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1953- ),出生于湖南長沙,當(dāng)代作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西望茅草地》《飛過藍(lán)天》,中篇小說《爸爸爸》,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散文《山南水北》等。《飛過藍(lán)天》于1981年發(fā)表于《中國青年》雜志,曾獲“‘五四青年文學(xué)獎”和“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
它們沒有灰心,繼續(xù)掙扎著向前,向前,向前。好,現(xiàn)在終于有希望了??罩袧u漸變得暖和,地上的綠色也多了起來。還有那鏡子般的湖泊、玉帶般的渠道,多么眼熟呀。晶晶甚至隱約嗅到了故鄉(xiāng)炊煙特有的氣味。感謝灰鴿一路相伴,增添了旅途中的熱情和勇敢。遇到老鷹,它掩護(hù)晶晶先行逃走。夜里棲息,它警覺地發(fā)現(xiàn)黃鼠狼的腳步聲。晶晶打冷噤時,它親切地靠過來獻(xiàn)出溫暖。它還那樣善于歌唱:咕——嘟——咕——嘟——
它們飛啊飛,尋找啊尋找。對于晶晶來說,尋找成了性格和習(xí)慣,成了生命的寄托和生活的目的。為了不能忘懷的一切,它穿過了白天和黑夜,從遠(yuǎn)方飛向遠(yuǎn)方。
霧漸漸消散了,綠樹上布滿了金色的斑點。隨著太陽冉冉升起,這些斑點在紛紛燃燒又紛紛熄滅。大雨把大地上雜亂的氣味全部洗掉了,只剩下一片清新。鮮花搖動濕潤的花瓣,與晨風(fēng)低聲交談,與蝴蝶互送眼波。
應(yīng)該休息一下了。晶晶回過頭去,突然發(fā)現(xiàn)灰鴿子不在身邊,停落在遠(yuǎn)處一個樹墩上,眼光直愣愣的。它怎么啦?
是發(fā)現(xiàn)什么動靜了?還是累得不想動了?如果晶晶現(xiàn)在能看見自己,就會理解灰鴿的眼光了——陽光下,晶晶顯得多么瘦,多么臟,哪是什么鴿子,完全是一只老烏鴉。如果晶晶是一只從未遠(yuǎn)行過的鴿子,也就能理解灰鴿的眼光了——這是一次多么茫然的尋求,多么瘋狂的胡鬧,多么可笑的一廂情愿!他們還要向前飛嗎?還要投向沒完沒了的苦難么?
愛唱的灰鴿今天有一種反常的沉默。相反,沉靜的晶晶今天反而成了個饒舌婦,咕嘟咕嘟喚個不停,一股腦地吐出焦急、驚疑、央求和鼓勵……
可惜它的聲音既細(xì)弱又嘶啞。它不知道,這種聲音不能再使雄鴿們擺尾挺胸,也很難再換來灰鴿的歌唱。
灰鴿猶疑著,焦急著,躲躲閃閃地支吾,終于長嘯一聲飛向天空,不過嘴指的方向不是南方而是北方。晶晶明白了什么,大聲驚呼,緊緊追上,在對方的前面繞飛一圈,想攔住對方,又在對方的側(cè)面伴飛了一陣,想糾正對方的方向。但灰鴿看來去意已決,在空中來了幾次躲閃,再次脫離晶晶的指引。
拋開情侶,對于哺乳類和爬行類來說也許不算什么,但對于鴿子來說很不容易。悲傷浸透在晶晶的目光中。它追啊追,聲嘶力竭,筋疲力盡,眼前只有那個飄飄忽忽的灰點。它根本不在乎灰鴿也瘦了,也掉毛了,但它不能沒有對方的溫暖,不能沒有對方的保護(hù),不能在勞累之后沒有對方來清掃自己的羽衣。咕嘟嘟,咕嘟嘟,它叫得還不凄厲嗎?它要怎樣才能打動對方的鐵石心腸?它邊飛邊哭,眼前不再有霞光和湖泊,不再有鮮花和露珠了,甚至也沒有那個該死的故鄉(xiāng)。它們一前一后又穿過了白天和黑夜。在向北的路程中,它們又看見了曾經(jīng)飛過的高山和平地,一步步得到的,正在一步步喪失。
這一天早晨,灰鴿醒來時,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并沒有晶晶,只有一堆小松籽,大概是晶晶留下的。當(dāng)它真的發(fā)現(xiàn)身邊空空蕩蕩,也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慌和孤獨。它大叫一聲,閃電般升入高空,縱目四望,仍不見晶晶的蹤跡。它已經(jīng)不辨方向了,向東,向西,向南,向北,有點手忙腳亂和四處亂竄。終于,當(dāng)太陽高升時,它發(fā)現(xiàn)腳下一片白光中有一只鴿子。白光在霧中閃著鱗波,而鴿子時隱時現(xiàn),似真似幻。那就是晶晶吧?它為什么不回答?
它猛撲下去,失神中竟沒注意到水的聲音。撲通——它驚恐地掙扎出水面,但水淋淋的羽翼很難伸展,剛拍打出水面,又落了下來,再拍打起來,再落了下來……直到最后一只大魚咬住了它的爪子,直到更多的魚撲了上來。
水紋一圈圈漸漸平息了。
晨光從大樹的枝縫里篩落。蘑菇笑瞇瞇抬起頭的地方,蜜蜂和蝴蝶又開始了工作……
這里沒有工作。這些與城市和農(nóng)村同時疏遠(yuǎn)了的生物,只有笑罵,撲克牌,空酒瓶,來自父母的匯款單,《三套車》和《獻(xiàn)你一束玫瑰花》。今天在這里吃完了,明天游擊隊向哪里出動呢?吃光用光,身體健康!來,干杯!為了友誼,為了戶口,為了我們的好運氣!
不好,酒沒有了,現(xiàn)在到處缺煙缺酒,物質(zhì)供應(yīng)太緊張。聽說河南水災(zāi),遼寧地震。地震怕什么呢?在這里震震也好。第一把公安局的戶口管理處震掉,第二把縣政府知青安置辦公室震掉,這樣我們就可以返城了,就可以再次享受可愛的電影、足球、冰激凌、霓虹燈以及跨著腳踏車的街頭聚談了。
麻雀狠狠地抽著煙,一直沒吭聲。如果說,他第一次到這里來還有些不安,那么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對這里的空氣漸漸習(xí)慣。自己似乎正在做一場夢。他學(xué)會了打撲克牌輸了以后鉆桌子和夾耳朵,學(xué)會了罵人、打架以及講下流笑話,學(xué)會了大段背誦老電影里的臺詞,學(xué)會了用米引來社員的雞,然后抓住塞進(jìn)書包……可不這樣又能怎么樣?有時候,他也猶豫過,覺得日子不能這樣瞎混,他也許應(yīng)該去找另一些伙伴,比如那些愛因斯坦的崇拜者,或者那些能一口氣拉完整本練習(xí)曲的小提琴手,讓自己多少活出點知識來,活出點豪氣來。但他有點怯,覺得自己是一只疲乏不堪的麻雀,翅膀已經(jīng)折斷。
“你太懶了!”外號叫“瓦西里”的黑大個敲敲鍋瓢,發(fā)布命令,“今天罰你和豬頭去捕鳳。有擺尾子也要得?!彼侵复蝤B或者抓魚。
“憑什么要我去?”有人站起來,“我搞來了蔥!”
麻雀倒沒有爭辯。
“那……”大個子為難了,只好求助于這個集體的最高裁決方式,“劃拳吧!”
麻雀和瓦西里一出手都輸了。好漢不食言,只好提起氣槍出發(fā)。兩人轉(zhuǎn)了兩個山?jīng)_,并未見到鳳。好容易見到一條狗,瓦西里舔舔嘴唇,打了個響指。剛要舉槍瞄準(zhǔn)。麻雀忽然發(fā)現(xiàn)那是隊長家的,一揮手,讓黑大個的槍打偏了。
槍托一拐,還磕痛了射手的下巴。
“你瘋了!”瓦西里怒吼起來。
“那條狗……算了吧。”
“它是你祖宗!”
“是你老祖宗哩!”麻雀也是喝了酒的,也是練過拳的,兩人眼一瞪,像公雞斗架,差點用拳頭交鋒起來。
“你他媽的一見母狗就起騷吧!要是在戰(zhàn)場上碰到國民黨的女兵那還得了?你還不哇啦啦就舉白旗當(dāng)叛徒?”
“你他媽的才起騷呢!見條狗就分得出公母。你看見蒼蠅也分雌雄是不?”
有鳥叫的聲音傳來,就在不遠(yuǎn)處。
這種可愛的聲音使他們暫時休戰(zhàn)。黑大個拍拍灰,趕快上子彈,弓著腰潛身樹下,悄悄向前方運動。槍舉起來了,呼吸停止了,嘣——樹葉抖了一下,并沒有打中。奇怪的是,那只鳥沒有飛走,反而向前面飛過來,落在一個枝頭上??梢钥辞?,它個頭較大,全身灰黑,像一只小野雞。
咕咕咕——聲音急切,好像有點耳熟,但又陌生。加上近旁有蟬靈子叫,他們聽不太清楚?!罢鏇]用!”麻雀低聲罵了一句,彎腰上前,猛地奪過槍,毫不猶豫地舉起來瞄準(zhǔn)了。這一槍可要打中呵。射手暗暗假定:如果打中了,那一定是爸爸快平反了;如果還要第二槍,那一定就是只平反不復(fù)職也不補工資;如果還要第三槍,那一定是連平反都沒戲……他覺得全家的命運此刻都掌握在他手中。
嘣——糟糕,爸爸不會被平反。慢點,它還沒走,再來一下。嘣——它閃了一下,撲騰著飛離,但有點搖搖晃晃,沒出三步就栽了下去。打中啦!兩人一躍而起。跑過一個草坡,看到了包谷地里的尸體。
這原來是一只鴿子。它軟軟地躺在草叢中,半閉著眼皮,胸脯流著血。不過它太瘦了,也太臟了,全身都是泥灰。實在是讓人掃興。它是誰家的鴿子?大概飛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路吧?大概是失群和迷路了吧?射手想起了什么,上前撿起鴿子,摸摸鳥嘴邊黑色的血污,身上的泥垢,大腿上化膿的傷口,還有胸前稀疏欲脫的羽毛。突然,他眨眨眼,驚得臉色突變:這是怎么回事?它腿上有一條破爛褪色的紅綢帶,還系著一個眼熟的鴿哨……他慌慌地梳理羽毛,發(fā)現(xiàn)一旦泥灰剝落,羽毛就展現(xiàn)出潔白。
晶晶!
他大叫了一聲。
確實是晶晶,確實是。但它目光已經(jīng)呆滯,凝望著射手,嘴喙輕輕顫動,像要說出什么,不過已經(jīng)說不出來了。就算說出來,人類也永遠(yuǎn)無法聽懂。
你要說什么?你說吧,說吧!真是你從遠(yuǎn)方回來了嗎?你是怎樣從千山萬水之外回來的?你變成這個樣,我認(rèn)不出了,辨不出你的呼叫了。你剛才撲著雙翅飛過來,聲聲喊著什么?你是想像人一樣笑,像人一樣哭,像人一樣訴說,像人一樣大喊“不要殺我”,是嗎?呵,我還是摳動了扳機。
他捧著逐漸冷卻的鴿子,帶血的手指在哆嗦。
入夜了,小屋里飄出吉他聲和鴿湯的香味。晶晶的故事使大家感嘆驚訝,議論了很久,但鴿湯還是要喝的。只有那個射手還在沉默,臉被爐火映得一閃一閃。他的思緒總離不開晶晶。不可想象,藍(lán)天這么大,路途這么遠(yuǎn),遙遙千里云和月,它從未經(jīng)歷過這么遠(yuǎn)的放飛訓(xùn)練,居然成功地飛回來了。當(dāng)他酒酣昏睡時,它卻在風(fēng)雨中搏擊前進(jìn),噴吐著滿嘴的血腥氣味向他一步步接近……他捂住了眼睛。
“同胞們,戰(zhàn)友們,為諸位不會死于地震,干杯!”瓦西里舉起了酒碗,使屋里又哄鬧起來。沒有酒,以湯代。沒有湯,以水代。酒碗不夠的時候,有人把茶缸、瓦缽、鍋蓋都湊上來了。有人發(fā)出傻笑,有人突然想起父母或者城市,眼里不覺流出了淚水。吵鬧聲和騰騰熱氣,沖得油燈的火苗直晃……
麻雀沒有伸手。像突然悟到了一種什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把一件上衣往肩頭一搭,走向門口。臨別時他回頭掃了大家一眼,神情嚴(yán)肅,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再也不到這里來了?!?/p>
“麻雀,麻雀,你怎么啦?”
“你們……王八蛋!”
“麻雀,你不要太娘娘心腸吧!不就是一只鳥么?”
“我也是十足的王八蛋!”
他留下一片驚疑,然后默默地走了,沿著山路走向自己的家。那里有他的柴刀、鋤頭、扁擔(dān),還有口琴和鴿巢,以及散發(fā)出桐油香味的斗笠。
晚風(fēng)吹來,山峽里一片蛙鳴。一條沒牽進(jìn)欄的牛在村頭樹下甩著尾巴,噴著粗氣。小路上有游動的黃點,那是什么人舉著松明子來尋找孩子吧?
天地間有這么多的生物,生來,又死去,死后化作泥和水,變成煤和石頭,草木和鮮花。有一個人在這個夜晚相信,晶晶死后一定變成了那種淡藍(lán)色的小花,有金色的花心。它在黎明時開放。像藍(lán)寶石一樣閃爍光芒。它在說:“我回來了?!?/p>
這個人望著藍(lán)天。
1981年4月
(摘自湖南人民出版社《飛過藍(lán)天》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