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含媛
(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 浙江 寧波 315300)
《禁閉》的故事發(fā)生在地獄場景中,有關地獄的描寫在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并不鮮見,例如但丁就在《神曲》的《地獄篇》中對地獄場景進行了生動描述。在《地獄篇》中,詩人看到了像漏斗一樣的九層倒塔形狀的地獄,每一層都對應著一種罪行及相應的刑罰。無論是誰,只要生前犯了罪,死后就必須接受相應的刑罰,因此地獄還帶有公正的內涵。不同于以往的傳統(tǒng)文學作品有關地獄的描述,薩特在《禁閉》中將地獄描繪成一間普通客廳。在第一幕中,薩特就將地獄的全貌展現(xiàn)給大家,這個普通客廳由三把躺椅、一個壁爐、一把裁紙刀、一個巴布布迪安納青銅像、一個經常失靈的電鈴以及一盞永遠不會熄滅的燈構成。在第五幕中,伊內絲敏銳地察覺到了房間擺設的刻意性,然后明確提出:“我告訴你們,他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甚至連細枝末節(jié)的東西都精心安排好了。這個房間早在盼著我們來了。”從這句話中,我們可以清楚地認識到《禁閉》中的場景布局并不是簡單地將一堆東西擺放在那里,而是各有其存在的意義。
在第一幕中聽差說:“上我們這兒來的有中國人,也有印度人,您想他們要這第二帝國樣式的椅子干什么?”從中我們可以得知,房間的風格和布局并不統(tǒng)一。但這樣的貼心安排并沒有給主人公帶來積極的感受,加爾散一進房間就表達了對房間陳設的厭惡,并評價這是一個虛假的環(huán)境,艾絲黛爾和伊內絲都表示不愿意在這樣的房間過活。
《禁閉》中的情節(jié)走向和法蘭西第二帝國的走向大致相同。首先,三人先后到達這個特殊的房間,標志著戲劇大框架的完成,這一點對應法蘭西第二帝國的建立。拿破侖三世在謊言的基礎上贏得群眾的信任,這與《禁閉》一開始三位主人公互相欺騙以達到各自的目的不謀而合;其次,拿破侖三世為了打破法國孤立的狀態(tài)而對外征戰(zhàn)與戲劇中伊內絲拉攏艾絲黛爾,企圖讓艾絲黛爾用自己的眼光對待加爾散的情節(jié)相似;最后,由于戰(zhàn)爭失敗,第二帝國瓦解,此處對應著《禁閉》中艾絲黛爾與加爾散關系破裂,打破了脆弱的穩(wěn)定狀態(tài),三人相互為敵,互為地獄。
加爾散生前是一名編輯,所以他具有一定的知識基礎。他在踏入這個房間時就敏銳地意識到了客廳里的戰(zhàn)爭色彩,逃兵的身份使他對房間設置感到十分不滿。房間暗含的戰(zhàn)爭色彩也加劇了他的焦慮情緒,使他一直處于為自己的身份而隨時準備“戰(zhàn)斗”的緊張狀態(tài)。當伊內絲刻薄地形容他為雄獅時,他就將伊內絲視為敵人;當艾絲黛爾虛假地承認他的英雄氣概時,他又對此感到十分厭惡。加爾散想要的是真誠的謊言,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改變事實、無法改變他人對自己的看法時,加爾散便陷入了痛苦之中。加爾散的地獄是三人中最容易被建構的,在另外兩位主人公沒有到來時,房間的風格就使他處于焦慮不安的狀態(tài)。
薩特在《禁閉》中沒有對聽差的具體特征進行多余描述,這樣的安排似乎本身就在弱化聽差在劇中作為人物這一概念,再加上聽差本身所具有的幫助大家理解戲劇的功能性,因此在我們理解《禁閉》時,“聽差”這一身份更接近于道具的存在。聽差在理解戲劇的過程中共有兩個功能:其一是作為三位主人公的“引路人”。在戲劇中,聽差一共出現(xiàn)了三次,分別帶領三位主人公來到這個房間,在回答他們所提出的問題后便不再出現(xiàn)。聽差是三位主人公初到這個房間時了解這個世界的唯一渠道,同時他們的性格特征、生前過往也在與聽差的對話中有所體現(xiàn)。例如,伊內絲是唯一沒有對房間內的物品擺設提出過疑問的人,與其他兩位相比,伊內絲冷靜地接受了這個奇怪的房間。在這個場景中,伊內絲冷靜理智的性格特征得到初步體現(xiàn),為后文伊內絲撕破加爾散和艾絲黛爾自欺的局面進行鋪墊;其二是向主人公和大家呈現(xiàn)這個世界。這一點體現(xiàn)在聽差與加爾散的對話中,加爾散向聽差詢問有關外面的事情,而聽差聽到“外面”一詞時,表現(xiàn)出了吃驚以及難以理解的神色。對此問題,聽差也只能模糊地進行回答。從聽差的回答中我們可以得知,聽差本身同加爾散、伊內絲這些“囚徒”一樣,對外面知之甚少,甚至可以說是一無所知。聽差所能達到的最遠地方不過就是四樓叔叔的房間,至于再遠一些的地方,他也無從知曉。從聽差的回答中我們推測,這是一個完全孤立的世界,它就像一座漂浮在無盡黑暗中的大樓,這個世界的完全孤立性也符合薩特給予這部戲劇的名字:《禁閉》。
鏡子在《禁閉》中從未出現(xiàn),但是一直被需求。加爾散初到這個房間時就發(fā)現(xiàn)“房間里沒有鏡子,沒有窗戶,沒有任何容易打碎的東西”。伊內絲因自己是照過鏡子來的,對加爾散的問題顯得格外有底氣。艾絲黛爾是三位主人公中對鏡子的渴望最為強烈的一位,她甚至說:“當我不照鏡子時,我摸自己也沒有用,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還存在?!币虼?,關于找鏡子的過程,我們可以將其理解為尋找自我認同、確定自我存在的過程。
由于他們缺少自我判斷能力,加上房間里沒有可以讓他們看見自己的物品,所以他們只能寄希望于另外兩個人,通過對方的眼睛和想法來感知、證明自身存在。因此,三位主人公在審視和被審視的過程中相互追逐,進而造就了一個相互監(jiān)視、永不停歇的屬于他們三者的地獄。
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重新定義了“注視”這一概念,因此我們在把握“注視”這一概念時,應將重點放在最后的結果上,即“被看到了”和“被注視了”。[2]。薩特認為“注視”是確定存在的一個重要條件,在注視與被注視中,個人存在的意義乃至世界存在的意義才能得到確定,即注視之外無一物、視線之外無一物?;谧髡哌@樣的一種哲學思想,《禁閉》中的主人公才會如此迫切地希望得到注視。但鏡子、玻璃窗之類物品的缺失徹底阻礙了主人公注視自身的可能性,因此他人的注視成為其證明自身存在的唯一途徑,他們不得不通過這個作者設置的唯一途徑走向為他們構建的專屬地獄。
薩特認為,他人的注視對于個體存在具有毀滅的力量,這種注視使人“異化”,但同時他人的注視又確認了個體的存在,使我成為存在著的我,即“使我是我所是”。在《禁閉》中,三位主人公都迫切地想要從他人口中獲得肯定的評判,這一行為的出發(fā)點便是希望通過正面注視從而使自己正面“異化”。以加爾散為例,加爾散生前是一個逃兵,不論是生前還是死后,他都對自己這一身份保持著警惕態(tài)度。他極力辯解自己的逃跑行為,將自己粉飾為熱愛和平的反戰(zhàn)分子,為了能夠改變他人的看法甚至表示愿意付出一切代價。加爾散急切地希望通過他人的注視,達到使自身“異化”為非懦夫的正面形象的目的,從而擺脫逃兵身份。但他并沒有達成目的,反而被嘲諷為英雄、雄獅,個體身份無法轉變使加爾散陷入無盡的痛苦中。
第一幕中就有提到,這個房間永遠都是亮堂堂的,永遠沒有黑夜。一般來說,明亮的環(huán)境可以給人帶來安全感,但在《禁閉》中,永遠沒有黑夜成了一種懲罰。前文提到“注視”可以證明個體的存在,同時注視所帶有的評判含義又使人痛苦。首先個體的存在是注視發(fā)生的必然條件,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其次,環(huán)境的存在對“注視”過程的發(fā)生也同樣具有重要作用。創(chuàng)作者在《禁閉》中設置永不熄滅的電燈就是為“注視”創(chuàng)造環(huán)境條件。若客廳的燈可以熄滅,那么黑暗在一定程度上就可以阻隔他人的注視,從而緩解主人公內心的緊張,對主人公之間矛盾的激化起到一定的緩沖作用。在劇中,主人公們曾經希望借助相互不說話這一行為來阻礙他人對自身的注視,從而保護自己的秘密以及維護自己的虛假形象。但這一嘗試很快就失敗了,很顯然,只要三位主人公處在這個亮堂堂的空間里,他們就會清晰地暴露在他人的眼光中,彼此之間的注視就永遠不會停止。永不熄滅的電燈為這個地獄設置了一個近乎永久的時間維度。
永不熄滅的電燈使三人無法擺脫相互折磨的痛苦,因此主人公萌生了砸壞電燈以逃脫痛苦的想法。相比較于笨重的椅子和無用武之地的裁紙刀,青銅像成為主人公用來擺脫明亮環(huán)境的唯一選擇。加爾散曾想用青銅像砸壞電燈,但因青銅像太重而以失敗告終。這也暗示了主人公們無法擺脫他人的眼光也無法逃離這個地獄的結局。此外在《禁閉》中,加爾散不止一次感受到來自青銅像的注視。與艾絲黛爾和伊內絲不同,青銅像是無個體意識的靜物,雖然它可以完成“注視”的過程,但它無法進行相應評判。感受到青銅像注視的加爾散也會對青銅像進行注視,當時加爾散也無法對青銅像進行評判,因此這是一個相互之間無法評判的注視。但我們不能把這個注視理解為無效注視,因為在這個通過“注視”構建起來的地獄中,他人的眼光以及隨后的評判足夠讓主人公身處痛苦之中,哪怕是青銅像的注視也會讓主人公處于焦躁、不安以及被監(jiān)視的恐懼之中。
電鈴在戲劇的第一幕就出現(xiàn)了。在第一幕中,聽差對電鈴的評價是“不太聽使喚,有什么東西卡住機關了”。電鈴的存在使這個客廳更接近于一個旅館房間,只要按鈴就能召喚出仆人以滿足自己的需求。但本應該是一個服務于主人的存在,在《禁閉》中卻并沒有帶給主人公舒適感。第二幕一開場,呈現(xiàn)在大家面前的就是焦躁的加爾散。加爾散多次使用電鈴,都以失敗告終,這加劇了加爾散的煩躁。在這樣的情緒影響下,加爾散和伊內絲的初次見面并不愉快,也為后文兩人之間矛盾的進一步激化進行鋪墊。
此外在《禁閉》中,電鈴是一個有可能打破三人閉環(huán)僵局的存在,電鈴是房間內唯一可以聯(lián)系外界的工具,但電鈴在劇中幾乎沒有發(fā)揮出它本身的作用,電鈴看似是聯(lián)系外界的紐帶,但實際上它切斷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在第五幕中,加爾散試圖用電鈴呼喊聽差從而擺脫這個封閉的空間,但電鈴如聽差在第一幕中所說的那樣是不起作用的,聽差根本不會聽到電鈴的響聲,這說明想要借聽差來打破閉環(huán)是不可能的。同時,電鈴在戲劇中始終不起作用也意味著糟糕的人際關系難以被打破,電鈴看似給予主人公以解救的希望,但實際上卻營造出了一種相互折磨、永遠不會停止的壓抑感與絕望感。
《禁閉》中對高溫的設定符合人們對地獄的傳統(tǒng)想象。高溫加劇了主人公們的焦躁、不安,使三者片刻都無法平靜下來。在高溫下,他們容易帶著負面情緒去面對他人,主人公之間的矛盾在高溫的作用下被慢慢激化。在后續(xù)加爾散的逃離中,高溫又有營造恐懼感、阻礙逃離的作用。當加爾散打開門后,房間內的溫度仿佛上升了十倍,出于對未知的恐懼以及對高溫的不適,最終加爾散放棄了離開的想法。
地獄是全劇的活動舞臺,但是劇中對于地獄的描寫卻少之又少。薩特筆下的地獄更像是一個普通的房間,只有在劇中最后的對話里,主人公才明確點明這里是地獄[3],這樣的描寫似乎是在刻意弱化“地獄”這一元素。很顯然,作者刻意弱化地獄場景的存在是為了表現(xiàn)“他人就是地獄”這個觀點。薩特通過環(huán)境設置和場景布局巧妙地激化了主人公之間的矛盾,通過人物之間矛盾的激化來展現(xiàn)人物的生平過往,最后在矛盾中建構了這個“他人地獄”??梢哉f,薩特在《禁閉》中所設置的場景以及布局對于存在主義思想的呈現(xiàn)有著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