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華

(山東財經(jīng)大學 藝術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晚明的江南，經(jīng)濟富庶，文化成熟，名門望族云集，能工巧匠迭出，文人們對精致生活的要求越來越高，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彰顯著自己的生活品位，士大夫文化成為主流。他們遍訪能工巧匠，為自己營造園林，布置居室，定制陳設器物，又將自己的審美品位訴諸筆端，形成文字，于是生活雅居著作迭出。文震亨的《長物志》便是這樣一部佳構。

文震亨生于簪纓之家，為文徵明曾孫。文氏家族自明朝成化、弘治以來就享有巨大的聲望。文氏家族自文洪一代為官至文震亨出生，在長洲(今蘇州地區(qū))已有近120年的歷史。世系承襲，位高權重，財富積累，又加之深厚的文化藝術積淀，都為文震亨在文化鑒賞方面的造詣奠定了雄厚的基礎。如果說文徵明在書畫領域表現(xiàn)出文人的清雅俊逸之風的話，那么文震亨則將這種文人意趣滲透在對日常生活審美趣味的追求中。他品行高潔，尚古好雅，受家族耳濡目染的影響，有著很高的藝術素養(yǎng)。他把日常生活高度藝術化、審美化，從中寄托了個人的品格情志，浸潤著濃濃的士大夫文化氣息，實現(xiàn)了精神的自由與超越。在這個意義上，《長物志》可看作文氏家族百年文化藝術的積淀與傳承。

《長物志》內(nèi)容涉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全書共包括《室廬》《花木》《水石》《禽魚》《書畫》《幾榻》《器具》《衣飾》《舟車》《位置》《蔬果》《香茗》十二卷，分別涉及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用、賞、游等方方面面，在這一點一滴、一事一物中，傳達出一種高遠、曠達的士人情懷，表達了一系列的生活美學思想，為晚明士人提供了一個日常生活的審美范本。誠如沈春澤在《長物志》序中所言：“挹古今清華美妙之氣于耳、目之前，供我呼吸，羅天地瑣雜細碎之物于幾席之上，聽我指揮，挾日用寒不可衣，饑不可食之器，尊踰拱璧，享輕千金，以寄我之慷慨不平，非有真韻、真才與真情以勝之，其調(diào)弗同也?！盵1]10《長物志》參考查閱了大量文獻資料，《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該書“凡閑適好玩之事，纖悉必具，大致遠以趙希鵠《洞天清錄》為淵源，近以屠隆《考槃馀事》為參值，明季山人墨客，多以是相夸，所謂清供者是也”。[2]陳從周先生評價說：“蓋文氏之志長物，范圍極廣，自園林興建，旁及花草樹木，鳥獸蟲魚，金石書畫，服飾器皿，識別名物，通徹雅俗?！盵1]1

晚明文人的重情尚趣不僅表現(xiàn)在文藝領域，還表現(xiàn)在日常生活當中，他們這種以情感物、以趣觀物的視角，給稀松平常的日常生活賦予了獨特的情調(diào)，并獲得了豐富的美感。正如陳繼儒所說：“香令人幽，酒令人遠，石令人雋，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閑，杖令人輕，水令人空，雪令人曠，劍令人悲，蒲團令人枯，美人令人憐，僧令人淡，花令人韻，金石令人古?！雹龠@些日常之物被文人賦予了獨特的審美感受和體驗，表現(xiàn)出文人在日常生活中獨特的審美情趣。這種審美情趣在《長物志》中得到了充分具體的呈現(xiàn)。

晚明的江南，經(jīng)濟富庶，風光秀麗，手工業(yè)發(fā)達。明自中葉以來，海外貿(mào)易發(fā)展，白銀普遍使用，都促使江南的商業(yè)經(jīng)濟漸趨繁盛，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文明逐漸轉向工商業(yè)文明，社會日益商品化，使商人的社會地位有了很大程度的提升，自古以來重農(nóng)抑商的政策也開始有所松動，這進一步推動了商業(yè)發(fā)展。商人們憑借自己強大的經(jīng)濟實力，過著豪奢闊綽、縱情揮霍的生活，社會風氣逐漸變得浮華奢靡，追求享樂和炫耀，這就促使一些文人開始反思當時的社會風尚及生活方式，文震亨在其《長物志》中便通過對文人生活美學的強調(diào)來反對這種奢華的消費風氣，從而影響乃至引領整個社會的審美風尚向著良好的方向發(fā)展。因此，《長物志》中的生活美學在當時有著積極的社會意義。

一、清雅之美

文震亨把“雅”作為品物的首要標準。在他看來，人們在制作器物的過程中，首先要考慮的就是物的形制、結構及材質(zhì)是否符合“雅”的標準。這種“雅”，不僅體現(xiàn)在器物之外觀形式，更是表現(xiàn)在器物傳遞出的精神文化內(nèi)涵。

文震亨憑著他對生活之美的發(fā)掘與品鑒，打破了日常生活的平淡、刻板與媚俗，以文人獨特的眼光審視著日常的點點滴滴，以清新、雅致的審美趣味對日常生活展開布置與設計，對庸常的生活進行了審美性的再發(fā)掘與再創(chuàng)造，使審美成為一種自覺的生活觀念與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與宮廷或富豪強調(diào)的奢華生活方式不同，也不同于市民百姓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文震亨所營造的是一種清靜雅致的生活情境，這里有文人對品位與格調(diào)的追求，彰顯著其獨特的清雅自然的審美品位與文化素養(yǎng)。

文震亨對日常生活的強調(diào)，以“雅”統(tǒng)攝全局，對雅的推崇處處可見。如對琴室，文震亨認為應于“層樓之下，蓋上有板，則聲不散；下空曠，則聲透徹?；蛴趩趟?、修竹、巖洞、石室之下，地清境絕，更為雅稱耳！”對于街徑庭除，則以“石子砌成，或以碎瓦片斜砌者，雨久生苔，自然古色”為妙。在論及榻的制作時，文震亨云：“古人制幾榻，雖長短廣狹不齊，置之齋室，必古雅可愛，又坐臥依憑，無不便適?！盵1]225他又云：“有古斷紋者，有元螺鈿者，其制自然古雅。”對當時流行的“大理石鑲者”“退光朱黑漆、中刻竹樹、以粉填者”“新螺鈿者”，文震亨認為皆非雅器。再如：“方桌舊漆者最佳，須取極方大古樸，列坐可十數(shù)人者，以供展玩書畫，若近制八仙等式，僅可供宴集，非雅器也?！盵1]233-234“禪椅以天臺藤為之，或得古樹根……更須瑩滑如玉，不露斧斤者為佳，近見有以五色芝黏其上者，頗為添足?！盵1]230用具不但要滿足實用功能，更要符合精神層面的審美追求，字里行間處處流露出文氏對雅致生活的欣賞。哪怕對腳爐的造型花紋，文震亨都有要求：“腳爐舊鑄有俯仰蓮座細錢紋者，有形如匣者，最雅?！盵1]254對香球式樣的被爐，則認為其“俱俗，竟廢不用”。[1]254

文震亨認為，理想的清居之地應以自然清雅為宜：“局山水間者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吾儕縱不能棲巖止谷，追綺園之蹤；而混跡廛市，要須門庭雅潔，室廬清靚。亭臺具曠土之懷，齋閣有幽人之致。又當種佳木怪籜，陳金石圖書?！盵1]18文震亨在這里舉出了四種居處，分別為：山水之間，山村，城郊，城市。在他看來，最好的居住環(huán)境是山水之間，但既然無奈生活在城市，那就需要講求門庭雅致潔凈、房屋清靜美好、種植嘉木修竹，陳列金石圖書。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才會達到“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歸，游之者忘倦”的境界，沉浸在清幽雅致的居住環(huán)境中，方是幽居的妙處，才能與世俗庸常的人生區(qū)別開來。“室中精潔雅素，一涉絢麗，便如閨閣中，非幽人眠云夢月所宜矣?！盵1]354這里注重了幽人雅致、人生適意，也可見出文震亨對審美對象的精準的直覺判斷。

作為傳統(tǒng)文化中一種常見的文化符號，鶴有著獨特的象征意義。它在繪畫和傳說中經(jīng)常與高人雅士相伴出現(xiàn)，鶴飛翔時流暢舒展，鳴叫時清亮悠遠，舞蹈時翩然優(yōu)雅，文震亨對鶴也是欣賞有加：“空林野墅，白石青松，惟此君最宜。其余羽族，俱未入品?！盵1]121士人在鶴身上寄托了自己超塵脫俗的人生理想，故而往往對鶴情有獨鐘，以表明自己乃志存高遠之士。

二、簡凈之美

晚明時期科舉考試的競爭更加激烈，讀書人的仕途步履維艱，很多屢試不第的文人干脆放棄科考，選擇鄉(xiāng)居歸隱。又加之晚明政治腐敗昏暗，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你爭我斗，異常殘酷，很多文人在黨爭中慘遭屠戮。官場兇險，政壇腐敗，也使得部分文人心灰意冷，漸漸遠離政治。這群文人放棄了自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抱負之后，轉而對日常生活審美意趣進行了挖掘與品賞，以此安頓身心，調(diào)適心情。他們興建園林，品茗制香，鑒藏書畫古玩，品賞日常器物，清談雅集，修身養(yǎng)性。

晚明的手工業(yè)也高度發(fā)展，日趨成熟，生產(chǎn)技術不斷提高，生產(chǎn)經(jīng)驗不斷豐富。像家具制作、紡織技術、陶瓷工藝、金屬工藝、印刷技術等在晚明都獲得了長足的進步，《長物志》中涉及的陶瓷、服飾、家具及文房清玩、生活器用等都有賴于手工業(yè)的發(fā)展，就連《長物志》本身的精美刊刻也是離不開印刷工藝的發(fā)展的。明代涌現(xiàn)了一大批能工巧匠，正如張岱在《陶庵夢憶》中所說：“吳中絕技：陸子岡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鑲，趙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銀，馬勛、荷葉李之治扇，張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無敵手?！盵3]文震亨也強調(diào)生活美學的建構需要工匠精神的支持與協(xié)助，只有靠工匠的巧手匠心才能將文人的審美趣味付諸實施，變?yōu)楝F(xiàn)實。

宗白華說中國美學史上有兩種不同的美感，有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的美，有雕繢滿眼、錯彩鏤金的美。文震亨選擇了前者。在器具的制作過程中，他反對“專事絢麗，目不識古”，那樣會導致“軒窗幾案，毫無韻物”，[1]246如他對香筒的裝飾，“略以古簡為貴；若太涉脂粉，或雕鏤故事人物，便稱俗品”。[1]255又如對研匣的選擇：“研匣宜用紫黑二漆，不可用五金，蓋金能燥石；至如紫檀、烏木及雕紅、彩漆，俱俗，不可用?！盵1]301他反對在窗、竹床及研匣上使用彩漆，認為這種裝飾有張揚炫耀之嫌，會迷亂人心，與他所倡導的簡潔素凈不相符。他對當時流行的奢靡之風進行了批判：“寧必飾以珠玉，錯以金貝，被以繢罽，藉以簟茀，縷以鉤膺，文以輪轅，絢以鞗革，和以鳴鸞，乃稱周行、魯?shù)涝?？”[1]339“侈靡斗麗，亦豈詩人粲粲衣服之旨乎？”[1]325

在居室的空間布局方面，文震亨認為應以簡凈為美，不盲目追求華麗堆砌，應充分考量人工與自然環(huán)境之關系，造園匠師應把幾榻、器具、飾品按照順序依次安排，令其秩序井然，具備合理的功能、恰當?shù)谋壤褪孢m的使用空間。如《長物志·位置卷》中寫道：“位置之法，繁簡不同，寒暑各異，高堂廣榭，曲房奧室，各有所宜，即如圖書鼎彝之屬，亦須安設得所，方如圖畫；云林青密，高梧古石中，僅一幾一榻，令人想見其風致，真令神骨俱冷；故韻士所居，入門便有高雅絕俗之趣?！盵1]347由此可見，室內(nèi)家具、器物的陳設與擺放，實際源自文人對簡凈高潔人格的追求，本質(zhì)上是要在日常生活中營造出一種素潔高雅的文化藝術氛圍，反映出中國傳統(tǒng)文人對簡樸、疏朗、高逸、雅致的審美情趣的向往和追求，是人文品格的一種外在的物化表現(xiàn)，文人們借此安放自己無枝可依的靈魂與對理想人格的向往追求。

三、自然之美

人們往往在遠離自然的時候，才開始眷戀和懷念自然之趣。

明中葉以來，隨著政局的動蕩、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市民階層的壯大，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控制有所松動。陽明心學崛起，提出了重建道德規(guī)范和價值觀念的要求。王陽明在陸九淵心學的基礎上提出，“人者，天地萬物之心也；心者，天地萬物之主也”，[4]給僵化了的程朱理學帶來很大沖擊，使文人們由崇尚外在的道德理性轉向關注內(nèi)在的自然人性，促進了他們自我意識的覺醒，重視自我的獨立，高揚個性的自由解放，注重在日常生活中涵養(yǎng)精神。文人們迫切要求擺脫傳統(tǒng)禮教的束縛，成為自己生活的主人。因此追求自然、重情尚趣也就成了晚明文人反抗傳統(tǒng)倫理教化的有力武器。

文人們一邊享受著城市帶來的繁華與舒適，一邊向往著回歸自然，于是紛紛選擇了園居的生活方式，將自然山水引入園居生活，既能領略大自然的野趣，也能在熱鬧的城市中鬧中取靜，怡情養(yǎng)性，力求在有限的空間里營造出無限的自然野趣?！笆钊斯?，水令人遠。園林水石，最不可無。要須回環(huán)峭拔，安插得宜。一峰則太華千尋，一勺則江湖萬里。又須修竹、老木、怪藤、丑樹，交覆角立，蒼崖碧澗，奔泉汛流，如入深巖絕壑之中，乃為名區(qū)勝地?！盵1]102文震亨通過庭院中的縮微景觀，傳達出自然山水的風貌與神韻，將有限的渺小的自我匯入到無限寬廣的大自然中，達到人與自然渾然一體的境界，并借此滌蕩身心，實現(xiàn)個體精神世界的擴展、超越與升華。

此外，文震亨還將動物納入到日常生活場景之中，再加之各種植物的合理配置，建立起一個萬物共生共存的和諧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平添了幾分生活的樂趣。如《長物志》卷三《水石·廣池》中云：“鑿池自畝以及頃，愈廣愈勝。最廣者，中可置臺榭之屬，或長堤橫隔，汀蒲、岸葦雜植其中，一望無際，乃稱巨浸。若須華整，以文石為岸，朱欄回繞，忌中留土，如俗名戰(zhàn)魚墩，或擬金焦之類。池傍植垂柳，忌桃李間種。中畜鳧雁，須十數(shù)為群，方有生意。最廣處可置水閣，必如圖畫中者佳。忌置簰舍。于岸側植藕花，削竹為闌，勿令蔓衍。忌荷葉滿池，不見水色?！盵1]102-103在文震亨看來，即便是人造的景觀，也不要去隨意侵擾自然，應盡量減少人的活動痕跡，對待動物不應采取實用功利的態(tài)度，而應以審美的態(tài)度去觀賞并呵護它們，達到“竟日忘倦”的審美效果：“語鳥拂閣以低飛，游魚排荇而徑度，幽人會心，輒令竟日忘倦。顧聲音顏色，飲啄態(tài)度，遠而巢居穴處，眠沙泳浦，戲廣浮深；近而穿屋賀廈，知歲司晨，啼春噪晚者，品類不可勝紀。丹林綠水，豈令凡俗之品，闌入其中。故必疏其雅潔，可供清玩者數(shù)種，令童子愛養(yǎng)餌飼，得其性情，庶幾馴鳥雀，狎鳧魚，亦山林之經(jīng)濟也。”[1]102與現(xiàn)實中對功名利祿的追逐相比，禽魚的自由自在、悠閑灑脫無疑更令人神往，召喚著文人將自己的心靈融入自然情境當中，以求得精神的自由解脫。

文震亨對自然之美的追求還表現(xiàn)在對生活日用品的設計審美之中，他力求獲得人心之自然真實的狀態(tài)，如嬰孩般純真無瑕，干凈自然。如禪椅的制作，應不露斧斤之痕為佳；他反對有人種植芙蓉將靛紙蘸花蕊上，裹其尖，使花開呈碧色的做法；反對有人將鳳仙花的五色種子一同納入竹筒，使其開出五種顏色的做法?？梢娢恼鸷嘣谌粘Ｉ畹膶徝缹嵺`中秉持著一種尊崇自然、不刻意改變自然的理念。

文震亨就是這樣通過布置、營造外部環(huán)境，把人文的山林隱逸思想、器物玩賞文化、園林藝術與現(xiàn)實社會互相融合，使藝術與日常生活相結合，傳達出一種審美的生活態(tài)度和精神追求?！爸袊习傩赵谄胀ǖ?、平凡的日常生活當中，都著意去營造一種美的氛圍……我們從明代文震亨的《長物志》、清代李漁的《閑情偶寄》和今人王世襄的《錦灰堆》這些著作中，可以看到中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審美情趣，可以看到中國美學和中國人的日常生活是多么緊密的聯(lián)系?！雹凇堕L物志》所呈現(xiàn)的，是江南文人在富庶繁華的經(jīng)濟基礎之上所追求的一種既閑且隱、優(yōu)雅精致的生活美學狀態(tài)。文震亨的生活美學思想，是晚明時期江南商品經(jīng)濟萌芽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文人士大夫?qū)γ篮镁律畹男蕾p與追求。

注釋：

①參見陳繼儒《巖棲幽事》，明萬歷繡水沈氏寶顏堂秘笈本，《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18冊。

②參見葉朗《中國美學在21世紀如何“接著講”》，見《教育部2010年全國研究生“文藝學、美學前言問題”暑期學校會議手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