻屢次詢問天津鹽稅和海關情況,表明其確實在權(quán)衡出任“華北五省領袖”的利弊,而財政收入是最重要的考量因素之一。

至于閻錫山對宋哲元人事安排的關注,則不僅事關地盤問題,更說明此事曾進入討價還價階段。6月25日,閻錫山與日方接洽,后者許諾必逐宋哲元。閻錫山當時并未相信,但當晚就得到消息,中央已罷免宋哲元察哈爾省政府主席之職。(32)《徐永昌日記》(1935年6月25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5030025。8月初,該缺由秦德純出任,宋哲元的第29軍一部進駐北平,并逐步在平津站穩(wěn)腳跟。閻錫山最終拒絕出任“華北五省領袖”,宋哲元的坐大無疑是其顧慮之一。

宋哲元的處境反映了地盤與財政物極必反的一面。從表面上看,宋哲元入主北平后得到了可觀的地盤和穩(wěn)定的財政收入,實力上大有擴充,但他也恰恰因此遇到了新問題。1935年11月27日,宋哲元與徐永昌討論在中央與日本之間如何自處。二人都與馮玉祥領導的西北軍頗有淵源,故徐永昌以馮玉祥練兵之地繁華而部隊作風沒有變壞為例提醒宋哲元,根本之處仍是練好兵、防其腐敗。他強調(diào),宋哲元的抗日光榮歷史和現(xiàn)在之地位皆因其所統(tǒng)率的軍隊能征善戰(zhàn)。(33)《徐永昌日記》(1935年11月27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5035004。此說當屬交心之談。不少將領的確會為預防軍隊腐敗而不愿駐扎在繁華之都,例如1925年,在粵軍中擔任團長的張發(fā)奎就出于這種考慮而從不率部駐扎廣州(34)《張發(fā)奎口述自傳》,當代中國出版社,2012年,第44頁。。

徐永昌還建議宋哲元不要出任冀察綏靖公署主任,否則第29軍“一定要分散布置”,而“隊伍分散要壞”(35)《徐永昌日記》(1935年11月27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5035004。。這其實涉及民國以來軍閥勢力興衰的規(guī)律性現(xiàn)象,是其對一派軍閥在勢力達到頂峰后何以急劇衰落的一種思考。徐永昌的反思來自馮玉祥的教訓。他曾感嘆道,馮玉祥軍二三萬人時是精兵,而二三十萬人時則不牢固(36)《徐永昌日記》(1932年10月30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2008051。。軍隊規(guī)模的膨脹不僅不一定意味著戰(zhàn)斗力的提升,反而還潛藏了衰敗的危險。北洋時期馮玉祥、吳佩孚皆以一旅崛起,旋即盛極而衰,至少表面上看皆因軍隊急劇膨脹而在財政、人事等問題上壓垮了自己。其后的國民革命軍亦未擺脫這一規(guī)律。敗退臺灣、后在國民黨臺灣當局任職的郝柏村反思道,國民革命軍北伐勢如破竹,擁兵自重的軍閥不堪一擊,但由于勝利太容易,導致軍隊成長太快,軍官可以在五年之內(nèi)從排長升到師長,于是難免年輕氣傲,甚至有人生活腐化,這為后來的失敗埋下了種子(37)郝柏村:《我親身體認的國民革命軍——從槍桿子出政權(quán),到終結(jié)槍桿子出政權(quán)》,《近代中國》第160期(2004年12月)。。

宋哲元部由貧瘠的察哈爾進入繁華的平津一帶,稅收驟增,軍隊在迅速擴張的同時,也漸有腐化之頹勢。在冀察政務委員會成立前,徐永昌就覺得秦德純“始終昏昏然”,認為這是宋哲元部入北平后“都會之損人精神也”(38)《徐永昌日記》(1935年12月10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5015015。。冀察政務委員會成立后,宋哲元部主要干部腐化更甚。宋哲元在北平為其母舉辦七十大壽,日本人矢原謙吉觀察稱:“這場宴會的奢華程度,幾十年來都少見。”作家張恨水告訴矢原,宋母壽宴之規(guī)??膳c宣統(tǒng)帝婚典相提并論,所耗錢財“足夠十萬貧民一個月的生活所用了”。(39)〔日〕矢原謙吉著,劉洪強譯:《謙廬隨筆》,譯林出版社,2015年,第68、69頁。宋哲元本人尚且如此,其部下更是紛紛仿效。蕭振瀛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天津舉辦“皇會”,耗去公款數(shù)十萬元(40)秦寄云、趙鐘璞:《秦德純的一生》,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輯》第52輯,文史資料出版社,1964年,第240頁。。

此外,隨著第29軍主要將領兼任地方行政首腦,其內(nèi)部關系日趨復雜,原有矛盾不斷加劇。由于巧妙利用日蔣矛盾,促成以第29軍派系為主體的冀察政務委員會成立,蕭振瀛在派系內(nèi)“以蕭和自居”(41)參見〔日〕矢原謙吉著,劉洪強譯:《謙廬隨筆》,第92頁;齊協(xié)民:《宋哲元與冀察政權(quán)》,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天津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天津文史資料選輯》第2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56、57頁。。秦德純的角色、作用與蕭振瀛類似,于是二人競爭加劇。有下級軍官觀察稱,秦德純是兩面派,表面恭維蕭振瀛,背地里“一直用手法反蕭”。張自忠等認為蕭振瀛忠厚仗義,秦德純則“心眼甚多”(42)蕭振瀛:《華北危局紀實》,第75、82頁。。

第29軍多為西北軍舊人,各將領之間常以傳統(tǒng)的拜把子、兄弟結(jié)義方式維系關系。蕭振瀛豪放義氣,與多名師長、旅長結(jié)拜。原西北軍將領石友三等以此為口實挑撥宋哲元和他的關系,警告宋哲元多多提防蕭振瀛。(43)蕭振瀛:《華北危局紀實》,第57頁。這種挑撥作用不小,宋哲元確實感到不滿(44)《秦德純回憶錄》,傳記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73頁。,甚至指責蕭振瀛“聽蔣而不吾聽也”。在此情況下,眾多擁護蕭振瀛的將領甚至要起兵與宋哲元對抗,但蕭振瀛為緩和矛盾而主動請辭,并請張自忠接替其職。“能負治團體之內(nèi)病”的蕭振瀛去職,使得這一地方實力派減緩內(nèi)部摩擦的能力頓減。(45)蕭振瀛:《華北危局紀實》,第56、151頁。果然,接替蕭振瀛的張自忠后因日方分化而與宋哲元形成對立之勢(46)何基灃等:《“七七”事變紀實》,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輯》第1輯,中華書局,1960年,第10頁。。概言之,宋哲元入主平津后,雖然獲得了豐盈的財政收入,但也埋下了團體分裂的禍根。

民國軍閥和地方實力派權(quán)勢的消長,原因不一而足,其中地盤與財政扮演的角色相當關鍵。閻錫山最終放棄出任“華北五省領袖”,一個重要考慮或許是:與其盲目擴充實力,可能反不如專事經(jīng)營山西一隅更利于生存自保。廣而言之,1924年北京政變后,馮玉祥一度坐擁西北數(shù)省,地盤可謂廣袤,但始終受制于當?shù)刎斦杖氩蛔?。反觀宋哲元,雖入主富庶的平津地帶,但短暫得勢之后即有四分五裂的跡象。而且正如馮玉祥當年放棄京津是為了防止張作霖和吳佩孚前后夾擊,此時的宋哲元實則將自己置于必爭之地,即使內(nèi)部沒有潰敗,也無法長期立足。蔣介石則堅定地以江浙為核心,經(jīng)營長江流域即其所謂的“基本區(qū)域”,在此基礎上遙制南北,看似常常四面受敵,卻始終得以確保獨大地位。將這些不同的案例放在一起,正應了歐陽修“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之說。地盤與財政問題在客觀層面的作用非常重要,政治人物對它們的運用同樣十分關鍵。

三、倒戈、猜疑與重建政治信任

華北事變前后,在地方實力派的政治選擇中,既有地方意識和國家觀念的影響,又有對地盤和財政的考量,至于這些影響和考量能否真正發(fā)揮作用、發(fā)揮的作用有多大,則往往與信任和猜疑有關。信任危機是民國政治生態(tài)中最為突出的問題之一,意識到這一現(xiàn)象的存在,才能更準確地把握華北地方實力派和國民黨中央政府的政治行為。

北洋時期,中國政治呈現(xiàn)“藩鎮(zhèn)割據(jù)”形態(tài),縱橫捭闔是政治競爭的重要手段。北伐前夕,北洋系崩壞,散為多股政治勢力,任何一支皆不能整合全國。(47)參見羅志田:《南北新舊與北伐成功的再詮釋》,《開放時代》2000年第9期;羅志田:《地方意識與全國統(tǒng)一:南北新舊與北伐成功的再詮釋》,《亂世潛流:民族主義與民國政治》,第190頁。北伐結(jié)束后,各派之間的聯(lián)合與分裂仍然頻繁,其結(jié)果是政治縱橫術大行其道。

政治縱橫術的極端體現(xiàn)是軍事倒戈。1924年,直系馮玉祥等臨陣倒戈,致使吳佩孚在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中一敗涂地。北伐之后,倒戈這一政治文化更加盛行,各派皆以策反對方下屬為主要策略。例如,馮玉祥的下屬石友三、韓復榘皆因蔣介石巨款賄賂而倒戈叛變。蔣介石剛覺得石友三可信,石友三就又迅速背叛了他。在多頭較量中,由合縱轉(zhuǎn)向連橫的各種倒戈投靠現(xiàn)象頻繁上演,朋友與部下可能一瞬間就變成了敵人。中原大戰(zhàn)時,為防收編部隊倒戈,必須專門派出另一支部隊加以監(jiān)督。蔣介石對收編部隊亦有類似思路的操作。1933年,福建第19路軍反蔣,蔣介石派張治中率軍攻打古田。張治中與占據(jù)古田的第19路軍有舊交,經(jīng)其耐心勸導,該部決定歸降。蔣介石考慮到如不令其繳械,需要以兩倍兵力監(jiān)管,以至于張治中只能命令該部繳械。(48)《張治中回憶錄》,華文出版社,2014年,第66頁。

這種政治氛圍無疑加劇了各方之間的猜疑,反過來又促使各派勢力將建立互信作為一項重要工作。西南方面與北方反蔣勢力常約定共同反蔣,但一旦某方率先起事,其他各方卻往往見風使舵,導致前者孤立無援、遭到失敗。蔣介石則會設法避免出現(xiàn)反蔣的連鎖效應。徐永昌曾提及1935年西南方面聯(lián)合各方反蔣一事,頗為傳神地刻畫了此中奧妙。蔣介石對徐永昌言之鑿鑿地說:“兩廣毫無問題?!毙煊啦齽t以1933年福建第19路軍反蔣舊事笑答道:“以之致意閻先生則可,謂兩廣無問題則不可。”(49)《徐永昌日記》(1935年12月27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5036007。

回溯歷史可知,中央王朝若擔心疆臣威脅皇權(quán),往往會采取內(nèi)調(diào)之策;反之,疆臣為消除皇帝猜疑,也可能會流露服侍左右之意,以示忠心。民國時期,各政治派系也有類似舉措。蔣介石與粵系、桂系關系破裂時,招粵系首領李濟深赴寧并加以囚禁,以此打破粵桂聯(lián)合。桂蔣矛盾初現(xiàn)時,李宗仁為表示與蔣介石并無嫌隙,主動前往南京居住。(50)李宗仁口述,唐德剛撰寫:《李宗仁回憶錄》(下),第421頁。1929年6月,馮玉祥為聯(lián)合閻錫山反蔣,只身赴太原以示誠意,卻為舉棋不定的閻錫山扣留。馮玉祥的部下鹿鐘麟等人故意放出消息稱,要與蔣介石聯(lián)絡共同反閻,閻錫山才決定不再軟禁馮玉祥。(51)《徐永昌回憶錄》,第171頁。

蔣介石軟禁逐鹿中原對手的做法,用當時的政治倫理來看或許有情可原,但其因約法之爭而對黨內(nèi)元老胡漢民也使用此手段,則為友朋、同僚所不齒,也使其他政治對手有兔死狐悲之感。這一事件引發(fā)黨內(nèi)其他各派群起聯(lián)合,蔣介石不得不暫時下野謝罪。重新上臺后,蔣介石吸取教訓,開始有意識地塑造自己的“領袖”氣象和“偉大”人格。面對九一八事變引發(fā)的日本侵略危機,他努力由派系首領向全國“領袖”轉(zhuǎn)型,以便獲得更廣泛的統(tǒng)治正當性,在對付地方實力派時,也增加了一些懷柔手段。

然而猜疑的政治氛圍畢竟一時難以消解,華北事變前后各派政治人物的言行中,很多復雜而微妙的細節(jié)即與此有關。其中閻錫山與蔣介石的關系尤為典型。1930年中原大戰(zhàn)失敗后,閻錫山特別注意避免引發(fā)蔣介石的疑忌。1933年,有人建議閻錫山向蔣介石建言,勸其不可“率性孤行”,但閻錫山認為,自己曾經(jīng)與蔣介石“交深言深,尚且因疑生忌”,如今經(jīng)過中原大戰(zhàn),“交已決裂,若再以深言,徒擴大其裂痕耳”,故決定緘口不言,以免蔣介石誤解。(52)《閻錫山日記》,第140頁。為了避嫌,閻錫山在處理具體事務時經(jīng)常揣摩蔣介石的心理。1934年9月,徐永昌就晉綏軍“剿共”一事與閻錫山商談,建議山西方面先開拔軍隊,再向蔣介石提撥餉一事,而非以撥餉為調(diào)動軍隊之前提,認為這樣比較符合情理。但閻錫山認為蔣介石一貫不講情理,故必須要求中央撥餉后開拔部隊,“不如此,且致其疑”(53)《徐永昌日記》(1934年9月7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4022007。。

另一方面,此時的蔣介石更多地通過羈縻手段籠絡地方諸侯,時常主動示以“誠意”。1934年11月,蔣介石親赴太原與閻錫山共謀國是。閻錫山頗受感化,相比此前為避疑忌而保持沉默,此次建言頗多。次年6月,閻錫山問其重要幕僚趙戴文:“你看蔣先生對我信任幾分?”趙戴文答“七分”,而閻錫山自認已有九分??梢婋m仍不免對蔣介石有所揣度,但在閻錫山看來,蔣介石對他的信任度已大為改觀。(54)《徐永昌日記》(1935年6月17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5030016。

正如章太炎所言,“心能流衍,人事萬端”,政治人物面對種種權(quán)力關系,心思常常微妙難言,而猜疑現(xiàn)象正可充分反映這種微妙心理。前文已述,1935年,華北各地方實力派與日本皆慫恿閻錫山擔任“華北五省領袖”,閻錫山似有出任之意,對外卻堅決否認,局內(nèi)人稱其“半推半就”。閻錫山的對外表態(tài)頗有迷惑效果,素來與其不和的張學良竟稱贊他“頗有覺悟、態(tài)度極佳”,蔣介石也因此“即定太原之行”(55)《徐永昌日記》(1935年10月14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5033023。。1935年10月13日,蔣介石又一次親抵太原,與閻錫山面商國是。此次會談中,閻錫山允諾將赴南京參加國民黨五大,更直接表示拒絕參與華北“自治”。山西方面雖不欲外界知曉此次會面內(nèi)容,日方卻仍然頗為疑忌,判斷閻錫山已倒向中央。(56)《南京李子范臨密馬電》(1935年10月21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116-010101-0108-078。

蔣介石對其山西之行頗為得意,認為由于此行與閻錫山“開誠商談國事”,后者始能同意赴南京開會,進而將此行視為“華北局勢轉(zhuǎn)危為安之先著”(57)《蔣介石日記》(1935年10月“本月反省錄”),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但有意思的是,鑒于蔣介石之前曾借面商之機扣押胡漢民、李濟深等人,閻錫山10月底赴南京時擔心,如果蔣介石決定與日本開戰(zhàn),會懼其投日而將其扣押(58)《徐永昌日記》(1935年11月7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5034009。。閻錫山的“過慮”說明,政治人物在歷史現(xiàn)場總會面對信息不透明問題,在權(quán)力關系不確定的情況下,猜疑心理很難因為對方的輸誠示好而根除。

換個角度看,閻錫山的過分擔心還反映了他在政治欲求上的心虛。出自晉系的商震了解閻錫山的風格,認定其雖有公開表態(tài),實際上仍舊欲迎還拒,目的在于“得一中央名義”(59)《劉峙呈報日人與商震談華北聯(lián)省自治為商婉拒及華北宋秦蕭韓閻諸人態(tài)度及兩廣動向之刪電》,秦孝儀編:《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6編第2冊,1981年印行,第78頁。。閻錫山希望中央給其“名義”,但又不敢太過主動。11月29日,傅作義鑒于日方策動華北“自治”趨急,而中央對北方鞭長莫及,希望閻錫山出任“華北五省領袖”。閻錫山仍然按照此前策略,表示“現(xiàn)在絕不可發(fā)電”,需待中央主動提及,才能籌備此事。(60)《傅作義致南京主任閻鈞座儀密艷子磯電》(1935年11月29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116-010108-0294-093。閻錫山的謹小慎微確實對他獲得蔣介石信任起到了正面作用,后者一度“決心以華北全責交閻”。后因土肥原加緊策動華北“自治”,事態(tài)緊急,這一人事任命未能發(fā)布,蔣介石竟在日記中表示“甚歉”。(61)《蔣介石日記》(1935年11月25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

相比蔣閻關系中的信任重建,蔣介石與宋哲元的猜疑更難修復。1935年6月,日本借張北事件發(fā)難,要求撤掉宋哲元察哈爾省政府主席一職。迫于壓力,國民黨中央政府未與宋哲元溝通就將其撤職。蔣介石對宋哲元的安排與于學忠相似,欲將其部隊一分為二,一部移至甘寧、甘涼一帶,另一部駐守察北(62)《蔣中正致何應欽電》(1935年6月20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200-00231-104;《南京戈定遠致天津宋哲元馬電》(1935年6月21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116-010108-0305-025。??紤]到宋哲元對這一調(diào)動或有不滿,蔣介石邀其“來川一敘”。宋哲元對此頗有疑慮。第29軍秘書長王式九擔心,若蔣介石給宋哲元在中央或其他省份一名義,宋哲元將與其軍隊分離。第29軍重要將領秦德純和蕭振瀛也表達了同樣的顧慮,認為宋哲元如親自見蔣介石,將會失去討價還價的余地。于是,宋哲元以臂傷未愈為由,回絕了蔣介石的邀請。

宋哲元部不希望被調(diào)離華北,故借豐臺事件之機進軍北平,之后蕭振瀛利用日蔣博弈“要挾”中央任命宋哲元為北平綏靖公署主任,甚至進而要求擔任冀察綏靖公署主任(63)《徐永昌日記》(1935年7月18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5031019。。這種“逼宮”手段自然使蔣介石大為惱火,一面不正式委任,一面提拔宋哲元的競爭對手商震為河北省政府主席。宋哲元對此相當不滿,進一步借助日方力量與國民黨中央政府針鋒相對。時至8月,日本加緊策動華北“自治”,蔣介石不得不改善與宋哲元的關系,遂于當月28日任命其為平津衛(wèi)戍司令(64)參見《蔣中正致何應欽電》(1935年8月5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200-00025-060;《蔣中正復何應欽電》(1935年8月9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1-016142-00028-070;《蔣介石日記》(1935年8月24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這顯然是各方博弈的結(jié)果,不足以使蔣宋雙方真正修好。

10月,華北形勢更趨緊張,地方實力派暗流涌動,蔣介石派熊斌北上與宋哲元會談。熊斌表示中央將對華北負責到底,以此安撫地方。(65)《徐永昌日記》(1935年10月15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5033024。他樂觀地向蔣介石報告稱,華北各實力派已諒解中央。但另一消息渠道——宋子文幕僚、西北軍舊人郭增愷的判斷與熊斌不同。郭增愷的電報稱,宋哲元并不信任蔣介石,謂“蔣言大半為詐小半為實”。(66)《宋子文呈蔣中正函》(1935年10月15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103-00026-013。造成這種不信任的主要問題有二:一是宋哲元部調(diào)動及戰(zhàn)后地盤安置問題;二是宋哲元部要求中央給予援助問題。具體來說,10月9日,蔣介石考慮承諾宋哲元“以豫為其后方”(67)《事略稿本》(1935年10月9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60100-00103-009。。12日,向其代表王式九表達了這一意圖:“如明軒(宋哲元字明軒——引者注)不能在河北占住,則可退河南,我將河南給他,再不然可退陜西,必將陜西給他?!?68)《宋子文呈蔣中正函》(1935年10月15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103-00026-013??紤]到此前蔣介石亦曾先讓東北軍于學忠部向河南、山西調(diào)防,后將其調(diào)至陜甘“剿共”,宋哲元難以接受蔣介石的這一撤退預案,希望維持冀察地盤。

11月20日,日本要求宋哲元等必須在月底前宣布“獨立”,成立“自治組織”。26日,蔣介石派與宋哲元私交甚篤的劉健群北上,表明中央底線。宋哲元仍以懷疑中央是否決心抗戰(zhàn)為名,表示不愿撤離平津。劉健群說明中央立場并讓其換位考慮,稱東北領土已經(jīng)喪失,若再失華北,蔣介石只有“討伐”“下野”或“被打垮”三途,故其必選“討伐”。(69)劉健群:《銀河憶往》,中華書局,2016年,第143頁。同時,蔣介石還托閻錫山、徐永昌向宋哲元表明同一立場,稱“宋果自治中央立即討伐”,勸其拒絕日方條件(70)《徐永昌日記》(1935年11月29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5035006。。

稍后,蔣介石得到情報稱“日人限宋哲元二日內(nèi)自治”,感覺事態(tài)嚴重,于是向宋哲元表示,若與日決裂,允其察綏主任之職。鑒于宋哲元先前對調(diào)至豫陜頗有疑慮,蔣介石此次允以與察哈爾鄰近的綏遠,如此宋哲元可不必移師南下,亦可消除被派去“剿共”的擔憂。為進一步消除宋哲元的戒心,蔣介石還讓閻錫山出面,在承諾讓出綏遠一事上作保。閻錫山隨即派徐永昌赴北平與宋哲元商洽。(71)《徐永昌日記》(1935年12月7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5035013。

宋哲元雖然放棄了“自治”名義,卻仍舊不信任蔣介石。12月10日,他對徐永昌說,蔣介石許以河南地盤并非懷有誠意,其對于學忠“亦是假的”(72)《徐永昌日記》(1935年12月10日),臺灣“中研院”數(shù)位資源庫藏,全文影像35035015。。聯(lián)系此前郭增愷的情報,宋哲元的確始終不信任蔣介石予以豫陜的允諾。其實如果參看商震的調(diào)動,蔣介石對宋哲元未必不誠,但后者始終心懷疑慮,其政治抉擇由此受到了影響。當然即使今日來看,也很難判斷蔣介石對宋哲元究竟誠意幾何,因為商震的情況與宋哲元大有不同。商震出任河南省政府主席時,一位黃埔嫡系將領稱其不值得信任,但蔣介石說,商震為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出身,不比其他雜牌,是可以信任的。而宋哲元在馮玉祥麾下長期效力,在蔣介石眼中屬于“雜牌”之流。這恰恰說明宋哲元的疑慮不無道理。

總之,民國時期多方博弈的政治環(huán)境和紛亂復雜的歷史糾葛,使得各方政治勢力之間的信任難題始終無法徹底破解。作為曾經(jīng)的對手,華北地方實力派與蔣介石之間的相互猜疑本在情理之中,加之日本的介入與影響,各方心理更為微妙。蔣介石主動與閻錫山、宋哲元等地方實力派構(gòu)建政治互信,但對于其所釋放的政治信號,閻錫山、宋哲元作出了不同的判斷與回應,這些回應又從不同層面影響了蔣介石的行動。在此種復雜微妙的互動之中,蔣閻、蔣宋的互信關系朝著不同方向發(fā)展,并共同影響著華北政局走向。

四、結(jié) 語

對于華北事變前后地方實力派的種種政治舉動,從結(jié)構(gòu)層面看,地盤與財政視角具有相當強的解釋力;從心理層面看,則應注重分析政治人物的地方意識、國家觀念,以及各方勢力的猜忌、信任關系。學者應該進入歷史細節(jié),從行動者的內(nèi)在視角觀察問題,借助具體史料蘊含的信息呈現(xiàn)歷史的具體紋理。舉例來說,本文在探討閻錫山對出任“華北五省領袖”的態(tài)度時發(fā)現(xiàn),他特別關注平津控制權(quán),因為一旦軍事實力頗強的宋哲元部進駐,晉系就無法實際控制平津,更談不上攫取平津的財政稅收了。與此同時,一旦日軍進攻平津,致使宋哲元倒臺,距離平津幾百里的晉系也會隨之失敗,二者既是華北的競爭對手,又有唇亡齒寒的共生關系。

進而言之,此時華北地方實力派的政治行為是一個事關全局的重要問題。此時的政治博弈在日、蔣、西南、東北各方的多重關系中展開,華北局勢可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需要將其置于更大的關系網(wǎng)絡中分析。具體而言,反蔣成為中外各種力量聯(lián)合的基礎,但這種聯(lián)合十分松散,給了蔣介石充分的回旋余地。1935年,日本支持廣東地方實力派發(fā)起反蔣行動。蔣介石不希望引起連鎖反應,所以安撫各方,使其以為無人敢率先發(fā)難。同理,當年10月蔣閻會談后,蔣介石專門向其他華北地方實力派表示,閻錫山絕無出任“華北五省領袖”之意。其實蔣介石并非確信閻錫山無心于此,只是借機告誡韓復榘、宋哲元等不要隨風妄動。可見,在狹義的權(quán)力、利益之爭背后,還有更為復雜微妙的觀念和心理問題。

總之,理解這一時期地方實力派的政治行為,不僅要考察地盤和財政等超時空的結(jié)構(gòu)性因素,還要注意觀察相關政治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關注觀念、心理等因素對其言行的影響,進而進入史料分析層面,勾畫歷史深處的潛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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