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相堯
師父屬虎,按照我們當?shù)貞T稱虛歲的習俗,而今已過八十五了。作為他唯一的徒弟,想為他寫點東西的念頭正與日俱增。
因了某些原因,我到春暉報到,已是1994年8月31日的下午了。校長向我簡單交代了幾句工作后,就匆匆?guī)胰チ艘言陂_會的報告廳。我貼在校長身后,想努力躲開新同事們齊刷刷打量我的目光。終于走到了后排一位老教師的身旁,校長轉(zhuǎn)過身來,向我輕聲介紹說:“這位是吳老師,學校已拜托他當你的師父,今后你要多向他請教……”
后來我才知道,吳老師是一向不肯收徒的。他也時常在辦公室當著大家的面對我說:“老教師幫助新教師,新教師請教老教師,這本來都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搞什么一對一的師徒結(jié)對呢?這不反而不利于你們年輕人博采眾長嗎?我們組的這些教師都各有所長,個個都是你的師父,你也應(yīng)該多向他們好好學習?!彼?jīng)常向我介紹組內(nèi)各位老師的優(yōu)長,又常常催促我多去聽聽他們的課。
師父不時也會來聽我的課。課后總會指出不少毛病,并揭出潛在的病根,然后又為我指明根治的路徑。就連某個字的讀音、筆順之類的瑕疵也都不容我隨便。他說,因為這些本來就是一個語文老師最最起碼的基本功。也難怪他總是說聽課比他自己上課還累。
吳老師已半百有余,自己的工作量也不輕,經(jīng)常跟班聽課太累,但不聽課又怎么指導?他于是想出了一個自以為輕松的辦法,規(guī)定我必須將每堂課的教案提前一天交給他審閱。但事后才發(fā)現(xiàn),其實也并不輕松,因為教材的把控、課堂的設(shè)計、板書的呈現(xiàn)等等,他都得反復斟酌。好在有了他如此嚴苛的把關(guān),走進課堂我就底氣十足了。
漸漸地,同事們開始夸贊我的課堂,我也對自己的課堂有了自信。然而,吳老師卻讓我在正自信的時候又多了幾分應(yīng)有的自知。
當我為課堂上的激情澎湃自鳴得意時,吳老師卻說,有激情是好事,但整堂課都是激情,就突不出重點了,還會使學生產(chǎn)生聽覺疲勞。講課的語音要有輕有重,語速要有緩有急,抑揚頓挫才是課堂語言的藝術(shù)。
當我為五彩斑斕的板書喜形于色時,吳老師卻說,板書必須以白筆為主,那些要引起學生注意的地方才偶爾用點彩筆。滿黑板的彩筆,五顏六色,還怎么能突出重點?
當我在課堂上冒出幾句土話而課后又辯解說那是因為普通話的表現(xiàn)力不足時,吳老師卻說,不是普通話的表現(xiàn)力不足,而是我書面表達能力不夠。
當我在分析課文時頻發(fā)“這里寫得多好呀”之類的贊美時,吳老師卻說,真正的分析,必須給學生講清“這里”的“好”究竟好在哪里。見學生之所未曾見,發(fā)學生之所不能發(fā),這樣才會給學生啟迪。
記得當時教材中有一則作文題,材料出自《莊子》《新論》兩部古籍,文字艱澀難懂,必須查閱相關(guān)的文獻資料,想想都有點費時勞神。作文題目多得是,何苦鉆進故紙堆?我于是決定將這個作文題廢了。但師父的目光似已洞穿了我內(nèi)心的虛弱,他盯著這個作文題不放,逼得我只能去圖書館找來資料啃讀。終于,我讀懂了材料的寓意,讀出了編者的用意,也讀透了師父的深意。
1997年參加區(qū)里的優(yōu)質(zhì)課比賽,最后一次試教后,組內(nèi)有些老師對我表達了較大的擔憂,認為我的上法雖屬創(chuàng)新卻很冒險。第二天上午就要去比賽,時間已緊迫到以小時計,要不要采納組內(nèi)老師的意見?如果采納就意味著要推倒重來,怎么辦?就寢的鈴聲早已響過,校園已開啟了睡眠模式。吳老師叩開了我宿舍的門,斬釘截鐵道:“改變方案!”說完便在書桌旁坐定,指導我在最大限度利用原先方案的基礎(chǔ)上巧妙地設(shè)計出了新方案。燈下,師父在領(lǐng)唱;窗外,秋蟲在和鳴。我知道,師父原本從不熬夜。
我的課,從區(qū)里上到了市里,從優(yōu)質(zhì)課到示范課、觀摩課,講臺成了我的舞臺。
正當我為此飄飄然時,又是師父的一席話將我拉回了靜默的書桌。他說:“語文老師的境界有三重,第一重當然是站穩(wěn)講臺上好課,第二重則是立足教壇搞教研,第三重則為涉獵文壇搞創(chuàng)作。教而不研則淺,教研一塊應(yīng)成為你努力的第二重境界?!?/p>
之后,他經(jīng)常拿出自己發(fā)表的論文,指導我如何寫出教學論文。從此,我也將備課、教學過程中碰到的好問題及時記錄,認真研究,寫成文章,投寄刊物。終于,我的那些小文章竟也陸續(xù)登上了報刊。吳老師又不時拿出他自己發(fā)表的詩歌、隨筆、小說之類,勉勵我也搞點文學創(chuàng)作,他說一個語文老師不寫作,就如一個游泳教練不下水。當我也將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寫成“力作”并見諸報刊的那一刻,吳老師笑道:“夏丏尊、朱自清、豐子愷、朱光潛這些春暉老前輩的名氣,不在他們的課堂,而在他們的文章,文章才是千古事哪!”
師父眉清目秀,卻有著一股子倔脾氣。
當年電視劇《圍城》的攝制組來我們春暉取景,要就地找?guī)讉€群眾演員,導演一眼就相中了師父,要他飾演劇中的一名大學教授。師父欣然應(yīng)允,載譽而歸。自此,師父似乎就成了我們春暉的形象代言人,但凡要在媒體上露個臉講幾句的,學??偸俏蓞抢蠋煶鲧R。有一回浙江電視臺來我校攝制一檔節(jié)目,學校照例請吳老師出鏡。他認真擬寫了發(fā)言稿,一有空就在辦公室里反復背他的臺詞,準備在電視上為一線教師說幾句心里話。拍攝那天,攝制組卻拿出了他們事先寫好的稿子,叫吳老師照著稿子念。吳老師看了看稿子,婉拒而歸,他說自己絕不能對著鏡頭說那些違心話。
新校長高瞻遠矚,為了以弱勝強,他在那年的高二文理分班工作會議上做出了戰(zhàn)略部署:“基于本屆學生的實際,兩年后的高考中,我校要出狀元特別是理科狀元相當困難,所以,各班主任務(wù)必要從學校的大局出發(fā),盡量動員班里的尖子生填報文科,若能組建起一個有一定規(guī)模的文科尖子生團隊,那么,兩年后我們奪得文科狀元的幾率就會大大增加。田忌賽馬的道理大家懂吧……”
吳老師班就有好幾棵文理兼擅的苗子,學校給他下達了指令,務(wù)必讓這些苗子盡量都填報文科??蓞抢蠋煹木笃庥址噶?,說:“學生是來學校求學的,不是來為學校爭狀元的。讀文讀理,事關(guān)學生的一生,我們不能為了學校一時的虛名而去貽誤學生的一生?!苯Y(jié)果,他班那幾棵想讀理科的苗子都如愿以償。
新校長銳意革新,將原有的學生成績報告單中的“學期總評成績”欄改成了班級和年段名次欄,說這樣才可清晰地呈現(xiàn)學生在班級年段的真實位次。吳老師又唱反調(diào)了,他說總評成績雖非真實的考試成績,但卻是對一個學生一學期以來學習狀態(tài)的總體評價,特別是對那些考試排名靠后但平時學習刻苦的學生,教師更能通過這個總評成績來給予他們必要的肯定與鼓勵,其特有的評價作用無可替代,而改成赤裸裸的班級年段名次,對這類學生的傷害會很大。
有人勸吳老師別太較真,學校是校長負責,又不是你老吳負責,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必為了這點小事傷了新校長的銳氣。但吳老師卻堅稱這絕不是小事,是關(guān)乎每個學生健康成長的大事。成績單終于被重新印制了,但總評成績欄還是沒有恢復,不過班級和年段名次欄也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班級和年段的平均分欄。事情總算以這種折衷的方式了結(jié)。
新校長大刀闊斧,打算將老教學樓拆除重建。才用了不到20年的好端端的房子就要被拆建,大家都很惋惜。然而,主管部門都已出具危房認定書了,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吳老師又發(fā)聲了,揚言要去狀告當年的建筑社,追究他們造出這種短命工程的法律責任。大家勸他,當年的建筑社早都改制了,還能到哪里去找。吳老師倒淡定:“找不著建筑社不要緊,監(jiān)理驗收部門總還在的吧,如此短命的房子當年是怎么通過驗收的?我告他們失職瀆職去?!?/p>
拆建工程終因資金不足而一拖再拖并終于蛻變成了重新裝修,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蛻變的根源不在資金而在吳老師的那番言論,因為真要較起真來,事態(tài)會怎么發(fā)展誰又能預(yù)料?如今,承載著學校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歷史的老教學樓裝修一新,儼然成了學校的標志性建筑。
此刻,心中又浮現(xiàn)起當年聽師父給高一新生作自我介紹的場景:“環(huán)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歐陽修筆下的安徽滁州,就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叫吳實仁,吳越的吳,實在的實,仁義的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