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瑜,郝瑞云
(河北民族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河北 承德 067000)
清代文人納蘭性德以其在詞方面的成就享譽文壇,歷來為世人所推崇。但納蘭的詩作也具有較高的藝術成就,《效齊梁樂府十首》《春曉曲》《長安行》和《從軍曲》等樂府詩展現出清俊典雅的風格,寄托了詩人的詠史之感和政治思想。納蘭樂府詩的較高成就源于其對樂府概念的準確理解,“樂府,漢武所立之官名,非詩體也。后人以為詩體”[1]247,“大抵古人詩有專為樂歌而作者,謂之樂府;亦有文人偶作樂工收而歌之者,亦名樂府”[1]247,這也符合樂府形成的歷史過程和樂府詩的發(fā)展規(guī)律。
在詩歌的發(fā)展歷史中,“清代詩歌不僅囊括了以往歷代詩歌的多種風格,兼得其勝,而且還創(chuàng)造出許多完全嶄新的風格,獨擅古今”[2]37。納蘭的樂府詩風格多樣,并有創(chuàng)新和獨特之處。納蘭性德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主要具有綺麗、清婉和沉郁3種風格。
納蘭性德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部分繼承了齊梁樂府的傳統(tǒng),呈現出綺麗的風格,這是他對南朝文學創(chuàng)作中形式美的繼承和吸收。南朝詩歌語言華麗,風格綺麗,注重形式美。納蘭《效齊梁樂府十首·巫山高》中“花紅神女頰,草綠美人衫”便是運用了南朝詩歌塑造意象的手法,著色濃艷。此外,納蘭初學填詞便效仿《花間集》,因而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明顯受到《花間集》詩歌風格的影響。唐代溫庭筠以66首詞作的數量在《花間集》中排第一,被后人稱為“花間鼻祖”,其《春曉曲》語言華麗且風格綺艷:
家臨長信往來道,乳燕雙雙拂煙草。
油壁車輕金犢肥,流蘇帳曉春雞早。
籠中嬌鳥暖猶睡,簾外落花閑不掃。
衰桃一樹近前池,似惜紅顏鏡中老。
溫庭筠曾著有《金荃集》,今已失傳,納蘭所作《春曉曲·效金荃體》就是對溫庭筠的摹仿。“游絲不解系相思,半縈愁緒橫塘路”寫出了抒情者相思的迷茫和對愛情的惆悵,頗具迷離之美;“嬌眠繡被起來遲,一枕香云墜金鳳”則非常傳神地寫出了美人的倦慵之美。全詩詞藻華麗,風格綺艷,可見溫庭筠詩歌風格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梢灾v,納蘭樂府詩的綺麗風格一方面是受齊梁詩歌傳統(tǒng)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深受《花間集》中詩歌風格的影響。
如果“纖秾”源于南朝詩歌傳統(tǒng),那么“清婉”則是清詩獨有的品格。清前期詩詞創(chuàng)作提倡清真雅正的文風,如清代著名詩詞理論家王士禛的“神韻說”對當時的詩壇影響極大,其詩歌“追求古??侦`”,“自然湊泊于唐人”[2]172,“詩以達性,然須清遠為尚[3]”??梢?清婉是清詩在前代詩歌的基礎上獨立發(fā)展出來的品格。納蘭的詩歌創(chuàng)作顯然也受到了當時詩壇風尚的影響,風格清婉、雅致且含蓄。清人作詩擅長白描和直抒胸臆,于不經意間表達出風發(fā)的意氣,顯露出“風骨”。納蘭的很多詩作高逸脫俗且頗具風骨,如《擬古詩之一》“竹生本孤高,翛然自植立。矯矯云中鶴,翱翔何所集。丈夫故豁達,身世何汲汲”[4],整首詩風格清婉,風骨可鑒。清婉風格的形成首先在于要有“風骨”,其次還在于語言和意境上的雅致與婉約。納蘭性德在詞創(chuàng)作上取得的非凡成就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的詩歌風格,其詩歌中別具一番典雅之美。但這種美不是雍容華貴,而是“翡翠蘭苕”之美,自帶一份清遠出塵。納蘭性德《柳枝詞》十六首中就不乏清新婉約句,如“白石清溪望不賒”,“白石”和“青溪”寫出春景的清新可愛;“自是多情便多絮,隨風直到謝娘家”,語言直白,但不乏蘊藉;“春到江南春草生”“黃鸝無語昏鴉起”和“深閉重門待月明”,在詩人的描摹下,“春草”“黃鸝”和“明月”組成了一幅搖曳生姿的春景,頗含韻致。
樂府詩創(chuàng)作歷來既有淺吟低唱之婉約,亦有長歌當哭之沉郁激烈。杜甫不拘泥于樂府舊題,以“惟歌生民病”為寫作主旨,為新樂府的創(chuàng)作開拓了道路,后來的白居易和元稹將新樂府創(chuàng)作進一步發(fā)揚光大。納蘭稱杜甫“固是千古杰人”,其樂府詩創(chuàng)作也繼承了杜甫樂府詩鮮明的現實主義傳統(tǒng)。如納蘭《效齊梁樂府十首》中《雨雪》具有邊塞詩沉郁蒼涼之特征?!褒埑秋L早勁,蔥嶺雪初飛”,詩中細膩地表現了出征將士的苦楚和懷鄉(xiāng)之情,“那禁望鄉(xiāng)淚”,“不及雁南歸”。納蘭樂府詩中表現出來的憂國憂民情懷以及壯志難酬的幽怨,是樂府傳統(tǒng)中可貴的現實主義精神,其風格也是沉郁頓挫。再如《從軍曲》“錦衾千里惜余香”寫出了將士離家千里對故鄉(xiāng)和家人的思念?!皦魯嗷某翘煊麜浴睂戇h征生活的凄涼,詩人心中充滿愁苦徹夜難眠,“李陵祠下月如霜”借用漢代名將李陵的典故思考自己的命運,頗顯蒼勁與悲涼。
綜合考察整個清代詩歌,從宗法盛唐再到兼學宋詩,清代詩人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創(chuàng)作實踐不斷開拓,創(chuàng)作手法也日臻圓熟。納蘭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手法獨到,呈現出較高的藝術魅力。
賦善于鋪陳排比和描摹狀物。納蘭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借用作賦之法,呈現出意想不到的藝術效果。如《上元竹枝詞·其一》:
半落銀燈爆麝煤,似聞秾李踏歌回。
上清更有新翻曲,不許瓊簽傍晚催。
《竹枝詞》本為巴蜀民歌,劉禹錫將其變?yōu)樵婓w,于是盛行。納蘭《上元竹枝詞》4首描寫了上元節(jié)人們街市觀燈與宴飲的風俗和場景。竹枝類樂府屬于“七言絕句式”,短小精致,在這樣的體式中加入賦的寫法,對物態(tài)進行細致描摹,打破了短小體式的限制,極大地豐富了詩歌的藝術性。該詩起首一句“半落銀燈爆麝煤”用作賦之法,通過描寫蠟燭燃一半時火花爆開落到墨上言夜已深?!八坡劧尷钐じ杌亍币痪渲械摹岸尅弊謱懗龈枧⒀b的樣子。納蘭用作賦的方法寫出人們在上元節(jié)歌舞宴請的景象。但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故結尾寫道“不許瓊簽傍曉催”。在《上元竹枝詞》4首中鋪陳排比的詩句俯拾即是,如“碧落簫聲轉玉壺”“消得金霞照夜珠”以及“天上朱輪繡幰車”??梢?用作賦之手法寫詩能夠細致描摹物態(tài),同時又能擴大詩歌的抒情功能,從而極大地豐富詩歌的藝術美感,提升詩歌的藝術品質。納蘭將作賦的手法融入樂府詩創(chuàng)作中,使樂府詩生成新的美感特質。
不同于賦的鋪陳排比,白描語言洗練質樸,寥寥幾筆便能勾勒出景物的輪廓和神韻。清人作詩擅長白描,以淺近的文筆寫出生機盎然的景致,這是清詩的一個顯著特點,同時也非常符合清代詩人追求“清遠”風格的藝術主張。納蘭的詩歌創(chuàng)作既善于鋪陳,又能將白描手法運用得爐火純青。如《柳枝詞·其一》:
手綰長條倚水樓,困人風日懶梳頭。
濛濛一抹催花雨,半系斑騅半系舟。
《柳枝詞》屬于樂府近代曲辭。這首詩前兩句寫觀景人,后兩句寫景,詩人用白描手法簡筆勾勒,情與景均躍然紙上,韻味無窮。再如《上元竹枝詞·其一》:
天上朱輪繡幰車,幾看春色到梅花。
而今卻畏春寒甚,獨掩重門自試茶。
從“幾看春色到梅花”一句到結尾“獨掩重門自試茶”,雖用語淺近,卻頗具清雅的韻味。這首詩將寫實與寫意相融,空靈清婉、悠遠而余韻深長。
納蘭對詩歌中的“史筆”有自己獨到的看法,把“有意而不落議論”視為“唐詩宗旨”之“一端”,還指出“古人詠史,敘事無意,史也,非詩矣”[1]226,“諸有意而不落議論,故佳;若落議論,史評也,非詩矣”[1]226。他認為,詠史不是為了單獨寫史事,而是為了借史抒發(fā)一己之情懷和抱負,有所寄托。借古諷今是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悠久傳統(tǒng)。納蘭的詠史詩篇幅較多,思想深刻,頗具自己的特色。如樂府詩《王明君》:“顏色黃塵老,空留青冢名”,實則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之塊壘”。再如《效齊梁樂府十首》中《洛陽道》:
九重開帝闕,八達控天街。
金馬蛾眉柳,銅駝兔目槐。
歌鐘傳甲第,棨戟列臺階。
何事楊雄宅,春風草徑埋。
帝王將相的宮殿府第何等輝煌,而楊雄那樣奇才卻窮困不為時人所重,納蘭在詩中借古諷今,借此表明了自己不得志的愁苦。
樂府詩形成之始就具有鮮明的批判現實主義精神。后來,越來越多的文人參與擬樂府創(chuàng)作,或依傍古題,或“即事名篇,無所依傍”,創(chuàng)作出新樂府。樂府詩的批判現實主精神被很好地繼承下來,同時也融入了文人的審美旨趣與風骨。納蘭性德的樂府詩體現了顯著的中國文人精神和風骨。
納蘭性德是滿洲正黃旗人,其父納蘭明珠官至宰相。納蘭性德因文武全才成為皇帝侍從,但他對這樣的出身與社會地位似乎不以為意,曾在《采桑子·塞上詠雪花》一詞中以雪花自喻,“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表明自己品性高潔,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即便如此,納蘭顯貴的出身與深厚的學養(yǎng)使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帶有一種貴族精神和雍容華貴的品格。如《效齊梁樂府十首》中《朱鷺》“整翮辭炎服,乘春向帝畿”,“瑞日明丹羽,恩波浣赤衣”用語典雅,富麗堂皇[5]。
納蘭性德雖出身顯貴,卻有一種隱士精神和一份遁世情懷。納蘭的避世愿望首先源于理想與現實的沖突。清朝建立之初,政局尚未穩(wěn)定,政治斗爭殘酷復雜。納蘭雖是皇帝侍衛(wèi),但實際地位并不高,行事需謹慎,這和他想在政治上有一番作為的理想相去甚遠。另外,納蘭的隱世思想也和他自身的性格有關。他是一個真性情的詩人,渴望自由的生活,對牢籠般的宦海生涯充滿了厭倦。正如其所言:“我本落拓人,無為自拘束?!奔{蘭《柳枝詞》中多以女性視角寫思婦之幽怨,實際上抒發(fā)了自己的胸懷抱負?!懊茏o軒窗障小樓,從今不做少年游”,侍衛(wèi)的身份使他仿佛身陷牢籠,難得自由。納蘭身心疲憊,“一生幾許心閑日”,“年年無緒到清秋”。因此,納蘭內心一直有深切的歸隱情懷。
樂府詩體現了中國古代士人“不平則鳴”的風骨,即不平則鳴和直指時政的批判現實主義精神。這種精神是樂府詩重要的傳統(tǒng),也是中國古代文人可貴的風骨。納蘭性德非常推崇杜甫,“芒鞋心事杜陵知,只今惟賞杜陵詩”[1]265,“樂府題今人多不能解,則不必強作李于鱗優(yōu)孟衣冠,徒為人笑。少陵自作新題樂府,固是千古杰人”[1]250。納蘭《效齊梁樂府十首》中《長安道》是漢《橫吹曲》十八曲之一。“井干通帝座,太液起蓬萊”,貴族的居所高達天宇,出行車輦豪華,陣仗威嚴;“偏令路旁客,日暮走黃?!?普通百姓就只能在風塵中為生計奔波。相比之下,詩中鮮明的批判現實主義色彩便呈現出來。納蘭在這首詩中所抒發(fā)的憂憤之感頗似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納蘭的樂府詩既有沉郁頓挫的美,也有蒼涼奔放的美;既有對歷史人生的反省,也有對現實政治的批判??梢灾v,納蘭的樂府詩體現了鮮明的批判現實主義精神,展現了古代士人的一種風骨。
納蘭性德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詞人,其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影響了清代乃至后世文壇。納蘭的樂府詩呈現出綺麗、清婉和沉郁的風格,其詩歌創(chuàng)作擅長白描,并兼用作賦之法,豐富了詩歌的美感因素。納蘭對于樂府詩這種文體有準確的認識,提出了很有見地的樂府詩歌理論。他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對于樂府傳統(tǒng)的繼承以及樂府精神的弘揚起到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