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博 ,張明華
(1.安徽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合肥 230039;2.閩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在黃庭堅的一生中,貶謫黔州(今重慶彭水)時期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低谷期。根據(jù)對鄭永曉編校的《黃庭堅全集輯校編年》中所收作品的統(tǒng)計,黃庭堅作于黔州的詩歌有45首。黃庭堅貶謫黔州時期的詩作數(shù)量,對于一個正值壯年的天才詩人來說,可謂少之又少,而這一現(xiàn)象的形成顯然是他刻意抑制創(chuàng)作沖動的結(jié)果。如《黃庭堅評傳》中所言:“出于全身避禍的考慮,他盡量減少與他人的接觸,正如他在信中所說:‘自以罪戾,不復(fù)可湔祓,所過人視之,唯恐為渠作祟,故雖平居親愛,能忘其不肖者,亦不敢以書通,如長者之庭,則未嘗一向往也。’(《與王瀘州書》,《別集》卷十五)詩的創(chuàng)作幾至擱筆,難得興之所至寫上一些長短句歌曲?!盵1]黃庭堅黔州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現(xiàn)象與作品雖然已受到學(xué)界的關(guān)注,但需要注意的是,黃庭堅在黔州時期刻意減少作詩的行為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他在此期間有限的詩歌創(chuàng)作所表現(xiàn)出的幾種異乎尋常的創(chuàng)作方式則是問題的另一方面。本文試就黃庭堅貶謫黔州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幾種特殊方式略作探討。
黃庭堅“黔州詩”中附錄了其弟黃叔達的19首作品,這些詩歌雖署名黃叔達,但其中一部分可認定為黃庭堅所作。
紹圣元年(1094)十二月,“新黨”誣陷黃庭堅等修撰《神宗實錄》不實,將黃庭堅貶為涪州別駕、黔州安置。紹圣二年(1095)正月,黃庭堅在其兄黃大臨的陪同下,從陳留出發(fā),于是年四月二十三日到達貶所黔州。將黃庭堅安置在摩圍山后,黃大臨“淹留數(shù)月”,于六月十二日離開黔州[2]。此后黃庭堅在黔州獨居了近一年的時間。至紹圣三年(1096)五月,其弟黃叔達攜家眷及黃庭堅的妻子和兒子黃相到達黔州,家人始得團聚。黃叔達到黔州后,陪同黃庭堅度過了較長一段時間①。黃庭堅集中所附署名黃叔達的這些詩作當是這一時期的作品。
《豫章詩話》云:“黃叔達,號知命。君在黔中所作數(shù)詩附《谷集》中,殊有家法?;蛟粕焦葷櫳?以成弟之名?!盵3]黃庭堅在黔州作詩甚少,卻將其弟黃叔達的作品攬入集中,這說明這些詩作對黃庭堅來說有著特別的意義。如果僅如《豫章詩話》中所云是為了“成弟之名”,那么為何集中不附錄黃叔達其他時期的作品呢?《豫章詩話》的“以成弟之名”固然有其道理,但其實此中還有另外一種解釋,即黃庭堅刻意抑制作詩②;同時,也是為了提高弟弟的作詩水平,于是便偶讓其代筆,然后他再加以修改潤色。
這些黃叔達代筆的詩歌大都屬于應(yīng)酬之作,這種代人擬答的詩作可以很好地起到訓(xùn)練的目的。黃叔達代筆的這些詩歌情感表達十分豐富。其中寫給宋肇的有五首,如《行次巫山宋楙宗遣騎送折花廚醞》:
攻許愁城終不開,青州從事斬關(guān)來。喚得巫山強項令,插花傾酒對陽臺[4]1710。
宋肇字楙宗,元祐初任通直郎、監(jiān)在京市易務(wù),元祐末為朝奉郎、充夔州路轉(zhuǎn)運判官,紹圣間為巫山令。宋肇與黃庭堅、蘇軾等人友善,在元祐間彼此交往唱和頗多。黃叔達護送黃庭堅家眷等人途經(jīng)巫山時,宋肇遣人贈送美酒“折花廚醞”,其本意應(yīng)是借黃叔達之手轉(zhuǎn)送給黃庭堅的。詩中的“青州從事”即代指“折花廚醞”,“愁城”所表示的則是獨居之愁。黃庭堅在《謫赴黔州時家書》中表達了這種孤獨——“寂寞且耐煩”[4]750。玩味詩意,這首詩似是黃叔達一行人抵達黔州,黃庭堅見到宋肇的饋贈后而作。雖然無法確證這首詩是否為黃庭堅親筆所寫,但卻很能體現(xiàn)黃庭堅的詩作特征,即郭子章所謂的“殊有家法”。
又如《次韻楙宗送別二首》:
一百八盤天上路,去年明日送流人。小詩話別堪垂淚,卻道情親不得親。
別駕柴門閉一春,艱難顛沛不忘君。何時幽谷回天日,教保馀生出瘴云[4]1710。
黃叔達和宋肇的文獻資料較少,難以考索他們之間的交往情況,但這組詩所表現(xiàn)的對象明顯是黃庭堅與宋肇二人。首先,詩中“一百八盤天上路”指的是黃庭堅來黔州時的路線,這一路線黃庭堅在《書萍鄉(xiāng)縣廳壁》中有記載:“初,元明自陳留出尉氏、許昌,渡漢沔,略江陵,上夔州,過一百八盤,涉四十八渡,送余安置于摩圍山之下?!盵4]1146正與詩句相合。其次,“去年明日送流人”顯然是指紹圣二年黃庭堅赴貶所途經(jīng)巫山時受到宋肇接待一事。詩中所謂的“別駕柴門閉一春”則更是直接指向黃庭堅本人了。自紹圣二年六月黃大臨離開黔州至紹圣三年五月黃叔達抵達黔州,黃庭堅獨居時間恰好近“一春”。詩的最后兩句表達同病相憐之情,是黃庭堅與宋肇的共勉之辭,意即彼此一定會活著離開貶所。即便如上首一樣,這兩首詩全是出自黃叔達之手,那也應(yīng)是黃庭堅修改潤色之后的,表現(xiàn)的是黃庭堅的情感與想法,體現(xiàn)的是黃庭堅的詩作特征。
再如《宋楙宗寄夔州五十詩三首》,仍是借黃叔達之手表達對好友宋肇的寬慰:
五十清詩是碎金,試教擲地有馀音。只今臺閣稱多士,且傍江山好處吟。
五十清詩一段冰,持來恰得慰愁生。自張壁間行坐看,更教兒誦醉時聽。
碑同峴首千年石,詩到夔州十絕歌。佗日巴人懷叔子,相逢解著手摩挲[4]1709。
就交情深淺而言,宋肇來詩當是寄給黃庭堅的。雖然宋肇原詩已佚,但通過這三首答詩仍可考見宋肇在來詩中當是抒寫了年愈五十尚飄零在夔州的郁悶。就宋肇的失落與悲戚,答詩主要表達了三層意思:一是勸他隨遇而安,吟詠所在江山之美;二是贊美其詩,讀來可以解愁,所以喜之不盡;三是希望他能用心政事,以便名揚后世。這一勸慰之詞顯然也是出自黃庭堅之意,而不大可能是未曾入仕為宦的黃叔達的想法。
又如張詢。張詢?yōu)閺堅栔?黃庭堅自進士及第后在葉縣為官時便與之交好。黃庭堅貶謫黔州時,張詢?nèi)问┲葜?。集中所附的署名黃叔達的十九首詩中,寫給張詢的詩有六首。如《將次施州先寄張十九使君》,詩中展現(xiàn)了兩人交往的不拘形跡:
書來日日覺情親,今信施州是故人。許我投名重入社,放狂作惱未應(yīng)嗔。
收拾從來古錦囊,今知老將敵難當。囊中尚有毛錐子,花底尊前作戰(zhàn)場。
一別施州向十霜,傳聞佳句望風(fēng)降??諒儾灰桩攬詳?振臂猶思起病瘡[4]1710。
紹圣二年三月間,黃庭堅途經(jīng)施州,張詢“遣騎相迎,因送所和樂府來,且約近郊相見”[4]747,這組詩當是黃庭堅對張詢邀約的回復(fù)。同年,黃庭堅作有《書張仲謀詩集后》跋文,這一跋文也應(yīng)是作于這次會見之后。文中交代了與張詢的交情及其學(xué)詩情況:“仲謀與余同在葉縣,皆年少。然仲謀當官清慎,已有老成之風(fēng),相樂如弟兄也。此時仲謀刻意學(xué)作詩,去葉縣后,三十年間,隨祿東西,或不相見數(shù)歲,然每相見,仲謀詩句必進。今竄逐蠻夷中,而仲謀來守施州,所謂鼪鼯同游,蓬藋柱宇,而兄弟親戚,謦欬其側(cè)者也。又寄平生詩,使余評之。余觀仲謀之詩,用意刻苦,故語清壯,持身豈弟,故聲和平。作語多而知不雕為工,事久而知世間無巧。以此自成一家,可傳也?!盵4]751詩人不但在詩中交代了兩人的深情,還盛贊了張詢的詩歌成就,這些均能與詩文相呼應(yīng)。
再如《次浮塘驛見張施州小詩》,更能見出黃庭堅與張詢二人的親密無間:
嘆息施州成老丑,當年玉雪瑩相照。舊時去天一尺五,今日萬里聽猿叫[4]1711。
浮塘驛屬施州,在建始縣與清江縣之間[5]90。這首詩當是二人見面時所作。就詩意而言,“嘆息施州成老丑”,應(yīng)是兩人長久未曾見面后再次見面時的驚訝與感慨;就口吻而言,雖然詩署黃叔達名,但黃叔達又怎敢嘲笑官為知州的張詢“成老丑”呢?詩的后兩句表達的是此前兩人都身居京城,現(xiàn)在卻去京萬里。詩歌通過今昔對比,表達心中的憤懣不平。在多年刻意不作詩且又因“文禍”而被貶的黃庭堅筆下,是萬不敢如此直白地表達不滿的,因此此詩便署上了沒有功名的黃叔達之名。
而內(nèi)容更為特別的是《和仲謀送別二首》:
夜郎自古流遷客,圣世初投第一人。不是施州肯回首,五溪三峽更誰親。
五溪三峽漫經(jīng)春,百病千愁逢故人。何處看君歲寒后,欲將兒女更論親[4]1709。
這首詩當作于黃庭堅準備離開施州、趕赴貶所二人分別之際。詩中不但說張詢是自己在謫所時最親的人,還打算與他結(jié)下兒女親家。紹圣三年,黃叔達攜黃庭堅之妻及子黃相來黔州,時黃相已年屆十四,那么詩中所云的“欲將兒女共論親”極有可能是為黃相所作的謀劃——雖然未知是何緣故,這一打算未能實現(xiàn)③。
寫給張詢的這六首詩,雖然署名黃叔達,但考索其詩意與背景,應(yīng)是黃庭堅自作。而署名黃叔達的原因則是成了驚弓之鳥的黃庭堅為避禍而作的折中選擇。因為元祐黨人的身份可能會給好友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而將作品署名為黃叔達正是周全好友、成弟之名的策略。
以上這些詩作主要表達了黃庭堅與宋肇、張詢之間的親密友情,他們之間的交往在黃庭堅其他時期的詩作中也屢有表現(xiàn)。雖然這些詩作不乏顯露曠達之處,但其中更有黯然傷懷的成分。需要明白的是:詩中對宋肇、張詢的安慰何嘗不是黃庭堅對自己的寬慰呢?
與此上諸詩相較而言,《題小猿叫驛》所表達的情感是悲切的:
大猿叫罷小猿啼,箐里行人白晝迷。惡藤牽頭石嚙足,嫗牽兒隨淚錄續(xù),我亦下行莫啼哭[4]1711。
黃庭堅因修《神宗實錄》而無端被“新黨”所打擊,新舊黨派的權(quán)利爭斗對于被卷入其中的士子來說,其影響不可謂不小,而對于一個富有才華的詩人來說更是值得關(guān)注。紹圣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諫官上疏:“實錄院所修先帝實錄,類多附會奸言,詆熙寧以來政事,乞重行竄黜。”[4]263因此事黃庭堅被貶為涪州別駕、黔州安置。次年正月九日,黃庭堅又被追奪一官[2]272。雖然在面對此事時黃庭堅表現(xiàn)出的是“色自若,投床大鼾”[4]1715,但對于一個盡職盡責(zé)修撰實錄的官員來說,連番打擊不可能不會造成心理上的震動。黃庭堅奔赴謫所的路途可謂十分艱難,“出尉氏、許昌,渡漢沔,略江陵,上夔州,過一百八盤,涉四十八渡”[4]778,翻山越嶺,歷盡艱辛。到達黔州后,心境也是十分落寞,“若庭堅則枯木寒灰,心亦不在矣”[4]778, “今者不肖得罪簡牘,棄絕明時,萬死投荒,一身吊影,不復(fù)齒于士大夫矣”[4]782,“不肖放蕩林泉間,已成寒灰槁木”[4]792。類似的表述屢見于與友人的書信中。紹圣四年(1097),黃庭堅表兄張向提舉夔州路常平,黃庭堅為避嫌被迫移至戎州安置。紹圣五年(1098)六月,黃庭堅至戎州貶所,并在戎州居住了兩年多。在連遭打擊之下,黃庭堅心境十分低沉。在戎州初期時更是將其所居之室命名為“槁木寮”“死灰庵”,直接表露自己身如槁木、心似死灰,憤郁之情溢于言表。如果黃庭堅真正能坦然面對這次貶謫,那他絕不會在到達貶所后的幾年內(nèi)連續(xù)表露不滿情緒。結(jié)合到達貶謫之地后的心境,回頭再來看《題小猿叫驛》,則這首詩恰恰正是其貶謫途中的心情流露!施州東八十里有猿啼山,小猿叫驛屬施州清江縣[5]89,此地離摩圍山尚有500里左右。詩人經(jīng)由猿叫驛,由“猿叫”而引起傷感情懷,因此賦詩寬慰自己。盡管在詩中他故作倔強地說“我亦下行莫啼哭”(這與得知被貶謫的消息后“色自若,投床大鼾”的態(tài)度一樣,無非是故作強項、不屈服的文人姿態(tài))但其心中的哀傷、失落卻是難以抑制的。
雖然不能完全斷定黃叔達名下的十九首詩都是“代筆”之作,但至少可以認定其中的一部分是黃庭堅所作,一部分經(jīng)過了黃庭堅的修改和潤色,其中所傳達的情感均是黃庭堅本人的喜怒哀樂。
在黃庭堅數(shù)量非常有限的“黔州詩”中,有一組很獨特的作品,即《謫居黔南十首(摘樂天句)》:
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書九不到,何用一開顏。
霜降水反壑,風(fēng)落木歸山。冉冉歲華晩,昆蟲皆閉關(guān)。
冷淡病心情,暄和好時節(jié)。故園音信斷,遠郡親賓絕。
山郭燈火稀,峽天星漢少。年光東流水,生計南枝鳥。
冥性齊遠近,委順隨南北。歸去誠可憐,天涯住亦得。(《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五)
老色日上面,歡悰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當不如今。
嘖嘖雀引雛,梢梢筍成竹。時物感人情,憶我故鄉(xiāng)曲。
苦雨初入梅,瘴云稍含毒。泥秧水畦稻,灰種畬田粟。
輕紗一幅巾,小簟六尺床。無客盡日靜,有風(fēng)終夜涼。
病人多夢醫(yī),囚人多夢赦。如何春來夢,合眼在鄉(xiāng)社[4]767。(殿本《內(nèi)集詩注》卷一二)
這組摘句詩既反映了黃庭堅謫居黔州時的生活境況,也透露出了他當時的思想狀況和精神狀態(tài)。就內(nèi)容而言,這組詩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其中《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五所收的五首是第一部分:其一寫貶謫之地遙遠,親人書信難以抵達,謫居的心情十分低落。其二借季節(jié)的變易、秋蟲的蟄伏,襯托自己在貶所的孤寂心情。其三通過時節(jié)的美好與自己的孤獨相對比,表達對親人的思念。其四通過對貶謫之地偏遠的描寫,流露出歲月虛擲,不知出路何在的抑郁心情。其五則以莊子的《齊物論》勸慰自己,歸去固然是好,但現(xiàn)今不能歸去又有何不可呢?至此,詩人完成了思想上的自救。武英殿本《山谷詩注》卷十二所收五首是第二部分:其六以低沉慘淡的心情憂懼未來可能會更加糟糕。其七仍是以物候的變化表達鄉(xiāng)思之情。其八記述了當?shù)剞r(nóng)民在惡劣條件下進行緊張的農(nóng)事勞作。其九寫當下的閑適生活,勸慰自己要知足常樂。其十又陷入痛苦,自己明明已經(jīng)參透了,可為什么又總是夢到家鄉(xiāng)呢?
兩部分的內(nèi)容、結(jié)構(gòu)大體相似,都是先鋪陳當前的不幸遭遇,再進行自我勸解,最終達到內(nèi)心的安然與平和。這兩部分作品應(yīng)不是同時完成,原是各自獨立的。《詩林廣記》后集卷五在著錄這組作品時轉(zhuǎn)錄了任天社之語:
蓋山谷謫居黔南時,取樂天江州、忠州等詩,偶有會于心者,摘其數(shù)語,寫置齋閣?;驀L為人書,世因傳以為山谷自作,然亦非有意與樂天較工拙也。詩中改易數(shù)字,可為作詩之法,故因附見于此。前五篇,今《豫章集》有之;后五篇,得之《修水集》[6]。
任氏對黃庭堅寫作這組詩的解釋基本是推測,但他對這組詩分作兩處的記載卻很有價值。
這組詩的奇特之處還在于它的創(chuàng)作方式——摘句。在詩學(xué)領(lǐng)域,摘句是一種重要且常見的批評方式,而詩題下所注的“摘樂天句”,實際上已將摘句視為一種創(chuàng)作方式了。這也是任天社、任淵等人所認為的“改易數(shù)字,可為作詩之法”的依據(jù)。黃庭堅的這組摘句詩,因其以白居易詩歌為基礎(chǔ),略加剪裁加工而成④,故而在宋代就引起了不少爭論。惠洪《冷齋夜話》云:
少游謫雷,凄愴,有詩曰:“南土四時都熱,愁人日夜俱長。安得此身如石,一時忘了家鄉(xiāng)?!濒斨敝喴?殊坦夷,作詩曰:“老色日上面,歡情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當不如今?!薄拜p紗一幅巾,短簟六尺床。無客白日靜,有風(fēng)終夕涼?!鄙儆午娗?故其詩酸楚。魯直學(xué)道休歇,故其詩閑暇。至于東坡,《南中》詩曰:“平生萬事足,所欠唯一死?!眲t英特邁往之氣,不受夢幻折困,可畏而仰哉[7]!
這組詩黃庭堅題中明云“黔南”,緝香堂本標題下又注明“紹圣四年黔州作”[4]767,而惠洪認為是宜州時詩,當屬有誤。但他以其中兩首為例證明“魯直學(xué)道休歇,故其詩閑暇”,卻引起了爭論。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八在引出《冷齋夜話》上段話后說:
“老色日上面,歡悰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當不如今?!蹦税讟诽臁稏|城尋春》詩也。“輕紗一幅巾,小簟六尺床。無客盡日靜,有風(fēng)終夜涼?!币喟讟诽臁吨翊啊吩娨病6娂确囚斨彼?冷齋何為妄有“學(xué)道閑暇”之語耶[8]?
胡仔點明惠洪所引黃庭堅兩詩出自白居易之詩,但就此認定黃庭堅無法在其中表現(xiàn)自己的閑適之情,則未免過于武斷。黃庭堅并未直接照搬白居易的詩,而是從中選擇了若干句子,重新加以剪裁和組合,甚至還作了幾處改動,從而組成一組絕句。不論這種變動是有心還是無意⑤,這一再加工顯然可以認定這些作品是黃庭堅而非白居易的詩了。這種情況,非常類似于集句詩的寫作。因此,在個人著作權(quán)不受重視的古代,筆者認為黃庭堅的這種做法是可以接受和認可的。
對于惠洪的抨擊并未中止,吳曾在《能改齋漫錄》卷三中赫然拈出“冷齋不讀書”一條:
洪覺范《冷齋夜話》謂“魯直謫宜州,殊坦夷,作詩曰:‘老色日上面,歡悰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當不如今。’又云:‘輕紗一幅巾,短簟六尺床。無客日自靜,有風(fēng)終夜涼?!以粕焦葘W(xué)道休歇,故其詩閑暇若此。”以上皆冷齋語也。予以冷齋不讀書之故。上八句皆樂天詩,蓋是編者之誤,致令渠以為山谷所為。前四句“老色日上面”,乃樂天《東城尋春》詩,尚余八句,所謂“今猶未甚衰,每事力可任”是已。后四句“輕紗一幅巾”,乃樂天《竹窗》詩,亦尚余二十四句,所謂“常愛輞川寺,竹窗東北廊”是已?!渡焦燃吠飧小皣K嘖雀引雛,梢梢筍成竹”數(shù)篇,皆非山谷詩。偶會其意,故記之冊。學(xué)者不可不知也[9]。
吳曾所言的價值在于他看到了黃庭堅詩與白居易原作的顯著不同,可是既然他承認黃庭堅這樣的做法屬于“偶會其意”,則當?shù)贸龌莺檎f黃庭堅“其詩閑暇若此”沒有錯的結(jié)論時,又何必斤斤計較于人家到底有沒有讀過白居易的詩呢?任淵在注釋黃庭堅詩時也指出了這個方面:
近世曾慥端伯作《詩選》,載潘邠老事,云:“張文潛晚喜樂天詩,邠老聞其稱美輒不樂,嘗誦山谷十絕句,以為不可跂及。其一云:‘老色日上面,歡悰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當不如今?!臐撘蝗照龠摾巷?預(yù)設(shè)樂天詩一帙置書室床枕間。邠老少焉假榻翻閱,良久才悟山谷十絕蓋用樂天大篇裁為絕句。蓋樂天長于敷衍,而山谷巧于剪裁,自是不敢復(fù)言?!倍瞬d如此必有依據(jù),然“敷衍剪裁”之說非是。蓋山谷謫居黔南,是取樂天江州、忠州等詩,偶有會于心者,摘其數(shù)語寫置齋閣,或嘗為人書,世因傳以為山谷自作,然亦非有意與樂天較工拙也。詩中改易數(shù)字,可為作詩之法[10]。
任淵同樣突出了“偶有會于心者”的一面,但卻堅持認為黃庭堅僅僅是“摘其數(shù)語寫置齋閣,或嘗為人書”,這就等于否定了這組詩的整體性。而認為這組詩注解了黃庭堅“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的詩法,則更是值得商榷的了?!兜郎角逶挕份d:
曾紆云:“山谷用樂天語作《黔南》詩。白云:‘霜降水返壑,風(fēng)落木歸山。冉冉歲將晏,物皆復(fù)本原?!焦仍?‘霜降水返壑,風(fēng)落木歸山。冉冉歲華晚,昆蟲皆閉關(guān)?!自?‘渴人多夢飲,饑人多夢餐。春來夢何處,合眼到東川?!焦仍?‘病人多夢醫(yī),囚人多夢赦。如何春來夢,合眼在鄉(xiāng)社。’白云:‘相去六千里,地絕天邈然。十書九不到,何以開憂顏?!焦仍?‘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書九不到,何用一開顏?!u愛之,每對人口誦,謂是點鐵成金也?!狈读仍?“寥在宜州,嘗問山谷。山谷云:‘庭堅少時誦熟,久而忘其為何人詩也。嘗阻雨衡山尉廳,偶然無事,信筆戲書爾?!纫约u點鐵之語告之,山谷大笑曰:‘烏有是理,便如此點鐵!’”[11]
這段記載的價值在于它突出了黃庭堅詩與白居易原詩的不同,從而肯定了黃詩的獨立價值,也強調(diào)了其作為組詩的整體性。同時,也記載了黃庭堅本人對于這組詩的看法——“信筆戲書”。如果完全關(guān)照黃庭堅本人的說辭,則這組摘句詩與“點鐵成金”“奪胎換骨”有何關(guān)聯(lián)呢?參考彭華的論證,這組詩中確有黃庭堅有意改動之處,但這似乎也不適宜認定它注解了黃庭堅“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的詩法。
除了惠洪、胡仔、吳曾外,洪邁也曾對這組作品的來源加以考察。其《容齋隨筆》卷一“黃魯直詩”條云:
又有《黔南十絕》,盡取白樂天語,其七篇全用之,其三篇頗有改易處。樂天《寄行簡》詩凡八韻,后四韻云:“相去六千里,地絕天邈然。十書九不達,何以開憂顏!渴人多夢飲,饑人多夢餐。春來夢何處,合眼到東川?!濒斨奔魹閮墒?其一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書九不到,何用一開顏?!逼涠?“病人多夢醫(yī),囚人多夢赦。如何春來夢,合眼在鄉(xiāng)社。”[12]
總之,《謫居黔南十首》的詩句雖然出自白居易,但經(jīng)過了黃庭堅的剪裁和改動⑥。因此,不論是書法作品、抑或是戲筆之詩,經(jīng)過修改之后已然成了黃庭堅的作品。恰恰是得益于“摘句”的創(chuàng)作方式,黃庭堅可以推脫說這組詩并非自己的“創(chuàng)作”,因此能敞開心扉、毫無顧忌地表現(xiàn)自己的真情實感,正如楊慶存所云,是“借前人語以攄瀉自己復(fù)雜的謫遷情懷”[13]。這與請黃叔達代筆作詩的本質(zhì)一樣,都是將自己的情感隱藏在他人身后。
在趕赴黔州的路途上,黃庭堅創(chuàng)作有幾組竹枝詞。值得注意的是,這幾組竹枝詞并非純粹地記述風(fēng)土民情,其中隱含著黃庭堅被貶后的落寞心情。如途經(jīng)夔州鬼門關(guān)時所作的《竹枝詞二首》:
撐崖拄谷蝮蛇愁,入箐攀天猿掉頭。鬼門關(guān)外莫言遠,五十三驛是皇州。
浮云一百八盤縈,落日四十八渡明。鬼門關(guān)外莫言遠,四海一家皆弟兄[4]743。
詩后附有跋語:
古樂府有“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但以怨抑之音和為數(shù)疊。惜其聲今不傳。予自荊州上峽,入黔中,備嘗山川險阻,因作二疊,傳與巴娘,令以《竹枝》歌之。前一疊可和云:“鬼門關(guān)外莫言遠,五十三驛是皇州。”后一疊可和云:“鬼門關(guān)外莫言遠,四海一家皆弟兄?!被蚋饔盟木?入《陽關(guān)》《小秦王》,亦可歌也[4]743。
跋語陳述了奔赴貶所路途的艱辛,這也可以窺視這兩首竹枝詞的創(chuàng)作背景。黃庭堅被貶為黔州安置后,由陸路抵達江陵,自江陵沿江而上,途經(jīng)長江三峽。山高、灘多、水急是三峽的典型特征,其中瞿塘峽滟滪堆又是黃庭堅必經(jīng)的有名險灘。范成大在《吳船錄》中記述了滟滪堆、黑石灘等的兇險情況:“至瞿塘口,水平如席。獨滟滪之頂,猶渦紋瀺灂,舟拂其上以過,搖櫓者汗手死心,皆面無人色。蓋天下至險之地?!薄皪{中兩岸,高巖峻壁,斧鑿之痕皴皴然,而黑石灘最號險惡。兩山束江驟起,水勢不及平,兩邊高而中洼下,狀如茶碾之槽,舟楫易以傾倒,謂之茶槽齊,萬萬不可行?!盵14]217-218而這僅僅是三峽中的瞿塘峽一段,至于以“險”聞名的西陵峽,則更是“灘瀧稠險,濆淖洄洑,其危又過夔峽”[14]218。西陵峽中著名險灘有三,即青灘、泄灘、崆嶺灘,其中崆嶺灘更是被稱為“鬼門關(guān)”——“青灘泄灘不算灘,崆嶺才算鬼門關(guān)”[15]。黃庭堅奔赴貶所途經(jīng)三峽,親眼目睹了三峽奇?zhèn)延^的景致,也親身經(jīng)歷了三峽行船的兇險。在行旅途中自然會想起詩文中對三峽的記載,平安渡過鬼門關(guān)后的這組竹枝詞,不僅是結(jié)合自身經(jīng)歷對歷史記載的回應(yīng),更表現(xiàn)出了死里逃生般的豁達。黃庭堅在《書自書楞嚴經(jīng)后》中記載了這次渡過巫峽、鬼門關(guān)后的感慨:“紹圣初得罪竄黔中,度巫峽、鬼門關(guān)?;蝾}關(guān)頭曰:‘自此以往,更不理為在生月日。’某顧伯氏元明而笑,元明蓋愀如也。”[4]1145黃庭堅的曠達心態(tài)與竹枝詞中所表現(xiàn)的正相契合,無論是“五十三驛是皇州”還是“四海一家皆弟兄”,都是為了讓自己在心理上能夠坦然接受漫長的貶謫生涯。這種寬慰實際上恰恰是未到貶所前的心理安慰。
《竹枝詞二首》似乎是贈人之作:
三峽猿聲淚欲流,夔州竹枝解人愁。渠儂自有回天力,不學(xué)垂楊繞指柔。
塞上柳枝且莫歌,夔州竹枝奈愁何。虛心相待莫相誤,歲寒望君一來過[4]744。
這組竹枝詞詩末原注“按紹圣二年公在夔州,故詩中皆有夔中竹枝語”[4]745。結(jié)合前文,這組詩很有可能是寫給宋肇的。夔州竹枝能解人愁,故而作者以竹枝的形式相贈,期望能解對方之憂愁。但詩中又說“夔州竹枝奈愁何”,雖仍是欲作達觀,但實則是有愁難遣。從這組詩中可以窺見他當時的心情亦是頗為復(fù)雜的。
最值得注意的是夜宿歌羅驛時夢李白所誦的三首竹枝詞,詩題較長,《予既作〈竹枝詞〉,夜宿歌羅驛,夢李白相見于山間,曰:“予往謫夜郎,于此聞杜鵑,作〈竹枝詞〉三疊,世傳之否?”予細憶集中無有,請三誦,乃得之》:
一聲望帝花片飛,萬里明妃雪打圍。馬上胡兒那解聽,琵琶應(yīng)道不如歸。
竹竿坡面蛇倒退,摩圍山腰胡孫愁。杜鵑無血可續(xù)淚,何日金雞赦九州。
命輕人鲊甕頭船,日瘦鬼門關(guān)外天。北人墮淚南人笑,青壁無梯聞杜鵑[4]744。
很顯然,這組竹枝詞黃庭堅欲托名于李白。李白曾多次途經(jīng)三峽地區(qū),留下了諸如《峨眉山月歌》《上三峽》《自巴東舟行經(jīng)瞿塘峽登巫山最高峰晚還題壁》《荊州歌》《早發(fā)白帝城》等詩作。李白晚年又因入永王李璘幕被貶流放夜郎,在途經(jīng)三峽夔州、尚未抵達貶所時被恩赦還。黃庭堅此時被貶黔州,夜宿恩施縣東南歌羅驛,亦未到達貶所,情形正與李白相似。這組假托于李白的竹枝詞,實際上流露出了對李白中途被赦的欣羨,黃庭堅期望自己能像李白那樣,在途中被赦還。黃庭堅隱藏起自己的真實身份,將被貶的不滿情緒用這種隱晦而曲折的手法,借李白之口將之宣泄出來,因此,這三首寫得十分悲苦凄切。
總之,黃庭堅貶謫黔州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種種異乎尋常的方式,不論是借黃叔達代筆,還是摘用白居易詩句、借用創(chuàng)作竹枝民歌的形式,乃至托名前賢,都是為了間接而委婉地表達自己的不滿,都是其宣泄情感的不同方式。
黃庭堅的“黔州詩”數(shù)量既少,又使用了一些異乎尋常的書寫方式,其中的原委可以考索,在筆者看來,至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分析。
其一,憂讒畏譏,擔心遭到進一步迫害。元豐二年(1079),黃庭堅恩師蘇軾罹遭“烏臺詩案”,險被處死,后貶至黃州(今屬湖北)。元祐四年(1089)又發(fā)生了新黨成員蔡確的“車蓋亭詩案”。這兩次詩案,提供了利用詩文整治文人的鮮活例子。當時的文人無不引以為鑒,謹慎行事。而考察黃庭堅不作詩的時間——“至于詩不作,已是元祐五年中矣”[4]824,可知顯然是受到蔡確“車蓋亭詩案”的直接影響。雖然謹慎如黃庭堅,仍避不開“文禍”的牽連——此次黔州之貶正因被誣修《神宗實錄》不實。雖然客觀上講,黃庭堅的遭際是新舊兩黨斗爭的結(jié)果,但對黃庭堅來說,這次貶謫仍然是飛來橫禍。黔州三年是黃庭堅人生中的第一次貶謫,對一個富有才華與抱負的官員來說,其所受到的打擊可想而知。黃庭堅在黔州時期的生活過得很苦,心情也十分糟糕。他在《與唐彥道書》其二中說:“到黔中來,得破寺堧地,自經(jīng)營,筑室以居,歲馀拮據(jù),乃蔽風(fēng)雨,又稍葺數(shù)口飽暖之資,買地畦菜,二年始息肩?!盵4]776其實,生活上的艱難并不是最主要的問題。更重要的是,黃庭堅黔州時期的處境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稍有不慎便可能會招來更大的災(zāi)殃。即如其表兄提舉夔州,他便不得不避嫌遷至戎州。這一時期黃庭堅“出于全身避禍的考慮,他盡量減少與他人的接觸”的心態(tài),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他盡量不作詩,更不愿與人酬唱,“數(shù)年來絕不作文字”[4]824。即便是與最好的朋友交流,也是慎重地選擇署弟之名、讓弟代筆,當詩情無法排遣時,便借剪裁白居易的詩歌以托意、借民歌《竹枝詞》以寄情等方式。其《贈楊明叔》詩序即云:
庭堅老懶衰墮,多年不作詩,已忘其體律。因明叔有意斯文,試舉一綱而張萬目。蓋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zhàn)百勝,如孫吳之兵,棘端可以破鏃,如甘蠅飛衛(wèi)之射。此詩人之奇也[4]765。
需要明白,黃庭堅自謂“多年不作詩”只是籠統(tǒng)的說辭,但他確實寫得很少。而他之所以如此,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隱藏自己的真實情感,尤其是避免在詩中直接宣泄不滿的情緒,以免被“新黨”抓到把柄。
其二,不愿在詩中表現(xiàn)自己的悲苦。不在詩中表現(xiàn)個人窮愁是“宋調(diào)”的特征之一。與此前的詩人喜歡在詩中訴說自己的悲苦和不幸不同,宋代詩人一般不在詩中表現(xiàn)個人窮愁。由于貶謫往往是人生的低谷,所以往往最能反映詩人的品格。王禹偁在《聽泉》詩中就說:“平生詩句多山水,謫宦誰知是勝游。”[16]此后歐陽修加以發(fā)揚,切切實實將自己貶赴夷陵(今湖北宜昌)的征途變成了游山玩水的旅途,并且在詩歌中加以表現(xiàn)。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且不得簽書公事,他由官差押解前往貶所,因此連欣賞沿途風(fēng)光的自由也沒有。盡管如此,蘇軾在黃州亦沒有將自己的苦難寫入詩中。作為蘇門弟子,黃庭堅繼承了歐、蘇的傳統(tǒng)。他在黔州很少作詩,除了全身避禍的考量外,也跟他不愿在詩中表現(xiàn)愁苦有關(guān)。其實這一點很難做到,好在黃庭堅性格還算達觀。《黃庭堅全集輯校編年》附錄無名氏《豫章先生傳》載:
紹圣初,議者言《神宗實錄》多誣失實,召至陳留問狀,三問皆以實對,謫授涪州別駕、黔州安置。命下,左右或泣,公色自若,投床大鼾,即日上道,君子是以知公不以得喪休戚芥蒂其中也[4]1715。
而且,他的佛學(xué)修養(yǎng)較高,有利于受到挫折時調(diào)節(jié)自己的身心。在途經(jīng)涪陵奔赴貶所時,黃庭堅作《贈嗣直弟頌十首并序》:
涪陵與弟嗣直夜語,頗能明古人意,因戲詠云:“人皆有兄弟,誰共得神仙?!惫首魇炓杂浿4硕?唐赤松觀舒道士題赤松子廟詩也。
饑渴隨時用,悲歡觸事真。十方無壁落,中有昔怨人。
去日撒手去,來時無與偕。若將來去看,還似不曾齋。
正觀心地時,絲發(fā)亦無有。卻來觀世間,冬后數(shù)九九。
涪陵薩埵子,直道也旁行。亦嚼橫陳蠟,不愛孔方兄。
江南鴻雁行,人言好兄弟。無端風(fēng)忽起,縱橫不成字。
萬里唯將我,回觀更有誰。初無卓錐地,今日更無錐。
江南十兄弟,長被時一共。夢時各自境,獨與君同夢。
雖受然燈記,不從然燈得。若會翻身句,彌勒真彌勒。
向上關(guān)捩子,未曾說似人。困來一覺睡,妙絕更通神。
往日非今日,今年似去年。九關(guān)多虎豹,聊作地行仙[4]817-818。
周裕鍇在《文字禪與宋代詩學(xué)》中說:
盡管黃庭堅的“治心養(yǎng)氣”與儒家的“正心誠意”相一致,但他的修養(yǎng)方式和哲學(xué)根柢似更多來自禪宗的心性證悟。他在《與胡少汲書》中指出:“治病之方,當深求禪悅,照破死生之根,則憂畏淫怒,無處安腳。病既無根,枝葉安能為害。”這幾句話充分說明他始終保持其人格操守的信仰基礎(chǔ)?!罢掌扑郎币院?他不再對人生的虛幻短暫感到痛苦和悲哀,而是更加懂得現(xiàn)實生活的妙諦:“饑渴隨時用,悲歡觸事真。十方無壁落,中有昔怨人。”“去日撒手去,來時無與偕。若將來去看,還似不曾齋?!薄跋蛏详P(guān)捩子,未曾說似人。困來一覺睡,妙絕更通神?!边@就是馬祖道一所謂的“平常心是道”,這里再也沒有“長恨此身非我有”的遺憾,一切都是本真人性的真實顯現(xiàn)[17]。
根據(jù)周先生的闡釋,特別是他一連引錄組詩中的三首,可知黃庭堅這組作品的中心意思就是“平常心是道”。
盡管如此,如前文所述,黃庭堅也沒能真正做到無悲無喜。在黃大臨離開黔州時,黃庭堅作《和答元明黔南贈別》詩以送行:
萬里相看忘逆旅,三聲清淚落離觴。朝云往日攀天夢,夜雨何時對榻?jīng)?。急雪鹡鸰相并影,驚風(fēng)鴻雁不成行。歸舟天際?;厥?從此頻書慰斷腸[4]745。
此詩主要表現(xiàn)兄弟之情。但這次分別,黃庭堅的心情卻十分糟糕,“士大夫共慰勉之,乃肯行,掩淚握手,為萬里無相見期之別”[4]1146,黃庭堅憂懼二人不能再相見,儼然成了生離死別。又如作于紹圣三年的《題蘇若蘭回文錦詩圖》:
千詩織就回文錦,如此陽臺莫雨何。亦有英靈蘇蕙手,只無悔過竇連波[4]753。
在具有借男女遭際寓君臣離合的古代文化傳統(tǒng)中,被丈夫拋棄的才女蘇蕙不正是黃庭堅無辜被貶的現(xiàn)實寫照嗎?
結(jié)合前引的相關(guān)書信,這樣兩首詩的存在恰好可以說明,雖然黃庭堅不愿意在詩中表現(xiàn)自己的愁苦,但這種情感到來時往往難以自抑。因此,為了不放任這種情感在詩中肆虐,黃庭堅一方面有意壓制寫詩的沖動,另一方面在無法抑制時就轉(zhuǎn)而采用其他的寫作方式,讓弟弟代筆也好,剪裁白居易詩也好,寫作民歌甚至托名李白也好,其作用在于:不僅可以保證其真正的“創(chuàng)作”中基本沒有愁苦情感,又使得自己的復(fù)雜心情甚至愁苦得以用獨特的方式宣泄出來。
其三,有意追求“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相對于唐詩取得的輝煌成就,宋人既非常敬仰,又難以超越,于是轉(zhuǎn)而強調(diào)在繼承的基礎(chǔ)上加以創(chuàng)新,于是蘇軾在《題柳子厚詩》其二中說:“詩須要有為而作,用事當以故為新,以俗為雅。好奇務(wù)新,乃詩之病。柳子厚晚年詩,極似陶淵明,知詩病者也?!盵18]在前引黃庭堅《贈楊明叔》小引中,亦明確提出“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的詩歌主張。如果說蘇軾的論述時間難以確定,黃庭堅的論述就是在黔州所發(fā),因此很能體現(xiàn)他當時的詩歌認識。與蘇軾主要用來談?wù)摗坝檬隆薄簿褪鞘褂玫涔什煌?黃庭堅談?wù)摰姆秶?是就整體的詩歌創(chuàng)作而言。從這樣的觀點出發(fā),再去看黃庭堅的“黔州詩”,就可以看出不同的結(jié)果。黃庭堅在白居易詩里打轉(zhuǎn),竟然剪裁出一組十首絕句來,不正是“以故為新”的表現(xiàn)嗎?他學(xué)習(xí)“竹枝詞”,先后寫出幾組詩歌,不正是為了“以俗為雅”嗎?因此,黃庭堅的“黔州詩”雖然更多地體現(xiàn)其逃避心理,帶有許多無奈的辛酸,呈現(xiàn)出強烈的被動色彩,但其中也有主動的一面。
雖然黃庭堅的黔州詩數(shù)量較少,但仍有其特殊的意義,尤其是其中所表現(xiàn)出的請黃叔達代筆、摘白居易詩句、借助民歌形式,甚至托名于李白等書寫方式。對這幾種書寫方式的選擇,與黃庭堅的客觀處境有著極為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是他被貶謫后生活和心態(tài)的曲折反映;同時,也與黃庭堅本人的性格、哲學(xué)修養(yǎng)以及審美認識等密切相關(guān)。他對這幾種方式的選擇,并不是完全處于被動的狀態(tài),也是其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
注釋:
①黃叔達于紹圣三年(1096)五月抵達黔州,似于元符元年(1098)三月與兄同去戎州,元符三年(1100)三月離開戎州回江南,不幸途中卒于荊州。黃庭堅兄弟在貶所的額外營生似乎是經(jīng)營藥材生意。黃庭堅及第前曾有經(jīng)營藥肆的打算,事見《書藥說遺族弟友諒》中。且黃庭堅通于醫(yī)術(shù),在黔州時期,文逢興之子罹患癰腫,黃庭堅提供了詳細的醫(yī)治方法及制藥之法,事見《答逢興文判官》。關(guān)于黃叔達,黃庭堅在《謫赴黔州時家書》中云“知命且掉下潑藥草”,在《與六祖范老書》中也提到“知命欲到成都看藥市”一事。黃叔達曾于元符二年(1099)九月去成都,至三年二月始還戎州,此行很有可能是去考察藥市。參見鄭永曉整理《黃庭堅全集輯校編年》,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出版,第1104、813、750、807頁。
②黃庭堅刻意不作詩的行為始于元祐五年(1090)中。黃庭堅在《答從圣使君》中云:“數(shù)年來絕不作文字,猶時時作小記序及墓刻耳?!劣谠姴蛔?已是元祐五年中矣?!边@次罹禍使他更為謹慎,因此這一時期存詩尤少。參見《黃庭堅全集輯校編年》,第824頁。
③元符三年(1100)十二月,黃庭堅東出黔州,途經(jīng)江安縣。江安縣令石諒?fù)炝暨^年,是月,黃相與石諒之女完婚。參見鄭永曉《黃庭堅年譜新編》,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329頁。
④黃庭堅《謫居黔南十首》分別摘自白居易的《寄行簡》《歲晚》《花下對酒》《西樓夜》《委順》《東城尋春》《孟夏思渭村舊居寄舍弟》《孟夏思渭村舊居寄舍弟》《竹窗》《寄行簡》,詳細文本對比可參閱彭華《〈黔南謫居十首〉與黃庭堅謫黔心態(tài)》一文,載《新宋學(xué)(第五輯)》,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出版,第108—122頁。
⑤彭華在《〈黔南謫居十首〉與黃庭堅謫黔心態(tài)》一文中即認為黃庭堅謫居十首中有部分詩作(如第十首)是有意改動的。
⑥關(guān)于《黔南謫居十首》這組詩,莫礪鋒認為是偽作。參見莫礪鋒《江西詩派研究》,齊魯書社1986年出版,第56頁。張福清認為這組作品是黃庭堅信筆游戲的書法作品,但其中實踐了黃庭堅“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的詩學(xué)理論。彭華也認為這組詩最先是以書法作品的形式流傳,是編集時被當成佐證“詩法”的再創(chuàng)作而收入集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