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巖
“地方”(place)的流動性特征很早就被西方文化地理學研究者所關注,從20 世紀70 年代至今產出了大量以地方“流動性”為題的學術成果。這些研究除涉及技術性要素,亦即幫助人產生流動的交通工具之外,還包括地方本身的流動性特質以及地方與人類活動之間的動態(tài)關系等。克雷斯韋爾(Tim Cresswell)曾強調流動性問題中相互支撐的三重面向:“移動的具體模式、移動表征形式以及移動實踐的方式?!雹賂im Cresswell, “Towards a Politics of Mobility,” 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D: Society and Space, 28 (2010), p. 18.在他看來,地方的流動性之所以成為政治問題,就因為“移動既是社會關系的產物,也同時被社會關系所生產”。②Tim Cresswell, “Towards a Politics of Mobility,” p. 21.移動方式意味著主體有能力和權力在空間范圍改變物理距離,移動表征則是用各種途徑對移動方式、過程、結果及意義進行的再現和闡發(fā),其形式必然由再現者的價值觀念和審美旨趣所主導,而移動實踐更是承載著移動主體針對地方實施的具有能動性質的改造。因此,上述三個面向均涉及權力、觀念、價值等政治命題。有鑒于地方本身的流動性特質,有學者強調將“place”視為動詞,以突出其進行性和流動性特征以及人與地方之間的持續(xù)互動關系。③參見Tim Cresswell and Peter Merriman, “Introduction Geographies of Mobilities: Practices, Spaces, Subjects,” in Tim Cresswell and Peter Merriman, eds., Geographies of Mobilities: Practices, Spaces, Subjects, Surrey: Ashgate, 2011, p. 7.
在美國歷史上,西部是一個重要的地理區(qū)域,它既是美國建國后向北美大陸擴張的目標,也是帝國擴張和征服自然的產物,更因此成為美國民族精神得以延續(xù)的核心支點?!霸诿绹?,流動性很早就對國家主流文化和反文化想象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向西部拓荒的擴張運動中占據核心地位?!雹躊eter Merriman, “Mobility,” in Rob Kitchen and Nigel Thrift, eds.,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Human Geography, vol. 7,Amsterdam: Elsevier, 2009, p. 137.但是,流動性不僅指的是人利用各種交通工具在地理和空間范圍內發(fā)生物理性移動,而且與人類的社會生活和社會實踐、群體和個人的情感模式和心理認同等問題息息相關。以文化地理學中有關流動性政治的理論視角審視“美國西部”(the American West)這一兼具地理、政治和文化維度的概念,可以更好地理解美國地理版圖的動態(tài)變化、社會實踐背后的權力關系以及文學文化的持續(xù)表征等相關問題,從而把握該概念的流動性表象與穩(wěn)定性本質之間的辯證關系,揭示出美國核心政治理念的話語生產和觀念維系的運作機制。
在美國宣告成立之后的70 余年間,聯(lián)邦政府通過多種途徑將西至太平洋、南抵墨西哥灣的廣大疆域納入其領土范圍。在此過程中,以人員流動為主要顯象特征,以占領和開發(fā)西部為實質內容的大規(guī)模西部開發(fā)被歷史學家冠以“西進運動”的稱號而載入史冊。征服西部荒野成為19 世紀美國歷史的主旋律。對于美國西部的地理邊界和地域范圍,學界大體認同以縱向貫穿北美大陸的密西西比河來劃定的方法①美國學界也有另外一種劃分東西部的標準,即根據自然條件下氣候的干旱程度。依此標準,美國西部東至第98 子午線,西至太平洋。參見Nicolas S. Witschi, “Imagining the West,” in Nicolas S. Witschi, ed., A Companion to th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of the American West, Chichester: Blackwell, 2011, p. 4。但這樣的劃分把跨越該子午線的州強行割裂在東西兩個區(qū)域。,但從歷史上看,該概念的指涉范圍呈現動態(tài)變化的特征。由于“對于地方及其特征的理解,必須將它與其他地方聯(lián)系起來”②Doreen Massey, Space, Place, and Gender,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4, p.156.,只有在與其他地方的對比互動中才能綜合理解某地的意義,因此,美國西部擁有的文化隱喻需要在與殖民者較早開發(fā)的東部相對照時才能確定。
“美國西部”作為地理意義的指稱,是隨著美國向北美大陸西部的擴張進程而逐步圈定的?!懊绹鞑砍31磺‘數孛枋鰹閯討B(tài)地區(qū),人口、地理和文化指標均處于變化之中。”③Nicolas S. Witschi, “Imagining the West,” p. 4.1783 年,美國與英國商定將阿巴拉契亞山至密西西比河之間的土地納入其領土范圍,而這部分領土對于最早的東部殖民占領區(qū)而言就屬于西部。當1803 年美國收購了路易斯安那地區(qū)的大片領土之后,西部的范圍開始指代密西西比河以西,只不過由于地理認知和生活經驗的局限,此時西部的盡頭還遠在人們能夠想象的地域范圍之外。直至19 世紀中葉,美墨戰(zhàn)爭后又有大片領土納入美國版圖,促使西進運動有機會貫穿北美大陸而最終擴張到太平洋沿岸。1890 年,美國人口調查局宣布西部邊疆已然消失。④參見Patrick N. Allitt, The American West: History, Myth, and Legacy, Chantilly: The Teaching Company, 2017, p. 171.上述擴張路線圖顯示,“美國西部”這一概念是隨著帝國向西擴張而呈現動態(tài)變化的地理范疇,其涵蓋的面積在一個世紀之間就擴大了數倍,西進運動從本質上講就是“建立帝國的過程,是一種帝國主義行為,將美國擴張到早已被土著美洲人和墨西哥人等群體居住的西部”。⑤Tim Cresswell, “Afterword: Westward the Course of Empire Takes Its Way,” in David Lambert and Peter Merriman, eds., Empire and Mobility in the Long Nineteenth Century,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20, p. 223.
要理解美國西部的特質,除辨析其地理范圍的動態(tài)變化之外,還必須參照其與北美大陸其他地區(qū)的差異和聯(lián)系。如果說歐洲殖民者以“文明”之名先行改造了東部沿海地區(qū),那么,西部則是未被文明社會所開發(fā)利用的“荒野”,其概念內涵不僅滿足了清教徒重建伊甸園的宗教夢想,而且也自然而然與美國先父立志“征服并重塑北美大陸、西半球、乃至整個世界”⑥Eric J. Sundquist, “The Literature of Expansion and Race,” in Sacvan Bercovitch, 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vol. 2, 1820—1865,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129.的歷史使命相聯(lián)系?!懊绹藢⒒囊耙暈榈赖乱饬x和物質意義上的荒原,以進步、文明和基督教為名進行征服和收獲?!雹逺oderick Frazier Nash, Wilderness and the American Mind,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4, p. xx.因此,西部與荒野的同義指稱是理解其文化政治隱喻的關鍵。在個體層面,美國西部人與東部人相比更具有冒險精神,思想獨立自主,但舉止行為粗魯⑧See Bernard A. Weisberger, The Impact of Our Past: A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New York: McGraw-Hill, 1976, p. 252.;在集體層面,向西部的拓展奠定了美利堅民族的集體無意識和美國歷史的根本基調,因為“在西部的這片土地上,美國實現了有關國家命運和民主的大膽觀念,西部的理想強調普通人的價值和可能性,堅信每個人都有權利在社會流動性的環(huán)境中發(fā)揮最大的潛能”。①Frederick Jackson Turner, The American Nation: A History, vol. 14, Rise of the New West, 1819—1829, New York: Harper &Brothers, 1906, pp. 68-69.然而,特納(Frederick Jackson Turner)提出的邊疆命題受到后來歷史學家的質疑和修正,尤其有學者指責其忽視了土著美洲人、墨西哥裔和亞裔等少數族群以及女性在西進運動中的悲慘境遇。②參見Patricia Nelson Limerick, The Legacy of Conquest: The Unbroken Past of the American West, New York: W. W. Norton &Company, 1987, p. 21;Clyde A. MilnerⅡ, “Introduction: Envisioning a Second Century of Western History,” in Clyde A.Milner Ⅱ, ed., A New Significance: Re-envisioning the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West,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 p. xii.但特納關注的是美國作為一個整體的歷史命運,是將西部擴張與美國國家精神融為一體的想象性思維,他在樹立美國核心價值的同時必然會忽視與歷史的“主流”發(fā)展脈絡不相吻合的少數群體的利益。
上述復雜的歷史變遷導致學界對“美國西部”產生了差異性的理解和認知,具體體現在有關西部的研究所包括的地理區(qū)域并不完全相同。例如,當尼娜·貝姆(Nina Baym)撰寫《美國西部女作家,1833—1927 年》(Women Writers of the American West,1833—1927,2011 年)的時候,她首先需要做的辨析就是“哪些是西部,哪些不是”,“對于那些來自伊利諾斯州、俄亥俄州和威斯康星州的女作家而言,西部指的是密西西比河以西的地區(qū),不包括路易斯安那州、阿肯色州、密蘇里州、愛荷華州和明尼蘇達州。”③Nina Baym, Women Writers of the American West, 1833—1927, Urbana, IL: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11, p. 6.但實際上,這五個州并不在簽訂建國宣言的13 個州之列,也同樣是帝國向西部擴張之后才納入的領土。而德克薩斯州雖然位于密西西比河以西,但通常被視為位于美國南部而非西部,貝姆堅持認為,“隨著向西部定居進程的展開,德克薩斯州變得更具有西部特征,棉花種植園逐漸讓位于養(yǎng)牛場”。④Nina Baym, Women Writers of the American West, 1833—1927, p. 6.在此基礎上,她依照地質類型和經濟模式將西部劃分為九個亞區(qū)域分別加以研究。與貝姆不同的是,利姆里克(Patricia Nelson Limerick)納入研究視野的22 個州,卻包括了密蘇里州、愛荷華州、路易斯安那州、阿肯色州,而沒有包括位于密西西比河以西的明尼蘇達州。⑤參見Patricia Nelson Limerick, The Legacy of Conquest: The Unbroken Past of the American West, p. 26.此外,由于美國西部領土遼闊,其內部的地理特征差異巨大,僅北美大平原覆蓋的面積就達140 萬平方英里,從密西西比河河谷向西延伸至落基山脈,但在極端干旱的歲月里,大平原則可以向東延伸到哈德遜河谷,呈現出“流動的地貌”。⑥Susan Naramore Maher, “Literary Cartography of the Great Plains,” in Nicolas S. Witschi, ed., A Companion to th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of the American West, p.99.
由此可見,“美國西部”這一概念在指涉具體的地理范圍時經歷數次變化,其內部的地理形態(tài)也充滿多樣性,但在流動的表層意義之下,其作為文化政治概念的內核卻一直穩(wěn)固地充當與帝國擴張相聯(lián)系的話語修辭。在與東部所代表的“文明”相映照之下,美國西部獲得了超過其具體地理意義的文化政治隱喻,成為“研究國家權力最為豐富的地方,尤其是研究國家在生產和維系群體與個體之間重要關系中發(fā)揮的作用”。⑦William Deverell, “Fighting Words: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American West in the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in Clyde A.Milner II, ed., A New Significance: Re-envisioning the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West, p.39.即使在西部沿海取得科技和娛樂業(yè)優(yōu)勢之后,美國西部作為一個寬泛的地理指稱,仍然凝聚著與美國建國進程直接相關的歷史意義和文化想象。
地方的流動性不僅體現在其物質層面發(fā)生的改變,如地理景觀、地理環(huán)境和自然生態(tài)等特征隨時間的流逝可能出現的變化,人與地方之間的關系也是流動性問題的重要維度,包括人在空間意義上的移動如何影響其觀看地方的視角和態(tài)度、地方與人的社會生活和社會實踐之間相互制約的關系等。因此,地方的流動性從根本上講與人在該地的活動息息相關。地方并非簡單地為人類活動提供場所,供人類進行社會生產并發(fā)展社會關系?!暗胤娇梢蕴峁﹦?chuàng)造性社會實踐的條件,在這個意義上說,地方是事件,而不是具有本真特征的本體論意義的穩(wěn)定物。作為事件,地方總是以開放和變化為標志,而非邊界和永恒?!雹賂im Cresswell, Place: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Malden, MA: Blackwell, 2004, p. 39.這一方面意味著人會利用地理資源從事社會生產,同時也意味著人對地方的改造使之處于永恒的變化之中。如此看來,美國西部是供人類從事社會實踐的開放場所,其內部的復雜性有可能對不同群體激發(fā)差異性的感知和意義。
在聯(lián)邦政府購買路易斯安那地區(qū)不久,梅里韋瑟·劉易斯(Meriwether Lewis)和威廉·克拉克(William Clark)就被總統(tǒng)派遣向西部探險;1842 年,約翰·C. 弗里蒙特(John C. Frémont)和克里斯朵夫·休斯敦·“基特”·卡森(Christopher Houston “Kit” Carson)再次被派遣探索穿越落基山脈的道路,兩組探險家隊伍將途經之處的地形、地貌和自然資源等繪制了詳細的地圖。在當地獵人和探險家的共同努力之下,到19 世紀中葉,美國東部已經開辟了數條可以到達西部的固定線路。隨著西進運動的深化,尤其是1848 年在加利福尼亞發(fā)現黃金以及十年之后在內華達發(fā)現銀礦,大批希冀通過挖掘礦產而一夜暴富的人來到西部。再加上1785 年至1862 年間聯(lián)邦政府頒布實施的一系列土地法案,以先“將西部土地全部收歸國有”,繼而“再以法定形式陸續(xù)將這些土地投入市場”的方式推進西部國有土地的私有化進程②王旭:《美國西部開發(fā)與聯(lián)邦政府的土地政策》,《史學集刊》2003年第1期,第65頁。,這些舉措極大激勵了人們向西部開荒定居。上述土地政策在改變美國西部地理面貌的同時,也相應確立了新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形態(tài):
鐵路提供了運輸渠道,鐵絲網用于搭建圍欄,深挖的水井和風車提供水源;當雨水不足時,農民沒辦法從事原來習慣的生產,于是,旱作農業(yè)和灌溉方式部分地解決了這一問題。由于有了這些新型工具,開拓者就能夠在大平原上生活、種植作物并永久居住下來。這些經歷不僅帶來了新的耕種方式,而且也帶來了新的生活方式,即新的社會、經濟和文化機制。③Allan Nevins, Henry Steele Commager and Jeffrey Morris, A Pocket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New York: Washington Square Press, 1986, p. 299.
美國西部及其內涵的變化典型地印證了地方的生成性特質,其形態(tài)和意義隨著人類的社會實踐而一直處于流變之中,正是在國家層面的總體規(guī)劃和地方資源的吸引力構成的雙重作用之下,該地區(qū)突出地體現了流動性變遷。
人類活動對地方施加的改造和影響,勢必涉及主體的能動性問題,即作為主體的人有多大的自主權和能力改變地方的形態(tài),又擁有何種途徑對地方加以言說??死姿鬼f爾提醒人們關注流動性內部的差異:“一些流動性是面對限制移動、劃定邊界和空間秩序的國家權力時尋求自由、僭越和抵抗……另外一些流動的生產,其目的就是要支持國家、支持父權制,或者支持靈活資本主義體制下全球化的多國公司的權力運作?!雹躎im Cresswell, “The Production of Mobilities,” in Timothy S. Oakes and Patricia L. Price, eds., The Cultural Geography Reader, New York: Routledge, 2008, p. 331.前者謀求突破限制,打破體制規(guī)定的邊界和既定秩序,而后者則通過流動來強化和加固既有的邊界和秩序,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流動性需要針對具體的情形加以甄別。美國西進運動中的流動性,在主體趨勢上符合國家擴張的總體利益,在實施過程中不僅以空間的拓展鞏固了聯(lián)邦政權的勢力范圍,而且也將“文明”觀念復制到廣袤的“荒野”地區(qū)。
然而,流動性并非整齊劃一的政府或群體行為,流動過程涉及資源的占有和權力的運作,因為“流動性不僅僅是分配不均的問題,而且還體現在一些人比另外一些人移動得多,一些人比另外一些人擁有更多的控制權。正是某些人的流動以及對于流動性的控制能夠削弱其他群體”。⑤Doreen Massey, Space, Place, and Gender, p. 150.這樣看來,流動本身并非某個人或某個群體自主發(fā)生的單方面行為,他們的流動勢必對其他群體產生相應的影響,甚至以限制其他群體的流動為前提條件,或者導致其他群體的行動局限。美國西進運動雖然鼓勵人們開發(fā)西部,但它以這個唯一合法的流動原則將原本多樣性的文明形態(tài)加以同質化,其實質是“一個文明的邁進通過剝奪和同化的方式摧毀或徹底改變了其他許多文明”。⑥Eric J. Sundquist, “The Literature of Expansion and Race,” p. 128.眾所周知,西部開發(fā)的進程遭到原本居住在那里的土著人的頑強抵抗,在1863至1864年間,僅阿帕契族(Apache)和納瓦霍族(Navaho)就有664人被屠殺,8793 人被俘虜。①See Ray Allen Billington and Martin Ridge, Westward Expansion: A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Frontier, Albuquerque, NM: University of New Mexico Press, 2001, p. 300.經過數度協(xié)商,印第安人最后不得不集中居住在政府指定的數個保留地,“成為政府監(jiān)護的對象,被迫學習如何在固定房屋里生活、如何種地等白人的生活方式,這一過渡在他們被同化到社會秩序中成為普通公民時即可完成”。②Ray Allen Billington and Martin Ridge, Westward Expansion: A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Frontier, p. 307.上述史實表明,以“天賦使命”為名義開展的西部開發(fā)在保證移民流動性自由的前提下,掩蓋了對印第安等少數群體的流動能力和流動自由的限制。
美國對其西部領土實施的探索和改造以流動性為顯著特征,包括移民的大量涌入以及與之相伴隨的社會經濟結構的變化,在此過程中,“流動性被積極地視為進步、自由、變化和選擇的代名詞”。③George Revill, “Mobility, PartⅡ,” in John A. Agnew and James S. Duncan, eds., The Wiley-Blackwell Companion to Human Geography, Chichester: Wiley-Blackwell, 2011, p. 375.但不容忽視的是,這一流動態(tài)勢卻以限制土著印第安群體的流動自由為前提,其背后的權力操控致使帝國文化和帝國觀念蔓延到美國全境。在流動的移民和被困在保留地的土著人構成的張力之間,不僅體現出權力分配不均而導致的流動性及其限制,而且確立了有關美國建國理念的一系列核心價值。
理解人的社會實踐對地方產生的影響,不僅涉及人的社會生產對地方帶來的直接改變,而且還包括文學作品和文化產品對地方的多重表征。一方面,表征者所持的立場和觀點會直接影響其賦予地方的意義,而這些意義在被閱讀、觀看和理解的過程中也使其中隱含的觀念得到持續(xù)的固化和傳遞;另一方面,文學文化表征的受眾也會依據自身原有的知識結構、價值觀念和文化立場等,對表征本身做出新的價值判斷和意義再生產。而后者往往出現在不同歷史時期文學文化生產和研究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中,形成對同一個地方的動態(tài)表征循環(huán)。對于美國西部而言,其生成狀態(tài)不僅僅是定居者對西部自然環(huán)境做出的改變,而且是地方具有的政治文化意義在文學文化表征中不斷得以生產的過程。
西進運動和西部風景是美國文學的重要書寫材料,這是美國獨特的歷史經驗對于文學藝術的激發(fā)作用使然。但是,風景從來都不是客觀存在的現實,“無形的力量——政治的、文化的、經濟的、心理的——建構并維系了風景”。④Arijit Sen and Jennifer Johung, “Introduction: Landscapes of Mobility: Culture, Politics, and Placemaking,” in Arijit Sen and Jennifer Johung, eds., Landscapes of Mobility: Culture, Politics, and Placemaking, Farnham: Ashgate, 2013, p. 4.因此,美國文學對于西部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的書寫,無不凸顯并維系著強烈的文化政治意圖。西部通俗小說中常見的主人公“水牛比爾”(Buffalo Bill)是邊疆拓荒者的代言人,但“實際上水牛早就被獵殺殆盡”,“水牛比爾的荒野西部利用夸張和變形宣傳了舊西部神話,然而真正的西部卻處于變化之中”。⑤Stephen McVeigh, The American Western,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34.報刊雜志的出版發(fā)行是另一種宣傳西部的途徑,其發(fā)展速度完全不輸一些東部城市,“在1840 年,俄亥俄出版的期刊數量超過馬薩諸塞州;到1880 年,伊利諾斯州的出版量在紐約州之后位列第二。至此,西部州出版的報紙和雜志已經占到全國出版量的一半”。⑥Tara Penry, “The Literate West of Nineteenth-Century Periodicals,” in Nicolas S. Witschi, ed., A Companion to th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of the American West, p. 50.早期西部雜志的出版規(guī)模和營銷渠道持續(xù)向北美大陸各地傳播著西部的探險、拓荒和致富故事,大量復制并引導了人們對于西部的單一想象?!霸谖鞑?,區(qū)域身份和國家身份被文學傳統(tǒng)緊緊捆綁在一起?!雹逿ara Penry, “The Literate West of Nineteenth-Century Periodicals,” p. 55.這意味著,各類流行讀物自覺地將西部經驗與國家利益和國家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為強化國家領土意識和獨立的民族身份起到了重要作用。
美國西部也以類型化的方式頻繁出現在經典文學作品中,包括庫柏(James Fenimore Cooper)創(chuàng)作的“皮襪子”系列小說、帕克曼(Francis Parkman)的紀實性作品、查爾斯·伊格伯特·克萊多克(Charles Egbert Craddock)⑧女作家瑪麗·諾埃利斯·莫夫利(Mary Noailles Murfree)的筆名。對于阿巴拉契亞山文化的描寫,以及后來的哈姆林·加蘭(Hamlin Garland)、馬克·吐溫(Mark Twain)和薇拉·凱瑟(Willa Cather)等集中描寫西部某一具體區(qū)域的人和事的作品,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書寫并記錄著西部經驗。“西部小說首先表達的是一種強烈的、人類深深植根于自然循環(huán)與形態(tài)之中的意識;其次則是一種對西部景色的獨特的心理作用的迷戀?!雹偬萍{德·沃斯特:《在西部的天空下:美國西部的自然與歷史》,青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265頁。對于西部風景的迷戀以及對于西部生活的向往浸潤成美國西部文學的底色,在形成一個文學類型的同時反復重溫著與“美國西部”相聯(lián)系的文化政治隱喻。由于西部擴張標志著美國在政治、經濟等領域逐漸獨立于其歐洲宗主國,因此,文學文化領域也必須服務于此時美國對于獨立文化精神的訴求,西部經驗由此成為重要的文學書寫材料,也標志著美國文學從場景設置、人物關系和矛盾沖突等方面已經區(qū)別于歐洲文學傳統(tǒng)。眾多早期美國文學中的主人公形象被劉易斯(R. W. B. Lewis)冠以“美國的亞當”的稱號,他們是“從歷史中解放出來的個人,欣喜于沒有血親的牽絆,也不曾被平常的家庭或種族繼承關系所污染,孑然獨行,自食其力,自我激勵,隨時準備以天生的獨特資源面對未來”。②R. W. B. Lewis, The American Adam: Innocence, Tragedy, and Tradition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5, p. 5.這些“美國的亞當”出自特殊的西部拓荒經驗,契合了清教主義重建伊甸園的神話,其原初的隱喻意義在后來的美國文學想象中得到持續(xù)再現。帕特里夏·羅斯(Patricia A. Ross)在研究中發(fā)現,類似的人物類型一直延續(xù)到20 世紀,海明威筆下那些在重壓之下保持優(yōu)雅風度的英雄人物都具有邊疆人物的特征,??思{虛構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中人與城鎮(zhèn)的關系也符合拓荒時期的歷史經驗。③See Patricia A. Ross, The Spell Cast by Remains: The Myth of Wilderness in Modern American Literature,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pp. 23-67.荒野神話在美國文學中的持續(xù)隱形在場使“美國西部”所代表的文化政治隱喻貫穿整個美國文學史。
在文化地理學家看來,一個地方的流動性活力恰恰在于“地方有能力將過去喚醒到現在,從而激發(fā)社會記憶的生產和再生產”。④Tim Cresswell, Place: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p. 87.美國西部的地理環(huán)境和生活經驗不僅為美國作家提供了獨特而鮮活的書寫材料,而且具有差異性和流動性的文學想象也在執(zhí)著地維系著有關該地區(qū)的集體無意識。在持續(xù)的文學文化言說中,“美國西部”已然指向以獨立、征服、探索為核心特質的民族精神,作為文化記憶在不同代際間得以傳承。
“美國西部”首先是一個地理概念,其邊界在帝國擴張過程中處于動態(tài)變化之中,西進運動帶來的針對該地區(qū)的實踐和改造也使其表面的地理形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并由此引發(fā)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結構的改變,包括文學文化表征對其所做的持續(xù)言說。一個地方的獨特自然條件會影響人們對該地的心理感知,也會相應地左右人們對于該地形態(tài)和意義的理解和傳達。雖然西進運動早已結束,美國西部的自然景觀和人文面貌也與當年的荒野不可同日而語,但是,“美國西部”承載的文化政治隱喻一直服務于國家利益的總體思維。因此,“美國西部”不僅是一個地理概念,而且是關乎如何理解美國歷史、文學史和思想史的重要線索,在表面的變化和流動中維系并鞏固著荒野神話的內核。從這個意義上講,“美國西部”一直都以各種形式存在著,“從來沒有針對美國荒野的‘全面勝利’,因為它是美國想象的一部分,存在于美國國民性的持續(xù)形成中”。⑤Patricia A. Ross, The Spell Cast by Remains: The Myth of Wilderness in Modern American Literature, p. 1.由此,剖析“美國西部”在地理邊界、社會實踐和文學表征三個層面蘊含的流動性與穩(wěn)定性之間的張力,才能更好地理解該概念所隱含的價值觀念及其生產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