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遠力 閆紅紅 謝 菲
(1.廣東金融學院公共管理學院,廣州 510521;2.山東理工大學法學院,山東 淄博 255000)
農村婦女的組織化與農村社區(qū)治理密切相關,是一個迫切需要關注的社會問題。一方面,自20世紀70 年代末中國農村改革以來,農村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取代了原來的人民公社體制,農民獲得經營自主權,農村大量富余勞動力不斷涌向城鎮(zhèn)。在這個現(xiàn)代化進程中,農村社會出現(xiàn)農業(yè)女性化的趨勢和“去組織化”的特征。對于普通的農村婦女而言,身負重荷、失去組織的依托,使得她們群體地位低落、資源匱乏、社區(qū)參與無力等,加劇了農村婦女的邊緣化。另一方面,既有的研究與實踐證明,農村婦女組織在促進農村婦女參政和推進性別平等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1]。伴隨著農村社會的發(fā)展與變遷,農村婦女組織化程度不斷降低,農村婦女“原子化”狀態(tài)日益明顯。為改變這一狀態(tài),通過培育農村婦女組織提升婦女組織化水平,培養(yǎng)婦女性別意識,促進婦女增權的工作是有力的舉措。
近年來,廣場舞的興起成為農村婦女生活的一個重大變化。廣場舞的蓬勃發(fā)展衍生了大量以婦女為主的農村自組織,即農村婦女自發(fā)組成的廣場舞隊。同時,在農村從事婦女發(fā)展的NGO 組織也以跳廣場舞為由組建廣場舞隊,培育農村婦女組織。目前,這兩種婦女廣場舞隊并存,但是發(fā)起方式完全不同:一種完全沒有外力介入;一種由外部力量發(fā)起成立。探究它們的組織發(fā)展歷程為農村婦女的組織工作提供了重要視角。因此,本研究以廣東省TL 村和CH 村的兩支婦女廣場舞隊為調查對象,對比自發(fā)的與外力培育的婦女組織的發(fā)展機制,以探討農村社會經濟變遷過程中農村婦女組織的發(fā)展路徑。
何以廣場舞能在短短的數年內發(fā)展得如此壯大?廣場舞如何能夠牢牢地抓住農村中老年婦女的心?她們是如何被組織起來并維持運轉的?這些都是需要理清的問題。
到目前為止,已經有眾多的學者從各個方面對廣場舞這一現(xiàn)象進行了研究??偟膩碚f,可以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從體育學和身體健康及心理健康的角度出發(fā),討論參與廣場舞對參與者身體健康和心理健康狀況的影響[2-3]。這些研究認為,參與廣場舞有助于參與者的身體健康和心理健康。
其二,對廣場舞的現(xiàn)狀與參與動機的分析[4-5]。這一類研究大多基于調查某一個有限范圍內(比如一個市、一個縣等)群眾參與廣場舞的情況,分析其特點和存在的問題,并提出相應的對策,屬于對策型研究。
其三,從公共治理的角度出發(fā),探討廣場舞參與者和其他居民之間在對公共空間資源利用上產生的矛盾、解決之道以及由此給政府的公共治理帶來的挑戰(zhàn)[6-9]。
以上研究都是從一個側面對廣場舞現(xiàn)象進行分析,但大部分屬于調查型及對策型研究。
除此之外,少數研究者結合各自學科的相關理論,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了較為深入的學術分析。如米莉從代群的視角出發(fā),將參與廣場舞的女性分為不同的代群,而這些不同的代群,在她看來,參與廣場舞的原因各不相同。她認為,這些原因包括老年女性群體試圖重建個人主體價值、中年女性群體力圖尋找人生歸屬感、年輕女性群體極力獲取女性氣質。雖然這些原因各有不同,但都體現(xiàn)著社會文化的結構轉型與歷史建構,廣場舞則成為她們在迅速變化的時代中進行自我調適、重建個人意義世界的重要場域[10]。王芊霓的研究則探討了為何廣場舞會被污名化。她認為廣場舞的污名化,反映出中國女性身份認同的危機和焦慮。而這種現(xiàn)實公共空間中的碰撞,需要在歷史變遷的視角下去理解[11]。趙詩凝從傳播學的角度出發(fā),認為每天參與廣場舞的成員,通過休閑與自我展示,利用傳播儀式的聚合功能聚集成員;而傳播儀式具有組織聚集整合價值觀世界觀、強化認同的功能,正是通過這樣的傳播儀式,使得廣場舞成員對自己的群體很有歸屬感,從而使得她們的這種行為得到長久的延續(xù)[12]。
本次調查的兩支廣場舞隊,都屬于自組織的范疇。截至目前,國內對婦女組織的研究也已經有很多。例如:王鳳仙等人分析了NGO 話語與民間婦女組織的自我認同的關系[13];石鑫關于公益性民間婦女組織的研究,從政策空間、公益生態(tài)環(huán)境、婦女組織間合作、參與者4 個層面分析影響公益性民間婦女組織發(fā)展的主要因素,探尋組織發(fā)展的行動策略[14]。此類對婦女組織的研究大多比較宏觀,基本上是從總體層面上對婦女組織進行考察,并沒有對體育性質的婦女組織進行研究。但對“自發(fā)性群眾體育組織”,已經有不少的研究成果。如修琪的研究認為,人們選擇參加自發(fā)性群眾體育組織的動機有以下幾個方面:希望通過有組織的體療健身形式獲取身心上的收獲;大眾體育需求的增長與目的取向的多元化趨勢;滿足社會交往的需要;從眾心理以及節(jié)約運動花銷。這些歸因是比較正確的,但是她的3 類調查對象中,并不包括農村的婦女體育組織。因此,對于農村的婦女體育組織而言,也只能作為一個參照[15]。還有的研究從內涵、功能、生存境遇及未來發(fā)展等多方面、多維度對“社區(qū)草根體育組織”進行了研究[16-17]。
可以說,現(xiàn)有的研究較少從組織理論的視角對廣場舞現(xiàn)象進行解讀。有的研究雖然有涉及組織的視角,但是論述較為簡單[18-19]??偟膩砜?,將廣場舞作為組織或者自組織來考察的相關研究并不多。有研究者對廣場舞自組織生存過程中的驅動因素、運行機制、內外“漲落”因素及其與社區(qū)體育組織治理間存在的關系及效應進行解析[20],雖對本研究也很有啟發(fā)意義,但也僅考察了城市社區(qū)的一支廣場舞隊。
通過對現(xiàn)有文獻的梳理,我們發(fā)現(xiàn),從組織的視角對廣場舞進行研究的文獻比較少見。絕大部分文獻都僅僅討論一個地區(qū)的廣場舞情況,尤其以城市作為調查地點和田野地點的居多,針對農村的相對偏少??梢哉f,這些研究缺乏對比,大多是一個個案的研究。本研究考察了兩個村莊的兩支婦女廣場舞隊,從組織方式、組織目標、組織認同等方面比較兩支廣場舞隊的異同。對比分析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相關婦女自組織的功能,尤其是在農村社會治理上可發(fā)揮的空間,值得我們重視。
本次研究的調查對象為廣東省TL 村和CH 村的兩支婦女廣場舞隊。TL 村位于粵北山區(qū),隸屬于廣東省H 市,常住人口1 000 人左右,青壯勞動力大部分外出打工或求學,村中以中老年人、兒童居多。TL 村的廣場舞隊于2017 年9 月正式成立,現(xiàn)有成員15 人,其中有2 個老師,一個是本村的婦聯(lián)主席,也是該舞隊的發(fā)起人,另外一個則是婦聯(lián)主席從“街鎮(zhèn)”拉過來的,她自學了七八年的廣場舞。有一人負責帶音響,也是她提議成立廣場舞隊,同時她還是本村的婦聯(lián)副主席。本村廣場舞隊成員的文化程度都在高中或以下,僅有3 人讀過高中,年齡都在40~70 歲。
CH 村隸屬于廣東省WQ 區(qū),位于該區(qū)北部山區(qū),下轄6 個經濟社,總人口945 人。像TL 村一樣,村中青壯年大部分外出打工,村中留守人口以老人、婦女、兒童為主。CH 村的婦女廣場舞隊由在該村開展農村社會工作服務的L 機構推動成立,正式成立于2015 年11 月,剛成立時有20 人參加,其中有5 位小組長,成員的年齡都在33 歲至60 歲。她們普遍學歷比較低,其中最高學歷為初中畢業(yè),絕大部分在家務農,其中有一名退休的村小學教師。
在研究資料搜集方面,本次研究主要采取深度訪談和觀察的方法。TL 村廣場舞隊自成立之初,本課題組有成員就開始留意其組織發(fā)展,并參與了幾次組織活動。為了進一步深入了解婦女們的想法,深入訪談了廣場舞隊的10 位婦女,細致了解她們的想法和該組織的發(fā)展過程。
與TL 村廣場舞隊不同,CH 村廣場舞隊是由L 社工機構發(fā)起成立的,本課題組有成員曾在該機構做一線社工,直接參與了這個婦女廣場舞隊的培育工作。因此,社工的工作日志、L 機構官方網站、微信公眾號中關于CH 廣場舞隊的宣傳活動報道、與廣場舞隊婦女們的訪談記錄、婦女微信朋友圈的相關內容等都是本研究重要的研究資料。
以TL 村和CH 村婦女廣場舞隊的發(fā)展經驗為依據,本部分從組織方式、組織目標、組織認同等方面對比自發(fā)的婦女組織與外力介入發(fā)展起來的婦女組織的發(fā)展機制。
TL 村的舞隊是由村婦聯(lián)主席娥嫂發(fā)起的,娥嫂在本村組織這樣一支舞隊,有3 方面的原因。第一,屬于職位的政治職責。據她所說,街鎮(zhèn)和其他村子都有廣場舞隊,有節(jié)日活動,各村和各鎮(zhèn)都有舞隊參加?!盀榱吮敬宓臉s譽,就組織大家一起來了”(TL-娥-1),在她看來,這是村婦聯(lián)主席的政治任務。第二,娥嫂本身也喜歡跳舞,從她個人角度來說,她也希望可以有這樣一個舞隊一起互相學習。第三,同村剛好也有其他跳舞的積極分子提議,有人可商量,于是就把本村的舞隊組織起來了。
CH 村的情況則略有不同。該村最先提議要學習舞蹈的是普通村民,之前有的人在其他的社工站稍微學過舞蹈,現(xiàn)在她們就向駐站社工詢問是否可以繼續(xù)學習,剛好當時的駐村社工當中有人可以教廣場舞,于是就慢慢開始學起來了?!耙婚_始很尷尬的,小丫一個人在那里跳,一排阿姨在那里看。她們有人想學,但是又不好意思跳,后來就陸續(xù)有人跳,跳著跳著人就多了”(CH-森森-1)。
可見,CH 村最開始雖然是村民們主動提起的,但是教她們跳舞的卻是駐村社工,而且她們一開始的時候還沒有人跳。如果沒有社工帶頭的話,很難想象如何將一個舞隊組建起來。
作為非正式組織,這兩支農村的廣場舞隊,都沒有十分明確的組織目標,但有類似的對組織的希望。目標與希望的區(qū)別是,目標是一個群體內認同的要達成的任務,而希望則是依靠個體的自覺為群體達成目標而做出的共同努力,它不會像組織目標那樣十分明確,也不會像組織目標那樣有強制的約束力。
我對廣場舞的態(tài)度就是希望大家都開開心心地繼續(xù)跳下去,表演的時候能夠拿個好名次,也不枉我的付出,也為本村爭光(TL-榮嫂-1)。
我也沒抱多大的希望,希望大家在一起跳舞,身體健康就行,有表演的話盡量有個好名次(TL-佐奶奶-1)。
我覺得加入CH 村的廣場舞隊主要是可以參加一些活動,比如三八婦女節(jié)、端午節(jié)和中秋節(jié)的活動什么的,當然也有各種表演(CH-森森-2)。
村委會叫我們排練節(jié)目啊,去表演啊。我們現(xiàn)在跳的舞蹈都是根據表演需要挑選的,七一建黨節(jié)和八一建軍節(jié),這些都有表演,聽說還會排名次的。但是這也不是村委主導的,村委也是收到鎮(zhèn)的通知,要在鎮(zhèn)里和其他村的舞蹈隊一起表演(TL-阿娥-4)。
CH 村的舞蹈隊與其他村有更多的聯(lián)動,她們有成員會去其他村教別的村民舞蹈。樂明阿姨還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跑到周邊幾個村去教大家,周邊的村都來找她們,要她們教。她們之間也會搞比賽,做晚會啊什么的,你到我村表演,我到你村表演(CH-森森-3)。
綜上所述,兩支舞隊都沒有十分明確的組織目標,但我們可以看到國家正式組織的退場和入場對廣場舞隊組織帶來的影響。改革開放以前,人們生活在一個集體化的時代,國家正式組織是個人生活意義的唯一提供者。改革開放后,集體化的勞作方式一去不復返,個人有了更多的自由。這時,個人可以通過參與或組建自己的組織,以獲得自身生命的意義。而現(xiàn)在,國家鼓勵群眾的健身活動,各地也有不同的鼓勵全民健身的計劃,這些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視為國家正式組織的重新入場,在很多女性的眼里,她們跳舞就是國家鼓勵和支持的。國家通過重新入場,使得婦女的廣場舞活動得以持續(xù)開展。不僅如此,基層政府還通過組織表演等形式,強化人們參與廣場舞運動的積極性。因為表演,所以需要好好排練,不能丟本村的臉,一定程度上激發(fā)了農村婦女參與廣場舞活動的積極性。兩個村都參與過廣場舞表演活動的女性表示,如果沒有表演的話,大家可能就不會對動作什么的要求得那么嚴格了。
TL 村的成員一般都是跳舞的時候才聚在一起,如果平時不跳舞的話,也會經常在微信上聯(lián)系,主要是分享一些舞蹈的視頻,以及在微信群上發(fā)起聊天。每天晚上跳舞的時候,除了交流跳舞的內容,也會涉及家長里短,以及個人的一些煩心事,他們都愿意和“姐妹”們說??梢哉f,通過廣場舞的這個平臺,舞隊成員間的交往深度大大增加了。
以前和她們有的人只是見面打個招呼,沒有很多的交流,互相之間只是認識,并不太了解,更談不上熟悉了。但是一起跳了舞之后,大家的聯(lián)系就多了,比起其他的村民,雖然也是平等對待,但肯定還是舞蹈隊的會更加熟悉(TL-阿團-1)。
大家一起跳舞肯定交流會更多了,也更加親密了,甚至和那些姐妹的家人也會更加熟悉。比如我們之前有一個姐妹,她老公叫我們去他家跳,他家的地板更好,我們以前和他都不太熟的。另外一個姐妹的老公叫我們一起去吃艾糍呢,如果不是因為跳舞的話,恐怕這些都不會發(fā)生的(TL-阿娥-2)。
CH 村的也類似,就是因為有廣場舞隊,她們會定期聚會,做很多的社區(qū)活動,她們的關系就會越來越熟(CH-森森-4)。
從功能上看,兩支舞隊都加強了參與女性的團結,加深了彼此之間的了解,拓展了彼此之間的互動,獲得了更多的社會支持。對TL 村參與廣場舞的女性來說,通過一起跳廣場舞這個方式,他們互相傾訴煩心事,遇到生活上和家庭上的一些不如意的事情,也會互相開導,不至于在思想上陷入極端。
姐妹們一起跳舞,非常開心,身體也更加健康了,心情也更加舒暢了。以前有些事情想不開,自己又沒人說,就會越想越不開心。人還是要跟人交流才行,不然的話,很容易走進心情不好的惡性循環(huán)(TL-阿霞-1)。
之前我開摩托車不小心被撞了,雖然沒什么大礙,但也還是在醫(yī)院里住院一段時間。當時姐妹們還給我送東西,慰問我,我就覺得很感動的,這都跟親戚一樣了(TL-英-1)。
可見,無論是TL 村的還是CH 村的,兩支舞隊的成員都因為平時跳舞的需要而有了更多更深入的交流,彼此之間更熟悉了,這也增強了她們對舞隊這個集體和組織的認同度。另外,兩支舞隊都是農村地區(qū)的,農村地區(qū)傳統(tǒng)上是一個熟人社會。雖然現(xiàn)在受到全球化和現(xiàn)代化的影響,農村地區(qū)也在慢慢地發(fā)生轉變,但相對來說,影響仍比較少,與城市相比,保留了更多傳統(tǒng)社會的規(guī)范和風俗,更有熟人社會的影子。與青年人相比,中老年人對本村和其他村的村民是更了解的,但了解并不代表熟悉,也不代表互相之間有很深的交往。由于參與廣場舞,這些婦女之間的聯(lián)系更頻繁和密切了,她們不僅會聚集在一起跳舞,也會一起吃飯、逛街、游玩等。正是由于廣場舞,使得她們從不了解到熟悉,真正成為了熟人。CH 村的廣場舞隊,除了上述活動外,還會進行其他類似合作加工青梅的具有合作經濟性質的活動,這些活動在TL 村是沒有的。以本村村民主導的TL 村的舞隊,活動的范圍局限在休閑娛樂方面,并沒有往合作經濟方向發(fā)展,甚至她們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意識。CH 村的廣場舞隊成立之前,她們就已經在社工的主導下參加過類似加工青梅的小組,這些組員身份之間并不是排斥的。可以說,在活動范圍的廣度上,CH 村的舞隊要大于TL 村的舞隊。總之,無論是TL 村的舞隊,還是CH 村的舞隊,兩支舞隊的成員都因為平時跳舞的需要而有了更多更深入的交流,彼此之間更加熟悉了。這種熟悉也增強了她們對舞隊這個集體組織的認同度。
我們到目前為止也都僅僅是聚在一起跳舞而已,并沒有其他的聚會活動了,一起出去玩的也沒有,之前有過打算,但是后來沒成,之后應該還會再嘗試一下的(TL-阿娥-3)。
這個舞隊一開始的時候都很難嚴格區(qū)分出成員,因為社工在這里開展了多個小組,有的廣場舞隊員同時也是其他小組的成員,例如加工小組,她們自己還選了幾個組長什么的,好像那次開會之后,才起了廣場舞隊的名字(CH-森森-5)。
有一年,好像是中秋節(jié)搞活動,好像也是青梅加工小組和廣場舞隊一起搞的。一般社區(qū)活動,社工就會把青梅小組和廣場舞隊的都拉上。那一次,好像有人理發(fā),有人教阿公阿婆們練保健操,小玉姐還做了蒸的蛋糕給老人家吃(CH-森森-6)。
從交往的深度上,TL 村的舞隊要大于CH 村舞隊。她們的關系也從一開始的趣緣、地緣,到后來發(fā)展成擬血緣,這從她們彼此互相稱呼為“姐妹”便可以體現(xiàn)出來,而對于廣場舞隊以外的普通村民,她們不會稱之為“姐妹”。這很好地體現(xiàn)了費孝通先生的差序格局的概念。這種稱謂上的改變,實質上是舞隊成員之間關系親密度的提高和交往程度加深的表現(xiàn)。從交往的廣度上看,CH 村的舞隊要大于TL 村的舞隊。TL 村的舞隊目前來看僅僅是跳舞,并沒有其他集體活動內容,暫時也看不出她們在短期內會有其他活動的打算。CH 村的廣場舞隊則在社工的帶領下,不僅會在一起跳舞,還會在一起加工農產品。
綜上,TL 村廣場舞隊得以維持的內在組織原因是隨著交往的深入,她們之間的關系也越來越親密,對組織的認同度也越來越高;CH 村廣場舞隊得以維持的原因則主要在于她們的交往廣度更廣,廣場舞隊是她們合作經濟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無論其主要原因是哪一種,都在客觀上保證了廣場舞隊的持續(xù)性。
參加廣場舞的經歷,對很多中老年女性來說,是一個從來沒有過的體驗。在對TL 村的舞隊進行訪談的時候,她們大部分人都表示,從來沒有想過現(xiàn)在可以跳舞,現(xiàn)在都跳上癮了,一天不來都覺得渾身不舒服。
當那個音樂聲響起來的時候呢,我就什么煩惱都沒有了,全部身心都在舞蹈和音樂當中,整個人都是很爽快的?,F(xiàn)在已經有癮了,一天不來都難受,甚至下雨天,我都還會約附近的人隨便跳跳,聊聊天啥的呢(TL-阿蓮-2)。
我覺得吧,這么多年來最開心的時候就是現(xiàn)在跳舞的時候了。以前的生活太辛苦了,拼死拼活地做各種活兒啊,可是即使這樣,還是連飯都吃不飽?。‖F(xiàn)在好太多了,還有舞可跳,不知道多幸福了!(TL-GU-1)
在跳舞的時候感覺別提有多爽了!尤其是在表演的時候,看到那么多人在看自己跳舞,一開始上臺的時候難免會緊張的,但是次數多了以后,真的是越跳越開心了?,F(xiàn)在非常喜歡去表演跳舞(TL-阿榮-3)。
可見,參加廣場舞,讓這些中老年婦女似乎重新找回了生活的樂趣和意義。以前的生活條件太差,根本沒有多少娛樂休閑的條件,現(xiàn)在她們在跳舞中,或擺脫煩心事,或感到受人關注的樂趣,都為她們的生活增添了色彩。這些參與廣場舞的婦女在她們年輕的時候,社會經濟發(fā)展水平落后,物質匱乏,往往為了獲得食物等生活必需品,每天必須勞動很長的時間,根本沒有時間去運動和休閑。如今,她們不必再為生計辛苦奔波,也不用在照顧家庭上花費太多的時間。她們終于有時間娛樂健身,身心終于獲得了解放。
此外,身體機能的下降使得中老年群體更加關注自己身體的健康。參與廣場舞的女性群體很多處于絕經期,這一時期,身體上的各種機能開始出現(xiàn)退化,因此她們會更加注重身體健康。無疑,跳廣場舞為她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鍛煉身體的方式,她們因此可以“走得更快、睡得更香”,這些都是身體狀況變好的體現(xiàn)。
總之,參加廣場舞運動使得這些女性身體更加健康,負面情緒也減輕了,對生活中的一些困難也有了更好的應對之策。這些實實在在的好處,也正是這些女性愿意積極投身于廣場舞運動的個體原因,以至于“跳上了癮”,一天不跳都不舒服。
作為一個在公共空間展開的集體休閑娛樂活動,廣場舞難免會受到來自外界因素的影響。相對于城市空間,農村地區(qū)廣場舞和周圍居民的沖突較小。就所調查的兩個村而言,迄今為止都沒有發(fā)生過類似于潑糞、鳴槍等極端事件(1)。但在TL 村,廣場舞隊卻多次和隔壁鄰居產生矛盾;在CH 村,則是部分女性參與廣場舞得不到家庭尤其是丈夫的支持。
我們和周圍居民都沒有沖突的,就只有一個,就是隔壁的阿J。他一個人住在隔壁,其他附近的居民都沒什么意見,只有他意見很大,說影響自己看電視和休息什么的,甚至有一次把我們的音響都摔了。但我們都沒有和他過多計較,后來就找村委的人員去勸說他(TL-阿團-3)。
在CH 村,有時候因為有活動回去晚了,月娥阿姨的老公就說:“開會開到深更半夜,和老太太的裹腳布一樣,又臭又長,第二天起來都影響工作?!庇幸淮?,月娥阿姨在幫忙蓋房子的時候,真的就摔了一跤。摔斷了胳膊什么的,就不能干活了,阿叔意見很大的。之后就經常冷嘲熱諷說比國家領導還忙,又在商量國家大事之類的話(CH-森森-7)。
對于TL 村來說,場地以及帶隊老師等因素,是影響廣場舞隊的主要原因。她們不少人反映跳舞的場地不夠光滑,也不夠大,燈光也不夠好,經費也不足,平時的演出服都是自己湊錢買的。TL 村舞隊的核心成員,是教跳舞的一個老師,家里住得比較遠。她本來對參加這個村的舞隊的意愿不是很強烈,但她自己原來就是這個村的人,又被村婦聯(lián)主席請求,最后才決定參與。她的家里人不是很同意她這樣做,她有時候也會有厭煩情緒。她自己已經學過八九年的舞蹈,她家附近的舞隊開展時間也比較長,兩相對比之下,她就會覺得“有時候自己會沒那么有耐心”。她現(xiàn)在還繼續(xù)在這里教,除了上述原因外,她還希望可以帶出一點成績,“七一”表演的時候可以為村爭光??梢韵胂?,如果到時TL 村沒有取得比較理想的成績的話,她是否仍會選擇繼續(xù)留在這里教跳舞就值得懷疑了。而TL 村的舞隊如果失去了這樣一位老師兼核心成員,其運作也勢必會受到影響。
CH 村的舞隊目前受到的最大掣肘則是家里人的反對。家里人并不是反對她們跳舞這件事本身,而是因為這些女性因為其他的事情經常開會或其他的活動晚歸,在家里人的眼里,她們做的這些事情太多了,又沒有收益,不值得,所以他們才連帶對廣場舞這些活動有些不滿。
本次研究對比了兩個農村地區(qū)的舞隊在組織上的異同。從組織者方面考慮,TL 村廣場舞的組織者是本村村委的婦聯(lián)主席,而CH 村的組織者則是駐村社工。一個屬于村內的村民,另一個則是外來人員;一個屬于半官方身份,另一個則屬于社工組織。從組織的目標和活動涉及的范圍上看,兩個村的舞隊都沒有十分明確的組織目標。TL 村的舞隊以跳舞為中心,現(xiàn)在的活動安排都圍繞跳舞和表演展開,基本上沒有其他的集體活動。CH 村舞隊的活動范圍則更加廣泛,她們不僅有表演,還有其他活動,例如集體幫助老人理發(fā)、一起加工農產品等。從群體的交往方式和認同度來看,兩個村的舞隊都有線上和線下的交流,互動的方式差別不大。但由于TL 村舞隊的活動比較單一,比較能夠確定組織的邊界,因此群體認同度和群體的凝聚力很強。CH 村的廣場舞隊活動邊界很廣泛,她們很有可能同時是加工小組和其他小組的成員。從外部的影響來看,兩支舞隊的成員都受到家人的影響,但是相比于CH 村的家人有支持和有反對的,TL 村的家人大部分都是支持的態(tài)度。此外,兩支舞隊都會通過表演與其他村的舞隊和普通村民發(fā)生聯(lián)系。盡管兩支農村舞隊存在諸多的不同,但可以確定的是,兩種方式組織和運作的舞隊,都促進了成員之間的互相了解,提升了社會支持,都有助于農村女性的增權。
廣場舞能夠得到女性尤其是中老年女性的喜愛,是多種原因合力的結果,并非只有簡單的一個因素的影響。但我們也應該同時看到,當前農村的文化生活是極其匱乏的。在跳舞以前,村民們休閑娛樂的方式不外乎打牌、打麻將、看電視等幾種。打牌、打麻將等偶爾為之可能無傷大雅,但如果涉嫌賭博,不但于休閑身心無益,而且會帶來財產損失或者家庭失和,這是得不償失的。當今時代,年輕人有非常豐富的娛樂休閑方式,如網絡游戲、刷微博、玩抖音、泡酒吧、看電影等,但這些娛樂方式顯然不會受到大多數農村中老年人群的喜歡,中老年人可選擇的娛樂休閑方式非常有限,尤其是對于落后農村的中老年婦女來說更加如此。因此,我們應該對廣場舞的休閑活動方式多一份包容和理解,也應該努力創(chuàng)造其他的休閑活動方式。
盡管這兩支廣場舞隊的組織機制有所不同,但通過考察,我們更好地理解了為何廣場舞在農村的中老年女性群體當中如此受歡迎。根據梁建章、任澤平等人發(fā)布的《中國婚姻家庭報告2022 版》的數據,1982 年以來,我國家庭規(guī)模的總趨勢不斷縮小,1982 年為4.41 人,1990 年為3.96 人,2000 年為3.44 人,2010 年為3.10 人,2020 年只有2.62 人??梢?,家庭規(guī)模小型化已經成為了普遍狀態(tài),這不僅導致了女性家庭角色的變化,也會增強中老年婦女的孤獨感。參加廣場舞運動,可以減輕她們的孤獨感,通過和其他“姐妹”的交流,個體的孤獨感減輕了,心胸也更加開闊了,隨著交往的深入,也會帶來對組織的認同感和歸屬感。TL 村的舞隊隊員們互相稱“姐妹”,這種擬親屬化的稱謂,正是她們關系親密的體現(xiàn)。
雖然大多數被調查的女性都認為現(xiàn)在的生活比以前更好了,但是這和她們懷戀過去的青春歲月并不沖突,不少跳舞的女性年輕的時候就是文藝積極分子。當時是文藝積極分子的,現(xiàn)在參與的積極性往往也更高。對于其他女性來說,她們年輕的時候所接受的文化,所聽到的歌曲,廣場舞都以一定的方式重新呈現(xiàn)了出來,能讓她們懷念起過去的青春歲月。
智能手機的普及和網絡的普及,相關App 如糖豆廣場舞的發(fā)展,是廣場舞得以發(fā)展的技術上的保障。如今的智能手機,往往1 000 多元就可以買到,這對于大多數農村女性而言,是可以接受的。4G 乃至5G 網絡的發(fā)展,也為女性參與廣場舞的學習提供了網速的保障。相關App 的精準發(fā)力,則使得參與廣場舞的群體有了學習和交流的平臺。
總之,本次研究表明,農村的公共文化產品供給極度缺失,婦女缺少組織的依靠,通過組建和參與廣場舞隊,婦女的社會支持得到增強,“原子化”狀態(tài)得以改善。雖然兩個村發(fā)起廣場舞的組織者不同,期間的活動形式也各不相同,但兩者都提高了女性的社會支持度,促進了女性增權。當然,我們也應該看到,現(xiàn)在兩支舞隊都存在困境,政府應該創(chuàng)造環(huán)境條件,對其給予支持;同時,引導她們更好地參與社會建設和社會治理,這也是我們以后需要進一步深入研究的課題。
注釋:
(1)“潑糞事件”指2013 年10 月23 日晚上,武漢一群大媽在跳廣場舞的時候被人從樓上潑糞的事件。“鳴槍事件”指2013 年8 月30 日,北京市昌平區(qū)一名男子因不滿大媽們跳廣場舞噪音太大,從而將獵槍朝天鳴放并放藏獒驅趕人群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