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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晚

2023-03-22 04:34:35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銀匠晚晴戒指

徐 楊

李向晚在客房做清潔時撿到一枚戒指,赤裸裸一個金環(huán),邊沿圓潤。她把戒指舉起來,穿過指環(huán)看見了屋頂?shù)难┖瓦h(yuǎn)處的山落,風(fēng)拂來蕩去。李向晚給最近住宿的客人挨個打電話,無人認(rèn)領(lǐng),她把戒指掛在自己房間的羊角上,羊頭掛在墻上。

李向晚是南方人,在北境的小村開了一家民宿,一個人打理五間客房。往年大雪封山,游客來得卻旺,住木屋,看炊煙,摸黑還要裹著軍大衣去等日出。疫情三年,生意寡淡,雪地上多的是鳥雀爪印。春節(jié)前,李向晚鎖了門回南方,說是另謀出路去,走之前把鑰匙給了房東銀匠,讓他代為打理,所得五五分成,約定一年為期,謀得出路就退租,不成還回來。春節(jié)后不久,云杉林剛開始抖落風(fēng)雪,她又踏著車轍和馬蹄印回來了?;貋砟翘煦y匠去接她,看見她一只手拉著皮箱,一只手捂著耳朵,睫毛上墜著霜。

因為受了寒,李向晚回到北暮村后高燒不退,在房間里昏睡了幾天,總是夢見動物。退燒后她去打掃房間,撿到了那枚戒指,不知為何,自那天后再沒游客來過。李向晚有時整日不出門,窩在木屋里看小說,小說都是銀匠去鎮(zhèn)上送鐲子時給她捎來的,是些舊書,用塑料繩捆成一捆,花花綠綠,有的缺頭少尾,有的字縫里連頁寫滿不知年月的感懷,癡癡愛愛的。李向晚用電飯鍋煮玉米,邊啃邊看邊笑,困了望一眼墻上的戒指,倒頭便睡,一天也就過去了。夢里有時會見到一只熊在被窩里拱她。

這天銀匠來拍門,給李向晚送來一塊熱騰騰的馕,馕里包著羊肉,挎包里還捂著一壺奶茶。銀匠是圖瓦人,會說些漢語,李向晚剛來村子時,閑來無事喜歡去看他砸銀子,咣咣咣,心事就全拋掉了。

李向晚啃著馕,奶茶加了蜂蜜。銀匠走后,她又昏睡了一下午,夢見村子里長出雨林,蟬鳴聒噪,到處濕嗒嗒的,駱駝在闊葉間時隱時現(xiàn)。醒來后窗外已經(jīng)暗下來,李向晚把剩下的奶茶倒進(jìn)杯子,在微波爐里熱了吞下去,身上暖起來。胡亂翻了一會書,又覺得腹中鼓脹,便攜了茶壺去找小銀匠。

大雪封山。村子不大,百來戶人家,沿河坐落在一川狹長的山谷中。李向晚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埋頭走,露出一雙眼睛像是結(jié)冰的湖面,四周不時傳來木頭開裂的聲音。

銀匠給她盛羊肉抓飯,她不吃,銀匠又開了一罐黃桃罐頭給她。兩人圍著火爐,銀匠還在看那枚戒指。中午在李向晚屋子里,銀匠發(fā)現(xiàn)了那枚戒指,說像是他做的,李向晚讓他拿回去研究研究,看能不能找到失主的電話。

銀匠把戒指放在緞面桌布上,說前段時間有一對年輕夫妻來店里,丈夫要一枚銀戒指,送給妻子,銀匠讓他們第二天來取。結(jié)果當(dāng)晚那個男人又獨自前來,讓銀匠再做一枚金戒指,還要在上面刻兩個字,第二天悄悄拿給他。

銀匠把戒指拿起來,指給李向晚看,原來在指環(huán)內(nèi)側(cè),有兩個極小的英文“w”和“q”。做戒指不難,難的是去哪里尋金子。男人出價不菲,又要得急,銀匠偷偷把媽媽的金耳環(huán)熔了,連夜做好,第二天偷偷塞給了他。

“他沒說刻這個是什么意思?”

銀匠搖搖頭。

“這狗東西,肯定是給小三刻的?!?/p>

“什么是小三?”

李向晚哽住了,吃了一塊黃桃說:“小三就是壞女人。你看我像壞女人不?”銀匠搖搖頭。李向晚把手抄進(jìn)袖子里,兩只棉窩窩鞋靠近爐子輕輕跺了一陣,讓銀匠給那個男人打電話。銀匠不肯,說那個男人說了,不能告訴他女人。

“你打通后我來說,拐著彎說,懂不?”

銀匠環(huán)視屋子,以為李向晚要在這里跑起來。

電話打通,李向晚按了免提,接電話的是個男人,李向晚問對方是不是丟了貴重物品,在客房撿到的。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謝謝,不是我們的。”

李向晚剛想開口,卻聽到電話里傳來女人的聲音,低聲問是什么貴重物品,然后那女人接過電話,李向晚說:“一個金戒指,一個銀戒指,哪個是你們的?”

女人猶豫了一下說:“金戒指?!?/p>

李向晚說:“那一個鉆戒指,一個金戒指,哪個是你們的?”

電話那頭一陣嘈雜。

銀匠在旁邊聽得著急,小聲說:“別再說了,金戒指是小三的?!彪娫捓锿蝗粋鱽硪痪淠腥说穆曇簦澳挠惺裁唇鸾渲?、鉆戒指,都是騙子”,然后掛斷了。

李向晚笑得捧著肚子,不一會兒眼淚就出來了。銀匠在旁邊看著,不知所措,埋頭掏了掏爐灰,爐火更亮了。李向晚停住笑聲吸著鼻子,拍了一下銀匠的膝蓋說:“一個貪財,一個好色,倆都不是好東西!”

幾個月后,一片云彩飄過來,李向晚搬張小桌子坐進(jìn)院子的云影里,切開半個西瓜就著穿堂風(fēng)吃起來,心情尚好。五間屋子連日滿房,一大早這些人就跟鴿子一樣放出去,不知道頂著太陽在這村里轉(zhuǎn)悠些什么,直到傍晚才回籠。李向晚吃完西瓜就困了,正準(zhǔn)備午睡,銀匠舉著手機(jī)跑來,把手機(jī)往李向晚手里塞,李向晚攤開手往后讓,手上都是西瓜汁。

“電話來了,戒指,戒指?!便y匠指著電話說。

“什么戒指?”

“英文戒指,又來電話了?!?/p>

李向晚洗洗手,又切開半個西瓜,讓銀匠坐下。銀匠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李向晚,開春后,李向晚就閉門不出,有客人時,能看見她中午在院子里洗床單、晾被罩,叫她也不答應(yīng)。

銀匠說不清楚,李向晚干脆把電話撥回去,是一個女人,聲音沙啞,鼻音很重,問能不能把戒指還給她。

“我這有好幾個戒指,有金的、銀的、銅的、鐵的,還有鉆石的,哪個是你的?”李向晚又來這一套。

“金的?!?/p>

“金的也有好幾個,有花紋的,沒花紋的,圓的、扁的、方的……”

“上面刻著英文,晚晴?!睂Ψ酱驍嗨f。

“你叫晚晴啊,你咋不叫還珠格格呢?我還叫向晚呢?!?/p>

“你真的叫向晚?!便y匠在旁邊說。

李向晚愣了愣,“你是上次那個女的嗎?”

“我生不下來?!彪娫捓镎f,說完嗚嗚嗚哭起來。李向晚和銀匠大眼瞪小眼,銀匠小聲說:“給人家吧?!崩钕蛲碚f:“還沒弄明白什么意思?!彪娫捘穷^拖著哭腔說:“那個戒指是他給我買的,你能把戒指給我送來嗎?我就在巫城,不遠(yuǎn),我給你錢。你給我吧,我就當(dāng)他在我跟前,我誰也不賴,你們也別賴行嗎?”

“她好像在生孩子?!便y匠說。

李向晚瞪了銀匠一眼,“巫城哪里?”“巫城45路公交坐到最后一站。”

“然后呢?”

“流了好多血。”

又是一陣嘈雜,電話斷了。

第二天下午,銀匠正在家,李向晚突然進(jìn)來,頭也不抬從桌上抽出一把鏨刀,嗖的一聲甩出去扎在了墻上。墻上掛著一塊舊切菜板,上面布滿刀口,從鏨刀入木的力度,銀匠聽出李向晚殺氣重重。李向晚走過去將五把房門鑰匙一個一個掛在鏨刀上,轉(zhuǎn)身對銀匠說:“走不走,去送戒指?!?/p>

銀匠把手頭的幾單銀飾趕制好,連夜給鎮(zhèn)上的游客送去,回來把李向晚的鑰匙摘下來,和展示柜里的銀器一起,收進(jìn)一個軟皮的箱子,又將常用的鏨刀擦了,掃掃地,才睡下。天微微亮,山里的鳥雀響成一片,銀匠起來把行李搭在摩托車上,綁好,做飯吃了,去接李向晚。半路他又折返回來,裝了件厚衣裳。

巫城不遠(yuǎn),下了山,出了鎮(zhèn)子,駛過野馬川,再穿一條隧道就是了。李向晚穿了件寬大的沖鋒衣,她用一根紅繩把戒指穿起來,掛在脖子里。銀匠把頭盔摘下來遞給李向晚,李向晚接過頭盔,看到頂上破了個洞。

“狐貍害的。”銀匠說。

“狐貍?”

“對,狐貍,上次我去鎮(zhèn)上買銀料,回來時在野馬川路邊尿尿,一只狐貍就在車把上悄悄摸我的銀子,我拿頭盔砸它,沒砸到。”

李向晚把頭盔戴上,風(fēng)吹過那個裂口,李向晚的一縷頭發(fā)飄在外面。

野馬川是一片荒野,左右看不到邊界,據(jù)說以前有許多狐貍出沒,遷徙的牧民經(jīng)過時,晚上扎下氈房休息,狐貍會咬斷馬的韁繩,騎在馬背上悄悄離去,所以牧民也把野馬川叫作狐貍川。

駛進(jìn)野馬川,李向晚掏出銀匠的手機(jī)給那個叫晚晴的女人打電話,沒人接。

“還去嗎?”銀匠問。

“去,45路公交最后一站?!?/p>

“咱們又不認(rèn)識她,為什么要去送戒指?”

“不是你要給她的嗎?”

“我是覺得應(yīng)該還給她,可是天這么熱,送過去太辛苦了。其實我自己去也行?!?/p>

“開你的車吧,今天話怎么這么多?!?/p>

太陽有點大,路上很久才能看到一輛車子,荒野遠(yuǎn)處有活物移動,不知是野馬還是駱駝。李向晚突然想起她第一次來北暮村,那是秋天,旅游大巴行駛在野馬川的時候,她望向車窗外,還在想著不久前分別的一位朋友告訴她的事情,朋友說,海螺在大海附近時,大海發(fā)出的聲音會與海螺內(nèi)部的空氣共振,所以它們就有了大海的聲音。如果海螺離開海邊久了,其中的聲音就不再是大海的聲音,而是其他的聲音。

頭盔里似乎也回蕩起一陣海潮聲。李向晚覺得發(fā)悶,就把頭盔摘下來,路邊的風(fēng)景一成不變,有些無聊,她把頭盔給銀匠扣上,大聲跟銀匠說了一遍當(dāng)初她來到這里的經(jīng)過。她從海邊的熱浪說起,講向海洋延伸的半島和佇立在盡頭的燈塔,講南方濕熱的雨林,那里的葉子又闊又綠,講長江邊上高低錯落的山城,講江南小鎮(zhèn)吳儂軟語,講塞外古城樓的黃昏和夜晚謎語一般的星星。一直說到野馬川,說到北暮村。李向晚說累了,荒野遠(yuǎn)處有幾縷纖細(xì)的龍卷風(fēng),拂起沙塵吹息不止。銀匠敲敲自己的頭盔,李向晚幫他把頭盔摘下來。

“大象真的很聰明嗎?”銀匠問。

“大象的皮層整體很厚,但褶皺間的皮膚很薄,所以喜歡滾一身泥來防蚊子?!?/p>

“雨林到底是什么樣子?我也想去看看?!?/p>

“沒什么好看,濕答答的?!?/p>

李向晚說完又戴上頭盔,趴在銀匠背上睡著了,做起了濕嗒嗒的夢,中間熱醒幾次。斷斷續(xù)續(xù)的夢里,她看到家鄉(xiāng)燠熱闊大的野芭蕉林,一隊動物正在林中穿行而過,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像邊走邊蛻去軀殼。枝葉的空隙里,李向晚依此看見了行進(jìn)的象牙、馬尾和駝峰,駝峰上蹲著一只狐貍,倏然而逝,一切都明滅不定。

已經(jīng)快到中午,李向晚的頭發(fā)飛進(jìn)去很多沙子,她很久不做聲了。銀匠看到前方路邊有一個氈房,就想去借點陰涼休息一會。他減緩車速開到氈房門口,門關(guān)著,屋后堆著高高的草料。他正要跟李向晚說話,突然李向晚頭一歪,半個身子栽出去,銀匠趕緊剎停,伸手將李向晚攔住。李向晚這才醒過神來,恍惚聞到一股腥臭味,她的頭盔脫落,嗒嗒地滾向遠(yuǎn)處,停在了一雙穿著黑皮鞋的腳上。

車子倒在路邊,銀匠扶著李向晚,走到氈房門前喊了兩嗓子,沒人應(yīng),他才看清門上掛著鎖。銀匠一腳把門踹開,俯身進(jìn)去,里面空蕩蕩的,條鋪上擱著矮桌子。銀匠讓李向晚倒在鋪子上,然后張著手不知該怎么辦。

李向晚迷迷糊糊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吃個西瓜吧。”銀匠聽到李向晚嘴里咕噥,“西瓜?!便y匠突然想起來,跑出去從摩托車后備箱捧出一個西瓜,抱進(jìn)來左右看了看,就地摔了,拾起干凈的一瓣喂李向晚。李向晚啃了一小口,在嘴里緩慢地嚼,嚼了一會就睡著了。

銀匠幫她把鞋子脫了,又撥開貼在她脖子上的頭發(fā)。他把李向晚的沖鋒衣拉鏈拉開的時候,看到李向晚的肚子隔著襯衫鼓脹脹的,以為李向晚又積食了,想給她揉一揉,手剛搭上去,李向晚咳嗽一聲醒了過來。銀匠扶她起來,給她喂西瓜,她手在旁邊拍了拍,說:“坐?!便y匠就坐過去,李向晚說:“沒讓你坐,快給人家讓一塊西瓜?!便y匠左右看看,并沒有別人。李向晚說:“我不知道怎么了,有點頭暈?!便y匠松了口氣說:“你中暑了,眼睛花了?!崩钕蛲睃c點頭,又歪倒在條鋪上說:“就是,我再瞇一會,你們聊。”

李向晚又睡著了,銀匠坐立不安,出去看了看,正是中午,太陽老高,路上一個人也沒有,荒野里刮著風(fēng)。銀匠眼角攢了一大顆汗珠,他揉揉眼睛,回到屋子里,看到李向晚一只手捏著脖子里的戒指,一只手?jǐn)R在肚子上,胸口平緩起伏,像在做夢。銀匠放下心來,注意到右手邊還有個門簾,是一個隔間。銀匠過去掀開門簾,不禁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里面擺著一張女人的遺像。

趕在大雪封山前,我終于抵達(dá)北暮村。已是黃昏,下了大巴車,我攔住一個騎馬的小男孩,問他知不知道李向晚的家,他說知道,讓我上馬。我跨上去,小腿發(fā)酸。我在巫城晚報做記者,春節(jié)臨近,我準(zhǔn)備休年假,跟春節(jié)假期連起來,湊夠十天,帶家人去南方旅行過年。遞上假條,主編給我派了最后一個選題:穿過野馬川,去北暮村采訪李向晚,回來一手交稿子,一手批條子。真賊。

早前主編在手機(jī)上刷到一則舊聞,今年上半年的事情,一個叫李向晚的女人在巫城人民醫(yī)院病房接受采訪,旁邊站著一個黑胖的司機(jī)。李向晚說她尋人,人叫晚晴,約在巫城見面,但對方一直沒有出現(xiàn),也不接電話,她是從北暮村趕來給她送戒指。李向晚來到巫城之前中暑了,后來又摔了一跤,旅游公司的熱心司機(jī)在野馬川看到她,免費(fèi)把她送到了醫(yī)院。新聞標(biāo)題叫作《北暮村孕婦翻山越嶺送失物,晚晴你在哪》。

我騎著大馬,男孩坐在前面,馬蹄聲踏著歲暮傍晚,一群孩子跟在后面起哄。我問他們知不知道李向晚的事,所有的孩子都搶著回答,騎馬的男孩轉(zhuǎn)過頭問我:“李老師講,鯨魚不是魚,跟我們一樣,是吃奶長大的,這是真的嗎?”我點點頭。我才知道,李向晚尋人送戒指,北暮村的名字掛在電視上重播了好幾天,后來新聞還被上星衛(wèi)視采用,剪輯了一條簡訊播出。這在村里成了大事,村委會給李向晚開表彰會,還將她聘進(jìn)村小學(xué)當(dāng)老師,教語文和科學(xué)課。我在馬背上拿出相機(jī),給孩子們拍照,而他們一張嘴巴接替另一張嘴巴,給我講了許多李老師的事情。在我看來,他們都是天生的小說家。

李向晚醒來后,又吃了一些西瓜,終于恢復(fù)過來。走出氈房,銀匠去扶摩托車,李向晚看到一個人從氈房跟了出來,頭上戴著李向晚的頭盔。她個子不高,扎著及腰的馬尾,發(fā)尾卻染成了紅色,身上穿一件白裙子,腳踩一雙黑皮靴,露出來的脖頸兒和手腕比裙子還白,雪白雪白的。她手里捧著幾片西瓜,拼成完整的小半個,走到李向晚跟前,先清脆地笑了一串。李向晚幫她把頭盔摘下來,看到一個年輕女孩的臉龐,眼睛正笑得瞇成一條線。

“我能吃一點你們的西瓜嗎?”她說。

“臟了吧,要不你在家等著,等我回來給你再買一個?!?/p>

“這就很好。”說完她低頭認(rèn)真咬了一口,嘴唇邊就像口紅洇開了。李向晚第一次見到這么好看的女孩。

銀匠騎在車上喊:“我們走吧,不然天黑到不了?!崩钕蛲泶饝?yīng)著,對女孩說:“謝謝你幫我撿頭盔,我要走了?!蹦桥⒄f:“你們要去那邊?”她手指著巫城的方向。李向晚點點頭。女孩說:“能載我嗎?”李向晚回頭看了看車子,有些猶豫。她說:“我很輕的?!?/p>

她果然很輕。李向晚坐上車子,還沒看清,那女孩就一手托著西瓜,一手壓著裙子,輕輕一躍落在了后座,像一朵云彩落在湖面上,帶來一陣微風(fēng)。她把手搭在李向晚肩膀上,皺著鼻子聞空中的風(fēng),眼睛里映著湛藍(lán)色。女孩問李向晚干什么去,李向晚說去送戒指,一個客人把戒指丟了。說完李向晚把脖子里的戒指拿出來給女孩看,女孩下巴磕在李向晚肩頭,圓著眼睛認(rèn)真看了一會,李向晚竟覺得那戒指變輕了,像被她看走了去。銀匠剛啟動車子又停下,從李向晚手里拿過頭盔,扔到路邊說:“不要這破頭盔了。”

自從搭上那個女孩,一片云彩一直跟著他們。李向晚問她叫什么名字,那女孩說:“我沒有漢族名字,你們?nèi)フ业哪莻€人叫什么名字?”李向晚說:“她說她叫晚晴?!迸⒄f:“那在找到她之前,我就用她的名字吧,我叫晚晴?!便y匠說:“你說什么?”李向晚說:“她說她叫晚晴。”銀匠說:“我們應(yīng)該不久就能穿過隧道,下午就可以見到晚晴?!崩钕蛲砘仡^沖晚晴笑笑,晚晴不知什么時候解開了頭發(fā),長發(fā)在風(fēng)里徜徉。

公路筆直,在遠(yuǎn)處下潛,盡頭涌現(xiàn)一座雪山,山的那邊就是巫城。晚晴坐在后面啃西瓜,李向晚還是有點不舒服,但她一直在留心狐貍,想尋到一只。晚晴住了嘴,問她在看什么,李向晚說野馬川有狐貍,可她從沒見過。

“狐貍窩一般有兩個房間。”晚晴說。

沒等李向晚問,她就嘰嘰咕咕講起來,她說狐貍有兩個房間,一間是育兒房,狐貍在那里喂養(yǎng)和保護(hù)小狐貍,另一間是儲藏室,存放著它們帶回來的食物。

“你知道哪里有狐貍窩嗎?”李向晚問。

“當(dāng)然知道啊?!?/p>

“那你指給我看看?!?/p>

“好啊,你得拿一個故事跟我換?!?/p>

李向晚笑了,不知為何,像是被施了魔法,李向晚覺得無法拒絕她。時間還早,李向晚問她要聽什么故事,她卻鼓著腮幫,將西瓜籽一顆一顆吐到空中,還在裙子上擦手,忘乎所以地笑起來,咬著細(xì)細(xì)的白牙。她說要聽動物的故事。

李向晚大專畢業(yè)后先是回到南方,在一家私人承包的動物園找了份工作。老板是外地人,已在當(dāng)?shù)鼗燠E多年,但動物園依然經(jīng)營不善,園區(qū)里破爛不堪,臟水橫流,圍墻崩壞。李向晚第一天來值班,一只鴕鳥還好好的,第二天起來看就只剩兩條腿了。老板解釋說,是夜里被鄰舍的狐狼鉆過來咬死的,還叮囑李向晚,肉不要浪費(fèi),把鴕鳥腿撈出來給獅子吃。但后來李向晚發(fā)現(xiàn),老板白天四處喝酒應(yīng)酬,晚上閉園以后,他喜歡在脖子里掛一圈鑰匙,拎著酒瓶去找動物單挑。起先他把自己關(guān)在浣熊園里,拿鞭子抽浣熊,浣熊就上樹;第二天老板讓李向晚聯(lián)系工人把浣熊園里的樹擼成光桿,再攔腰斬斷,留下一半,給浣熊點希望。李向晚聽說,老板曾被一只袋鼠踢爆了睪丸,從此結(jié)下梁子。

李向晚入職一年多,幫老板埋了三只浣熊、兩只孔雀、一截大象尾巴還有半只斑馬。每次埋完一只動物,李向晚就要背過人偷偷哭一陣,然后去文身。后來老板舞著長矛把自己鎖在蟒蛇園的時候,李向晚正在監(jiān)控室值班??匆娖聊簧侠习灞唤g得像個麻花,李向晚想起當(dāng)天中午自己打卡遲到了五分鐘,于是在紙上工工整整寫了三頁檢討,又改了兩遍。一個小時后她抬頭,看到老板的腦袋折疊在屁股后面,吐了一地的火鍋湯。李向晚趕緊報了警。

動物園垮了以后,李向晚把銀行卡里所有的錢都取出來,一共三萬兩千七,她花兩千七買了四季的衣裳,拉著行李箱搭車往北走,邊走邊玩,心里暢快極了。高速公路沿著黃河浮沉的時候,她看到路牌右下角總是印著一只小象的簡筆畫,忍不住干嘔起來。鄰座的男人幫她取了一個塑料袋,李向晚接過來捂著臉,過了一會突然把袋子套在頭上,接著就要在脖子上打個結(jié)。男人看呆了,前后座的人也嚷起來,車子一把停在了應(yīng)急道上。眾人看不懂,不敢妄動,塑料袋一翕一張,漸漸顯出李向晚的臉型。鄰座的男人想了想,在李向晚頭頂輕輕撕開一個口子,小聲說道:“路牌上畫的是大象,意思是讓來往的貨車不要超重,尤其不能載大象?!崩钕蛲戆阉芰洗б宦暢断聛?,站起身指揮大家回座位坐好系上安全帶,司機(jī)變道回去之前先提速,慢速道最低限速六十碼,說完拉上窗簾坐下,對那男人說:“放屁?!?/p>

離開的時候已是深秋,李向晚又添了兩處文身。除此以外,那個男人還告訴了她路牌的真相,在很久以前,這片黃河沖積平原上有象群居住,當(dāng)然現(xiàn)在是一只也看不到了。森林退化成桑田,象群去了南方。

李向晚接著向北走,在野馬川遇到了同樣的事情,路牌上畫著狐貍,但一只也沒看見。到北暮村后,她把最厚的衣服換上,從銀匠那里租了六間房子,一間自己住,五間開民宿,剩下的錢剛好夠買一張回南方的機(jī)票。起先她想,如果有一天她掙夠了承包一家動物園的錢,就回南方,或者哪天在野馬川看到一只狐貍騎大馬,也回去。但她早忘了,車子進(jìn)入野馬川,她才再次想起當(dāng)初這個念頭。

“好了,我不說了,嘴里都是沙子。該你幫我找狐貍窩了。”李向晚說。

“等一等,狐貍一會兒就來?!?/p>

李向晚回頭看看晚晴,晚晴眼睛里像有一個碧藍(lán)的海子。

越靠近雪山,植被漸漸密集起來,有一陣還出現(xiàn)一片半米高的植株。李向晚不知道它們的學(xué)名,晚晴在后面指給李向晚說,矮的叫蓬蓬草,靠近雪山高一點的叫小森林。她說什么前先要笑一陣,笑聲涼涼的沁人,像雪山融水一樣。晚晴突然豎起耳朵說:“你聽,地下有一條河?!?/p>

李向晚也學(xué)她去聽,只聽到橫風(fēng)在耳邊擂鼓。

“我們軋在河上了,河在拐彎?!?/p>

“我怎么看不見?!?/p>

“是聽見的,沒眼睛的魚在跳。你要給他生小孩嗎?”

“誰?”李向晚問。

晚晴手一伸,伸到銀匠肩膀上,捏起一只瓢蟲,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然后放飛了,“你肚子里的小孩不是他的。”

李向晚心里一驚,趕緊用肘子輕輕搗一下晚晴,晚晴身上軟軟的。李向晚扯開話題,問晚晴去城里干什么。晚晴眨眨眼,說她不去城里,有人在前面等她,雪山下面的海子。李向晚問狐貍是不是也在那邊,這時銀匠回過頭問李向晚在說什么,風(fēng)太大了他聽不清,還是不應(yīng)該把頭盔扔了。

“海子那里有狐貍嗎?”李向晚大聲說。

“有,狐貍最壞了?!便y匠說。

摩托車終于來到雪山下面,隧道入口在前方像一根黑漆漆的槍管,天突然陰下來,風(fēng)更大了,一時間竟有些飛沙走石。李向晚順著雪山的溝壑看過去,隱約望見一片翡翠色的湖面在天邊鋪展開。李向晚讓晚晴看到等她的人就說,他們就把她放下來。晚晴答應(yīng)著,從后面伸過來一只手,手指上纏繞著一副手鏈,她拾起李向晚的手握住,手指輕輕一挑,將手鏈滑到了李向晚的腕子上。

“這是我在戈壁灘上撿的石頭,每一顆都不一樣,送給你?!?/p>

那些石頭似乎還帶著體溫,李向晚聞到一股異香,而晚晴的手順勢落在李向晚的肚子上,手指纖細(xì)柔軟,如蛇腹游弋。李向晚聽到晚晴在說話,那聲音像從指尖直接流淌進(jìn)了她的身體。

“很久很久以前啊,你看到的這些地方都是大海,從北暮村到這座雪山,可以直接游過來,這山就不是山,也沒有什么荒野。海里比陸地自由,地上只有鳥兒能飛,但在水里,誰都會游。你問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們有傳說呀,傳說里有祖先。你以后生了小家伙,不如把他給我們養(yǎng),不然他遲早也要把你們忘了。”

那只手一邊說,一邊緩緩向李向晚脖頸里游移。

“什么味道?”銀匠減緩車速問道。

李向晚不答應(yīng)。后視鏡里,銀匠瞥見她滿臉醉意。

“李向晚?”

李向晚不答應(yīng),頭磕在銀匠肩膀上,嘴里嗚嗚噥噥。

“李向晚!”

李向晚不答應(yīng)。

銀匠察覺不對,扭過身子,用手輕輕拍李向晚的臉,“醒一醒,你怎么了?”

突然,李向晚脖子里的紅繩向下一墜,斷掉了。與此同時,李向晚睜開雙眼,眼神發(fā)直,口中說道:“我的戒指?!宾情g,一股猛烈的腥臭味彌漫開來,銀匠腦袋發(fā)昏,眼淚淌下來,李向晚指著前方說:“小心!”話音未落,一道黑影從車前閃過,銀匠躲閃不及,連人帶車被掀翻在地。李向晚像一口麻袋斜墜出去,滾向坡下。

銀匠跌落在一株草上,他坐起來的時候,父親扔給他一把獵槍,讓他在原地等著。銀匠茫然地看著四周的雪山和連綿不絕的云杉,一只熊跌跌撞撞跑遠(yuǎn)了。父親拾起地上的長矛,踏著雪板追了上去。銀匠抱著獵槍,聞到一股火藥味,手還在打哆嗦。他想起這是他第一次逃課,父親一早上山打獵,他悄悄潛回家,躲開母親,從門后抽出自己的小雪板和一柄長矛,上山來找父親,沒想到半途遇到一只棕熊。棕熊撲上來,猶如一團(tuán)風(fēng)暴,幸好父親從一棵樹后閃現(xiàn),朝棕熊面門射來一槍。那熊掛著半張臉,慘叫著跑開了。

銀匠抱著獵槍,在地上呆坐了半晌,站起來沿著血跡追去。不知過了多久,在密林深處,他看到長矛從棕熊的腦袋斜穿出去,一只幼崽依偎在旁邊。不遠(yuǎn)處,父親半個身子埋在熊洞里。銀匠支撐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戒指不見了?!崩钕蛲淼穆曇艉芗?xì)。

銀匠晃一晃腦袋,從那株草上站起來,跳到坡下扶起李向晚。李向晚將斷繩托在手心,風(fēng)一吹刮到了天上,而她身下漸漸洇出一片血紅,在沙石地上形成一個微小的湖。

“車上沒有別人?!便y匠面無表情地說。

他的漢語沒有騎馬的孩子說得好,聲調(diào)東倒西歪。我檢查了一下錄音筆的電量,繼續(xù)說道:“來的路上,孩子們是這么說的。”提到孩子們,銀匠的表情才放松些,他說:“向晚喜歡孩子,經(jīng)常給他們講故事?!蔽艺f:“所以這是個虛構(gòu)的故事?!闭f完我意識到,他未必明白虛構(gòu)的意思,我補(bǔ)充道:“也就是說,是假的?”

銀匠回想了一下,說:“就是兩只狐貍?!?/p>

“狐貍?”

“對,就是兩只狐貍,一只黑狐從馬路上躥過去,我的車子倒下了,另一只白狐不知道什么時候偷走了向晚脖子里的戒指。狐貍本來就喜歡偷東西。它們兩個肩并肩,向湖邊跑去,快消失的時候,那只白狐貍回頭看了我們一眼,它嘴里叼著戒指,尾巴尖像火焰一樣紅?!?/p>

李向晚去家訪了,在另一座山坳里,銀匠把她送過去,山里人好客,留李向晚住一宿,銀匠自己先回來了。我想給李向晚打電話核實一下,可山里信號不好,一直無法接通。

銀匠說,李向晚從車上摔下來只是扭傷了腳,又有點中暑。摩托車鑰匙找不到了,一輛經(jīng)過的旅游大巴把他們順路送到了巫城人民醫(yī)院,檢查了一下,并無大礙。第二天旅游公司的宣傳干事帶著司機(jī)還有記者來找他們,將車票錢歸還,讓他們配合宣傳,表達(dá)一下對公司的感謝。節(jié)目播出后,晚晴聯(lián)系到他們,銀匠重做了一枚戒指,還給了她。除此以外,并無意外。

里屋突然響起一陣啼哭,銀匠趕緊擱下手中的活計,掀開門簾進(jìn)去。我跟上去,看到紅柳木搖籃里躺著一個嬰兒,脖子里掛著晚云殘月的銀項墜,云彩鏤空,花紋繁復(fù),鏈子上還串著許多五顏六色的小石頭。銀匠給她喂了奶粉,又檢查了一下尿布,然后輕輕搖晃著哄她進(jìn)入夢鄉(xiāng)。

“男孩女孩?”

“女孩。”

“起名字了嗎?”

“赳赳,雄赳赳氣昂昂的赳赳?!?/p>

“真好聽?!?/p>

銀匠嘿嘿笑著,拿起噴槍將兩塊銀飾燒紅,放進(jìn)鹽酸溶液里浸泡。

“李向晚中暑的時候,你在那個氈房里看見什么了?”我問。

“沒有什么,屋子里沒有人?!便y匠說。

“門簾里面,不是有個隔間嗎?”

“里面也沒有人,就是一張照片?!?/p>

“什么照片?”

“不認(rèn)識,可能是主人家的照片。”

直到離開北暮村,我都沒能見到李向晚。家訪第二天,銀匠得到消息,前夜山路滑坡,正在搶修,預(yù)計要四到五天。不過李向晚很安全,學(xué)生家的羊肉和奶茶足夠度過整個冬天。但我原本的計劃是在北暮村花一天采訪,再花上一天四處逛逛,然后返程。我終于和李向晚通上了電話,可信號斷斷續(xù)續(xù),我說:“孩子們說的是真的嗎?”她說:“都是真的,但是……”我說:“喂,喂?!?/p>

我沒能向她本人核實到更多信息,更沒想到李向晚的新聞會是我記者生涯的最后一篇報道。回到報社,我交了一篇稿子,簡單陳述了李向晚古道熱腸,如今為人師表,戒指也已物歸原主。主編罵罵咧咧,把請假條丟給我。之后去南方旅行,我媽在傍晚散步時看到一條大蛇攔路,慌亂中摔倒在地,傷到頭部。我們從南方的醫(yī)院一路輾轉(zhuǎn),兩個月后才回到巫城。我媽一直昏迷不醒,我無心工作,請了長假在醫(yī)院陪護(hù)。

有一天她毫無征兆地醒了,坐起來要羊肉水餃吃,我高興得不行,出去給她打包了兩份,她連肉帶湯吃得一口不剩,把我都看餓了。吃完她問我要錢,現(xiàn)金,我把四個口袋摸一遍,摸出來三十二塊錢。我媽數(shù)一遍,說不夠,我問還差多少,她說多多益善,事急從權(quán)。我說:“媽,第二個成語什么意思來著?”我媽就拿拳頭捶床。我趕緊出去找護(hù)士,拿手機(jī)轉(zhuǎn)賬換了兩百,回來交給我媽。我媽把錢按大小疊好,邊邊角角都展平,捂在胸口躺下了。我湊上去問:“媽,你感覺怎么樣?”我媽閉著眼睛說:“進(jìn)來要門票,出去還要門票,什么破地方?!闭f完不作聲了。

我媽走了,也沒留下什么明白話。我一時緩不過來,每晚飲酒,有時一天兩喝,還跟同事打架,被報社停職察看。我索性辭職,離開巫城四處漫游,準(zhǔn)備調(diào)整好了再回北方。我仍然喝很多酒,不發(fā)一言,穿過一座又一座城市。

有一次我迷失在一座古城中,我從一座塔樓上瞭望,看到古城呈八角狀??晌叶缔D(zhuǎn)一圈,再也找不到那座塔樓。我在夜晚的石板巷里穿行,人們指給我不同的方向,每一條街道都是另一條街道的影子,每一座石碑都是另一座石碑的夢境,就像朝水面撒下石子,古城如同水紋漣漪滋生蔓延,交錯相匯,我始終走不出去。手機(jī)信號微弱,時間就這樣流逝下去,地球上所有的夜晚似乎都連接起來,我看到黃昏和黑夜不斷交替,肚子開始饑餓作響,我的脊椎骨也需要一些酒精止住震顫。靠著教路燈下的孩子踢足球,我偶爾換來一塊馕或半碗酒。直到李向晚給我發(fā)來一條短信,端午安康之類的祝福,一切才歸于有序,我在古城入口處醒來。

而現(xiàn)在,我正在湘西的一座苗寨中,客店老板的廚房里泡著各種藥酒,其中有一條赤紅的短蛇。我已經(jīng)開始戒酒,但看到那條蛇,我感到胃里又長出一片雨林,就問他討了許多來喝。這酒有后勁,回到房間腦袋開始發(fā)沉,卻又翻來覆去睡不著。外面正下著雨,穿林打葉,一片蕭肅之聲。我想到山鬼,想到赤紅的豹子,想到懷抱蟒蛇的詩人沉入水底,想到李向晚。我打開電腦,決定把李向晚的故事講完,游戲筆墨而已。確鑿無疑的部分我已經(jīng)寫在了新聞中,現(xiàn)在寫的,來自我在北暮村逗留的兩天里諸多人的講述,其中前后矛盾、龐雜混亂和荒唐不解之處,大可不必當(dāng)真。

銀匠看到李向晚身子下面淌血,頓時慌了神。他爬起來找車鑰匙,偏偏鑰匙不知摔到哪里去了。銀匠扶著李向晚在路邊等車,遠(yuǎn)處卷起沙塵,高聳入云,像有野馬奔騰而來。李向晚覺得渾身發(fā)燙,風(fēng)沙漸漸模糊了視線,她看見地上的摩托車掙扎著站起來,竟是一匹馬駒,它長嘶一聲,搖晃著腦袋消失在了風(fēng)沙里。

一輛旅游大巴打著雙閃,響著尖銳的喇叭駛近。銀匠從地上散亂的行李中揀起那件厚衣裳,扶著李向晚上車。司機(jī)看到李向晚下身流血,讓他們下去。銀匠先坐下,將衣服鋪在腿上,把李向晚攬在懷中,攥起拳頭瞪著司機(jī)。司機(jī)無奈說道,這樣也得付兩個人的錢。

車子在昏暗中穿行,李向晚的腦袋抵在車窗上,顱骨的震動在她體內(nèi)形成某種共鳴,她聽到地下河流拐彎的聲音,一只巨大的鯨魚在荒野之下游過,大巴車正行駛在大魚黝黑的脊梁上。其實海洋沒有消失,只是浮起了更多島嶼,銀匠聽見李向晚在自言自語,她含混不清地說著:“它叫圈圈?!?/p>

“什么?”

李向晚抬一抬手說:“它叫圈圈,是一只小浣熊,喜歡生活在潮濕的林地,根據(jù)季節(jié)的變化,會吃漿果、堅果、橡樹籽、小龍蝦,還會吃魚類和蛤蜊。每次吃東西前,總要把食物在水里洗一洗?!?/p>

“它真聰明?!?/p>

李向晚又摸一摸肚子,說:“它叫赳赳,雄赳赳氣昂昂的赳赳,是一只鴕鳥,喜歡吃開花的灌木和野生無花果,有時候也偷偷吃掉硬幣、瓶蓋和鉆石?!?/p>

“很久很久以前啊,世界是一片大海,從北暮村到這座雪山,如果你是一條長出了雙腳的魚,只要輕輕一蹬,就可以飛越野馬川,飛越狐貍飲水的海子,飛越積雪的山峰,飛越巫城。海里比陸地自由,地上只有鳥能飛,但在水里,所有的動物都能遨游。你想見誰,就能見到?!?/p>

李向晚在醫(yī)院里醒來已是第二天下午,銀匠說他給晚晴打電話沒有人接,巫城人民醫(yī)院就在45路公交終點站。他去導(dǎo)醫(yī)臺詢問,這兩天并沒有叫晚晴的女人在這里生產(chǎn)。

李向晚在醫(yī)院打了許多針,銀匠看著她的嘴唇越來越薄,覺得是藥水沖淡了她的血液。李向晚在病房接受記者采訪的時候,有一家人捧著照片來喧嚷,說著李向晚聽不懂的語言,還過來扯住記者的袖子向記者哭訴。李向晚瞥見那框框里的人像時,銀匠的臉色正變得和她一樣慘白。銀匠認(rèn)出那正是氈房里間的那張遺像,而李向晚則發(fā)現(xiàn),相片上的人和摩托車后座的晚晴一模一樣。

李向晚懷孕了,醫(yī)生讓她再考慮考慮,下午是否真的要做引產(chǎn)。醫(yī)生走后,李向晚說她想去45路公交始發(fā)站看看,叫晚晴的女人只說她在45路最后一站,并沒有說是終點站。公交車橫穿巫城,李向晚看到街巷里孩子們在踢足球,河對岸的古城民居層層疊疊,布滿裂痕,一個小女孩站在樓頂,正將一團(tuán)彩色的什么東西高高舉起。李向晚猜那是一只風(fēng)箏。

銀匠站在李向晚身邊,握著公交車扶手,他又想起父親扔給他的那桿槍,槍管發(fā)燙,愈發(fā)顯示出他當(dāng)時手的冰涼。在醫(yī)院這幾天,銀匠的手老是控制不住地顫抖,他覺得可能是太多天沒有去使他那把短柄小錘。他想這次出門,應(yīng)該把錘子帶上,這樣他就可以毫無牽掛地跟著李向晚。再穿過巫城會是哪里?他一下想不起來。

始發(fā)站竟是一座荒廢的動物園,四周已被圍擋起來。銀匠在附近打聽到,動物園遷了新址,與巫城野生動物園合并,這里計劃拆掉,一座嶄新的商業(yè)中心將拔地而起,拉動周邊的消費(fèi)和房價。但拆到一半就擱置了,遲遲沒有動靜。

李向晚執(zhí)意要進(jìn)去。這并不難,圍擋東倒西歪,油漆剝落。銀匠牽著李向晚,從一處間隙側(cè)身而入。動物園里一片沉寂,連塵埃都不起,只剩植物瘋長。鋼筋和鐵門一半埋沒在野草間,一半斜斜指向空中,落日余暉給這園子鍍上一層金黃,那些鋼筋鐵筑猶如走出了時間之外。

園區(qū)里依稀能看到一條中央大道,斷壁殘石堆在兩邊。他們沿著模糊的道路向里走,如同走在斷流的河谷中,盡頭是一座八角亭,完好無損,一棵柳樹蔭蔽在側(cè)。銀匠左右看了看,再沒有路可走。道路似乎原本在這里分岔,如一個懷抱,向兩邊伸展,又在荒園深處合攏。

李向晚撇下銀匠,緩步走向亭子,落日在亭子后面又沉了沉,光線穿過枝葉鋪在李向晚腳下,空氣變得溫暖如水。李向晚站在亭子里,緩緩抬起雙臂,像芭蕾起舞一般,環(huán)成一個擁抱。接著輕輕褪下沖鋒衣,任由衣裳掉在地上。她的雙臂纖細(xì)修長,套著白色的涼袖,關(guān)節(jié)處柔軟平滑,讓人想起魚鰭滑過水面的聲音。她一點點撕下涼袖,手臂現(xiàn)出文身,左臂開滿了孔雀的翎羽,抖動著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如同落葉劃破空氣。一只浣熊的獨眼在她左腕上好奇地打量著銀匠,與此同時,亭子旁邊柳樹的枝條迅速生長,垂下地面如水流一般朝李向晚涌去,游到近前,竟是一條花蟒,纏繞上她的右臂,鱗片浮光掠影如一段錦繡。李向晚又將襯衫的扣子一顆一顆解開,一只花團(tuán)錦簇的狐貍追逐著紐扣在胸前顯現(xiàn),眼睛里閃爍著幽幽的黑火。再向下,李向晚的雙乳是兩座駝峰,李向晚的肋骨是一匹斑馬,李向晚的大腿上駱駝奔騰而過,李向晚的腳腕是雨林深處爬滿青苔的濕木,蜥蜴正吐出綠油油的信子。李向晚的身上卷起了風(fēng)暴。

銀匠感到眼眶灼熱發(fā)燙,他聞到了火藥的味道,父親的那把獵槍肯定就埋在廢墟的某個角落,正顫抖不止。這荒園里金光墜地,周遭的瓦礫開始松動,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五月的風(fēng)從很遠(yuǎn)的地方吹來,它們起自大洋,隨暖流北上,像一支弓箭,搭在東南海岸的弦上,穿越兩條大河,吹破陰郁大地上的魂幡,拂過古城墻,拂過清晨和晚上,抵達(dá)李向晚身旁。李向晚的身體輕輕浮起,她的小腹?jié)L圓,幾近透明,里面裹著一顆蓬勃的鴕鳥蛋。她的背上長出兩只碩大的象耳,呼嘯扇動,撐破八角亭,轉(zhuǎn)瞬已長成垂天之云。霎那間一聲長鳴,銀匠聽到巨大的影子在空中飛過,一切暗了下來。

電腦屏幕快要熄滅了。我拿出充電線,在這苗寨的客房里卻找不到三孔的插板。床頭柜上擺放著一張舊報紙,如果等下我能找到半支鉛筆,或許還可以借那些字縫再寫一寫。

我想起那天從馬背上下來,多給了騎馬的男孩一些錢。他俯下身子跟我說,李老師曾用鄉(xiāng)音給他們念過一首詩,他分不清那是念詩還是歌唱。說著他就在馬背上用細(xì)膩的嗓音模仿起來,詩歌像一朵晚云,綿長悠揚(yáng),令人沉醉。

酒勁又上來,先寫到這里吧。紙上的事情真真假假,就像一座秘密的花園里摻著假花,向來如此。東邊泛起白光,雨要晴了,我知道的李向晚一定也知道,那就這樣吧,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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