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銷社
老家供銷社位于村南,與集青公路相望。是縣聯(lián)社統(tǒng)一設計建造的,起馬尾架構,房子建的高大寬敞,后面有寬闊的院子和一溜庫房。那時,供銷社絕對是鄉(xiāng)村經(jīng)濟活動的中心,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都高度依賴它,也是村民消遣閑暇時光的聚集地,小道消息、飛短流長的傳播地。
供銷社內(nèi)設有布匹區(qū)、農(nóng)具區(qū)、文具區(qū)、食品區(qū),等等,一進門,右手邊是一個用水泥抹的方形鹽池子,里面裝著加了碘的大粒鹽,插著一個鐵皮做的鹽撮子。誰買鹽,“嘩”地撮上一些,“嘩”地倒到太平秤里,“嘩”地又倒進自帶的盆缽里,誰家每月都要“嘩”上一次。
左手邊挨著臭豆腐壇子、紅方壇子,擺著的是一個大酒缸,瓷的,暗褐色。上面蓋著用白布包裹的蓋子,缸邊掛著一溜一兩、二兩、半斤、一斤的酒提,缸周邊終日縈繞著一股濃郁的酒香。村里有一個外號叫于大帽子的轱轆桿子,由于頭上生有癩皮瘡,頭發(fā)凋敗不堪,常年戴著一頂油漬麻花的帽子遮丑,因此得名。他兜里的酒錢寬泛些,隔三岔五踱進供銷社,也不言語,伸出食指在柜臺上“邦邦”敲兩下,屬于他專用的一個掉了些瓷的白色缸子就送到他面前,“二兩”的酒提打滿酒倒了進去。整個過程,他一直盯著酒提,嘴里嘟囔著,“快打酒慢打油,快打酒慢打油……”于大帽子端起酒缸子,先瞇縫著眼聞聞,然后“滋”地吸了一口,咂吧一下嘴,滿臉的皺紋頓時就舒展開了。接著去鹽池邊拈起一顆大粒鹽,用嘴啜一下,再來一口酒,整個人很快就飄飄然了。
我們小孩感興趣的是文具區(qū)和食品區(qū)。用撿廢銅爛鐵和“小秋收”換來的零錢,一溜煙地跑到供銷社,因為《說岳全傳》《隋唐演義》《三國演義》等連環(huán)畫冊又到了幾本,同學們你買幾冊,我買幾冊,湊全了換著看,再剩下的幾角錢,甚至幾分錢,全買了掛著白霜的柿子餅和“光腚子”橘瓣糖,一邊走著,一邊送進嘴里,嚼得滿臉都是幸福和滿足。
供銷社最熱鬧的時候就是過大年前。勞累了一年的村人把在生產(chǎn)隊掙得的工分七扣八扣后,換成了一點錢,又分了布票、糖票、肉票,一時都涌進了供銷社辦年貨,有拉著爬犁來的,有擓著拐筐去的。供銷社內(nèi)的一個大鐵皮爐子坐在地中央,劈柴柈子在爐子里燒得轟轟響,爐子上坐著一個白鐵皮的燒水壺,裝著滿滿的水,“咕嚕咕嚕”響上一陣后,壺嘴躥出一股白氣,響起吹哨樣的“吱吱”聲,水開了。有老人急忙提起水壺,把水倒進掛著厚厚茶垢的茶缸子里。女孩拽著母親的衣襟去布匹區(qū),各色布料早已映花了女孩的眼,怎么也得做上一身新衣服,要不大年初一都沒有臉走親戚拜年。男孩被鞭炮區(qū)拽住了腿,大人出奇的大方,不用磨嘰,一人一掛“谷草結(jié)子”小鞭是拆了單個放的,一盤電光炮和幾只“月旅行”“二踢腳”是吃發(fā)紙餃子時大伙一起放的。采購完吃的、穿的、玩的后,母親還要在掛的一溜兩行的年畫前徘徊上一陣,選上一張抱著鯉魚的胖娃娃,或是《紅燈記》《智取威虎山》的劇照,回家貼到亮堂的地方能看一年。
供銷社一時熙熙攘攘、人頭攢動,有的地方擠成了一鍋粥。這時,穿著一身深藍色套裝、戴著藍套袖、面白無須的尚主任就出場了,用平常難得聽到的洪亮聲音喊:“大伙都別擠,也別吵吵,不用爭也不用搶,人人有份,戶戶不落!”供銷社主任在村里還是有些威望的,誰家接長不短地都受過他的幫助,買個緊俏貨,欠個小賬,都是他一句話的事。經(jīng)尚主任一喊,秩序果然好了很多,連小孩也不里外亂竄了。
尚主任的家就住在供銷社對面,一天除了吃飯,用老伴兒的話說,長在了供銷社,進貨、驗貨、銷貨,捎帶值夜班抓耗子,陀螺樣忙個不停,成了供銷社經(jīng)營的“大拿”。
改革開放前,供銷社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改革開放后,國家放開物資統(tǒng)購統(tǒng)銷,走街串巷、吆喝叫賣的小商販多了,村里又有幾家開了經(jīng)銷店,分走了一些客源。供銷社的日子艱難起來,尚主任想方設法地重振供銷社,春天為客商代購山芹菜、刺龍芽、蕨菜等山野菜,秋天收購山核桃、山葡萄、蘑菇等特產(chǎn),一度還開了榨油坊、漏粉坊,經(jīng)營幾年后,基本上賺了個癩蛤蟆打蒼蠅將供嘴的結(jié)果,之后都陸續(xù)關掉了。
新世紀之交,供銷社的經(jīng)營難以為繼。市聯(lián)社統(tǒng)一對鄉(xiāng)村供銷社進行了債權債務的核查清算,在為職工交了部分養(yǎng)老保險金后,對供銷社進行了拍賣。尚主任經(jīng)濟實力不行,眼睜睜看著供銷社被一個人參販子買去,改造成了人參加工廠。
離開供銷社那天,尚主任一如既往地穿戴著干凈整潔的藍色工裝、藍色套袖,腋下夾著他用了半生的算盤,算盤珠子已被手指包漿成了暗紅色,手里提的布袋里裝著供銷社的賬本,在供銷社門口發(fā)了一陣呆后,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那里。
老樹
東北的很多鄉(xiāng)村村頭都有一棵老樹。多為榆樹,間或柳樹、梨樹、楸樹不等,村子往往因樹而出名,或直接以樹命名,什么樺樹屯、梨樹村、秋皮溝、柳樹窩子等。我老家村口的公路邊就矗立著一棵老榆樹,村子就叫大榆樹村了。
這棵榆樹矗立在村頭也不知多少年了,問家人,只知道從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臅r候就有了,樹身粗壯,樹枝稀疏,樹皮呈鐵黑色且溝壑縱橫,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樹身的一邊也不知何年何月遭了一回雷擊,被劈掉了一枝粗壯的枝杈,樹皮燒出一片黑乎乎的疤痕,長久地裸露著,猙獰而駭人。
每年秋風勁掃之際,稀疏的老榆樹葉子總是紛紛揚揚地先自飄落,枝干瞬間清瘦下來??稍诖猴L又度之時,枝頭總是率先爆出鵝黃嫩綠的芽兒,率先發(fā)布春姑娘到來的訊息。年年歲歲,周而復始,老榆樹便成了村人的寶貝。后來,老榆樹便成了救命樹,香甜的榆樹錢成為人們口中的美食,就連嫩榆樹葉和玉米面做菜團子,也是“代食品”中的上品。
樹一老,自然就帶靈氣,又被村人賦予各種傳說神話,樹身上隔三岔五就被貼上一張“天靈靈,地靈靈,我家有個哭兒郎,過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的條。后來流行家里老人過壽,年輕人結(jié)婚、生子,都要給老榆樹樹身纏上一條紅布,紅布條纏的多了,老榆樹便彰顯出一種肅穆而喜慶的色彩,愈發(fā)顯得神圣起來。
關于老榆樹的傳說很多,典型的一則就是善有善報的故事:說是有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一個出租車司機經(jīng)過老榆樹旁邊時,看到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躲在老榆樹下避雨,雨打濕衣衫,凍得哆哆嗦嗦的。司機動了惻隱之心,把車停下來一問,原來老人錯過了班車,回不了家了。又一問,老人的家正好是司機路過的村子。司機就讓老人上了車,順路捎老人一程,老人給錢也沒要。到了老人言說的村子,司機停住車,讓老人下車,喊了幾聲沒有回應,司機扭頭一看,車后座空空如也,老人已不知所蹤。司機立刻嚇出一頭冷汗,暗想,難道是遇上傳說中的老榆樹精了?司機平息了半天,才又開車前行,走不多久,前面陡峭的路段遇到了山體滑坡,大量的山石泥土阻斷了公路,司機又是驚出一頭冷汗,按行車時間推算,如果除去拉老人站站停停的時間,司機的出租車正好被滑坡的泥石淹沒,善念一動,避免了一場車毀人亡的悲劇。
老榆樹既然如此神秘,自然是動不得了。二十世紀末,公路升級改造,位于路邊的老榆樹成了修路的障礙,被列入了清除的計劃。說來也怪,這年春,老榆樹遲遲地不發(fā)新芽,后來勉強發(fā)芽吐葉,稀稀拉拉的葉子又在春風里黃了許多、落了許多。后來還是村中的老人組團去縣里相關部門找了幾次,相關部門又派人下來進行現(xiàn)場踏查,最終拍板,公路繞一個彎,把老榆樹甩出來了,又給老榆樹掛上了帶編號的老樹保護牌牌,成了有戶口的保護對象。不久,躲過一劫的老榆樹就枝繁葉茂,生命力蓬勃起來,榆樹錢也結(jié)的比往年多,仿佛要回饋村人一樣。
老榆樹第二次遭劫,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中朝聯(lián)合修建鴨綠江上文岳電站。根據(jù)工程技術人員測量,大壩蓄水后,老榆樹將被淹沒。關于老榆樹的各種搶救方案被迅速提上議程。有提議移地新栽的,馬上就有人反駁,樹挪死,人挪活,何況是百年老樹。有人提議在樹的周圍修筑防水堤,高過水沒線,似乎也不可行。后來經(jīng)過權威部門數(shù)次論證,最后定下在樹根底部填土、樹根原地拔高到水沒線以上的搶救方案。由于施工技術難,市里沒有公司及施工隊敢接手,就從省城請來了施工單位,施工的費用可想而知,據(jù)說超過百萬。
老榆樹原地拔高施工那天,不少村人放下活計趕來圍觀,并無償做些輔助性工作,當作了自己家的事情。施工單位不但請人算了日子,現(xiàn)場還請來了人,擺了香果貢品,焚香禱告后才開工。先是挖開樹根周圍的土,擴出一個圓盤,然后用草包包住帶泥的樹根,用起重機將樹整體吊升,然后在樹根下填土,高過水沒線,把樹放回原地,再培土復原。這樣,老榆樹就等于原地拔高到了水沒線以上,高站無憂,平安無虞了。雖然施工時小心翼翼,但是畢竟還是有些傷筋動骨,老榆樹被原地拔高后好像得了一場重病,葉黃枝軟,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整棵樹病懨懨的無精打采,于是周身掛上了專用的輸營養(yǎng)液的吊瓶,更像一位病人了。
在外的游人學子也牽掛起老榆樹的安危來,因為它早已根植于游離故鄉(xiāng)的人心中,已成了故鄉(xiāng)的象征。每每夢回鄉(xiāng)關時,往往都有老榆樹的影子。年節(jié)回鄉(xiāng)時,也往往先看到老榆樹,然后才看到老榆樹下翹首盼歸的親人。大家都在默默地祈禱老榆樹能度過此劫,長青長生,亦如期盼自己的父母健康長壽一樣。
看參房
老家位于長白山余脈老嶺山下,是東北三寶人參、貂皮、鹿茸角中人參產(chǎn)地之一。境內(nèi)產(chǎn)的新開河邊條人參蘆長體美,藥效成分高,為中國馳名商標。因野生人參遠遠不能滿足人們的需求,于是參農(nóng)大力發(fā)展林下參,在樹林中播下人參籽,任其自然生長十八年以上再挖出上市銷售。這在整個生長過程中就需要有人看護,看參房應時而生。
看參房一般建在人參地邊上的低洼平坦處。講究一點的,起地基,石頭和黃泥一砌到頂,上面苫上石棉瓦、油氈啥的。離村屯遠,道路崎嶇難行的,多半會壓一座馬架子房或挖一個地窨子,木頭堆砌、樺樹皮苫頂,掏空的樹樁做煙筒。
看參人吃的菜蔬,是在房前屋后開辟出幾畦菜地,種上時令蔬菜,現(xiàn)吃現(xiàn)摘的。春天還可以采摘大葉芹、刺龍芽、蕨菜、猴子腿等山野菜嘗鮮。夏秋,林子里生長的猴頭、榛蘑、凍蘑、趟子蘑、樹雞蘑應有盡有,新鮮水靈、味道鮮美、營養(yǎng)豐富,可以換著樣兒采食。吃的糧食、油鹽醬醋需要從山下村子里往山上背,所以平常用著就節(jié)儉,看參人的生活就相對困苦些,看參人多半雇傭鰥夫,能耐住寂寞,社會關系又簡單,是看護人參的不二人選。
我們兄妹幾人也在秋皮溝里種了一片野山參,在人參地的邊上壓了一座半地窨子、半馬架子房,雖然簡陋逼仄,卻也窩風向陽,冬暖夏涼。蓋房的艱辛,現(xiàn)在想起來還心有余悸。用的黃泥是半袋半袋從坡下背上來的,和泥的水也是從山溝里挑上來的,木頭石塊就地取材,磨腫了肩膀,磨破了手指,曬黑了臉龐,才燕雀壘巢一樣,一點一點蓋了起來。
看參人原來是大姐,看了幾年后,因為心臟不太好,就換成了母親。父親早逝后,母親主要在農(nóng)村的弟弟家住,偶爾也進城住幾天,身體、精神狀態(tài)都可以。聽說參地缺個看參的人,就主動要去,說在農(nóng)村過慣了,適應大山里清凈單調(diào)的生活,空氣好、耳根凈、不操心,還能長壽呢。兄妹幾個拗不過,就隨她意了。
這年五月節(jié),我攜妻帶子去看參房看母親。買了一堆的吃食,坐班車趕到了秋皮溝。順著溝塘子往山上爬了半天,還沒看到看參房呢,看參狗倒“汪汪汪”先叫喚了起來,引得周邊看參房的狗此起彼伏地叫個不停,在寂靜的山林里,聲音傳出很遠,昭告有生人闖進了它們的領地。
又爬了一段山路,母親笑瞇瞇地在看參房門口正等著我們呢。小兒雀躍著沖上前,學著奶奶的話說:“奶奶,奶奶,我們給你買老鼻子好嚼咕了,還有你最喜歡吃的蝴蝶腸(火腿腸)?!蹦赣H摸著小兒的頭,笑意盈盈:“好好,奶奶還給你烙你最愛吃的油餅,又香又甜又有嚼頭的那種?!毙赫f:“就是要在鍋上啪啪摔出響的那種油餅?!毙旱脑?,引起一片笑聲,驚飛了房屋周邊樹上的鳥雀。
初夏的山林,青翠欲滴,生機盎然。房前屋后的野花姹紫嫣紅,芳香撲鼻,蝶舞蜂喧,縈繞其間,熱鬧非凡。山澗的泉水,清澈見底,淙淙流淌,水底的柳根魚條條可數(shù),輕快游蕩。水泡的石頭下偶爾爬出一只褐色蝲蛄,揮著長長的鰲,忙忙碌碌往外搬運泥沙,營造著屬于自己的水底之家。最悠閑的當屬一群一群的狗蝦,或聚枯木之上休憩,或聚而蠶食食物殘渣,或倏忽而散,不知所蹤。
夜晚,枕著深山野嶺里萬古俱來的寂靜酣然入睡,夜鳥走獸偶爾的叫聲邈遠悠長,聲聲入夢,夢里不知身是客。清晨,百鳥啾啾聲喚醒沉睡的我們,沐浴著被樹枝篩成碎金般的陽光,踏著晨露,看參狗“花兒”搖頭擺尾在前引路,去河溝里起母親頭天晚上下在水泡子里的“魚捂子”。用一個白瓷盆,里面放上玉米面餅渣子,用白色塑料布包好,扎緊盆口,再在上面開一個四方形小孔,放進清澈的水里,柳根魚、泥鰍魚看到盆里的魚餌,順方孔鉆進去就出不來了,成了盆中之魚。魚盆連水端回去,河水燉河魚,放一點自家做的大醬,一把剛采回來的“貓扒蒿”,再貼上一圈玉米面餅子,鍋一冒氣,就滿屋飄香了,還沒揭鍋蓋呢,哈喇子都要流出來了。
端午節(jié)早晨,我們還在酣睡呢。母親輕手輕腳地把自己配的“五色線”拴到了我們的腳脖和手脖上,還給兒子的脖子間掛了一個香囊,濃郁的香草味瞬間彌漫在房間里。起床后,母親催促我們到看參房旁邊的山澗中去踏露洗臉,據(jù)說這樣能精神一年。兒子不想去,說昨天看到了一條大花蛇,嚇著了。母親說腳脖上拴了“五色線”,就不會踩著蛇了。再說你可以念叨“驅(qū)蛇訣”啊,“青草沒了窠,煙袋油子趕大車……”
洗臉回來,我正往看參房的房檐下插艾蒿呢。對面的山坡上突然響起兩聲蒼老卻底氣十足的“啊哦”聲,這邊的母親急忙出屋,也學著回了兩聲。見我不解,母親略顯尷尬地告訴我,對面山坡上另一個看參房里住著看參人曹大爺,也是一個孤老頭子,一來二去熟了后,兩人就相約著每天早晨喊兩聲,互相報個平安,畢竟都是上歲數(shù)的人了,防備有個三長兩短,沒人知道。母親的話說得我心里酸酸的,半天沒言語,母親見狀,便扯了我一把,寬慰道: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母親適應這山里生活呢,你就別操心了,快回去吃粽子和雞蛋吧,放在鍋里,還熱乎著呢。
過完節(jié),與母親依依惜別。走出老遠,回望著矮小破舊的看參房和看參房門口母親矮小瘦弱的身影,心中一時百感交集:無論廣廈千間,還是茅屋破敗,母親在那兒,念想就在那兒,家就在那兒啊!
油坊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老家開始分田到戶大包干。每戶分得一二三等、肥瘠不同的土地。人們對土地有了自主權,種什么隨己意 ,于是很多人種起了大豆,秋天收獲之后,除去賣掉的,剩下的榨油,但往往要走很遠的路,很麻煩。村供銷社的幾個管事的一合計,決定建個油坊。
老家是大村,又緊鄰公路,油坊建起來,能輻射周邊村莊,效益錯不了。最關鍵的是村里有個榨油的行家里手老柳,外號人稱“老油條”。據(jù)說老柳之前就給村里的王發(fā)財家開油坊榨油,還是“打頭的”。老柳年輕時長得高高壯壯,模樣周正,在王發(fā)財家當長工,時間一長,被王發(fā)財?shù)拈|女王金枝看上了,兩人互生情愫,王發(fā)財卻棒打鴛鴦,金枝玉葉怎能配下里巴人,生生拆散了一對有情人。在解放前夕,硬逼著王金枝嫁給了村里“李大裁縫”的獨生子李生,一個病病懨懨的公子哥。老柳心里只裝著金枝,對別的女人視而不見,一來二去的,把自己的終身大事給耽誤了,混成了一個“老轱轆桿子”。
油坊建在了村供銷社后院,一溜破敗的平房內(nèi),安裝了蒸料用的大鐵鍋,一排黑乎乎的壓榨機,一個水泥砌成的儲油池,就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老油條老柳了。其時老柳混成了生產(chǎn)隊的打更兼飼養(yǎng)員,閑來無事,披著一件油漬麻花的大棉襖到供銷社打酒喝。有時用半截小咸魚或一顆大粒鹽下酒,有時供銷社經(jīng)理給他抓一把帶皮的花生或是半塊餅干,更能把酒喝得“嗞兒嗞兒”的,香甜無比。也正是憑著這層關系,老柳爽快地答應了供銷社經(jīng)理的請求,來油坊領著大伙榨油,工錢好說,一天額外供應一斤燒酒。
老柳不愧是“老油條”,收黃豆時,伸手從麻袋里抓出幾個豆粒,放到嘴里一嚼,吐出來用手一捻,豆子的飽滿度、干濕度便一目了然,能出多少油也諳熟心間。一般他定了豆子的等級,賣豆子的人是不會反駁的。
老柳也有不喝酒的時候,那就是在出油的節(jié)骨眼兒上。收來的大豆在滾燙的大炕上烘得抓一把沙沙響時,然后就放到三十印的大鐵鍋里蒸煮。燒的柴火全是耐燒的臘木柞木柈子,灶間火勢熊熊,灶上熱氣騰騰,豆香撲鼻。這時的“老油條”老柳,一改往日的懶散,穿著一條兜襠的、油乎乎的看不出顏色的大褲衩子,裸露著瘦骨嶙峋的身板,在油坊內(nèi)奔來奔去,一會兒手伸進滾燙的蒸豆鍋里查看蒸料的成色,一會兒看榨油機上料的情況,嘴也不閑著,一會兒喊:“大牤子,你抬料磨蹭什么?是不是昨晚上又和媳婦撒歡了,勁兒也不用在正地方!”一會兒叫:“小豆楚子,別以為認供銷社主任為干爹就可以出工不出力,占著茅坑不拉屎,早晚得滾蛋!”說來也怪,此時的老柳好像成了至高無上的國王或手握重權的將軍,一幫只穿著褲衩子的榨油工,在霧氣彌漫的油坊里,剪影般地來來往往穿梭著,忙亂而又秩序井然。
油坊內(nèi),因蒸料、烘料散發(fā)出的熱量以及榨油機、蒸鍋散發(fā)的濃郁蒸汽的熏陶,室溫達到了近30℃。榨油工雖然只穿著大褲衩子,但仍然是頭發(fā)打綹,汗流浹背,即使這樣,老柳也不招呼大伙歇會兒,因為到了最重要的榨油環(huán)節(jié)了,出鍋的蒸料要趁熱壓榨才能多出油、出好油?;椟S的燈光下,榨油工抱著粗壯的推桿,嘴唇緊咬,埋首弓步,一步一步往前艱難地推著,皮上的汗液奔涌,皮下的肌肉聳動,嘴里隨著老柳喊著號子:“推大桿啊,前躬身兒;腳跟穩(wěn)啊,都使勁兒;嘿嘿吆吆往前奔啊,榨出的油淌不盡兒……”隨著榨油機不斷下壓,一條條亮晶晶的油線由細變粗,汩汩而下,順著榨油機下的油槽慢慢地流進儲油池沉淀,豆油濃郁的香味逐漸彌漫在了油坊……
多少斤黃豆換一斤豆油、一塊豆餅是一定的。但是豆餅的質(zhì)量卻不同,分為蓋餅、腰餅和底餅。顧名思義,一摞二十四塊豆餅,上部分為蓋餅,被壓榨出的油最多,呈黃白色,中間部分為腰餅,壓榨稍次,底下部分壓榨最輕,呈棕紅色。人人都想要油性大的底餅,喂豬愿意長膘,困難些的人家干脆把底餅粉碎了泡酥,和韭菜炒一起當菜吃,打個飽嗝都是滿嘴特有的豆香味兒。我們對豆餅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怎么弄“油巴巴”吃——一種被擠壓出來的掛在榨油機邊的油餅塊子,油光光的,又酥又軟,咬一口滿嘴盈香。我們?nèi)宄扇?,偷偷溜進油坊,拽下一塊還有些燙手的“油巴巴”轉(zhuǎn)身就跑,對老柳的呵斥聲充耳不聞。老柳也就是象征性地吼兩聲,因為我們都知道,打光棍的他喜歡“臭小子”,裝裝樣子罷了。
我們這幫小子,不但“臭”,還臟,由于條件所限,冬天里很少能洗上澡,時日久了,以至于脖子和臉之間形成了涇渭分明的黑白線,這在平日里還能將就,過春節(jié)前一定是要洗掉的,要清清爽爽過大年。誰能上油坊內(nèi)蒸料的大鐵鍋里洗上澡,決定權掌握在老柳的手里,得求他。
年根底,母親讓我去供銷社打了一吊瓶老白干送給老柳,求他放我們進去泡澡。走到油坊前,已發(fā)現(xiàn)有三四個“臭小子”等在那里了。老柳笑瞇瞇地接過白酒,告訴我們等一會兒,就鉆進厚厚的門簾子后面里去了。我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老油條”今天有點反常,平常油漬麻花的大褲衩子不見了,竟換了一身干干凈凈的背心褲衩,平常的陰天臉已是滿面春風。我正疑惑,旁邊有小子擠眉弄眼地說“老油條”的老相好王金枝來了,正在里面洗第一遍水的澡呢。
出于好奇,我們幾個放輕腳步,溜到厚門簾子外,掀開一條縫兒偷偷地往里看,就見老柳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蒸料室門外的椅子上,門簾內(nèi)傳出“嘩啦嘩啦”的撩水聲,“老油條”一會兒問水熱不,用不用添火,一會兒問用不用幫著搓背,一會兒又告訴不著急,慢慢洗,滿臉的幸福和愜意,見狀,我們悄悄地退了回來。
王金枝在里面洗了近一個小時才濕頭紅面地出來。老柳急忙把圍巾纏到她的頭上,臉也是同樣紅撲撲的,像喝了二兩老白干。脾氣也變得出奇的好,對我們一揮手,“臭小子們,趕快進去洗吧,今天你們撿便宜了?!蔽覀冏哌M蒸料室,一看,確實便宜了我們。蒸鍋里的水不見了常日的油污和骯臟,清清亮亮地冒著熱氣,熱氣里還夾雜著絲絲縷縷香皂的清香,看來老柳是特意為王金枝燒了洗澡水,我們跟著借了光,于是三下五除二扒光了衣裳,下餃子一樣跳進了大鍋里……
后來,隨著時代的變遷,油坊成了歷史的產(chǎn)物,但是那股油香,那鍋澡水,那個“老油條”,卻留在了記憶深處。
磨坊
童年的農(nóng)村,最具煙火氣的當屬終日轟轟作響的磨坊了。那時,每個村屯都建有一個磨坊,大包干前,由村供銷社管理經(jīng)營,大包干后,多數(shù)轉(zhuǎn)包或賣給個人經(jīng)營。村人自種的苞米、高粱、谷子,不經(jīng)過磨坊加工,是吃不到嘴里的,只要有人吃飯,磨坊的生意就不會斷流。
老家的磨坊,是白老七經(jīng)營的。開始時是供銷社雇他,后來經(jīng)營不善,白老七就承包經(jīng)營了。
白老七因為在村里當過一陣子電工,懂不少電力方面的知識,對磨坊里的磨面機、磨米機揣摩操作一番,很快就駕輕就熟了。白老七人長得又高又瘦,肩背又微駝,常日里穿著掛滿面粉的藍大褂,走路輕飄飄的,悄無聲息。
磨坊不像油坊有“油巴巴”可吃,粉坊有“粉坨子”解饞,也無牲口棚有廢“馬蹄鐵”可撿來賣錢,能買帶一層白霜的“光腚子”橘瓣糖吃,除了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聲和到處彌漫的嗆鼻子、辣嗓子的面粉粉塵外,再就是有些古怪嚇人的白老七,連室內(nèi)常年掛著的蜘蛛網(wǎng)都綴滿了粉塵,上面的蜘蛛最后也不知去向。倒成了老鼠的樂園,于晚間人去室空之際,做些偷盜的勾當。我們這些“臭小子”平常路過磨坊都繞著走。有時也被父母抓差,幫助送待磨的糧到磨坊,也是放下就火燒屁股樣溜之大吉。
無趣的磨坊也常有趣事發(fā)生。一天傍晚,已過了正常的開磨時間,村東大德子的胖老婆鬼鬼祟祟地從磨坊里溜出來,腋下夾了半面袋子白面。剛回家時,大德子還挺高興,白面在當時是稀罕的吃食兒,也沒問來路。起疑的開始是發(fā)現(xiàn)胖老婆耳垂和后脖頸間粘了不少面粉,問及,老婆臉一紅,慌慌地說,在磨坊幫著推磨,避免不了粘帶些東西。在晚上脫衣上炕時,大德子火了,外衣一脫,胖老婆的襯衣,甚至后背都粘了面粉,大德子認定胖老婆和白老七有了一腿,倆人鬧了大半宿,最后炕頭打仗炕梢和,照舊鉆一個被窩了。
這邊雞飛狗跳的消息傳到白老七老婆的耳朵里,責問白老七下班了還賴在磨坊干什么,白老七辯解說磨坊里老鼠多,晚上在那兒抓老鼠呢。老婆嗤笑一聲,恐怕是抓老鼠抓到胖婆娘那里了吧,豈不是驢不吃草,有狗心思。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村人見白老七從磨坊晚歸時,就別有用心地問:“又抓老鼠了?”
此事還有后續(xù)。那時村里坡度三十度以上的坡地停耕,國家補償了一批小麥給停耕的農(nóng)戶,大家都送到磨坊磨白面。白老七每天忙得腳不沾地,閑暇之際盤點自己的推磨成果,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每天都會少幾袋面粉。白老七也沒聲張,這天天一亮就去了磨坊,發(fā)現(xiàn)從磨坊的門口開始,有一條時斷時續(xù)的面線草蛇灰線般向村東大德子家延伸而去。原來白老七把靠近面堆外圍幾袋白面的面袋子的底角剪了小口子,偷面的人扛起面袋子走時,就有面漏出來,從而留下了痕跡。
白老七來到大德子家時,扛回來的白面還沒收起來呢,人贓俱獲。大德子還不服勁,瞪著牛卵般的眼睛問:我老婆就值袋面?白老七嘴硬:捉奸捉雙,拿賊拿贓,我可是抓現(xiàn)行了,你呢?抓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最后還是胖老婆出來息事寧人:行了,都別吵吵了,我以后多去磨坊幫著抓幾回老鼠不就行了。
后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販米販糧的商販走街串巷,米面的質(zhì)量好,價也公道,再加上村里大力發(fā)展葡萄和五味子產(chǎn)業(yè),種糧的少了,磨坊的生意自然就不好了。白老七歲數(shù)也大了,長年又在磨坊的粉塵環(huán)境下做活,肺子也作下了病,整天氣喘,咬咬牙,關停了磨坊,任由它頹敗下去。
磨坊起死回生是在白老七的兒子白小白手里。白小白高中畢業(yè),在外面打了幾年工回到了村里。恰逢當?shù)貙嵤┼l(xiāng)村振興,推動鄉(xiāng)村旅游,白小白圍著那座幾近坍塌的老磨坊轉(zhuǎn)悠了幾天,回家就對他爹說要重新啟動磨坊。白老七聽后,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但很快就黯淡下去,嘟囔道:“現(xiàn)在這世道,還有推磨的嗎?投入恐怕也是肉包子打狗啊?!卑仔“缀吡艘宦暃]回答。
白小白把黃泥墻、紅瓦頂?shù)哪シ恍夼f如舊,把以前的老磨面機、磨米機集中到一間房里,又置辦了一套碾子、石磨、拐子磨陳列其中,在門楣上掛一塊舊木牌,上書:陳列室。陳列室旁邊另置一屋,屋內(nèi)安一石磨,從外村買回一頭小毛驢,戴上眼罩就可以不停地拉磨,游客或參觀者可觀看,亦可親自參與牽驢磨米面,門上也掛一牌:體驗室。又新購進一套現(xiàn)代化磨米、磨面機,針對游客喜好綠色環(huán)保食品的訴求,從農(nóng)業(yè)綠色產(chǎn)業(yè)化園區(qū)購回只施農(nóng)家肥的玉米、谷子、高粱,甚至還有糜子,在顧客選定品種后,當著顧客的面現(xiàn)磨現(xiàn)裝袋、現(xiàn)封口,純粹的農(nóng)家綠色食品,滿足了游客購買的欲望,也讓城里的孩子知道了糧食的加工過程,開了眼界、長了知識。磨房門口掛一個大木牌,上書:五谷磨房。左右有一聯(lián):五谷來自新磨,谷香溢于精坊。
磨坊擇吉日重新開業(yè),一時絡繹不絕。久違的機器聲又轟轟響起,間雜幾聲小毛驢悠長的嚎叫聲,熱鬧非凡。久不出門的白老七搖著輕飄飄的身體,天天往磨坊跑,在機器的轟鳴聲中,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哼唱著什么,滿臉的愜意和陶醉。其時,白老七已經(jīng)耳聾多時了。
粉坊
改革開放之初,村人們腦袋削了尖似的想做買賣,鄉(xiāng)里也支持,成立了農(nóng)工商聯(lián)合總公司,村里成立了農(nóng)工商聯(lián)合體,村主任掛了經(jīng)理的銜兒。
架構搭成,各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的建了鑄鋼廠,專門生產(chǎn)粗糙的鋼構件,供應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用。有的建了吹瓶、拉瓶廠,生產(chǎn)醫(yī)藥用玻璃瓶。老家的村主任經(jīng)理評估了一下村里的現(xiàn)有資源,自有資金,只能利用村里自產(chǎn)的土豆地瓜漏粉條,由于規(guī)模小、產(chǎn)值少,不敢稱廠,只能叫漏粉坊,簡稱粉坊。
萬事俱備,只欠漏粉大師傅這道東風了。村人自家做粉面子都是小打小鬧,那手藝上不了臺面。得尋訪一位掌勺的漏粉師傅。四處一踅摸,需要一個,來了倆,還是哥倆,山東龍口人,那地方村村都有粉條廠,家家都會做粉條,做的粉條全國有名。這哥倆常年漂泊在外,靠手藝吃飯,也沒成個家。本來已被外鄉(xiāng)邀請,是村主任死磨活纏,又答應給介紹對象,這才跟過來了,吃住在粉坊旁邊的小屋子里。
把各家各戶多余的土豆收購上來,泡進大缸里發(fā)酵,然后粉碎漏出粉面子,加工粉條的工序才算正式開始。瘦小精干的哥哥負責“打瓢”,壯實高大的弟弟負責打下手。先用熱水將粉面子調(diào)成糊狀,加進一定比例的明礬,將粉面子制成粉團子。粉團子放進漏勺,就該哥哥上場“打瓢”了。打瓢的秘訣全在手勁兒的使用上,反復拍打粉團子,使其有了一定的黏稠度和柔韌度,再用力向下擠壓,通過漏勺的眼,粉團子就變成了絲絲縷縷的粉條子,跌進熱水翻滾的大鍋里了,漏勺距水面高,漏出的粉條就細,距水面低,漏出的粉條就粗。粉條在熱水中翻滾一陣浮上來時,撈出來放入冷水缸中冷卻,纏繞成捆,再放進酸漿中浸泡,再用清水清洗,就可掛繩晾曬了。哥哥“打完瓢”就剩支派嘴了,其余的活計由弟弟領著雇來的幾個村人干。
寡婦楊大嫚負責抖摟掛曬出來的粉條。她能進粉坊,完全是村主任有意安排的。是為了兌現(xiàn)給哥倆介紹對象的承諾。楊大嫚當家的在修梯田開山放炮時被飛起的山石砸死了,留下了三個半大的孩子,日子過得艱難,再嫁也難,村主任讓她進粉坊,也算成人之美。
村主任原是想把楊大嫚撮合給哥哥的,留住了哥哥,就留住了漏粉的手藝。哥哥可能覺得有一技在身,需要端端架子,拿拿把兒,故意裝著冷落楊大嫚。弟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對楊大嫚表現(xiàn)出過分的熱情,沒活兒時就湊到楊大嫚跟前說長道短,手把手教她如何抖擻粉條子,還背著人偷偷地塞給楊大嫚又有嚼頭、又酸溜,好吃又抗餓的“粉坨子”,讓她帶回家去給孩子們吃。人心都是肉長的,一來二去,楊大嫚就看上了弟弟,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紙,兩人很快就打得火熱了。事已至此,大哥后不后悔,只能裝在心里,畢竟肉還是爛在了鍋里。
村主任隆重地為弟弟和楊大嫚舉行了婚禮?;槎Y就設在晾粉條的操場上,放的是流水席,大米飯,豬肉燉粉條子,苞谷燒酒管夠。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弟弟和楊大嫚當眾宣布了一個決定,把楊大嫚的一個小子過繼給了哥哥,當場喊過穿戴整齊的孩子,恭恭敬敬地磕了頭,叫了爹,樂得哥哥嘴丫子差不點咧到耳朵根子,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
后來,哥哥帶著過繼給自己的孩子回了山東。再后來,由于經(jīng)營不善,村里把粉坊承包給了弟弟經(jīng)營,又紅火了幾年,最終關門大吉。弟弟和楊大嫚也帶著孩子回山東老家去了。
酒坊
老家酒坊開得遍地開花,還是改革開放后的事。分田到戶后打的糧食有了剩余,就琢磨起開酒坊了。一是東北天寒,喝酒的人多,不愁銷路。二是把糧食釀成酒,比直接賣糧食增值。
土法釀酒,門檻低,工藝流程簡單,釀出的酒曲子味大,酒沖,喝了上頭。一般都是自產(chǎn)自銷,或者鬼鬼祟祟賣給街坊鄰居幾壇,酒坊門口連個酒幌子也不敢掛。
老家的“董酒”作坊就不一樣了,門口掛了兩個“酒幌”,一桿酒旗迎風獵獵飄揚。據(jù)酒坊主人董傳榮講,董家上溯兩代都燒過酒,燒酒技藝源自一本家傳的古法釀酒秘籍,傳自遙遠的高句麗時期,有高句麗古墓壁畫中的宴飲圖可以佐證。傳說高句麗山上王十年秋十月,高句麗人畜興旺、糧多物廣,山上王一高興,就讓國人大量釀酒,殺豬宰羊,到國東大穴祭天、祭地、祭祖先。其中鴨綠江邊酒桶村釀造的“酒桶村酒”,成了高句麗王的貢酒。后來隨著高句麗釀酒技藝的不斷發(fā)展,到高句麗第二十八代王寶藏王時釀造的“藏王酒”,已經(jīng)初具傳統(tǒng)釀酒工藝的雛形??诟懈哟己瘢莆陡哟枷?,由王室董姓釀酒師記錄并流傳下來。傳下來的釀酒技藝經(jīng)過董傳榮整理完善,以“董酒古法釀酒技藝”申報市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成功。
“董酒”作坊位于董家小溝的溝口,一眼清泉常年汩汩流淌,水質(zhì)清冽甘甜,水好,酒自然就好。再加上釀酒的原料高粱、玉米、谷子、糜子等雜糧都是在董家小溝兩邊的山坡上自家種植的,顆粒飽滿,成熟度高,保障了釀酒原糧的純正和質(zhì)量。釀出的酒,分門別類送進冬暖夏涼的山洞內(nèi)窖藏,幾年過后,形成不同年份的原漿。
“董酒”名聲在外,是因為采取地窖固態(tài)純糧發(fā)酵,然后上燒鍋高溫蒸餾。釀酒之人皆為喜酒之人,董傳榮一日無酒不歡,整日微醺翩然,與酒坊終日縈繞的酒香和諧共存,似乎已經(jīng)渾然一體。但每每釀酒之前,董傳榮都要戒酒三日,將自己獨自關進酒坊旁邊的一間小屋子里,沐浴更衣,每日在釀酒老祖的牌位前焚香禱告,也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三日之后,董傳榮換上一身干凈利落的短打衣褲,一陣鞭炮響過之后,指揮工人開始釀酒。酒坊里熱氣蒸騰,酒香撲鼻,糧醅經(jīng)三次蒸煮,二次發(fā)酵,整個過程,董傳榮親手操作,因為手感能掌握糧醅干濕程度、攪拌均勻程度,糧醅的含水量,裝甄的厚薄、輕重,能做到輕、薄、穩(wěn)、準,董傳榮能通過手指感知水溫,糧醅含水量,酒的質(zhì)量,全在他反手俯首間。
蒸餾出來的酒形成緩緩的細流,這時董傳榮就要開始對酒做“掐頭去尾”處理了,他瞪圓眼睛,瞪著甄鍋,操一個帶刻度的蒸餾瓶在手,不斷地檢測酒的度數(shù),七十度以上為酒頭,五十到七十度為二鍋酒,即俗稱的“二鍋頭”,低度酒為五十度以下的。開始流酒時,前期出的兩到三斤左右高度酒,酒頭單獨接盛,后期的酒尾單獨接盛,避免甲醇和雜醇超標。中間出的“二鍋頭”就是“董酒”的精華了。
酒香不怕巷子深,由于“董酒”儲藏的年份長,每年出的酒的數(shù)量有限,一直供不應求。董傳榮一直本著寧缺毋濫的原則做酒,曾自作一詩表明心態(tài):
天地釀精華,水火匯自然。
心血凝甘露,酒香心也甜。
醉里乾坤大,悲喜兩重天。
舉杯飲酒樂,誰知燒酒難。
場院
場院,在早先的農(nóng)村屬于臨建。每年秋收前,每個生產(chǎn)小隊都要選一塊靠近村子,相對平坦的地方清整出來,用馬拉著石磙子碾壓得平展展的,再在場院邊上搭一個看場的小房子,場院就算妥活了。
別看場院屬于臨建,每個小隊都缺不了,因為一年打下來的糧食都得集中在場院上晾曬干爽后,交公糧、分口糧才得以進行。場院,是承載農(nóng)人一年收獲夢想的地方。
金秋收獲時節(jié),人喊馬嘶,車輪滾滾,火紅的高粱、金黃的谷穗、笑咧嘴的苞米棒子、就要炸角的黃豆,紛紛被運到場院上堆放,谷垛高聳,高過看場小屋裊裊升騰的炊煙。苞米攢子豐滿,圓滾滾猶如撐飽的大肚漢,喜鵲在場院邊的大楊樹上喳喳歡叫,成群的麻雀在谷草垛間飛來飛去,尋覓著食物。這邊苞米堆旁飛出的是剝苞米窩子老娘們的笑聲,那邊聲聲鞭響,馬拉磙子碾黃豆正忙。還有迎風揚場的老莊稼把式,木鍬翻飛,揚起陣陣金黃的稻浪,陽光下,閃著炫目的金光。
這時的鄉(xiāng)村小學,已放了農(nóng)忙假。鄉(xiāng)野小子整天游走于場院上的苞米攢子、谷子垛之間,腰間別著高粱稈子扎成的槍,大呼小叫玩著打仗的游戲,沖啊殺啊喊得響聲震天。玩累了,去苞米堆子翻找出一些青苞米,或者去豆子垛拽兩把豆子,跑進看場屋灶坑邊燒著吃,出去以后被看場院的楊大鞭子看到了還不承認。楊大鞭子一指我們粘著鍋底灰的嘴:小子,都掛幌子了還抵賴,那是公家的東西,不能隨便動。餓了,大爺帶你們打家雀去。我們就悄悄地跟在楊大鞭子的后面,來到谷子垛前,就見楊大鞭子突然起身,手臂一揮,朝著谷垛“啪啪”兩鞭,便有十多只家雀滾了下來。拿到灶坑燒熟,比燒苞米香多了。
和這邊的熱鬧相比,楊大鞭子拖著一條瘸腿,在場院上轉(zhuǎn)悠的地方都是一些死角和靜地,手里攥著一桿扎著紅纓的車老板大鞭子,不時“啪啪”甩出幾個鞭花,驚得偷食的麻雀四散而逃。看場防的主要是人,而非野物。這就要求看場人的責任心要強,還得有吃苦耐勞的精神,因為看場人吃住都得在場院上,晚上還要巡夜。楊大鞭子的本名早已被人遺忘,因為使得一手好鞭子而當了車老板子,在一次出車時,馬車翻到路邊砸斷了腿,治療不徹底,留下了殘疾。趕不了大車就在小隊飼養(yǎng)所打雜,因為是轱轆桿子,夏天和馬八懶吃住在一起,秋冬就住進場院邊黃泥干打壘的看場房子里,成了場院的“門神”。
“門神”是村人劉寡婦的叫法。劉寡婦和當家的一拉溜生了五個孩子,當家的卻突得暴病,一蹬腿走了,留下了五個張口獸,又都是長身體的年齡,吃起東西就像春蠶吃老食兒,每年分的糧食都不夠吃,就想在場院干活時順點糧食,補貼補貼家里的那幾張嘴。小打小鬧的一次半次,楊大鞭子裝著沒看見,長此以往就被他盯上了。
這天,場院加班往苞米攢子里裝苞米,干完天已經(jīng)黑透了。劉寡婦故意磨磨蹭蹭落在后面,等大家走光了她才往場院門口走,還沒近門口呢,就被楊大鞭子截住了。楊大鞭子黑著臉,冷冷地說:“人要臉樹要皮,做人要對得起那一撇一捺?!眲⒐褘D揚揚空著的兩手,虛張聲勢:“捉奸捉雙,捉賊捉贓,你可不能冤枉人啊!”楊大鞭子嘿嘿冷笑:“最近你家伙食不錯,我怎么發(fā)現(xiàn)你的腰身粗了,是胖了還是害喜了?”楊大鞭子說得劉寡婦臉一紅,瞅眼四周,無人,立刻浪聲浪氣地說:“連這都能看出來,大哥眼毒著呢,我是該胖的地方胖,不該胖的地方不胖,不信你過來摸摸,你敢嗎?”劉寡婦說著,竟往楊大鞭子身前挪,氣得楊大鞭子直揮手,“快,快走,別在這兒磨嘰!”劉寡婦得勝似的仰著頭轉(zhuǎn)身就走,沒走出兩步,楊大鞭子突然喊了一聲,劉寡婦不由回頭,就聽鞭子憑空一聲炸響,鞭梢落處,劉寡婦胸前的衣服被撕裂了一條口子,裝在里面的黃豆“嘩嘩”地流了出來。劉寡婦罵了一聲:“你這個喪盡天良的,是不想讓人活?。 绷R完,捂著臉,哭著跑了。楊大鞭子站在原地,愣怔了半天,才回過神來。
各家各戶分口糧,一般都是滴水成冰的隆冬時節(jié)。從場院苞米攢子里把苞米棒子用牛車按人頭一家家分下去。臨給劉寡婦家分口糧時,楊大鞭子把自己的一份勻出一些讓隊長一起送到劉寡婦家。當隊長笑話楊大鞭子驢不吃草,有個狗心思時,楊大鞭子重重嘆了一口氣:“我一個人好對付,她家那一幫孩子可都在長身體啊,吃不飽怎么行?”
望著遠去的分糧馬車,楊大鞭子搖搖頭,繼續(xù)彎下腰來,尋找散落在冰雪地上的苞米粒、豆瓣子,一顆一顆地撿進手里端的葫蘆瓢里,寒風中,顯得孤獨而凄涼。
縫紉社
縫紉社單從字面上理解,就是人民公社下屬的小社,和鐵木社、供銷社一樣,都是為社員服務的組織。
老家的縫紉社成立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辟出大隊部里朝南透光好的兩間房子,買上幾臺“上海牌”腳踏縫紉機,一臺不知名的碼邊機,連個牌牌也不用掛,就開張了。
進縫紉社,雖然和社員同樣掙工分,但避免了大田活的勞累和風吹雨淋,女社員們都挖門盜洞、打破了腦袋往里擠,大隊部幾次開會,最后定下了三個心靈手巧的婦女,挑頭的人選共同推舉了李成衣,就是解放前村里的“李大裁縫”。“李大裁縫”一直憑手藝吃飯,也沒買房置地。
李成衣時年五十有余,長得白白胖胖的,終日瞇縫著一雙小眼,臉上掛著謙和的笑容。藍布套袖和藍布圍裙不離身,和人說話慢吞吞、軟綿綿的,用縫紉社三個老娘們的話說,看著就不像個男人。
男不男人不說,縫紉手藝卻出奇的好。別人做衣服得用軟尺在人身上橫豎量半天,還得寫到紙上計算,李成衣只消朝來人身上打量上兩眼,再用拇指和食指在腰部和肩部比畫幾下,刷刷地往專用的小本子上記幾筆,就算妥活,別人的功夫在手上,他的功夫在心里。他裁剪衣服,更是神來之筆,將布鋪到案子上,抄起一塊小白化石,方方圓圓地在布上畫幾個圈,操起大剪子咔嚓幾下,袖是袖、肩是肩、領是領,縫紉機“噠噠噠”一陣響,布片就成衣了,拎起來抖兩下,都不用試,管保合身,用李成衣的話說,人不過是衣服架子,別當人看就行了。
其時,村民哪有多余的錢扯布做新衣服,況且每家的布票也是定量供應的。供銷社貨架上擺的幾批黑布、藍布,放在角落里,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李成衣頗覺沒有用武之地。不過縫紉社還得找活兒干,閑著沒事就會被解散。于是李成衣在農(nóng)忙時節(jié),組織縫紉社的幾個老娘們?yōu)樯鐔T們縫補舊衣,通過大隊的廣播喇叭通知,讓社員們把洗干凈的上衣和褲子送到縫紉社來,縫補好了后再送回去。別人補衣服就是找來一塊布頭,對著衣服口子簡單比量一下,貼到衣服里面用縫紉機軋上就完事。李成衣卻極其認真,根據(jù)衣服破口的形狀,找來相應的補丁,能找到和衣服同色的補丁最好,找不到也要選一塊顏色相近的,然后把衣服平攤到案子上,把補丁對著破口反復對照,最后小心剪去多余部分,再用縫紉機細細地軋一圈,“噗噗”地對著補丁噴上幾口水,用裝著炭火的鑄鐵熨斗來回熨幾下,一陣青煙冒過,就算妥活,穿到人身上,隔遠看,不細心,都看不出來是補過的。
縫紉社的再一個零活兒就是做鞋墊。因為縫紉社布頭多,攢到一定的數(shù)量,就打袼褙做鞋墊。鞋墊做得好不好,打袼褙是關鍵,必由李成衣親自操刀。那時白面金貴,打糊袼褙的糨子時,需要兌一些苞米面在內(nèi),兌得好壞,直接影響到糨子的黏稠度。兩種面粉和一起,李成衣根據(jù)面粉混合顏色的深淺,就能判斷出糨子的黏稠度是否合適。小鐵鍋架文火慢熬,期間要不斷用掃帚頭攪動,直到鍋內(nèi)的糨子“噗噗”冒泡,撤火涼到一定的程度才能用。
做鞋墊雖然是腳底的功夫,又不用示人,李成衣同樣一絲不茍。把五顏六色的布片巧妙搭配,粘到袼褙板上,均勻刷上糨糊,待袼褙干透后裁剪縫邊做出來的鞋墊,不僅厚實耐穿,鞋墊上拼出的圖案也賞心悅目,不少女人都把李成衣做的鞋墊當藝術品收藏了,壓了箱子底。
縫紉社也有忙的時候,那就是過大年前。社員們苦巴苦業(yè)掙了一年,年底下怎么也得給孩子做身新衣吧。縫紉社一時人來人往,個個喜笑顏開。一忙,就容易出錯。大隊王書記年底要到縣里開“三級干部”會議,要做一套四個兜的“干部服”。這么重要的任務,必定由李成衣操刀,可是事有不巧,李成衣不知道早飯吃什么吃壞了肚子,到縫紉社后,抽抽著臉,一會兒跑一趟茅廁。已經(jīng)給王書記量好了衣服尺碼,布剪到一半時,又內(nèi)急,招招手,讓身邊一個縫紉社的婦女接著剪裁,誰知李成衣從茅廁回來后,衣服縫到一半,怎么縫怎么斜肩吊襟,原來剛才裁剪時,走尺了。王書記明天就要去開會,重新做已經(jīng)來不及了,況且料子還是從縣里買回來的。大家一時傻了眼,李成衣白胖臉上的笑容不見了,沁出一層牛毛細汗。他擺擺手,讓大家退到另一個屋子里干活兒,隨手關上了門。
約莫兩個時辰過去,就在大家束手無策之際,屋門開了,李成衣滿臉是汗,目光散淡,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一路奔回家去了。屋內(nèi)的架子上,赫然掛著王書記那套板板正正的干部服。大家近前,對著衣服翻來覆去研究了半天,有心細的人,發(fā)現(xiàn)下面的兩個兜往下移了幾寸,上面的兩個衣兜往上提了幾寸,衣襟又往外擴了幾寸,即使這樣,也做不出現(xiàn)在的熨帖啊,李成衣還用了別的不為人知的手段,成了不解之謎。
后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縫紉社解散,李成衣自己又開了幾年的縫紉鋪,也黃了。后來得了重病,彌留之際,已經(jīng)說不出來話的李成衣指了指炕柜,人們打開,看到了他不知啥時為自己準備好的“送老”衣裳,一幫老人不由發(fā)出嘖嘖贊嘆,紛紛說這是李成衣一輩子做得最好的衣服,李成衣聞言,頭一歪,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糧食所
糧食所一般都建在鄉(xiāng)鎮(zhèn)政府所在地,靠近公路,交通方便、地面寬敞的地方。糧食所分為兩部分,一般都是前所后庫,前所是一溜平房,承擔著為鄉(xiāng)鎮(zhèn)吃“紅卡片”的干部職工分糧的功能。后面的庫豎著一排高大的糧倉,糧倉成圓囤型,高大豐滿,薄鐵皮苫的倉頂,上部開著長方形的大窗,用鐵絲網(wǎng)攔著,以防鳥雀進入糧倉內(nèi)偷食。糧倉前寬敞的大院,用水泥鋪的溜平,用來晾曬收來的公糧。民以食為天,糧食所在鄉(xiāng)鎮(zhèn)“七站八所”中,是與人們打交道最多的場所。
大包干后,交公糧成了村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秋收后,挑揀出成熟度高、籽粒飽滿的苞米、大豆,經(jīng)過一段時間晾曬,裝入麻袋,就準備交公糧了。交公糧的時候一般都是數(shù)九寒冬時節(jié)。滴水成冰的早晨,天剛蒙蒙亮,父母親就起來了,母親燒了一鍋熱水,把草料和豆餅渣子拌到一起,去牛圈把老牛的肚子喂得圓圓的。父親把裝好的糧食,一袋袋裝到牛車上,胡亂填補一口早飯,懷里揣進母親煮的熱乎乎的雞蛋,趕著牛車就朝糧食所奔去。凍得硬邦邦的雪地上,留下一串“咯吱咯吱”的碾壓聲,進入了我們蒙眬的晨夢。
趕到糧食所,太陽剛冒紅,前面已經(jīng)排出一溜的送糧大車了。父親在雪地上不停地跺著凍僵的雙腳,哈著白氣,和認識的車老板子打著招呼,談論著今年糧食的收成和國家的收購糧價。不久,糧食所的大鐵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從里面走出一位工作人員,為大伙一人發(fā)了一個寫在白紙上的票號,并告訴大家,一會兒喊到哪個號,那個人就趕車進院驗糧交糧。
輪到父親交糧的時候,已經(jīng)日上三竿了,聽到叫號聲,父親狼吞虎咽地吃了雞蛋,攢下些力氣,一會兒好搬糧。牛車趕進糧食所后院,剛停穩(wěn),糧食所質(zhì)檢員郝老大袖著手,夾著糧釬子過來了。父親急忙掏出兜里準備好的“大重九”香煙,抽出一支遞到郝老大嘴邊,郝老大“噗”的一聲吐掉叼著的煙蒂,說:“不點了,舌頭都抽的發(fā)苦了?!弊炖镫m然這樣說著,郝老大還是接過煙卷,夾到耳朵上,父親急忙把剩下的煙塞進了他兜里。郝老大走近糧車邊,把糧釬子插進麻袋,往后一拽,糧釬子的鐵槽帶出一些糧食,郝老大拈起糧粒子對著太陽光看看,又用手指捻捻,隨便扔進嘴里“嘎巴嘎巴”嚼兩下,“噗”地吐出來,要過父親手中的小票,“刷刷”兩筆,嘴里輕描淡寫地說:“一等?!边@期間,父親一直眼巴巴地盯著郝老大,這時終于松了一口氣,連連點頭,說著謝謝,又小跑著把稱過的糧食倒入傳送機的皮帶上,糧食轉(zhuǎn)眼間就被輸送進了糧倉。賣糧一般不讓打白條,一律現(xiàn)金結(jié)算,糧食賣得好,父親心里一高興,就去鄉(xiāng)里的肉鋪買上二斤豬腰條,晚間,我們就能吃上酸菜餡的水餃了,趕上過年了。
糧食所如此重要,去那里上班變得炙手可熱。我有一個鄉(xiāng)中同學郝枝花,是糧食所質(zhì)檢員郝老大的姑娘,初中一畢業(yè),郝老大把她安排進了糧食所,頂替自己,接班當上了正式工人。郝枝花人長得高高大大,黑紅的臉龐,一雙大眼睛顯得很有神。郝枝花有把子力氣,一手拎一袋子五十斤裝的白面,也能走得虎虎生風,扛麻袋包,裝卸車,巾幗不讓須眉,讓人說不出一個“不”字來。
就是這樣一個被人稱為“郝大姑娘”的大大咧咧的女孩,一段時間卻有了心思,閑下來的時候,老瞅著一個地方出神。原來她看上了鄉(xiāng)中同學人稱“小眼鏡”的尚玉文了。
尚玉文清清爽爽、高高瘦瘦,筆頭子硬,在鄉(xiāng)里給領導當秘書。由于家中父親去世得早,母親守寡,拉扯他們兄妹幾個成人實屬不易,所以他顯得有些沉默寡言?;蛟S是尚玉文常日里看人時,小老鼠一樣怯怯的眼光觸動了郝枝花心里最溫柔的那個角落,于是迸發(fā)出了強烈的保護愛憐心理。
那時吃“紅卡片”的按月供應糧,粗糧居多,要想領一整袋白面得攢好幾個月才能湊夠五十斤。常日里都攢著,等到節(jié)假日來臨之前,籌夠整袋細糧領出來。這年快過五月節(jié)時,尚玉文來糧食所領糧。郝枝花在他的小紅糧本上寫寫畫畫,又拿算盤噼里啪啦算了一番,然后去里間的庫房給他拎出一袋白面,放到他面前,拍拍手上粘的面粉說:“快過節(jié)了,領回去包餃子、烙餅吃。”尚玉文扶扶鼻梁間的眼鏡,疑惑地說:“我算著也沒攢夠一袋啊,這……”郝枝花臉紅了一下:“讓你拿就拿著唄,哪那么多廢話,不足的是從我的糧本里給你補上的?!鄙杏裎娘@得更加窘迫,搓著手說:“這,這哪好意思?!焙轮ㄋ斓卣f:“什么這那的,咱倆不是同學嗎?”說完,幫著尚玉文把面袋子拎到門外,放到了他的自行車后架上。
沒過幾天,郝枝花趁沒人的時候又把尚玉文叫到了糧食所。從柜臺底下拽出一袋大米,告訴他說,這是糧食所內(nèi)部處理的碎大米,給他買了一袋,帶回去熬粥喝吧。因家庭的原因,受盡冷落和白眼的尚玉文哪能架住郝枝花春風化雨般的溫柔關懷,不久兩人就墜入了愛河,水到渠成,結(jié)婚生子了。
后來糧食企業(yè)改制,鄉(xiāng)糧食所工人買斷工齡,下崗另謀職業(yè)。已隨尚玉文調(diào)動進城的郝枝花,在鬧市區(qū)開了一家糧店,名字就叫“郝大姑娘”糧店,很是紅火了一陣子。
衛(wèi)生所
村衛(wèi)生所設在村大隊部后面,屬村中心所在。三間矮趴趴的舊瓦房,一間做了醫(yī)藥器械房,一間做了診所兼注射室。就像衛(wèi)生所醫(yī)生不穿白大褂一樣,門口也不掛牌,村人也走不錯門,找不錯人,一切約定俗成。
注射用床是一條狹窄的單人鐵床,床板上面包了一層橘黃的人造革面,時間長了,一些地方磨得發(fā)白,革面也污穢不堪。屋內(nèi)終日彌漫著刺鼻的來蘇水味兒,以至于來打針的小孩一聞到這種氣味,就大哭不止。打針讓鄉(xiāng)村孩童恐懼,以至于一不好好吃飯或淘氣,大人們就用打針來嚇唬,一嚇一個準,冰涼的酒精棉往屁股上一擦,渾身都會起雞皮疙瘩。衛(wèi)生所,是鄉(xiāng)村兒童心中的禁忌之地,有事沒事都要躲得遠遠的,可又不得不去,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鬧災的,況且隔三岔五,還要被爹支使去要個打吊水的玻璃瓶回來裝散酒,或是被娘派去借個藥罐回家熬中藥,藥罐是陶制的,一路小心翼翼地捧著走,像捧了個什么寶貝。
衛(wèi)生所的大夫開始是一個南方人,中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姓于。中醫(yī)講究望聞問切,于大夫的南方話和當?shù)氐耐猎捤痣y容,常常雞說鴨聽,不知所云。家鄉(xiāng)上溯三代,基本上都是山東移民,說話帶著濃濃的山東腔。一次一個村婦肚子疼,來找于大夫開藥,沒有表達明白,于大夫給開了一些消炎用的紅藥水回去了。農(nóng)婦回家喝下藥水后,上廁所便紅了。嚇得不輕,來找于大夫,哭唧唧地說:“于大夫,咋弄的,喝了藥水拉紅的?”于大夫開始聽得云山霧罩,不明所以,后來知道事情原委后,也驚嚇不輕,好在紅藥水沒有什么毒性,鬧得虛驚一場。
于大夫醫(yī)治婦女不孕不育癥厲害。那年代,多子多福是村人的理想追求,特別是結(jié)婚好幾年懷不上娃的,更是心急火燎,套弄生子偏方的,供奉送子觀音的,都頂不過于大夫配的幾味中藥。喝過幾罐藥湯,再加上夫妻倆心往一處想,勁兒往一處使,往往就能隨心所愿。懷孕與否,于大夫一摸婦女的脈象,笑著說:“有喜了,回家好好保胎吧?!睔g喜的小夫妻倆就差給于大夫磕頭作揖了。
后來于大夫因醫(yī)術高明,被調(diào)到縣中醫(yī)院去了。其時正趕上各村啟用本村青年人做鄉(xiāng)醫(yī)。大家選來選去,大表哥被選上了。原因是大表哥在衛(wèi)生所給于大夫打過幾年下手,打個針,測個體溫的沒問題,就是《湯頭歌》背的不全,反正又不當中醫(yī),能看個頭疼腦熱的就行。大表哥還在縣里的畜牧局培訓過,給牲口瞧個病,閹牛劁豬也在行,反正村里治病的事全歸他了。
這天,村里“大張羅”擺滿月酒,有些人情往份的,帶點雞蛋、一塊紅布來隨喜喝酒。席上酒菜豐盛,人對“撇子”,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后,號稱用水瓢喝酒的“黃水瓢”就喝大了,舌頭都硬了,還咧著水瓢一樣的大嘴往里灌,好歹被搶下了酒杯,又嚷嚷著要上廁所?!按髲埩_”攙扶著他剛走到院子,“黃水瓢”腳底一滑,摔了個仰八叉,后腦勺磕在了院子里一塊凸出的尖石頭上,當時就開了瓢。由于腦部頭皮薄,毛細血管又豐富,等“黃水瓢”被扶起來時,已經(jīng)變成一只血頭公雞了。就這樣還嚷嚷:“酒杯呢?滿上,咱再走一個!”“大張羅”一時聲顫腿軟,強撐著和眾人把“黃水瓢”送到了村衛(wèi)生所。
大表哥見到血流滿面的“黃水瓢”,一時愣住了?!按髲埩_”焦急地喊:“還愣著干什么?再不縫上口子,血就淌光了!”大表哥挓挲著手,嘴唇有些哆嗦著說:“這么大的手術,我,我從來沒做過啊,還是趕緊往鄉(xiāng)衛(wèi)生院送吧?!薄按髲埩_”急眼了,“照這樣,不等送到衛(wèi)生院,血就流干了!”“那怎么辦?”“你不是大夫嗎?都這節(jié)骨眼兒了,救人要緊!”
事出緊急,趕鴨子上架。大表哥用剪刀處理完“黃水瓢”傷口周圍的頭發(fā)后,取出縫傷口的器械,用酒精消過毒,眾人幫忙按住“黃水瓢”,大表哥開始縫合傷口。說來也怪,剛才還手抖身顫的,操刀在手,他就像變了一個人,神態(tài)專注,目光炯炯,消毒、引線、縫針一絲不茍,坐在椅子上的“黃水瓢”耷拉著腦袋,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道說些什么,沒喊沒叫的就縫完了傷口。
“當啷”一聲,器械落地,大表哥也坐到了地上,這時才發(fā)現(xiàn),冷汗已經(jīng)浸濕了他的后背??吹阶谝巫由匣杌栌摹包S水瓢”,“大張羅”說:“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啊,你怎么那么鎮(zhèn)定?”大表哥長吐了一口氣:“說不害怕是假的,只不過縫針時把他當成了那什么,對象不同,救的都是命?。 ?/p>
進入新世紀,經(jīng)過時代大潮的洗禮,當年一些社啊、站啊、所的,多已煙消云散,成了時代記憶。只有衛(wèi)生所頑強地挺了下來,承擔著小病不出村的治療使命,依舊為村民的健康,奉獻著它的作用。
飼養(yǎng)所
在我小的時候,每個大隊下設若干個小隊,每個小隊都有一個飼養(yǎng)所,顧名思義,就是集中飼養(yǎng)牲口的場所。幾間稍顯寬敞的土坯房,幾排四面漏風的牲口棚,一排牲口槽子,一溜苞米倉子、大車棚子,大院內(nèi)彌漫著濃烈的牛糞臭、馬尿騷味兒。
就是這樣一個去處,卻是那個年代的村里最熱鬧的地方之一,因為飼養(yǎng)所往往兼作小隊部,本隊社員開會學習,或者合計大小事情,都在飼養(yǎng)所屋內(nèi)大炕上。冬閑漫長的夜晚,這里也成了無所事事的農(nóng)人扯閑篇拉呱兒、侃大山講故事的地方。窗外北風呼嘯,滴水成冰,屋內(nèi)土炕燒得熱熱的,在辣眼睛的旱煙味兒和刺鼻子的腳臭味兒中,講故事和聽故事的人要不時地欠欠屁股挪個窩兒,否則會烙出水泡來。
飼養(yǎng)所打更的需要長期在飼養(yǎng)所吃住,一般都是由單身漢勝任,成家立業(yè)的人誰能拋舍老婆孩子熱炕頭,來飼養(yǎng)所受光棍兒的煎熬。三小隊飼養(yǎng)所打更的,記得是一個叫“馬八懶”的光棍漢,也不知道是從哪里流浪來的,村人看著可憐,又有一手侍候牲口的好活兒,就收留下來了。馬八懶確實懶,飼養(yǎng)所的炕頭終年放著一套看不出顏色的破鋪蓋兒,被頭和枕頭被蹭得油膩發(fā)亮,隱隱地透著一股濃烈的怪味。熬牲口料的大鐵鍋下,鍋底坑上架著一個黑的小鐵鍋,馬八懶的一日三餐就靠它解決。吃食也少有變化,一天三頓就是苞米面疙瘩湯,把苞米面和水攪好,扒拉進滾燙的鍋水中,再切上幾片土豆或扯幾片白菜葉丟進去,加兩顆大粒鹽,一鍋飯菜都有了。土豆往往不去皮,白菜葉也不大洗,吃到后來,鍋底就會沉淀一些沙土,勺子抄深了,吃到嘴里就會牙磣,馬八懶說是磨牙消化食兒,我們小孩子搞不明白,只有雞吃沙子消化食兒,馬八懶是雞啊?
馬八懶還有一個外號叫“馬尿臊”,馬尿臊本是一種灌木,人一動就散發(fā)一股馬尿味,據(jù)說是被馬尿泚過。也許是常年和牲口打交道的緣故,馬八懶身上也帶著一股馬尿味,所以被孩童們喊為“馬尿臊”。他聽了,不但不怒,反而高興,這從一個側(cè)面說明馬八懶對待牲口一點也不懶。給牲口鍘出的草細細的、短短的,鍘草工埋怨,馬八懶眼一瞪:寸草鍘三刀,無料也上膘。馬無夜草不肥,每天半夜他都起來給牲口填料,昏暗的燈光下,看著馬香甜地嚼著草料,臉上就會溢出滿足的笑容,好像自己喝了二兩老白干。
青黃不接的春耕時節(jié),社員往往趁著馬八懶不注意,偷吃烀在大鍋里的牲口料,不過是一些豆餅、苞米粒子、破瓣黃豆粒啥的,馬八懶知道了,在飼養(yǎng)所的院子里跳著腳罵:和牲口爭嘴,簡直連畜生都不如,春耕大忙季節(jié),不知道畜生要拉犁杖鏜地嗎?吃不飽怎么干活,難不成你去拉犁杖??!
偷吃的人被罵得臉紅,可還是照偷不誤,且偷吃的人越來越多。馬八懶真急眼了,一天早晨,在大庭廣眾之下,竟站到鍋臺上,往料鍋里泚了一泡熱氣騰騰的黃尿,嘴里惡狠狠地嘟囔:我讓你們吃,我讓你們吃!隊長被氣得哭笑不得,罵了一通了事。后來,嫌他的尿不夠,也讓我們一幫臭小子往里尿,我們就比賽似的看誰泚的高、泚的遠。
有心生怨恨的人就暗地盯馬八懶的梢兒,不相信他成天守著香噴噴的料會不動手腳。也有好事者特意早來,檢查馬八懶煮疙瘩湯的小鐵鍋,發(fā)現(xiàn)鍋里的苞米面疙瘩越來越少了,破土豆、爛白菜倒是越來越多了,攪在一起,煮出一股豬食般怪怪的味兒,和香噴噴的牲口料比,差遠了。
盯得時間長了,還真發(fā)現(xiàn)馬八懶也往外偷牲口料,打小報告到隊長那里,隊長哼了一聲,輕描淡寫地說知道了。偷出的牲口料都進了狗剩子的嘴里,狗剩子父母早亡,靠東一口西一口,討吃村里百家飯過活,村人的日子一緊張,也就難討到吃的,餓急眼了就扒拉牛糞里的苞米粒出來吃,被馬八懶看到了,就隔三岔五地給他弄些牲口料填補肚子。
也有隊長不知道的,馬八懶每次煮牲口料時,都偷出一些豆餅、豆粒什么的。原來隊里的青騍馬懷了駒子,還要出去耕地,每晚回來,馬八懶都煮些豆餅水兌著炒熟搟碎的黃豆面,給青騍馬開小灶。
后來青騍馬在下小馬駒時難產(chǎn),馬駒活了下來,母馬卻死去了。幫助獸醫(yī)接生的馬八懶,挓挲著沾滿馬血的雙手,嗚咽難言,布滿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再也看不到他給青騍馬開小灶時,青騍馬那雙淚汪汪的大眼睛望著他流露出的感激的眼神了,有時打著響鼻,用頭輕輕地蹭他的臉頰,半天也不挪開。
按馬八懶的意思,找一個地方把青騍馬埋了了事。社員們卻不干,春耕的活兒太累,一直要求剝皮分馬肉吃。隊長答應了大伙的要求。隊長知道馬八懶和青騍馬的感情,分肉之前問他要什么,馬八懶含淚搖頭,只說把馬皮留給他就行了。
隊里分馬肉這天,馬八懶早早地就躲了出去,隊長在把馬皮留給他的同時,也給他分了一塊馬肉。馬八懶回到飼養(yǎng)所以后,趁著夜色,用馬皮裹了馬肉,在村街飄蕩的馬肉香味中,連馬皮加馬肉,一塊兒埋到了村邊的一棵老油松下。
經(jīng)此一事,馬八懶的精神頹了下來,蓬松花白的胡子終日粘著一些疙瘩湯的湯湯水水,也愈發(fā)耳聾眼花,只是對牲口照料得更加細心了。轉(zhuǎn)過年初冬的一天清晨,村人在埋青騍馬的老油松旁發(fā)現(xiàn)了馬八懶已經(jīng)僵硬的尸體,死前已經(jīng)換了一身相對干凈的衣服,兩個衣服口袋里裝滿了剛煮熟的馬料。
隊長含淚帶領眾人把馬八懶埋到了青騍馬的墳旁。幾度春秋,瘋長的野草湮沒了這里的一切,只有那棵老油松越發(fā)遒勁挺拔了。
大隊部
大隊部相當于后來的村委會。村民之間,豬拱了誰家的地,牛吃了誰家的青稞莊稼,甚至家庭鬧糾紛,都得到大隊部評判解決。
老家的大隊部,坐落在村子的正中央。一溜七八間大瓦房,青瓦白墻,青石起基,在當時屬于村里最好的房子。一頭做了大隊部,分設了書記室、村主任室、會計室,另一頭設了衛(wèi)生所、縫紉社。一般人沒事很少去大隊部,別說在那兒留宿了。
倒是有一個人以大隊部為家,經(jīng)常吃住在這里,他就是大隊的王書記,一名軍轉(zhuǎn)干部,虎背熊腰、腦瓜锃亮、不茍言笑、不怒自威。他洗得泛白的干部服的上衣兜里,常年插著兩支鋼筆,有文化的村會計兼文書才插一支筆。村里的公章,就裝在他腰間一個自制的布口袋里,批塊房基地,開個介紹信,取出公章,用嘴哈哈氣,“啪”地一下蓋到紙上,很有氣魄,在村人眼里是最牛的人。他對大隊部鬧邪嗤之以鼻,常說:年輕火力壯,能壓住,我還是軍人呢,更不信那個邪。
大隊部門口立的一根電線桿子,上面掛著一個大喇叭,除王書記用來傳達公社和大隊的通知外,每天在中午時段還播放評書,《金光大道》《艷陽天》沒有什么吸引力,《萬山紅遍》是講紅軍打仗的,聽著最來勁兒,后來播的《人生》有些聽不懂,有時往往因中午放學后聽評書忘了吃飯,下午上學不趕趟,回家抓起一塊苞米面餅子,邊吃邊往學校跑,又涼又硬,吃到肚子里也不覺著難受。
還有一個叫小袁的最愿意去大隊部,他因父親得心肌梗死離世而輟了學,立志要當作家。在家三更燈鼓,五更雞鳴地鼓搗起文學來,需要到大隊部去查抄報紙副刊的投稿地址,也需要去掛在大隊部門口的綠皮郵箱里投寄稿件。由于要當“坐家”,一天神神叨叨被村人嗤笑,去大隊部投寄稿件就像做賊似的,起早或者天黑以后才去,來去匆匆。稿件投出去,一般均是泥牛入海,沒有回音,偶爾收到一封鉛印退稿信,小袁也能激動半天。他還經(jīng)常去大隊部蹭報紙看,《人民日報》《參考消息》小袁是看不到的,級別不夠,看得最多的就是《吉林日報》《紅色社員報》《吉林法制報》等本省的報紙,好在幾份報紙都有文學副刊,小袁鍥而不舍地投了兩年稿,幾份報紙副刊陸陸續(xù)續(xù)地發(fā)出他寫的一些短散文、小小說。王書記看了后,又讓小袁做了縣里廣播電臺的通訊員,隔三岔五報道村里的新人新事,一時也算報紙上有名,電臺里有聲了。不久又被大隊提拔為團支部書記,也算大隊的一個小干部了,小文人得志,小袁有些飄飄然了。
王書記啥都好,就是沒事愿意喝二兩,陪下鄉(xiāng)的干部喝,自己也喝,下酒菜講究些的,殺一只小雞,燉點蘑菇,平常花生豆、咸菜也將就。時間一長,大隊部后面的壕溝里倒的雞毛多了,春天風大的時候,被吹得到處飛揚,引起了社員們的非議,王書記就讓小袁隔三岔五用土埋一下雞毛。
幾天前,公社下來通知,要到各村檢查備耕生產(chǎn)情況。王書記事無巨細,特意叮囑小袁把壕溝里的雞毛蓋一下。小袁當時正在構思心目中的一篇大作,已經(jīng)神游八極,超然物外了。當時哼哼哈哈地點頭應允,后來忙起別的事就忘到腦后去了。公社檢查組下來后,正在大隊部里聽王書記匯報,任組長的公社書記一時尿急,起身去大隊部后面的廁所方便,正巧看見了被風揚起的漫天雞毛,眉頭皺皺,有了想法。不知情的王書記,中午在大隊食堂請吃便飯時,又上了清燉雞招待。公社書記一看,氣更是不打一處來,從飛揚的雞毛講到雞肉,從雞肉講到干部作風,臊得王書記臉紅脖子粗,午飯也不歡而散。后來一了解詳情,原來都是小袁惹的禍,王書記氣得臉都綠了,不久,尋了一個由頭,就將小袁的團支書免了。還罰他定時清理大隊部后面的壕溝,如果清理不干凈,就別來大隊看報紙、投稿、拿信件了。
后來,大隊部變成了村委會,王書記也告老辭官了。雖然上衣兜里不再插鋼筆了,但是仍然愿意吃小雞、喝燒酒,每天喝得臉紅撲撲地在村里走來走去,村人卻不再怕他了。倒是小袁,最終因為寫作的緣故,被調(diào)到縣里的一個文化部門,成了國家干部。到縣里上班的頭天晚上,一個人圍著大隊部默默轉(zhuǎn)悠了半宿,也不知想些什么。
大泡子
大泡子北臨集青公路,南隔江堤,與鴨綠江相望。是鴨綠江滲水形成的約二十畝的水塘。大泡子曾叫過一陣子黑魚泡子,里面盛產(chǎn)一種圓滾滾的、身上帶黑花的黑魚棒子,個大、肉多、刺少,吃起來稍微有些土腥味。在一個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黑夜,黑魚棒子也不知怎么翻越了江堤,集體順著鴨綠江逃走了。不久,鴨綠江上就起了兩座梯級電站,村人們都說黑魚棒子有先知,知道要修電站,就逃到大海里去了。泡子里只剩下了鲇魚、草鯉子、鯽瓜子、葫蘆籽子等一些雜魚了。
大泡子雖然離村子比較遠,但絕對是鄉(xiāng)野兒童在暑假期間的樂園。泡子邊上長著成片的蒲葦,蒲棒成熟后,采下來,砸成蒲絮,揚到風里,任其漫天飛舞,野小子們追著蒲絮,邊跑邊拍手歡叫,追出老遠。愛臭美的丫頭片子,小心翼翼地下水,去采摘水面上生長著的一種野荷花,圓圓的墨綠色葉子上,托著淡粉色的花瓣,發(fā)著淡淡的幽香,采來插到家中的花瓶里,還能開上好一陣子。
天熱了,頭頂一片荷花葉子照樣作。玩累了,就地取材弄吃的。用一根木桿伸到水面上稠密的菱角秧子中攪上一陣子,幾個人合力往回拽,深綠色菱角就被帶了上來。有嘴急的,小心避開菱角上的尖刺,扒開硬殼,青脆多汁的菱角肉扔進嘴里咬得“咔吧咔吧”響,滿嘴都是菱角的清香味。摸蛤蜊的,需要光著腳在水下的淤泥里慢慢地踩,踩到蛤蜊硬硬的殼后,彎腰用手摸出來,甩到岸上,放到小桶的清水里,蛤蜊吞吐之間,殼內(nèi)的淤泥就被慢慢地吐出來了。還有釣魚的,魚鉤是用大頭針或縫衣針燒紅后自己做的,魚漂是剝皮的高粱稈芯,魚餌是自己挖的曲蟮,不怕臭的,還可以弄來幾條蛆。掛到魚鉤上,甩到泡子里,漂一往下沉,就趕緊起竿,活蹦亂跳的鯽瓜子就被拽了上來,偶爾拽竿時變得沉甸甸的,就會釣上來一條大草鯉子,大家歡呼雀躍,樂翻了天。
大家七手八腳生起火來。把收拾好的魚用剝皮后的新鮮柳條串起來,肚子里塞進幾顆大粒鹽,舉到火上翻來覆去地烤。在“滋滋啦啦”的響聲中,魚油滴了出來,魚皮漸漸收縮,變得金黃,魚肉的香味彌漫開來,饑腸轆轆的我們唇舌間頓時盈滿了口水,七八分熟的時候,就一人一條地啃起來,燙得“嘶嘶哈哈”也不住嘴,轉(zhuǎn)眼間,就啃的只剩一副魚骨架了。
吃完魚,燒蛤蜊。將蛤蜊放到紅彤彤的火炭上,一股白色的汁液流淌出來,“哧”地激出一股白煙,蛤蜊隨即就張開了殼,露出嫩白的肉來,吃到嘴里又滑、又爽、又有嚼頭,豈止一個“鮮”字了得?;鹛肯旅妫裰袅丝诘牧饨?,菱角皮燒黑的時候,扒拉出來,扒去皮,露出飽滿的菱角肉,吃到嘴里又面又香,有些噎嗓子。比起烤魚,菱角和蛤蜊只能算輔餐了,打打牙祭而已。
要想換口味,還可以釣蝲蛄。抓幾只青蛙,弄死放到太陽下暴曬一陣出味,用帶來的線麻纏好,用棍子挑著放到泡子里石頭多的地方。半小時,二十分鐘取出來,貪吃的蝲蛄掛住了鰲腳,被生生地拽了上來,摘到手里還張牙舞爪呢。扔到火炭上,青褐色的殼迅速變紅,焦香味也飄散開來,心急的同學抓在手里,連殼也不揭,送進嘴里,嚼的咔哧咔哧響,吃不到的小伙伴,饞得直咽口水。
這都是小時候美好的記憶了,后來大泡子不斷地被人承包,是禁止外人隨便去釣魚和游玩的。小學同學王福玉這一年承包了大泡子,水里養(yǎng)鯉魚、鰱魚,水面放養(yǎng)鴨子。兩口子在泡子沿蓋了簡易房子,吃住都在泡子邊上,全部的精力和財力都投了進去。王福玉東奔西走地取經(jīng),認真投食,嚴格管理,一年下來,魚胖了,鴨大了,王福玉瘦了,但是信心更足了,并相約同學們,待魚出塘的時候,來場聚會,重現(xiàn)幼年美好的回憶。
天有不測風云。這一年的伏季里,天像漏了似的連降暴雨,大泡子水位猛漲不算,可怕的是上游的云峰大壩水位驟漲,超過了警戒水位,要開閘泄洪了。大泡子與鴨綠江一江之隔的江堤只能抵御三個泄洪孔的洪水量,這次據(jù)說要放五個孔。
消息傳來,王福玉慌了手腳,就近的同學也去幫忙。有提議馬上放水清塘的,可是大雨連天,天昏地暗,放水抓魚不太現(xiàn)實。有人說干脆炸魚,挑大的撈上來去市場賣。也不行,因為泡子水面上的菱角、水草太多,魚死了以后漂不上來。王福玉看著大家急成一團的樣子,長嘆一聲說:“順其自然,聽天由命吧。”同學們惴惴不安地離去了。
為了安全起見,王福玉和妻子晚上回家住了。第二天天剛放亮,幾乎徹夜未眠的王福玉頂著雨奔向了大泡子。還沒過公路呢,他就癱坐在泥地里,鴨綠江的水已經(jīng)漫上了公路,大泡子已經(jīng)一片汪洋,上下口都與鴨綠江通流了,泡子邊的鴨棚也沒了蹤影。
由于大泡子存在不可抗的外力因素,養(yǎng)的魚沒有被保險公司保險,王福玉的心血和投入打了水漂。自此,大泡子再也沒有人承包經(jīng)營了,任由其荒廢下去,成了水鳥和小魚小蝦的樂園。
敬老院
初次去敬老院,還是在鄉(xiāng)中上學的時候?!叭晃濉睂W雷鋒日,學校組織學生們?nèi)ゾ蠢显簩W雷鋒,劈柴火挑水、打掃庭院、擦玻璃。
敬老院建在臨近鄉(xiāng)政府的一個村子山坡上的洼地里。紅磚白墻,一溜十余間平房,被數(shù)十棵老梨樹圍繞著。院里住著全鄉(xiāng)二十多個鰥寡孤獨和沒有家人管的老人,屬公益性質(zhì),費用由縣民政局和鄉(xiāng)政府承擔。
同學們興致勃勃地走進敬老院,發(fā)現(xiàn)房檐下一拉溜坐著七八個老人在曬太陽,袖著手、瞇縫著眼,神情淡然地望著我們。
敬老院的院子挺大,也挺干凈,窗玻璃也不算臟,同學們各負其責,熱情如火地開干了,神情落寞的老人望著進進出出的我們視如無物,我們在挪動他們的東西時,還遭到了阻攔和威嚇。老人的屋子里,普遍東西多且亂,還隱隱地透著一股怪味,和老人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轍,各個房間的味道糾纏在一起,隱隱約約形成了敬老院特有的味道,縈繞鼻息,深入腦髓,讓人說不清道不明,成了揮之不去的記憶。
好在姜院長為人熱情實在,臨近中午要留同學們在敬老院吃飯。在得知不可能后,又張羅著炒了瓜子,拿出頭年備下的凍梨招待同學們,瘦高的、言語不多、臉上總洋溢著和藹微笑的姜院長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再次去敬老院,是我畢業(yè)在鄉(xiāng)政府上班以后的事了。這次是送舅姥爺去常住。舅姥爺和舅姥娘年輕時無兒無女,臨近中年要了一個女孩,成了我小姨。我小姨倒是挺孝順,結(jié)婚生子后一直對兩個老人不離不棄,并且為舅姥娘養(yǎng)老送了終。舅姥娘沒了后,舅姥爺受了輕微刺激,行為變得乖戾起來,一天到晚挑三揀四、罵罵咧咧,“咔”的一聲,一口痰隨時隨地就吐了出去,有時是在吃飯的時候,有時揭起炕席就吐到了下面。長此以往,小姨父受不了了,和小姨商量過后就將舅姥爺送進了鄉(xiāng)敬老院。舅姥爺也姓姜,和姜院長認親為一家子,姜院長和我們也越發(fā)熟悉熱絡起來。
姜院長原先在敬老院所在的村里當干部。鄉(xiāng)里成立敬老院時,就看上了為人熱情、辦事認真細致的他,聘請他當了院長。敬老院院長還真是好漢子不稀罕干,懶漢子干不了的活兒,對待老人要像小孩一樣哄,對待癡呆傻要像親人一樣愛,打不得罵不得,有時還哄不得。他上任后,協(xié)調(diào)村里劃撥出一塊地,領著有勞動能力的老人,種植五味子和一些中草藥材,賣錢補貼敬老院。誰參加勞動,給誰發(fā)錢補貼。為改善伙食,還養(yǎng)了一群雞鴨,幾頭豬,弄得敬老院有了幾分家的煙火氣。
記得有一次去看舅姥爺,是在梨花如雪的時節(jié),敬老院掩映在一片香雪海中。姜院長組織老人們在敬老院前面的菜地里種菜。遠遠地就看見舅姥爺端著一個葫蘆瓢在往地里栽什么,姜院長隨后在地里翻撿什么。近前一看,哭笑不得,原來舅姥爺眼花手拙,把土豆栽子栽反了,姜院長又一個一個地給糾正過來,臉上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不耐煩。
隨著歲數(shù)的增長,舅姥爺?shù)睦夏臧V呆癥越發(fā)嚴重。經(jīng)常跑出敬老院,在野外游蕩,有時甚至住進看葡萄、看瓜果人遺棄的小房里,姜院長領人在外找了半宿才找回。錢也當成了紙,隨處亂扔,也得姜院長代為保管使用。
敬老院老人有兩怕,一怕年節(jié)清冷孤寂,無人探望陪伴。姜院長上任后,年三十的餃子是一定要陪老人們吃的,還要殺雞燉魚,弄上四涼四熱八個菜。老人們牙口不好,肉要燉得稀爛,魚要燉得脫刺,好喝兩口的陪二兩,敬老院呈現(xiàn)出難得的熱鬧和喜慶。二怕老死無發(fā)送。舅姥爺死于嘎嘎冷的三九時節(jié)。吃早飯時,發(fā)現(xiàn)舅姥爺在燒得滾燙的炕上咽了氣。姜院長領著幾個手腳利索的老人,用熱水為舅姥爺擦洗了身體,換上了干凈的送老衣裳,修剪了頭發(fā)胡須,等親戚們趕到的時候,都已經(jīng)停到了院子里了。聯(lián)系好火化場的運尸車,姜院長與我們一道將老人送進了火化廠,又一直陪到墳地,送老人入土為安。當親友們不斷感謝姜院長時,一同幫忙的敬老院老人說,姜院長對待每一個去世的老人都這樣,敬老院的老人也死得起,活得安了,老人說著,還流出了眼淚。
后來,和敬老院以及姜院長接觸的就少了,再后來,姜院長也去世了。據(jù)敬老院的老人們說,姜院長去世時,敬老院的老人們哭得稀里嘩啦,集體為他送了葬,歲數(shù)小些的老人,甚至披麻戴孝,把姜院長當成了自己的親人。征得他家人的同意,將姜院長葬在了敬老院旁邊的梨樹園子里,繼續(xù)守望著他為之牽掛不已的那份未竟的事業(yè)。
作者簡介:孫秀利,集安市人,系集安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供職于集安市文化廣播電視和旅游局。已出版長篇小說《欲望蓬勃》、散文集《歲月留香》、小小說集《眾生相》,另在全國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故事、紀實文學500余篇,180余萬字,獲國家、省市級文學獎10余次。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