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曹禺創(chuàng)作焦慮的多重表達模式
——基于信件材料的考察

2023-03-22 13:39郭羽思
湖北文理學院學報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曹禺巴金信件

郭羽思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 戲劇戲曲學系,北京 101322)

關(guān)于曹禺的創(chuàng)作困境,學界已有比較明確的描述和解釋。曹禺曾說:“創(chuàng)作對我來說很怪,滿腦袋都是馬列主義概念,怎么腦袋就是轉(zhuǎn)動不起來呢?我不愿意寫舊的東西,寫新的又寫不出來”[1]他也非常看重黃永玉的批評:“你心不在戲里,你失去偉大的靈通寶玉,你為勢位所誤!從一個海洋萎縮為一條小溪流?!盵2]如此嚴重的創(chuàng)作困境根源何在?田本相指出曹禺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三次危機,分別源于題材庫存枯竭、創(chuàng)作思想危機和精神衰竭殘廢。[3]張志平則認為,曹禺未寫出“第六部名劇”是一種系統(tǒng)性危機,無論儲備材料、積累經(jīng)驗、體驗生活、模仿范本還是鉆研技巧,都不能接觸此危機。[4]王衛(wèi)平認為,曹禺主觀的劣勢,包括感知、體驗、積累的不足,創(chuàng)作著力點的不善于轉(zhuǎn)換,遷移能力不強,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理障礙以及性格、人格的缺陷都是不能忽略的。[5]這些研究業(yè)已涵蓋了曹禺創(chuàng)作困境的全時間階段與主客觀成因。然而,在這些描述與解釋中,曹禺本人的聲音卻顯得微弱,來自曹禺主體方面的表達,往往局限于一些訪談文章。本文基于《曹禺全集》《沒有說完的話》《曹禺巴金書簡》和近年出版的《曹禺年譜長編》《你和我》等新舊文獻中的大量信件材料,力求層次清晰地闡述,曹禺晚年面對不同關(guān)系的親友,表達創(chuàng)作焦慮的多重模式。具體而言,可以分為面對友人巴金的“掙扎解剖”模式,面對女兒萬昭、萬方、繼女李莉和李如茹的“鞭策寄望”模式,面對妻子李玉茹的“瑣屑紀實”模式;作為三者的對比,還要簡要討論曹禺在創(chuàng)作生活中不感焦慮的一個階段,即1941年前后,與方瑞通信中的“流通轉(zhuǎn)化”模式。

一、“流通轉(zhuǎn)化”:曹禺方瑞通信中的創(chuàng)作靈光

《曹禺年譜長編》和萬方所著《你和我》中,首度披露了數(shù)量可觀的曹禺方瑞通信,共計48節(jié)。除了曹禺落款“二月八日”的一封完整去信外,均為未注明日期的片段式密信。這些信件包含明顯可與《北京人》和《家》對讀的內(nèi)容。

1940年夏,方瑞到達江安,并與曹禺相識。同年秋,曹禺開始創(chuàng)作《北京人》。曹禺承認“我是根據(jù)我死去的愛人方瑞來寫愫方的”[6],曾文清與曹禺、曾思懿與鄭秀的對應關(guān)系也容易推知。在寫作《北京人》的當時,曹禺很自然地將對合法妻子鄭秀的厭煩、憎恨、懼怕等多種感情投射到曾思懿身上。[7]

在此前提下,從曹禺方瑞通信中,可以隱約窺見信件文本與劇作文本相互流通轉(zhuǎn)化的機制。例如:

你的根基是厚的,我一直相信你的力量只是潛伏著。我也相信你不肯使她長久蘊藉在心里,春天到了的時候,你的生命的力量會像山洪沖決了堤一般奔流出來。你是一棵大樹的根芽,你生命內(nèi)藏蓄著松柏的素質(zhì)。說你是一枝幽蘭,那是你的現(xiàn)在。我望見你的將來。[8]126

這非常近似于曾文清與愫方人物小傳中的表述:

早年婚后的生活是寂寞的、麻痹的,偶爾在寂寞的空谷中遇見了一枝幽蘭,心里不期然而有憬悟。

見過她的人第一個印象便是她的“哀靜”。蒼白的臉上恍若一片明凈的秋水,里面瑩然可見幽深藻麗的河床,她的心靈是深深埋著豐富的寶藏的。在心地坦白人的眼前那豐富的寶藏也坦白無余地流露出來,從不加一點修飾。[9]

這封信寫于1941年2月8日以后,此時《北京人》的寫作早已開始,所以無法確定這兩段文字是從劇本流入了信件,還是從信件流入了劇本。然而可以知道的是,當曹禺為曾文清與愫方的人物小傳定稿時,他已經(jīng)以“望見”方瑞“生命的力量”的“心地坦白人”自居了。只是這時他們的戀情處于隱秘階段。曾文清對應著曹禺性格中聰穎醇厚、溫和軟弱的一面,愫方對應方瑞性格中哀靜孤獨、溫厚固執(zhí)的一面,二者都不幸處于曾思懿的壓力之下。實際上,到《北京人》完稿上演的1941年10月,鄭秀的確已經(jīng)知道了這段婚外戀情。[10]261-262然而,曹禺方瑞通信向《北京人》文本的轉(zhuǎn)化,畢竟還不甚清晰。到了1942年的《家》,由于戀情的逐漸明朗,這種轉(zhuǎn)化不僅具有了更為顯著的文本標志,而且產(chǎn)生出更多的人物變體。

1940年11月,曹禺起意改編《家》,并于1942年夏秋間完成。學界一般把《家》中覺新和梅的關(guān)系,投射到曹禺和方瑞身上。更有學者指出,瑞玨就是曹禺于婚姻內(nèi)外的情感痛苦中所幻想的理想鄭秀形象。[11]然而,曹禺和方瑞在《家》中另有一層原型關(guān)系,那就是曹禺與覺慧、方瑞與鳴鳳的對應。已有學者指出,曹禺曾將方瑞來信的內(nèi)容作為臺詞寫進劇本。[12]但是曹禺一人可以對應覺新和覺慧兩個人物,這一點在曹禺與方瑞通信中才有直接的證據(jù):

總之,只過去一段苦日子,各種可能的打擊經(jīng)過以后,我們要把我們的生活好好安排一下,把這段短短的生命充實豐滿,使這一對魂靈都不必在天涯海角各自漂泊?!胂肷系墼炝宋覀兊纳?,叫我們活,真正地活著,而我們是真正地活過,幸福地活過。我們就沒有糟蹋了我們的生命,我們就都是世上無可比擬的驕子。[8]125

可見曹禺并非將此視為一段簡單的戀愛,而是把它當做自己和方瑞重新“活著”的契機來看待的?!都摇分芯哂羞@種品格的,顯然是覺慧而不是覺新,他也反復宣告自己在愛情中“活著”:

覺慧(全身充溢著不可阻塞的生命的力量)我活著,我活著,我在活著!(大叫)鳴鳳![13]202

這樣的生命宣言,在覺新與梅之間受阻,卻自然而然地流淌進覺慧與鳴鳳的愛情體驗中。同時,當曹禺和方瑞隱秘的戀愛逐步明朗,即將向周圍人公開時,曹禺極力鼓勵方瑞:

伯的信要寫的,可憐的譯生,我知道你心里的苦痛是說不出的,你不肯有一絲傷了伯的心。但是世上有一種不可避免的事,任何人也要在它面前低頭,難道伯真舍得你“清操自晶”,在不可及的夢想中過一生?……我盼望伯來,我好當面和他談談,我要把我為你和我的計劃完全講明白。他知道我把你看得多高,多重,我把我的生命寄托在你身上,我沒有猶疑,我不是那樣輕浮的淺嘗輒止的。[8]130-131

無獨有偶,覺慧也認為必須要把他和鳴鳳的戀愛“告訴人”,不能讓鳴鳳活在幻夢中:

覺慧(焦灼地)不,鳴鳳,這樣待下去,太悶了,我不愿意瞞著,我要叫出來,我要喊,我要告訴人。[13]203

由此觀之,《家》相較于《北京人》,以曹禺、方瑞、鄭秀的三角關(guān)系為原型的人物形象,從三個增殖為五個:覺新仍然來自曹禺性格中溫和軟弱的一面;梅亦來自方瑞性格中哀靜溫厚的一面;瑞玨來自曹禺內(nèi)心假想的通情達理的“鄭秀”;而真誠勇敢斗志昂揚的覺慧,和受到鼓勵坦誠表白的鳴鳳,卻源于曹禺和方瑞從隱秘轉(zhuǎn)為明朗的戀愛中,誕生出的嶄新人格品質(zhì)。此時曹禺的態(tài)度明顯“反覺新”而趨于覺慧,在與巴金的通信中,他甚至點明:“我不肯像‘家’中的‘覺新’那樣委屈了自己的生機”[8]97,因而將自己無法在覺新與梅的戲劇情境中實現(xiàn)的愿望,充分灌注到覺慧和鳴鳳之間。

總之,從最新發(fā)表的信件來看,曹禺與方瑞的戀情,從根本上改變了他們的人格品質(zhì)與生活態(tài)度,這一切閃爍著靈光的感性素材,都被當時感覺敏銳、筆致細膩、創(chuàng)造力旺盛的劇作家曹禺,盡可能地轉(zhuǎn)化和投射進了《家》的人物群像當中。他在信件中以靈魂共鳴的愛人身份,真誠懇切地表達愛情的受阻與激蕩,這種充滿戲劇性的書信體寫作,順暢高效地流入同一時期的戲劇文本當中,因而完全有利于其戲劇創(chuàng)作。

二、“掙扎解剖”:曹禺巴金通信中的創(chuàng)作延宕

自從1933年因發(fā)表《雷雨》而結(jié)下友誼以后,曹禺與巴金始終保持著通信聯(lián)絡,例如20世紀40年代曹禺告知巴金自己與方瑞的戀情,60年代巴金曾在日記中記載“家寶來信”等[10]630。本文考察了收錄于《曹禺全集》和刊登于《收獲》雜志的百余封信件,發(fā)現(xiàn)曹禺晚年以作家和摯友身份面對巴金時,其創(chuàng)作焦慮表現(xiàn)得最為強烈,呈現(xiàn)出不斷掙扎、自我解剖,最終歸于無限延宕的表達模式。因而這部分材料構(gòu)成了曹禺晚年創(chuàng)作困境的最直接證詞。從中不僅能窺見曹禺創(chuàng)作焦慮的具體樣態(tài),還能總結(jié)出曹禺的生活經(jīng)驗不再成為其創(chuàng)作源泉的規(guī)律與成因。

曹禺巴金通信中的創(chuàng)作焦慮,首先表現(xiàn)為雙方都高頻率地提及創(chuàng)作問題。巴金坦誠地指出曹禺的問題,“你有很高很高的才,但有一個毛病,怕這怕那,不敢放膽地寫,顧慮太多”。[14]曹禺對此的困窘和掙扎躍然紙上:

在京,還是那樣。開會,寫短文,見外友,實不勝數(shù),總要事漸大,做一件是一件,實不想推托。但寫劇本事未嘗忘;你的話,我總要記住。忽發(fā)奇想,真想寫本小說,作為最后“沖刺”??梢娙绾位钁|!

我也要學學你,寫點東西。也許把《橋》續(xù)寫,也許是寫點與現(xiàn)實有關(guān)的東西,但肚里空空,我將尋找!尋找真能使我噴出熊熊火焰的東西!

我每天清晨起來,若有點精神,總在想點或者寫點東西,不想昏過,想在我最后的幾年中寫出點東西,哪怕是極不像樣子的,也要寫出來。只是拿不準,什么時候可以成形。這遠不如從前你和靳以在幾十年前,約我寫稿子,我寫戲一月一幕,像寫連續(xù)小說似的,按期寄出去,絕不誤期了。[14]

曹禺向巴金坦承自己想要“寫點什么”卻寫不出來,幾乎是每封信必備的程式化動作,他似乎進入了一種思維怪圈,這種癥候因為不間斷的書寫行為而日益強化,無法擺脫。何況,同為高齡作家的巴金仍在噴出“熊熊火焰”,他表示,“我一天就靠動腦筋才活下去。我不曾做到完全擱筆,就得講真話,還要寫文章,而且還要得罪人”。[14]這不能不讓曹禺更感愧疚:

祝賀你,《巴金全集》你編好了,出版了。這是你的畢生的心血。你的愛,你的正義感,你的智慧在《全集》里放出熱情,給人們以溫暖和鼓勵?!移缴罡械降?,是你給朋友的熱與力,你給我以無限。我是多么渺小,不是自卑,是我這一生的懶惰,整日地悠哉悠哉恍惚了八十年。[14]

公平地說,巴金晚年從事的散文寫作,相比曹禺高度成熟的“五大名劇”,難度顯然要低得多。但是在曹禺巴金通信的語境中,能否爭取利用晚年時間繼續(xù)寫作,這不僅關(guān)乎本職工作,更加關(guān)乎與身體疾病作斗爭,重拾和高揚自身的生命力,如曹禺所言,“我勸你寫文章,也是為了保養(yǎng)身體,也是為了治病”[14]。然而,無論戲劇、散文還是小說,自1978年寫出《王昭君》以后,曹禺的成形作品延宕許久,終究一無所得,而他的創(chuàng)作焦慮問題,從1992年通信之后,也終于鮮少再提。

曹禺巴金通信中的曹禺創(chuàng)作焦慮,當然不僅表現(xiàn)在數(shù)量和頻率方面。其實,曹禺非常清楚自己創(chuàng)作困境的根源:材料缺乏,好發(fā)空論,瑣事纏身,懶惰拖延。其中“瑣事纏身”屬于客觀環(huán)境因素,“懶惰拖延”屬于主觀性格因素,一時之間都難以改變?!安牧先狈Α迸c“好發(fā)空論”則關(guān)乎文學寫作本身,前者既指宏觀的寫作題材,也指微觀的感性素材,影響作品內(nèi)容質(zhì)料的豐滿程度;后者以前者為前提,關(guān)系到抽象思維和哲學思想,影響作品的形式結(jié)構(gòu)和主題深度。從信件材料來看,晚年曹禺在日常生活中,并未完全失去感覺的敏銳和靈感的閃光:

我忽然又像成了一個還不會說話,甚至不會走路的嬰兒,縛在搖籃里,被一個大手舉起,一來一往地忽上忽下地擺動著、起伏著,我不能哭,還不知道怎么才是哭,只會呻吟,小貓兒似地哼哼。我恐懼,仿佛又不是什么恐懼,感到莫名其妙的空虛,因為連恐懼、喜悅、痛苦都沒有了。這是什么人呢?是我么?抑或不是我么?[15]477

更不必說深情雋永、富于詩性的“彩色的夢”片段,其實是非常好的戲劇獨白:

睡了一夜,并不安穩(wěn),時醒時夢,仿佛我又回到十二三歲的時候,在樹林里一個人游來走去。當然有樹木,有花,有陽光從樹梢里透下來,甚至聽見各種好聽的鳥鳴,還聞見一片青草的香。我高興,居然要唱,躺在好大好大一片草地上,望著藍天白云,幾乎要笑起來。……沒什么話可說的,就唱一支歌吧。我正要高聲唱出一支世上最美的歌,忽然我怎樣用力,甚至于嘶喊,也沒有聲音,只感到痛,不知什么地方痛,就醒了?!栏?,你曾夢過有顏色的夢么?我昨夜的夢都是彩色的,比最好的電影好得多,因為我身在其中。[15]479-480

單獨審視這些片斷,其質(zhì)量并不亞于曹禺方瑞通信,然而由于晚年生活體驗的逐漸固結(jié),它們不再以叢集的方式連續(xù)出現(xiàn),而是稀少地漂浮在數(shù)量龐大的通信之中,許多時候與上下文內(nèi)容和風格完全割裂,因而不可能涌入虛構(gòu)寫作之中。與此同時,曹禺愈老愈弱的抽象思維,也不足以支撐他花費巨量的時間和精力,將人物形象與故事情節(jié),凝聚在精巧復雜的戲劇結(jié)構(gòu)當中:

他想寫“斗戰(zhàn)勝佛”孫悟空,寫如來,外加一個大學者,而大學者的腦子和心都空空如也。

還想寫一個戲,一個人物叫“膽大”,另一個叫“膽小”,膽大、膽小和神要進行一場對話,想法到此戛然而止。

還有一個《黑店》,有了一張人物表,有他們的性格和各自的身世,還寫出一段文字……

一頁紙的頂端寫著“張好好”三個字,這張好好是個歌女……可除了這一段歌詞再沒有別的。[8]261-262

這是萬方對曹禺晚年創(chuàng)作情形的描述,再次印證了曹禺有力產(chǎn)生、無力綜合他的創(chuàng)作素材。如要轉(zhuǎn)而借助理性的思索,又痛感“到現(xiàn)在,我卻不懂什么叫做人?大約多學一點哲學就好了”[15]479;他對當代社會現(xiàn)實的認知,自己也知道是“拉拉雜雜發(fā)些空議論,也是病中呻吟語”。于是,在無休止的自我懷疑和自我厭憎中,偶然的靈光只能算作“破天荒的奇跡”。[14]

因此,信件材料構(gòu)成了對曹禺創(chuàng)作困境研究的過程性的佐證,曹禺晚年的創(chuàng)作困境,并不僅僅表現(xiàn)為沒有寫出“名劇”這個結(jié)果。他在反復向巴金解剖創(chuàng)作焦慮、創(chuàng)作任務的同時,其實也一直在嘗試繼續(xù)寫作,這些不成規(guī)模的寫作活動,恰恰證明了他創(chuàng)作的“質(zhì)性”并未被徹底摧毀,只是再也無法凝聚為鴻篇巨制。除了虛構(gòu)性創(chuàng)作屢屢失敗之外,曹禺與女兒通信中的創(chuàng)作體悟,也成為他有意無意地表達、轉(zhuǎn)移和緩解創(chuàng)作焦慮的重要方式。

三、“鞭策寄望”:曹禺與女兒通信中的創(chuàng)作體悟

曹禺寫給女兒萬黛、萬昭、萬方、萬歡,繼女李莉、李如茹的信件,部分收錄于李玉茹選編的《沒有說完的話》,部分收錄于《曹禺年譜長編》。這些信件雖然基數(shù)不大,但是由于除萬黛和萬歡外,其余幾個女兒都從事過文學創(chuàng)作工作,所以曹禺與她們的通信,包含了相當豐富的創(chuàng)作體會。例如,1980年萬昭曾打算將《日出》改編為電影劇本,曹禺給出指導:

戲能跳出旅館,分割大段對話,變動結(jié)構(gòu)都應該。我不大主張一定忠實于原作。[10]771

此次修改很見功夫。你們用了心,已經(jīng)有些電影化,但仍感你們舍不得改動劇本。忠于原作,要在精神,不在詞句用了多少。

此劇本應以陳白露為主角?!乃溃皇菫殄X逼的。……因此,我十分贊同你們把方達生與她最后的對話放在最后,放在她死前一刻。那是十分有力的改動的。[16]317-318

可見,曹禺非??释约旱呐f作能在年輕一輩手中有所變動,重新激發(fā)其作品潛在的生命力。此外,對李莉的影視編導工作,以及李如茹的寫作嘗試,他也極力支持。閱讀李莉的《激流》劇本以后,他寫下長信:

有兩點,請注意:一、覺慧的“我控訴”稿件可作為基調(diào),也可作為主題歌,這是“激流”中貫串的情感,它在悲痛場面可用,在有積極興奮場面可用。覺慧是控訴舊社會反人性、反理智的壓迫人、毀來人的代言者。

其二,我以為覺新這個人物不可寫得過于重復?!豢梢晃秾懰欠N憂郁、妥協(xié),以至于害了人又害了自己的那種怯弱、糊涂,寫到使人不可忍耐的地步。覺新這個人物寫得十分真實,但劇本要有變化,要有突變。[16]341-344

對李如茹的“戲劇片斷”、劇本和理論寫作,則更加輕松明快地表示鼓勵。

當自己的戲劇創(chuàng)作已“無力回天”之時,曹禺將大半生積累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悉數(shù)傾注到女兒們身上。在諸女之間,萬方的文學創(chuàng)作事業(yè)最得曹禺牽掛,因其不僅在創(chuàng)作風格上與父親接近,更加遺傳了其父的性格特征。細讀曹禺與萬方的通信可知,他對萬方的鞭策之情顯然不同于其他時候心平氣和的“經(jīng)驗傳授”,而是更深層次地觸及人性弱點與現(xiàn)實風險,這些弱點與風險不僅僅指向萬方,更以血緣紐帶為基點反照回自身:

千萬不要犯錯誤,多向領(lǐng)導與群眾聽取意見,這是年老的父親的話,我也知道這是保守的,不成大事,但我真愁你如何寫下去。你真能寫出不犯錯誤的劇本么?我擔心極了。[10]672

當萬方以創(chuàng)作為志業(yè)之后,曹禺更是時刻耳提面命:

不怕改!不怕兩三遍地改,十幾遍地改?!托耘c韌性,百折不回的精神對你萬分需要!我相信你的才華,但你一定要不怕折磨!“大器晚成!”萬不喪氣。偶有挫折,便感到一無是處,自己一生都完了!這是軟弱的人,沒有出息的人的軟弱表現(xiàn)。[10]672

無論是對“犯錯誤”的恐懼,對“耐性、韌性”“苦干”與“勇氣”的呼吁,還是對“軟弱”“浮、不重”的批評,都應看作曹禺在向自己的內(nèi)心發(fā)出呼告,因為他所擔憂的萬方可能在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的問題,正與他自己的性格弱點和人生經(jīng)歷若合符節(jié)。正是因為曹禺深知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已經(jīng)遇到絕大的困難,所以才將希望寄托在年富力強、才氣充沛的萬方身上。對于“作家曹禺”而言,這是萬分無奈之舉;然而對于“父親曹禺”而言,這又帶來了極大的寬慰。曹禺與女兒的通信中,“作家”身份和創(chuàng)作焦慮,不再構(gòu)成同輩作家的對比,而是構(gòu)成后輩作家的源頭與鏡像,它通過有意無意之間卸載到女兒們身上而有所緩解。

四、“瑣屑紀實”:曹禺李玉茹通信中的創(chuàng)作嬗變

曹禺晚年公開寫作的匱乏背后,還存在著數(shù)量可觀的私人寫作,正是在這些書信、日記、手稿乃至“紙條”提供的私密語境中,他仍在維持其寫作活動。此時,飽受焦慮的“作家曹禺”近乎消失,沉浸于日?,嵭嫉牟茇救耍炊幼匀绲赝瓿闪颂摌?gòu)性創(chuàng)作向紀實性創(chuàng)作的嬗變。曹禺巴金通信已是一種相對私人的寫作,然而這些信件還是容易進入個人文集、文學期刊等公共傳播媒介。相比之下,曹禺與妻子李玉茹的通信,數(shù)量相當龐大,在目前可見的曹禺通信中占比最多;更重要的是,這些信件的情感語境最為私密,從未得到與《曹禺全集》和《收獲》雜志同等程度的關(guān)注。

曹禺與李玉茹的通信很少提及創(chuàng)作問題,這里的“不表達”也是一種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百余封信件中僅有兩處,其中一處還是因為收到了巴金來信。其余多數(shù)時候的信件,都充滿了生活瑣屑的鋪陳。“懶于”公開寫作的曹禺,在向妻子匯報飲食起居細節(jié)時,卻不厭其詳,絲毫不懶:

二十七下午我與小白到小方子家,她準備羊肉片涮鍋子,肉足有二十斤。小蓬蓬吃兩斤,小白也吃了兩斤,我肉不可多吃,吃了粉絲、拌粉皮、真正北京燒餅。我嘗了一點豆腐,奇怪,一點也不覺得好吃了。還有拌雞絲,相當豐富,滿滿一桌子菜。她們服侍我,我真成了老太爺,只連說可惜媽媽不在北京。[16]92

另有一些生活趣事:

因為天天望信,恨不得一天收到你二十四小時的信。得到信后,我看了一段,就放在信封里,小白問:“怎么了?”“我不能都看,要留著一會兒再看??赐炅耍痪蜎]有了么?”小白都笑了。我加意沉著,上午看了一頁,午睡后,接著再看,今天再慢慢一遍一遍地看。[16]137

有萬偉,就是那個基督教的狂人、我的侄孫。他從前告小白把佛教的書都拿開,別給我看,還找一個教婆,來勸我向上帝祈禱,而且拿出祈禱文,要我照著念,我沒有理她。這次我告訴萬偉,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決不相信基督教。他說你是我叔祖父,你病了,我來看你,此后,還要來看你。[16]247

與曹禺的戲劇創(chuàng)作相比,很難說這些內(nèi)容具有多高的審美價值。然而其取材之務實、抒情之真誠、用筆之閑趣,至少超越了不少公開發(fā)表、立意草率、文筆粗糲的虛應故事。這說明曹禺在與家人親切對話的語境中,實際上是“安于”不再進行虛構(gòu)性寫作的現(xiàn)狀的。在這樣的時刻,他的寫作活動悄然發(fā)生了由虛構(gòu)到紀實的嬗變——不妨認為這些充滿日常經(jīng)驗和生活情調(diào)的通信接近于散文。

此外,曹禺李玉茹通信中,還包含極少數(shù)溢出常規(guī)、激情迸發(fā)的詩性表達:

“他總在溫柔的想著你/懷念你,如春水灌進蘭花、荷花、菊花/的根,滲入土壤,滋養(yǎng),催開,怒放/一朵朵艷麗的花,燦爛的花/香的花,有知覺的花,微微顫動的花/夜露浸濕的花/還有那沁入人靈魂的桂花/小得像一叢叢嫩黃的珍珠/那每棵嫩黃香甜的珍珠,也在喚著你!——/醒醒吧!不要藏在好夢里,虛幻的夢/騙與謊,阿諛與媚笑/織成的夢![16]76-77

這是一首長詩中截取的一小段,于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思念之情中摻入意識流成分,仿佛從紀實性寫作滑向虛構(gòu)性寫作的細微蹤跡。不過,同李玉茹的婚姻生活畢竟缺少戲劇性因素,如此熱烈的情感流瀉也就止步于此。與此類似的,還有曹禺寫給早已逝世的生母的長詩:

母親,我的母親!/我七十四歲了/你才十九歲!我的小母親/生下我,像未開的花,難產(chǎn),死了/我沒見過你,只看到一張相片/你坐著,一個小姑娘,發(fā)亮的眼睛,一雙小腳/然而照片也丟失了,我只在朦朧記憶中看見你的幻影

媽,你短短的生命,少受許多苦/可我情愿你受一些苦,明白這個世界/雖然你還是那樣苦念著我/對我微笑,我還是你心里那個呱呱墜地的小心心/你就這樣想念我吧,我的媽媽/七十四歲的老頭,叫“媽”,想叫醒他小小的母親。[8]286-289

對母親妻子直抒胸臆的呼喚,是最純出自然而缺少戲劇性的事件,但其中埋藏著豐富的情感顫動和審美意蘊,如今依然令人動容。的確,此時的曹禺再也寫不出一部杰出的劇本,然而這些數(shù)量不可小覷、質(zhì)量亦超過“應景文章”的寫作產(chǎn)物,至少作為文學史、生活史的重要材料,應該進入資料編纂和學術(shù)研究的視野。因為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生涯,并不僅僅呈現(xiàn)為整飭精良的文學作品,更應呈現(xiàn)為平凡流動的生活歷程。與李玉茹的通信提示著,曹禺晚年寫作的重心轉(zhuǎn)移和形態(tài)嬗變,或許也是面對難以撼動的“創(chuàng)作焦慮”時,無意之中旁逸斜出的特殊表達模式。

信件材料是曹禺晚年陷入創(chuàng)作焦慮、困窘乃至病態(tài)的指示針。如果說以往研究,已經(jīng)從主客觀兩方面,完成了關(guān)于“曹禺創(chuàng)作困境根源”的邏輯推斷,那么本文就是將這一困境充分具象化和語境化,揭示出它在作家的主體性方面,總是隨著身份關(guān)系和生活情境的轉(zhuǎn)移而變化的的現(xiàn)象綜合。曹禺在信件材料中,展示出了極為豐富的側(cè)面,除了作為“作家”的自我,還有作為“丈夫”“父親”“友人”的自我?!白骷易晕摇痹诿鎸?chuàng)作困境時,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一種道德性的緊張;而“親友自我”卻相對放松,即使在沒有創(chuàng)作出成形作品的時期,也仍然閃動著感覺性和經(jīng)驗性的可能,無論是早年信件流通轉(zhuǎn)化為劇作文本,還是晚年信件朝向紀實性寫作的嬗變,都是研究曹禺創(chuàng)作問題時不容忽略的具體表征。因此,以往研究指出的諸多原因,往往是在不同時間,以不同機制,作用于“創(chuàng)作焦慮”這一動態(tài)現(xiàn)象的不同層面。通過收集整理信件中的直接證據(jù),曹禺的創(chuàng)作困境與創(chuàng)作焦慮,具備了更加清晰生動的面相。

猜你喜歡
曹禺巴金信件
巴金在三八線上(外四篇)
My Vacation
一生
曹禺與中國莎士比亞研究會成立始末
曹禺與一出沒有魯大海的《雷雨》
從《日出》看曹禺怎樣處理戲劇結(jié)構(gòu)的矛盾
小巴金“認錯”
向巴金學習講真話
有獎問答
曹禺三下“雞毛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