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麗

一

每天凌晨五點(diǎn)就守在小區(qū)站點(diǎn)上，等市政清運(yùn)車將垃圾運(yùn)走，再將每棟樓前的垃圾桶倒干凈。邢陽干完這些活兒，曙色變薄變淡，暢和園才開始蘇醒，最先是幾只鳥雀從高樓排風(fēng)煙道里飛出，落在小區(qū)僅有的幾棵老榆樹上“嘰喳”著，急促之聲像是商量著要去哪里討生活，接著樓房窗子推開，單元門打開，晨練的、逛早市的、上學(xué)的、上班打工的，行色匆匆的，步態(tài)悠閑的……

“早啊，邢師傅！”剛從北區(qū)一號樓走出的韓老師大聲跟邢陽打招呼，同時將兩只手在身體各部位拍打，又依次按摩花白的頭發(fā)、耳朵、面頰、鼻翼……面容和聲音都是睡眠充足之后的怡然爽朗，可不像上了七十的老人。還是城里人會保養(yǎng)，邢陽覺得韓老師健康得像個中年人哩。邢陽停下手里活兒，躬著身體，回答：“韓老師好！夜里可睡得好？去早市?。磕呗c(diǎn)——”。

八點(diǎn)，邢陽在門口小攤上吃罷早飯又回到站點(diǎn)。北區(qū)六棟多層，南區(qū)四棟高層，東南花園區(qū)十二幢獨(dú)立的小洋房，一共有六十四只垃圾桶，每只桶裝滿，一天下來上千斤，邢陽計算得清。如果活兒少大半天收拾得差不多，省出時間是自己的，活兒多時忙一天也不得閑。在暢和園快四年了，從最初的“外來戶”“盲流”，到現(xiàn)在，邢陽覺得自己也是園區(qū)里重要的成員?；顑弘m不起眼，但凡稍有耽擱，垃圾四溢，臭氣熏天，小區(qū)居民就會投訴。除外，他在暢和園贏得了“邢師傅”的名號，“邢師傅，我家馬桶堵了，幫忙修一下?！薄靶蠋煾担壹宜芘芩?！”“邢師傅，看看我家怎么沒電了？”“邢師傅，到大門口看看我的快遞到了沒？”“邢師傅，搭把手，把這個拎上樓……”這些活兒偶爾有報酬，大多是白幫忙，邢陽并不計較，他覺得自己一個鄉(xiāng)下人能在城里生活下去已經(jīng)不易，所以他格外珍視別人叫他一聲“邢師傅”。

上午，高樓縫隙里撒下不多的光線，勻出幾縷照進(jìn)了擠在角落里的垃圾站。腐爛的飯菜水果、長了蟲的米面、嬰兒紙尿褲、沾滿口水的煙蒂、廢棄的稿紙、成團(tuán)的人畜毛發(fā)、動物尸體，在里面挑出啤酒瓶、飲料瓶、易拉罐、報紙、紙箱、廢銅爛鐵，再分出有毒害的廢電池、廢油漆、熒光燈管、過期藥品……偶爾會有一些收獲，一雙牛皮靴子，高幫帶絨，一側(cè)有點(diǎn)開裂，大小正合腳；一只“熊貓牌”收錄機(jī)，換上電池后能收到交通臺、情感熱線，還能聽到老家的戲，讓他干活時不寂寞。他還撿到過一只精美的禮品盒，裝著彩色石頭和羽毛做的手串、一只能聽到濤聲的海螺、幾張過期的車票、電影票，幾封信札和卡片，上面寫著“陳美娟收”，能看出這些屬于一個女孩的愛情信物。丟棄一段感情不容易，他幸好將盒子放在角落里舍不得扔，兩天后真有個叫美娟的女孩紅腫著眼睛將它要了回去。

并不是好物件就有人珍惜，比如這個看上去嶄新的床，被拆成幾部分，丟在花園區(qū)垃圾桶旁邊。上好的木料，明亮的油漆下面露出木質(zhì)本來的紋路，床頭裝飾著渦旋狀的雕花，一起被扔出來了的還有個厚厚的乳膠床墊。邢陽知道這張床的價值，雖然他現(xiàn)在只是個蓬頭垢面收垃圾的，但在這以前，他手好時是一名技術(shù)過硬的裝潢木工，在公司木工組兄弟們都叫他“邢頭”或“邢工”。

下午，收廢品的老曲開著“三蹦子”來了，因為中風(fēng)留下了歪嘴的毛病，一條腿不利索。跟在副駕座上的哈巴狗是他撿來的，看默契程度像跟了他許多年，也是一副爆牙突嘴的面孔，臟兮兮的身上套著件截去袖子的紅毛衣。邢陽看著心里暗笑這一人一犬像從馬戲班跑出來的，就差個敲鑼吆喝的角兒。老曲一邊用那只不利落的腳下狠勁地跺塑料瓶一邊數(shù)數(shù)，數(shù)一個漏一個。邢陽將捆好的廢紙撂秤上，老曲扒拉著秤砣說，使、使了水了？這、這么重？邢陽說你說多少就給多少吧，別埋汰人！一個舊電腦，老曲說這玩意兒不值錢，還不及舊電表里的銅線圈值錢。老曲翻三揀四，提起一只鞋看了鞋里鞋面，伸手摸出幾粒老鼠屎，又扔回垃圾堆，囑咐邢陽如果有舊衣服千萬記得掏掏兜。

“晨光小區(qū)劉麻子，”他望望四周，神秘地說，“知道吧？前兩天從一件舊衣服里掏出個金戒指，還鑲著塊豆大的綠石頭！”

“那不還了人家！”

“還、還啥？衣服扔在垃圾桶你曉得哪、哪個的？睜大眼睛仔細(xì)點(diǎn)，搞不好咱也能發(fā)一筆橫財?！崩锨蝗恢噶私锹淅锎蠼獍藟K的床，兩眼放光：“這個也不要了？一百塊錢，一百，我拉——走——，省、省得你費(fèi)事！”

邢陽說：“這個不賣?！?/p>

“不賣？為啥？”他走過去，敲了敲床頭的木頭，“扔、扔出來就不是個好物件，肯定染了、染了晦氣，呸！一百二？不收你運(yùn)費(fèi)就不錯了，留、留下做啥用？”老曲一著急嘴角像螃蟹似的溢出一堆白沫。

聽著他啰嗦，穿紅毛衣的小狗“汪”了一聲從座上跳下來，圍著床繞圈，蹺起腿準(zhǔn)備撒泡尿，邢陽拎著空瓶子扔過去，吼道：“去，去，說了不賣！”

晚些時，邢陽將垃圾房歸置利落準(zhǔn)備離開，又若有所思地瞧了會兒立在角落里與周圍一切格格不入的床，他想起了睡過這張床的短命女人，幽暗中漆色厚實(shí)的紅木床頭泛出幾片水波一樣的光澤，像映了個人影似的晃動了一下。邢陽一驚，定睛凝神發(fā)現(xiàn)啥也沒有，他搖頭嘲笑自己膽小，轉(zhuǎn)身將垃圾站鎖好，不放心似的拽了拽鎖。

二

邢陽租住的地方是南區(qū)一間地下室，朝外有個小氣窗，偶爾能看見過往行人的腳。室內(nèi)生了一只煤火爐，鐵皮煙囪也從小窗探出去。大小有個十來平米，角落里一張桌，幾只箱子，自然都是撿來的，還有幾只木箱拼成的“床”。

他捅開爐火，烤烤僵硬的手，活動過腫脹疼痛的指頭，燒上水，等著水開下面吃，也盼望著陰冷的屋子快些暖和起來。往常這會兒，他把舊電視敲出人影或打開收錄機(jī)聽新聞，聽家鄉(xiāng)戲，今天沒什么心情。他四處張望，發(fā)現(xiàn)“黑子”沒有來，門洞邊小碗里菜湯泡飯還在，有幾日沒見它了。“黑子”是只黑色流浪貓，是他剛來小區(qū)時遇到的，半夜在地下室窗前叫，打開窗子鉆了進(jìn)來，只見它尾巴少了一截，耳朵也撕開了口子，身上粘了泥巴和血跡，像個剛打完架的熊孩子。邢陽給它吃的喝的，還起了個名，后來它經(jīng)常來，也經(jīng)常離開，一走就是十天半月，邢陽就在門下開個洞，屋里備些食物，它也越來越放肆，有時大模大樣住幾天，有時吃了喝了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消失。邢陽覺得這很好，要說他真正羨慕過誰，就數(shù)《西游記》里的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石猴子”，在這世上互不相欠兩不牽掛，天地之間來去自由的。

火苗一會兒歡騰一會兒瞌睡，屋子有了溫?zé)?，邢陽把飯扒入胃里，困乏難支和衣躺下了。這些日子他心里不踏實(shí)，甚至有些焦躁，身體翻騰了幾個來回，始終沒有瞌睡，從頭上窗子望出去，對面樓房燈光依次熄滅，冰冷的月光下小區(qū)像陷入靜默的林地，又像潛入水底的巨型輪船，高大怪異的影子長長短短，深深淺淺，整個世界仿佛換了一副和白天迥異的面孔。和村莊也不一樣，沒有澄黃的圓月和深夜的犬吠，也沒有土地和莊稼在深夜里散發(fā)出的睡意。這種時候，邢陽會陷入恍惚，醒時也像夢中，夢里又被驚醒，一時間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為什么蝸居在一座城市的地下室里？為什么像個流浪人睡在幾只又冷又硬的木箱子上？離開家鄉(xiāng)外出打工這幾年里，命運(yùn)像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遭，讓人暈頭轉(zhuǎn)向，不知所措。

“這是個發(fā)展變化的快節(jié)奏時代！”他聽收音機(jī)和電視機(jī)上都這樣說。那些平地而起的樓房和廠房林立的工地似乎都在佐證什么叫作“日新月異”，瞬間建起的港口、道路、橋梁、隧道，都是為了誘惑人們不斷地奔向遠(yuǎn)方。遠(yuǎn)處不提，就說暢和園，原本是個有七十年歷史的五金廠，成片的廠區(qū)、家屬區(qū)，還有學(xué)校，被范朝暉的廣大公司收購后瞬間變成了住宅區(qū)。這也是他離開家鄉(xiāng)跟著范總進(jìn)城建成的第一個項目，拆舊房、支模板、搭架子、綁鋼筋、安門窗……魔術(shù)一樣，磚塊水泥搭成了一棟棟房子，高層、電梯房、別墅區(qū)，接著是泰和園、盛和園、誠和園，一個接一個，拆舊建新，從無到有。在這一點(diǎn)上范總說得不假，城里的房蓋不完，新房起來，舊房就得拆，就像地里舊莊稼割了種新莊稼一個道理。雖然身處其中，仍然感到不可思議呀！邢陽打了個呵欠，困倦的眼睛滲出淚水，他抽出一只壓麻的胳膊，身體下面“吱吱”作響。“黑子”一不在，老鼠就翻天了，它們偷食物、啃噬木箱和報紙、做窩，繁殖出一窩一窩粉色的崽兒，他又使勁兒翻個身，伸出另一只胳膊……白橋村的黃昏像村口通往外界的路一樣漫長，混著炊煙的空氣溫暖得總讓人容易困乏。一家人在院子里圍在一張矮桌上吃晚飯，看不清桌上的飯菜，只見媳婦懷里抱著剛長出一截牙齒的女兒朵朵，老母親正將一筷子飯送到對面孫子軍軍的嘴里，一邊喂一邊哄孫子多吃點(diǎn)長高點(diǎn)。娘灰白如麻的頭發(fā)遮著大半張臉，他叫了一聲“娘”，娘就抬頭看他，眼睛里滿是關(guān)切的詢問。突然娘的身影退進(jìn)后面沼澤似的陰影，一點(diǎn)點(diǎn)吞沒了，連同周圍的人，連同那張桌子都不見了。他使勁伸出手要拉住什么，一陣撕扯的痛……他痛醒了，有人起夜正在用衛(wèi)生間，“嘩啦啦”頭頂?shù)南滤茉谏钜估锱叵瑺t火也熄了，冷意滲入，邢陽把被子拉上頭頂，想著那個可怕的夢，想著地面疊起的27層的高樓，每一層里都有人，他們或睡或醒，在這樣孤獨(dú)的夜里，在夢里夢外找尋著什么……

三

次日半晌，北區(qū)韓老師打電話叫他去修下水。韓老師、王老師夫妻倆都是老廠子校的退休老師，七十多了，有一個獨(dú)生子在外地工作，家里沒人照顧。韓老師看上去身體還算硬朗，一副學(xué)究模樣，對家務(wù)活兒一竅不通。王老師有風(fēng)濕病，行動不便，出門都得靠輪椅。“您好呀，邢師傅！”韓老師每次在電話那頭說“您好”，接電話的邢陽就會下意識地挺挺身體，畢竟很少有人如此客氣，但他也能聽出對方的口吻是真誠的，甚至“邢師傅”這個名號也是韓老師在小區(qū)叫開的。韓老師的這份尊重不只是邢陽用勤勞換來的，也是他用人品換來的。有一回，王老師將一包舊衣服當(dāng)垃圾交給邢陽，邢陽發(fā)現(xiàn)里面有個黨費(fèi)證，證里還夾著幾百元現(xiàn)金。物歸原主時，韓老師大為感動，為了這個黨費(fèi)證，家里角角落落、墻磚地縫都被他尋了好幾回。

暢和園北區(qū)曾是舊廠的家屬區(qū)，開發(fā)商拆舊換新，唯獨(dú)一號遲遲沒有拿下。北區(qū)一號樓算是廠里創(chuàng)業(yè)之初的建筑，上面是住家戶下面是倉房，期間翻修過幾次。有的老職工在這里住過兩代人，他們算是舊廠的開拓者和繼承者，自然無法接收廠子被開發(fā)商吞食的現(xiàn)實(shí)，老鄰居也不愿意被拆得七零八落。如今四周全是新樓，北區(qū)一號像個衣衫襤褸、茍延殘喘的老人，擠在貴氣逼人的富人堆里。韓老師就住在這里。建筑老舊，管道淤堵也成了常事，好在邢陽總能手到“病除”。這回除了疏通管道，他順手將王老師的輪椅檢查加固了一番，接下來就洗手喝茶。干完活兒，韓老師留他喝茶，每逢此時，邢陽內(nèi)心雀躍得像個孩子，舉止卻愈發(fā)規(guī)矩得像個學(xué)生。他端坐在書桌一側(cè)，一雙大手在并攏的腿上反復(fù)擦拭，認(rèn)真地看著韓老師的一招一式。

別看樓房破舊，韓老師的“陋室”別有洞天。面積不大的客廳直接改成了書房，原來陽臺的部分被一張大桌子占去，桌上遍置筆墨紙硯，窗邊一個兩層花架，幾只青花瓷盆分別種了水仙、文竹和紫珠草，文竹養(yǎng)成了一團(tuán)綠云，水仙微微炸出黃蕊，半含半吐散發(fā)清香，剩余的墻面都是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臅?。屋里除了花香，又混了茶香、墨香，還有淡淡的草藥味，引人猜想所謂的“書香”便是這個味道。韓老師清出書桌一角，端出個古色茶托，拿出自己專用的紫砂壺、學(xué)生新送的普洱，將茶葉碎開聞了聞，倒進(jìn)燙好的壺里，一邊沖水一邊給他講著各種茶葉的不同，紅茶、綠茶，發(fā)酵的、半發(fā)酵的，教他如何品茶，比如這款普洱最好用山泉水。以前韓老師腿腳好時大早上會去郊外山上取水，現(xiàn)在只好用瓶裝礦泉水，這款茶葉耐沖，水的溫度應(yīng)該在90度以上，茶水入口先苦澀后甘甜……邢陽聽得仔細(xì)，又打量茶壺，聽韓老師介紹這叫竹節(jié)壺，從壺蓋到壺身如三節(jié)竹子，壺身上刻飾的竹葉栩栩如生，壺把和壺嘴像竹紐自然盤曲，茶杯也是一節(jié)竹筒的樣子，捧在手里細(xì)潤溫暖，他一時分不清茶好茶壞，關(guān)鍵是這些復(fù)雜的過程和韓老師的講解讓他入迷。湛湛一杯，飄出淡淡霧氣，邢陽急著往口中送，韓老師囑咐，慢些了，慢些，讓茶水在口中停留片刻，邢陽越發(fā)慌亂，差點(diǎn)嗆出一口。喝罷一盞待續(xù)水的工夫，邢陽眼睛又瞥向韓老師的書架、書桌。韓老師喜歡寫寫畫畫，按他自己的說法寫得不夠好畫得也一般，只算是修身養(yǎng)性，等邢陽回老家時一定給他畫一張，他知道邢陽是外地來打工的，現(xiàn)在住地下室。桌子上擺著韓老師剛寫完的字，一個個墨漆發(fā)亮如同一塊塊丑陋的石頭，真看不出好看，甚至還有些丑陋。

“啥時候回家？又快過年了。我答應(yīng)給你畫一幅，你想好要啥沒？”韓老師往水杯里注了熱茶，又把杯底擦凈遞給邢陽。邢陽接過茶憨憨地笑笨笨地說，“啥都行，哪還有啥挑的？”

“我十八歲離開老家，求學(xué)，工作，后來再也沒回去過，老家也沒誰了……故鄉(xiāng)雖然近在眼前，卻不是想回就能回的?！崩先擞行┌肮湃嗽疲喝搜月淙帐翘煅?，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云遮……”每到此時，王老師也選一處椅子安靜地坐下，不管是拿本書或擺弄些針線活，臉上卻隨著韓老師的話語或喜或憂地附和著。

邢陽似懂非懂，但在悠悠的吟誦中沉下氣息靜下心來，學(xué)著韓老師的樣子送茶水緩緩入喉，一時間仿佛在詩詞起伏的韻律和茶水洇洇的霧氣間看到了白橋村的一個翠綠清澈的早晨，微微透明的天光，草木搖動，流水潺潺，嗅到了縷縷泥土的味道，淳厚芬芳真如茶香一般，濕潤著他心里最柔軟的一角……幾分沉醉入迷，再要喝時，電話一陣驚響，南區(qū)有人火燒眉毛似的喚他幫忙抬個物件。

下午，陽光斜過高樓落在垃圾站門前，邢陽整理一堆家具的包裝盒，看到黃有珍從小區(qū)外回來，兩手拎得滿滿的，面色漲得通紅。黃有珍在暢和園做保姆，比邢陽晩來些時候，倆人年齡相仿。有珍個頭不高，面容黃白干凈，講起話來聲音清脆，走起路來腳步輕快。聽說她早幾年死了男人，因為沒有孩子遭婆家嫌棄，剛好城里親戚需要保姆，就來了，伺候一個癱瘓的老人一直到去世。一來二去園區(qū)里人都知道她干活是把好手，老人沒了后有幾家搶著讓她去，自然比在村里有收入。她就這樣留了下來，有時做鐘點(diǎn)工，有時住家，現(xiàn)在又有了新主家。時間長了，有珍和邢陽相識，經(jīng)常喚邢陽幫她往樓上拎東西，往樓下捎垃圾，有了空閑也來站上和他說說話。

邢陽將一個馬扎推在太陽底下讓她坐，有珍看看馬扎，放下物件，搓搓勒紅的手指頭，從口袋里掏出兩片衛(wèi)生紙鋪上才款款地落了身體。

“一下買這些？”邢陽搭訕。

“三只狗，兩只貓，每周光糧食就二十斤，狗是狗的，貓是貓的，都比主人吃得好，這個，荷蘭進(jìn)口，含有二十多種維生素，那個瑞士的?！庇姓渲噶酥富ɑňG綠的塑料袋，揉搓胳膊。

邢陽遞給她一個康樂錘。有珍掂在手里看著，笑道：”撿的？”

“我換了個把子，好使，給你用著?！?/p>

“都說你手巧，真的，你手要不壞，還不得多靈巧?！庇姓涿髦治盏牡胤酱蚰サ糜土良?xì)膩，頂上雕了個佛手，還可以當(dāng)個癢癢撓?？上в姓洳]有仔細(xì)看，只是試著在身上敲著。嗒、嗒?！耙膊荒芸倱炱茽€，讓人瞧不起。好歹你也是個手藝人，干了些年頭，不想想別的行當(dāng)？在城里人和人差別大了去了，混不好了還沒個狗值錢。別怪我說話難聽，你知道前些天我家狗主子說啥嗎？現(xiàn)在不光有寵物醫(yī)院，寵物美容院，就連死了還有專門殯儀館，有專門寵物，叫啥——記起來了，入——斂——師，想不到吧，比人都金貴?！?/p>

“那也得看誰家的狗。”邢陽咧嘴一笑，想起“黑子”和老曲的哈巴狗就沒這個命。他忙碌著，將包裝盒拆開，將釘子起下來，碼得平整。相處下來有珍也是個痛快人，想啥說啥，不過邢陽也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有珍也不是才從鄉(xiāng)下來的那個膽小樸實(shí)的有珍了，有了見識也有了膽量，不光見識了許多人，還見識了比人還體面的貓和狗。

“你傻笑啥？好像我說得不對？”

“對，有時候人真不如貓和狗，貓和狗講良心。”邢陽繼續(xù)打趣。

“切！你就是嘴硬，說話噎人哩?！庇姓湟荒樝訔?，接著用康樂捶敲腿肚子，突然停了，說：“那個床，是喬小紅的吧？”邢陽嚇了一跳，見她指著垃圾房的角落里作出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你認(rèn)得？”邢陽問。

“當(dāng)然！”黃有珍上身猛地收了一下，瞳孔也大了一圈，“你說喬小紅是不是死得不明白？”邢陽也點(diǎn)點(diǎn)頭，但說不上哪兒不明白，有珍接著說：“我給她做鐘點(diǎn)工那陣，一開始一周三次，做做飯，打掃打掃衛(wèi)生，偶爾還能碰上幾個人來看她。后來一周一次，只打掃房子，那個房子越來越?jīng)]人味，大白天窗簾也拉得死死的，也不知道她吃啥，從來不見點(diǎn)火做飯。要說她也不容易，以前她心情好時也給我嘮過，家里窮，有個弟弟有腎病，花錢多，她小小年紀(jì)出來打工，在一家地下賭場認(rèn)識個男人。男人好像挺有錢，對她不錯，買了房子讓她住，還說要和老婆離婚娶她。我就嘲笑她，說這種話不能信，錢要拿手里，房子也要寫到名下才算。后來被我說中了，男人來得越來越少，來一次兩人就干一仗，我總見她臉上有淤青，問她，她說碰的。最后一次，我去了，屋子上上下下不見人，嚇?biāo)廊肆??！秉S有珍說著仿佛回到了現(xiàn)場，露出一臉驚恐，邢陽記起她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喬小紅死的人，也是報案人，“屋子窗簾拉得緊緊的，一股怪味道，只有浴室燈開著，水流了一地，我喊了兩聲，進(jìn)去，不見人，一扭頭，天呀，浴缸里全是頭發(fā)，黑黑的一層，人在里面泡著，你想呀？我嚇?biāo)懒?，腿軟得挪不動，不知道怎么下的樓，打?10，警察來了從浴缸里撈出來說泡了兩天了?！?/p>

“你還行呢，知道打110?！毙详柕谝淮温犓f得這般詳細(xì)。

“嚇?biāo)?，一段時間老做惡夢，夢見她一步一步從樓梯上往下走，頭發(fā)上淌著水，那樣子——咦——不說了。”有珍像起了一身雞皮，把康樂錘死死抱在胸前，深深吸了口氣，又說，“你說說，到現(xiàn)在警察也沒查出個啥，快半年了吧，說是自殺，還說是不小心自己淹死的，我怎么想都不對，那個男人再沒見來過，一個大活人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咋也沒見有人尋來。嘖嘖，真是，我說啥了，有的命連貓狗都不如！”停了一會兒，兩人誰也不說話，陽光挪了地方，在陰影中黃有珍蒼白的面孔恢復(fù)了正常，她用眼斜了斜垃圾房角落里的床，像是怕看到不好的東西會附體，說：“死人的東西不能留，晦氣得狠?！?/p>

手機(jī)提示鈴響起，黃有珍拍腿說，該遛狗了?；琶φ酒鹕砹嗔藮|西就走。邢陽喊她說，急啥呀，東西重，一會兒我去送。有珍頭也不回，一邊走一邊說不用了，不用了。待人走后，邢陽發(fā)現(xiàn)自己做的康樂錘丟在馬扎上。

四

臘八，吳小增來看他。邢陽抓緊時間忙完活兒，就著水龍頭的冷水洗了手和臉，帶著小增到園區(qū)附近尋飯館。天空正下著灰撲撲的小雪粒，太陽仿佛提前下了班。小區(qū)里淘氣的孩子將點(diǎn)燃的炮竹扔進(jìn)垃圾桶，炸得破爛飛出好遠(yuǎn)。邢陽跺腳假裝追趕，幾個孩子一邊跑一邊喚他“破爛王”“剪刀手”，小增也氣得追幾步，邢陽攔著說跟個孩子生啥氣。兩人商量臘八節(jié)去粥餅店喝粥，結(jié)果不覺飽，又買了兩瓶酒，一包鹵肉、一袋花生米，回到地下室，接著喝酒聊天。

邢陽每次見小增都打心底高興。當(dāng)年范總從村里帶出來打工的八九個年輕人，其中就有邢陽和吳小增。到了城里才知道，范總吹噓的廣大公司不過是個七拼八湊的建筑隊，發(fā)達(dá)和壯大都是后面的事了。錢自然沒有吹噓的那么好掙，活更不好干，也沒有什么木工組。頭一年大伙都是掄著錘子拆舊房，后來承攬了暢和園的住宅項目，有了別墅區(qū)內(nèi)裝修，才成立了木工組。邢陽手藝好，又識些字還會看圖紙，就成了木工組的領(lǐng)班。一個班組里除了吳小增，還有同村的林小有，時間長了，在邢陽眼里兩人人品就分出個高下。小增老實(shí)也講義氣，邢陽就上心傳給他木工手藝，還教他看圖紙；林小有是個油浮不牢靠的人，愛耍小聰明，還有賭博的壞毛病。

事實(shí)證明邢陽沒有看錯人。他離開后小增成了公司木工組的負(fù)責(zé)人。難得是做人厚道，一直不忘師傅的恩情，一年總過來探望幾回，特別是年跟前要回老家了，跟師傅說說話告?zhèn)€別。小增知道師傅自從老娘去世、媳婦改嫁后，好幾年不回村了。

邢陽將爐火燒旺，找來碗碟盛熟食和花生米，又找了兩只不太干凈的玻璃杯，倒了酒，用右手殘存的指頭夾起來一只，遞到小增面前。

當(dāng)年邢陽在木工房里干活，手指頭被電刨子打掉了兩根半。那一幕就像昨天，小增自然忘不了，什么時候看到師傅的手，小增的肝兒都會突突地顫。小增連忙接過酒，抓起一雙筷子遞到師傅手里。邢陽換手捏起筷子，夾起一顆花生丟進(jìn)嘴里。

兩人聊得多的還是公司的事，算計著自從暢和園項目發(fā)跡后廣大公司又在城里蓋了六七個小區(qū)，樓房蓋了上百幢幾千戶。今非昔比，世道變得快，人也變得快。小增說，如果按輩份，在村里范朝暉得喚他聲叔，現(xiàn)在輩份算■，誰有錢誰是爺，范總再不是村里拖著鼻涕總受人欺負(fù)的范小四，也不是才打工那幾年見誰都喊兄弟的范朝暉。

“如今的范總，范老板，可不是誰想見就能見上的，一年多了只在年底公司年會上露了一臉，一見嚇一跳?！毙≡鲇幸馔Ａ艘粫海详栃南肟隙ㄊ歉熅b、更有氣勢了，小增像是知道師傅在想啥，說，“一下子瘦了，也老了，像個小老頭，穿了件不僧不道的棉布袍子，手里拿了串念珠，說話也變了腔調(diào)，聽說跟了什么高人在參禪學(xué)佛，四處放生?！?/p>

“怎么的？”邢陽想象不出來會是啥模樣。

“好像是病了一場，好不容易保住了命，性格也變了?！毙≡稣f。

“興許是好事?！毙详栆馕渡铋L地說。

“好事？未必！不過是又想保住財，又想保住命。蓋的房子就在那兒，硬說不掙錢，今年工錢也只發(fā)了半年的，去年的也沒結(jié)完，要不是大伙鬧了幾回，這點(diǎn)錢都發(fā)不下來。要說走背運(yùn)也是自己造的孽，這些年花天酒地，瞞了老婆在外養(yǎng)了小，聽說還是個大學(xué)生，還生了兒子，造孽不？”小增吐了口水。

“馬秀秀能愿意？”村子就那么大，如果真按小增說的講輩份，范總媳婦馬秀秀還是自己表姐呢。

“不愿意又咋樣！也鬧了幾場，后來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有錢人，就這樣，都是錢鬧的。”小增搖搖頭表示不理解。

幾杯過后，邢陽身上也熱了起來，望望半開的小窗，幾片雪花打進(jìn)來，屋里一股潮悶的煤煙味道。他想起什么來，起身搬開幾塊床板，從箱子里掏出個鐵盒子，打開了抽出一卷錢遞給小增：“過年，給俺爹媽上個墳，燒些紙錢，記住，別買面額太大的。上上月是俺娘忌日，俺在路口燒了錢，前幾天又夢見俺娘，埋怨俺沒去看他們，還說前幾日燒的紙錢面額太大，沒等到她手里，就被半道上的野鬼搶跑了?！?/p>

小增猛點(diǎn)頭：“哼，那邊世道也不好過，大鬼也欺負(fù)小鬼哩?！?/p>

邢陽眼圈紅了一會兒，摸一把臉，把淚忍回去，用指頭夾著杯子和小增的酒杯碰碰，又說：“剩下的，要能碰上小曼，給她，就說給孩子上學(xué)用?！?/p>

兩人又沉默著，喝酒吃肉，爐火“噼啪”響了一陣，外面又傳來小孩子們打鬧的聲音和零星的炮竹聲。

“嗨，又要過年了！咱們出來時候不短了，怎么干也成不了老板，成不了老總，明年還來？”邢陽嘲笑著，突然想起韓老師念的詩里好像有這一句“望極天涯不見家”，大概是想念家鄉(xiāng)的意思，接著又說：“我回不去了，爹媽沒了，媳婦跟人跑了，倆孩子都成別人的了，錢也沒掙下……混成啥樣了！你呢？這些日子我總想，城里沒有咱們這種人待的地方，像范朝暉這樣是幾輩子出一個，把全村人的精明都用完了，心眼多，手段狠，你、我能比？”說著環(huán)顧了陰暗的地下室，像在尋找什么看不見的東西。

小增“咕咚”一聲咽了酒，辣得直咧嘴，臉漲成豬肝色：“工錢拿不上，咋回？家里地也包出去了。就這點(diǎn)錢，回去都沒臉見人，我爹媽年年都盼我多掙點(diǎn)，計劃著翻蓋老宅，娶媳婦抱孫子呢?！眱扇藢粗粫r又不知說啥 ，小增自嘲著，“還孫子呢，媳婦的影子都沒有！”

邢陽算算小增也小三十了，又倒了酒，說：“快了，快了?！?/p>

“哥，小曼嫂子——”小增看了師傅的臉色，又說，“我說這事也別怪小曼姐，你不在家，果園一個女人守得了？二順子天天去幫忙，日子久了也就那么回事兒，你媽病重去醫(yī)院，還是二順子開車送去的……小曼也盡心了，后來熬不住也正常，我看人家把兩個孩子養(yǎng)得也不錯，從這個理上說人家也不欠你的。哥，想通了，人生沒有回頭路，沒有后悔藥，只能咬著牙往前看?！?/p>

爐子上水燒開了，咕嘟嘟響，暗黢黢的燈光下兩人又沉默了，花生米丟進(jìn)嘴里像是老鼠糞，嚼著也不是個味。小增又想起什么，說道：“林小有‘狗東西’上吊死了，我也是才聽人說的。那個孽畜遭了報應(yīng)，從工地上跑了也沒敢回家，在外面混了幾年，賭癮犯了，為了還債賣了一只腎……聽人說他死前還到你爹媽墳上磕頭去了，管■ 用。誰都知道，那三萬塊錢是他偷了你的！要不，你能沒了手指頭！他這不是報應(yīng)？！”

邢陽被這消息嚇得不輕，手中杯子險些落地，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脖子上的血管“突突”地跳動，殘疾的手指上疤痕紅得發(fā)亮。

右手掌無名指和小指切得光溜溜的，中指只剩了一半。那痛又像閃電一樣打在心上，幾乎又嗅到了血腥味，嗓子眼燒痛，他翻腸倒肚想吐出點(diǎn)啥。出來打工的第三年，是個秋季，小曼突然來信要錢，說娘原本好好的，夏天肚子鼓出個大包，一查得了癌癥，住醫(yī)院幾個月花光了家里的積蓄，大哥今年腰上才做了個手術(shù)，把家底掏空了，親戚朋友都借遍了。小曼信上說，醫(yī)院各種治療費(fèi)用一天就兩三千，知道治不好，也不能看著老人遭罪，醫(yī)院天天催，交不上錢就讓出院。信上還說，果園看著收成還不錯，可是沒錢雇人了，只好讓村里二順哥過來幫忙。他捧著信不知道咋辦，他看到信上沾了小曼的淚水。

禍不單行。邢陽預(yù)支了后面兩個月的工錢，還有先前攢的，總共三萬元，他想著第二天寄出去，藏在小曼給他縫的被子里。在工棚里林小有睡在他右手處，錢被偷了去，小有跑得不見影了。他揣著信找范總媳婦馬秀秀，磕頭借錢，算是預(yù)支下一年的工錢。馬秀秀很大方，給了他兩千元，說看在老姑的份上不用還了，拿了給老人買些營養(yǎng)品。接著就出了事故，干活時電刨子跑偏了，邢陽五根指頭削了兩根半，拿了五萬元的賠償金，剩下的總算償還了老娘治病拉下的饑荒，辦了場喪事。有人說邢陽是故意的，邢陽只知道那兩天他神情恍惚，他也的確聽到有人說過傷殘補(bǔ)貼的事情。如果不是林小有偷了工錢，事情也許不會這么慘，這些年邢陽一心想著要再見這個“狗雜種”，就算不要他的狗命，也要他一只手。邢陽的仇恨在心里長了“牙”，這些“牙”總在夜里長出來，像電鋸一樣撕扯邢陽的身體，撕扯他的心肝。

“瞎說，我自己不小心。小有這孩子還是傻，過去的事了，誰還能真要了他的命，如今他死了，手指頭還能回來？”半晌，邢陽像是對酒杯和殘缺的手掌說了一句連自己都沒想過的醉話。好像梗在心里仇恨的“牙”也就隨了這句醉話吐出來了。

小增不解，看著邢陽醉紅的眼睛，想，他這是醉了。

兩瓶酒都下肚了，小增啥時候走的，也記不得了。

邢陽躺在木箱上睡過去，他夢見在家里的熱騰騰的火炕上，自己就睡在自家女人的身旁。小曼把臉靠過來，頭發(fā)和睫毛觸在他臉上親熱著，小女兒朵朵也爬過來，用濡濕的嘴巴貼過來。小曼，他大叫了一聲，醒了，在黑暗中驚了一身汗?！昂谧印倍自谒樳?，呼嚕著喘息，用胡須觸著他，兩只碩大的眼睛閃著瑩瑩綠光。

五

邢陽出了“工傷”后，范朝暉也嚇得不輕。他拿著扎成磚頭一般大小的錢丟在邢陽病床前，狠狠地盯了邢陽看，看到邢陽手上的紗布漫漫滲出血，才別過臉對著墻啐了一口唾沫。

邢陽出院后，范朝暉“甩包袱”，將他介紹到暢和園物業(yè)上干收垃圾的活兒。活兒不體面，物業(yè)公司一月才開一千來塊錢，但不需要技術(shù)也不需要出大力氣，還可以賣些廢品補(bǔ)貼收入，勉強(qiáng)算是一條“活路”。幾年下來，邢陽摸著門道，人又勤勞，手里還就攢下了幾個錢。這真讓他想過要不要在城里待下去，反正家里也沒啥牽掛，老人走了，媳婦跑了，有點(diǎn)地他哥種著，自己“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在哪兒還不一樣。只要要求不高，還是城里好活人呢。老話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能養(yǎng)，喜鵲站高枝，老鴉喜歡樹杈，燕子在崖壁上，麻雀藏在墻縫里。暢和園里也一樣，有人住大戶型、小別墅，有人住小戶型、地下室。邢陽就是小區(qū)里的灰麻雀，喬小紅是住在別墅里的金絲雀，黃有珍像個燕子借住在他人房梁上，好孬都有個藏身之處。

邢陽收拾垃圾之余，在小區(qū)單元門上、樓道里打小廣告：疏通下水、修理電器、粉刷房屋、清洗油煙機(jī)……省略號的意思是其它不太需要技術(shù)，只要掏把力氣能解決的零活他都能干。兩年前喬小紅第一次給他打電話是個夏天，她家里衛(wèi)生間水管爆裂，急得不行。地址是東區(qū)花園別墅二號院。

大中午，邢陽到時二號院大門自動敞開，院里安靜得像沒有人住，有幾樣植物在太陽下曬得蔫頭耷腦，樓門口對稱的兩個石雕花壇早先種過植物也枯萎了。兩層樓房，上二，下三，三室二廳兩衛(wèi)，三百二十平米，外帶一百平米的小院，邢陽再清楚不過，樓房內(nèi)裝修木工活兒是他帶人做的，一樓大客廳中式纏枝蓮花的隔斷還是他親手打造的。其實(shí)，喬小紅也不是他第一次見。

此時立在門廊上的喬小紅身上裹了一件浴衣，頭發(fā)濕漉漉貼在臉上，可能是沒有化妝，一時間邢陽都沒認(rèn)出來。邢陽穿上她遞過來的鞋套，帶了鉗子和扳手之類的工具上了二樓大臥室里面的衛(wèi)生間。一地水，應(yīng)該是包在墻里的一截水管爆裂，邢陽知道裝修時為了節(jié)省成本材料用得不太好，邢陽關(guān)了總閘，把墻上木板卸了，把壞管子截去，再去五金店買了合適的安上，一來一去費(fèi)了不少時間。衛(wèi)生間很大，快有邢陽住的地下室大了，雖然做過基礎(chǔ)裝修，主家后來又裝了帶按摩的浴缸，日本馬桶，墻面和地面換成了深藍(lán)鑲金邊的玻璃馬賽克，一面帶防霧鏡子的梳妝臺擺滿了各色洗浴用品，剛洗浴過后的水蒸氣混雜著洗浴品的香氣，讓長年待在垃圾站干活的邢陽打了好幾個噴嚏。

他打量這屋子，想起別墅區(qū)建成喬小紅搬來時的光景。送家具的讓他過來幫忙，雖然房子是他們建的，但主家布置得極盡豪華，讓他很吃驚。他還記起屋內(nèi)有好幾面鏡子，尤其是客廳，閃著波光的水晶燈映在另一面墻的大鏡子里，閃閃爍爍的讓人眼花，房間像個迷魂陣，邢陽吃驚地發(fā)現(xiàn)一個衣衫破爛、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的老男人，佝僂著身體正抱了一捆包裝垃圾，好一陣子才意識到那是鏡子里的自己。他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也不曉得自己顯得如此蒼老，按說也就三十出頭的年紀(jì)，鏡子里的男人說上五十了也有人信。他還記得當(dāng)時的喬小紅也比現(xiàn)在年輕許多，嬌小的身子上穿著件綢緞旗袍，繡著水綠色荷葉和粉色的荷花，腳蹬一雙金色閃光的高跟鞋，站在二樓樓梯頤指氣使地安排工人搬家具。她一遍遍吩咐搬運(yùn)的工人要小心，不要碰壞了屋子里其他擺設(shè)。那張床費(fèi)了好大周折才擺進(jìn)二樓臥室，邢陽幫助工人抬家具，順便收拾包裝盒。家具快搬完時，來個男人，裝扮得很有派頭，年齡卻不輕，叼著煙卷一直打手機(jī)，樓上樓下巡查了一番。喬小紅跟著嗔嗔怪怪地抱怨床太大了好不容易才搬進(jìn)來，男人很高興，很闊綽地給工人結(jié)了賬散了幾支煙，又吩咐人去買了幾掛鞭炮在門口放了。

從衛(wèi)生間望出去，臥室厚厚的地毯上擺放著帶紗帳的床，透過紗帳一床粉色的錦被柔軟凌亂，幾件女人內(nèi)衣也隨意地搭在床邊。

喬小紅在樓下客廳打電話，高高低低的聲音似乎在說屋子里跑水，好不容易找了人修，又說起寄去錢要省著用，上學(xué)、治病最重要。女人很哀怨柔軟的聲音，一會兒低下去，一會高上來，普通話里夾雜了地方口音。

女人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有一個語氣有特別兇?！澳闼廊?，有事總打不通，少拿這套嚇唬我……我死在這屋里也不用你管，好了好了，找人來修了，不然等著水淹了屋子，我成了淹死鬼……”

樓上樓下再沒有什么人，女人的聲音都帶回音。邢陽下樓時透過纏枝蓮花的隔斷瞥見客廳大鏡子里，女子的薄薄的身影晃動著像紙一樣，頭發(fā)已經(jīng)晾干了，蓬松著，發(fā)量巨多巨長，甩在腰部以下，顯得身體更加瘦小玲瓏。女人見邢陽干完活下樓，停了電話，遞出二百元的票子，邢陽有些為難。

“一百四就夠了，材料費(fèi)八十，有單子，人工六十，我找不開?！?/p>

“不用找了，拿去吧！”女人兩只纖細(xì)的指頭夾了票子，遞到邢陽臉前面。手蒼白，指甲上鑲著水滴似的亮片，手腕上一圈嵌著珠寶的鏈子在晃動。

邢陽猶豫了一下，說：“一個小區(qū)的，沒有零錢先欠了吧?！闭f著就走到門外換下那鞋套，女人用一只腳抵住門，邢陽看見那只裸露的腳踝上也系了一條明晃晃的金鏈子。女人說話口吻遲疑了一下，臉上也露出一絲笑意，“不巧，沒零錢了，要不再煩你跑一趟，給我買包利群，你就說，軟紅長嘴的?！?/p>

邢陽將香煙和剩下的零錢卷在一起，按下門鈴后放在臺階上。

喬小紅在暢和園是個神秘人物，出事前很多人都不知道這里住著這樣一個女人。邢陽知道她輕易不出門，偶爾出去也是下了地下車庫，開著車進(jìn)出。后來她又給他派過幾次活兒，修馬桶換燈泡，去藥房拿藥、取快遞，相比小區(qū)其他人，邢陽倒覺得喬小紅是個簡單又好打交道的人，尤其是在付費(fèi)上從不克扣，對干活的也不那么挑剔，似乎是源于信任，再后來她讓他去郵局匯款。

地址是兩個地方，一個是村里，一個城里某學(xué)校，不寫郵寄地址，只寫郵寄人是喬小紅。喬小紅，一個簡單樸素的名字，就像白橋村隨便一個什么人家的女兒隨便起的一個名字。她交待好，把寫了地址的紙遞給邢陽，“認(rèn)得字？會寫吧？”

“會寫幾個?！毙详柦舆^來。喬小紅注意到他的手，看了好一會兒，撇了下嘴沒說什么，只是轉(zhuǎn)身從冰箱里拿出幾盒牛奶，“拿去，再不喝就過期了?！?/p>

郵寄完邢陽將回執(zhí)放在門口信箱里，他打開瓶蓋喝牛奶，又鮮又甜。寄錢時邢陽寫收款地址，村子離自己老家并不遠(yuǎn)，邢陽小時候跟著父親去那兒做過木工活兒。后來有一、兩次邢陽沖動得想認(rèn)個老鄉(xiāng)，話到嘴邊又咽了。他知道有些話問不得，他也曉得有些人愿意在城里隱姓埋名，哪怕過得像個麻雀、老鼠，不光是為了面子和舒適的生活。不用黃有珍說，他早就猜著喬小紅是因為什么原因藏在這兒，大概率是別人包養(yǎng)的小。長得漂亮，不用工作能住這種房子，出手又大方，從每次匯款的金額來看她不缺錢。他知道這種女人被人喚做“金絲雀”，就像范朝暉包養(yǎng)的女大學(xué)生，外面看上去光鮮亮麗，吃喝不愁，其實(shí)日子過得就像是坐牢，怕被男人的家人知道，更怕被自己家人知道。誰也不是生來就那么不值錢，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后來發(fā)生的事也證實(shí)了邢陽的猜測，搬家時見過的男人偶爾會來，什么時間來不清楚，走的那個點(diǎn)正趕上市政清運(yùn)車收垃圾。

今年，男人一連幾個月都沒出現(xiàn)過，喬小紅也幾乎不出門，期間她又讓邢陽買過幾次藥和煙。她買煙的頻次越來越高，邢陽在她家門前垃圾桶里收到的東西就有各種外賣的包裝盒和大把的煙蒂。最后一次她交待邢陽去匯款，那個數(shù)額比以往大，似乎她知道那是最后一次。

警車、救護(hù)車閃著燈，怪聲叫著闖進(jìn)小區(qū)，停在別墅區(qū)二號樓前面，邢陽正在收拾垃圾，有幾袋包裝完好卻已經(jīng)腐炸的食物，被流浪的貓狗撕開散落一地。

不一會兒擔(dān)架從院里抬出來，躺著的人全身蒙著白布單，幾縷頭發(fā)和兩只蒼白的腳露在外面，腳踝上的鏈子，在太陽下泛出刺眼的光，讓人不由得閉上了眼。

又過了些時間，邢陽在垃圾箱旁看到了拆成幾大塊的床和那個充氣床墊，伴在一旁還有那個拆得七零八落的蓮花隔斷，顯然這里有了新住戶。從二號樓里傳出裝修的電鉆聲，一陣陣凄慘地怪叫著，邢陽那只殘了一半的手也奇怪地疼了一宿。

六

床被老曲收走了，邢陽尋思著搬進(jìn)地下室也沒地兒放，他留下了床墊。一個床墊的重量超出了他的預(yù)料，費(fèi)了好大勁兒才搬進(jìn)來。邢陽把簡陋的木板“床”加寬了，把墊子放上去，于是在簡陋的地下室，有了一張“奢華”的床。

邢陽小心翼翼地，試探地躺在上面，像是躺在柔軟的草地上，其實(shí)也不像，應(yīng)該是溫暖的云朵里。他頭一次把身體擺放得那么舒坦，伸展的手腳擺成一個“大”字，左右富余的地方還能躺下個人。他又使勁翻動身體，床墊顫顫悠悠的，身體飄忽忽的，像是醉了一樣。他從來沒有如此在意過床，從白橋村出來打工，在火車上睡在座位下面，臭腳丫子味兒讓人喘不上氣；進(jìn)了工地工棚睡大通鋪，人挨人，翻個身都困難，被窩里放個屁別人都能聽見；住醫(yī)院那些日子倒是睡在床上，每一天手疼得只有惡夢相伴；后來回村里給病逝的母親送葬，他跪在墓穴前恨不能一頭扎下去，那時他想過墓穴真是個好地方，能讓人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下去。

舒坦暖和起來的身體像春天的土壤，夢像一粒種子生長起來，夢里他總會回到同一個地方，沿著曲折悠長的小路。池塘里的蛙鳴幾乎把耳朵震聾，路邊莊稼發(fā)芽、拔節(jié)、抽穗、成熟，一直生長，發(fā)著“呼呼”的聲音，長過頭頂、長過樹頂，長過山頂、長到天上去了，莊稼腰間結(jié)出一個個碩大的果實(shí)，走近看那果實(shí)原來是一座座微型的房子，有門、有窗，窗里有燈光，有人影晃動，他怎么努力都看不清里面的人。他驚醒了，思緒卻留在夢境里恍惚著，好長時間他才想起自己正在一個地下室，小窗子透出一方淺白像在黑夜里鉆了個孔，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身體下面的床墊，太軟了，讓身體無處著力。

小年下午，垃圾站收拾完，邢陽又接了兩家擦洗油煙機(jī)的活兒。他一邊干活一邊盤算著小增應(yīng)該回到白橋村趕上過節(jié)了。按家里的風(fēng)俗，小年一到春節(jié)就算拉開了序幕，傍晚時分家家戶戶都要在灶前禱告一番，將舊灶王（畫）換下送上天（燒了），再換個新灶王（畫），放鞭炮，煮餃子，整個過程熱熱鬧鬧充滿誠意和期待。他想起有一年舊灶王還沒換下來，他就在院里燃了炮，軍軍嘴饞偷吃了還沒上供的麥芽糖，氣得小曼一邊給灶王賠不是一邊罵他們父子倆……如今城里人怎么祭灶？還真不知道。他把擦洗干凈的油煙機(jī)裝上去，按下強(qiáng)風(fēng)鍵，風(fēng)機(jī)“嗡嗡”運(yùn)轉(zhuǎn)起來也像把什么送到天上去了。

一收工，邢陽就回到地下室，糊弄飽肚子，又燒開一壺水燙燙腳，收音機(jī)電量不足，聲音時有時無的，戲也唱得上氣不接下氣。躺在床墊上的邢陽翻個身，床墊又顫悠了一陣，他伸手摸到那只硌在腰上的“康樂錘”，想起有幾日不見黃有珍了，應(yīng)該是回鄉(xiāng)下過年去了。她好像說過要向主家告假，雖然是個寡婦，家里還有父母雙親。黃有珍似乎對他有些意思，有空閑時喜歡和他說說話，問他多大了，家里有什么人，還給他送過一副套袖、一副鞋墊，意思卻又不那么明顯。畢竟是過來人心思重，自己是個男人應(yīng)該主動些。物業(yè)上也有熱心人給他介紹對象，外來打工的，要不就是殘疾的，都不靠譜，實(shí)在推不掉見過兩個，一上來就打聽存款，打聽?wèi)艨冢屗诔抢镔I房子，要去商場買衣服，下館子吃飯，說是相親，其實(shí)和打劫行騙也沒啥差別……不知是不是因為有了這張床墊，伸展身體的邢陽認(rèn)真考慮著盤算著自己真該有個家了。一時間，伴隨這個念頭涌上心頭的還有往日的苦澀。他又記起那年冬天范朝暉回村里招工，說得天花亂墜，包吃包住包路費(fèi)，按時發(fā)工錢，年底有獎金，三年就能回村蓋新房，把村里年輕人說得個個熱血賁張，好像誰不出去誰就是孬種，是個大傻瓜。邢陽一開始不愿意，畢竟家里孩子小，老娘年紀(jì)大，伺候著幾畝地，干點(diǎn)零活，日子過得也算有保障?？墒羌懿蛔》冻瘯熛眿D馬秀秀三天兩頭上家里做功課，鼓動著一條好舌頭，硬把媳婦小曼說動了。臨走的頭一夜，兩口子躺在炕上興奮得睡不著，他們描繪的未來又遠(yuǎn)又近，又朦朧又清晰，他許給小曼一套帶大曬臺的兩層樓，一套好看的金首飾，比馬秀秀那套還要好看。一年一年地過去了，那竟成了惡夢的開端，現(xiàn)如今老家的舊房子也快塌了，園子也荒蕪了，人也散了……收音機(jī)發(fā)出的聲音越來越小，像個老人在喘息，他啥也聽不清楚……無論如何，“年”是躲不過的，該來的總會來，其他先不管了，明天找韓老師討副對聯(lián)，貼在地下室門上也圖個吉利……

后半夜手機(jī)響了好一陣才把邢陽從夢里喚醒。號碼是韓老師的，打來電話的卻是王老師，她聲音顫得厲害，說韓老師心臟病發(fā)作，打了120，但她考慮還得有個人幫助一下，這個時間只好讓邢陽過去幫忙。邢陽沒多想，翻起身穿了衣服就奔到了北區(qū)，幾乎同時，救護(hù)車也來了。他幫助醫(yī)生把韓老師送上車，又把王老師帶輪椅一起抬上車。王老師說不用邢陽跟著了，后面有事她會叫他。韓老師看上去已經(jīng)沒有生命跡象了，面色蒼白平靜，就連王老師枯黃的面容上也不似那么慌亂，他猜這倆老人一直獨(dú)居，似乎對一些突發(fā)的事情早就作了準(zhǔn)備。第三日北區(qū)樓外就擺上了花圈，韓老師唯一的獨(dú)子也從外地趕了回來。有人說韓老師走是因為那日舊樓拆遷的事兒與人爭執(zhí)了一番，他一直堅持著把老樓保留下來建成一個五金廠的歷史博物館。他說這個廠子在建國初期為國家做過大貢獻(xiàn)，甚至八十年代也輝煌過，應(yīng)該讓后人記住這段歷史，不能讓一切都煙消云散。但是樓里有幾戶已經(jīng)不再堅持了，他們甚至抱怨韓老師阻礙大家住新樓，大過年了不是水管漏就是下水堵，孩子回家過年也不夠?qū)挸?，雙方言語上激動了些，晚上就犯了心臟病，再加上前幾日感冒一場，竟然沒挺過去。讓邢陽更沒想到的是這幾日前來吊喪的人絡(luò)繹不絕，園區(qū)停車都找不到空地，光看那些車就知道來的人身份不低，小區(qū)里也有人愕然地說這不起眼的老韓竟然是個大畫家。吊唁時來了許多大領(lǐng)導(dǎo)，分管文化的市長也來了，看到韓畫家居然住在這么破舊的樓房里大發(fā)脾氣，說我們的藝術(shù)家竟然這么清貧，讓人寒心呀。又過兩日一干人馬將花圈抬走了，應(yīng)該是去殯儀館舉辦葬禮，韓老師黑白照洗了好大，扎著一圈黑紗，王老師也被幾個人抬進(jìn)抬出，邢陽遠(yuǎn)遠(yuǎn)望著老人家一身素服，頭發(fā)都白了，愈發(fā)瘦小憔悴，卻不敢靠前。雖然韓老師生前拿自己不當(dāng)外人，但自己畢竟是小區(qū)收垃圾的，考慮到這種身份，也只在心里默默行了禮。

一場葬禮過后并沒有沖淡暢和園的年味，一切都被新年隆隆的鞭炮聲和煙火味沖淡，厚厚的爆竹灰遮蓋了送葬時撒下的幾枚紙錢，家家戶戶都換了紅艷艷的對聯(lián)和福字，大人孩子裝扮一新，一個個腳步輕快地攆著日子跑。

邢陽照舊一人過了年，他給自己放了三天假，搬出做木工時留下的工具和收集來的木料，悶頭在地下室打了一把可以折疊的躺椅。他把扶手那兒打磨了好幾遍，等著節(jié)日一過市場開門買好油漆涂好，再給王老師送去。韓老師一走，王老師得多孤單，她那個輪椅坐上去并不舒服，這個躺椅能調(diào)節(jié)弧度，中午可以支在陽臺上曬太陽補(bǔ)鈣。忙碌中還有“黑子”作伴，大約是害怕外面狂轟亂炸的鞭炮響，“黑子”老老實(shí)實(shí)地守在屋里不外出，邢陽摸摸它才發(fā)現(xiàn)它是“女娃”，肚子里鼓鼓竟然懷了崽。邢陽只好又花些時間，找來物料為它造了個窩。

初七下午，王老師來了電話，話也沒多說，只是讓邢陽立馬去一下。邢陽看看躺椅才上了頭遍漆還沒有晾干，便空手去了。進(jìn)了屋大吃一驚，只見屋里家具都快搬空了，東西大都裝了箱子，還有兩個人正在整理韓老師的書籍。王老師面容清瘦，氣色卻恢復(fù)不少，銀白的頭發(fā)也梳理得很整齊，表情甚為嚴(yán)肅。她感謝邢陽那天幫助，說自己這段時間忙暈頭了，又說這兩天就要離開這兒隨了兒子去深圳生活了，因為這棟樓終究要拆了，樓里各家都簽了協(xié)議。邢陽愣了會兒，想起那把椅子還沒上好二遍漆，再看一屋子打包好的行李，知道送來也是累贅，索性不提了，只笑說，聽說過深圳，是個沿海的大城市，太好了。王老師說好不好對她一個坐輪椅的人也沒啥意義，然后又指了墻上幾幅沒有摘下的字畫說：“老韓一直說要送你一幅字畫，你挑吧？”

邢陽有些傻眼，他哪里配得上這些東西，王老師接著說：“老韓的字這幾年有些行情，我知道你也不指望拿它換錢，只當(dāng)是個念想吧！”

邢陽看四周，昔日寫字、喝茶的案幾也收掉了，狹窄的屋子空曠起來，不覺又憶起韓老師教他喝茶時的一招一式，包括當(dāng)時好聞的“書香”，心頭一陣陣激動。他迎著王老師認(rèn)真的目光，指了一幅小畫：“這個可好？”圖上簡單幾筆水彩，一只菜籃子里幾樣鮮蔬一尾魚，旁邊有只小黑貓守著，樣子頗像“黑子”。幾個憨拙的字 ：閑時有福。

王老師點(diǎn)頭，說，我也覺得這個好。吩咐人取下卷好裝進(jìn)一個紙袋里，又讓人將韓老師生前請邢陽喝茶的竹節(jié)壺也包了一并送給他。邢陽推脫不掉，心里既感激也哀嘆，感激這老兩口平日對自己的關(guān)照，也哀嘆一段緣分到此結(jié)束。

七

翻過年，小增回來接著打工。來看他時倆人在飯館吃了頓餃子，邢陽又帶小增回到地下室喝茶。

邢陽把撿來的破桌子擦凈，將茶壺和茶盞擺出來，拿出前日從店里買的武夷山“大紅袍”，學(xué)著韓老師的招式將茶具燙洗溫?zé)?，將沸水放置片刻，茶葉洗了再燜上。小增邊看邊嘲笑，說范總，就是范朝暉，有一次心情大好帶他們?nèi)ナ兄行膭P德大茶樓喝過一次茶，前面還裝模裝樣要喝毛尖、龍井，又嚷嚷什么明前、雨后，真搞不懂啦，還讓個女子彈古箏搞氣氛，一道、兩道地窮講究，后來不過癮還是換了啤酒和洋酒，再后來幾個人言語不和就打了場架，差點(diǎn)讓人報了警。邢陽笑說，喝茶不分貴賤，分心情，喝的就是清靜和心境，有了好心境才能喝出茶香。邢陽搬了韓老師的話說得自己也不甚懂，小增更聽了一頭霧水，只是小心端了茶杯，端詳半天說，這是好東西。

小增告訴他交待的幾件事兒都辦了，臨走時去看了小曼，小曼和二順過得還挺好，錢也捎到了。小增特意說：“從小曼姐家出來，姐追出來讓我給你捎個話，說兩個孩子沒有改姓，是邢家的，等你老了，她讓孩子們來孝敬你?！闭f著遞過照片，兒子軍軍個子拔得快，顯得瘦，模樣和邢陽小時一樣，朵朵也有了姑娘模樣，相貌隨了小曼。

“軍軍是個學(xué)習(xí)的材料，每回都考第一，將來考個好高中、好大學(xué)，你這個當(dāng)?shù)牡贸鰧W(xué)費(fèi)?！毙≡鲅a(bǔ)充。又說了邢陽大哥家，今年收成還可以，大哥一家靠邢陽接濟(jì)去年又加蓋了兩間房，還說讓邢陽回去有地方住，別在外頭瞎混了。

邢陽嘴上沒說啥，心里多少有些寬慰。

小增盡可能地說著村里的事，誰家娶媳婦了，誰家蓋房子，誰家老人走了，誰家發(fā)財了，誰家遭了災(zāi)。后來說自己，春節(jié)時訂了一門親，前村的姑娘，人不錯自己也看上了，光訂親就要了六萬六，但要成親還得在縣城買一套房。為啥？邢陽忍不住問。小增說，攀比唄，圖面子唄，農(nóng)村興這個，看樣子這些年掙的錢還遠(yuǎn)不夠，還得再干幾年。

小增說得對，日子盤算得再周密，總有個窟窿在前面等。軍軍、朵朵上學(xué)要花錢呢，要真問他自己什么時候能回去，他心里也沒個底。

正月一過，北區(qū)一號樓上畫了個大大的“拆”字，老住戶全搬了，聽說有市里領(lǐng)導(dǎo)的批示，拆遷速度要加快，開發(fā)商給的補(bǔ)償也優(yōu)厚，各家都?xì)g天喜地的。邢陽這里除了要收的垃圾增加了不少，日子照舊，只是干活之余多了惆悵。暢和園里第一個喊他邢師傅的韓老師去了，王老師也去了外地，始終沒有認(rèn)老鄉(xiāng)的喬小紅也不明不白地死了，就連收廢品的老曲也因為生了個不好的病被家人接回鄉(xiāng)下了，接替老曲的是個年輕人，不愛說話態(tài)度還蠻橫。

黃有珍回來了，大概一個春節(jié)過得安泰，人有些白胖，身上還穿了一件大紅羽絨服，顯得精神飽滿。有珍還給他捎了兩條臘肉和幾只咸鴨蛋。邢陽想起要“主動”的念頭，連忙遞給她馬扎，又將自己平日的坐墊送上，看看有珍一身新衣服又將坐墊收回，這回有珍倒是笑笑就大方地落座了。

邢陽先問了她家里的情況，又講起韓老師去世的經(jīng)過。有珍聽了，替韓老師不值，羨慕那些拆遷戶。

“早些年要答應(yīng)，他也能拿上錢，也能住上大房子，如今還把命搭上了，也沒人念個好，不值得。我聽說每家都拿了上百萬的拆遷費(fèi)，當(dāng)個拆遷戶頂我們辛苦好幾輩子?！?/p>

邢陽雖然不贊成有珍的話，心里也感嘆人生無常，誰都有自己的執(zhí)念，又想韓老師總說要“心靜”要“放得下”，到底“放下”沒有也不知道。邢陽問她是否還在原來那家干活，不料有珍說她不想干住家保姆，想干鐘點(diǎn)工。

“為啥，鐘點(diǎn)工，不就是臨時工？”

“鐘點(diǎn)工像上下班的，有自由，下了班了就是自己的時間，有自己的生活，做住家保姆沒有自由，像個仆人，不光給人當(dāng)保姆，還得給貓貓狗狗當(dāng)‘鏟屎官’?！?/p>

邢陽沒有想到這一層，也不知道啥叫‘鏟屎官’，本以為憑勞動掙錢沒有什么不同，但又覺得有珍說得有道理，畢竟有珍越來越有見識。

“不住雇主家，你住哪兒？”邢陽問。

“租房唄，我可不住地下室，有陰氣，對身體不好?！?/p>

“那倒是?！庇姓湔f得對，地下室潮濕，最近他的一條腿一直疼。

“不過說長遠(yuǎn)還得自己買個房子，小一點(diǎn)二手房也行啊，郊區(qū)也行！你呢，打算一直住地下室？”

“房子？就是二手房也得幾十萬，如果地段好更貴，不敢想?！?/p>

“我打聽了，金谷園，就是快到北郊那片，遠(yuǎn)是遠(yuǎn)，一套七十平米，三十萬出頭?？蓻]有房不行呀，沒有房落不了戶口?！?/p>

邢陽看了看黃有珍漲紅的面孔，他不敢說出自己那點(diǎn)可憐的存款，只說：“回鄉(xiāng)下有啥不好，住自己的房，種自己的地?！?/p>

“我可不想回去了，冬天凍死，夏天熱死，晚上上個茅房也得打上手電筒。人往高處走，出來混有幾個還回去？難道你還想回鄉(xiāng)下？你家里不是沒誰了？”

邢陽不知道如何回答有珍一連串的反問句，心里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你說你這些年了，手里也有點(diǎn)吧，如果你能出個二十萬，我也湊個數(shù)，我們合伙過?！庇姓湔f得一點(diǎn)彎都不帶拐，著實(shí)讓邢陽吃了一驚。

“我沒那些錢，也沒有打算在城里一直住下去，你如果愿意合伙，我們回村，我的錢夠蓋兩間新房，我還有地?！毙详栆矊?shí)打?qū)嵉卣f。

“錢不夠？不是還有韓老師的畫？小區(qū)人說這幾年你得了韓天林好幾幅字畫！”

“韓天林是誰？字畫？誰說的？韓老師？就一幅，還讓老鼠啃壞了?！?/p>

黃有珍愣了一會兒，像大冬天吃了個冰棍，面孔由紅轉(zhuǎn)白，由白轉(zhuǎn)青，她那胖乎乎的面孔越拉越長，邢陽發(fā)現(xiàn)有珍臉上涂了粉，還畫了淺淺的口紅?！昂?！姓邢的，沒想到你心眼這么多，老鼠啃了？我可沒時間跟你磨嘰，你也別玩花花腸子，出得起就算，出不起就拉倒了。就你這條件，想咋樣？”

邢陽嚇一跳，他沒有想到往日看上去性格溫和的有珍，說話聲音高起來像刀子一樣鋒利。

“你在人家家里做活時，人家叫你什么？”邢陽沉默了一會，問道。

有珍也愣一下，問道：“什么？叫我什么？”

“小區(qū)人怎么稱呼你？”邢陽又說了一遍。

“黃媽，黃嫂，黃大姐，還能是啥？怎么叫你，收垃圾的？哼！”

“他們叫我邢師傅！”

“那又咋樣？神經(jīng)?。　?/p>

尾聲

春暖花開時，北區(qū)一號樓徹底拆除了，像一棵巨樹轟然倒地，巢沒了，鳥兒去了不知道的地方。“轟隆，轟隆”，才安靜下來的園區(qū)又變成了喧鬧的工地，垃圾多得收拾不過來。有人介紹從鄉(xiāng)下來的小兩口，在這邊打工供孩子上學(xué)，想和邢陽一起承包垃圾站的活兒。邢陽借機(jī)去物業(yè)辭了工，園區(qū)各種維修的活兒就夠他忙活，他盤算著再存點(diǎn)本錢，也去對面商業(yè)街租個柜臺賣點(diǎn)家用五金件，這些東西雖然利潤小但家家戶戶都用得上。他覺得黃有珍的話難聽也不是沒有道理，人努力經(jīng)營著就為了活得體面些。

時間過得真快，新的北區(qū)一號拔地而起，比以前更高大，巍巍挺立，遮住了更多太陽，搬進(jìn)了許多新面孔。初夏，“小黑”生了四只崽，邢陽硬了頭皮向黃有珍討教養(yǎng)小貓的辦法。黃有珍瞞著主家給了他不少貓糧，還幫他給小貓找了新主人，然后她告訴邢陽她給自己也找了個歸宿，親戚介紹的，一個比自己大三十多歲的男人，沒兒沒女，但有退休金、一套房，還有一身病。邢陽聽了很失落，但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挽留她，就像“小黑”也不得不將自己的崽送出去。后來邢陽將扶手椅送給有珍做了新婚禮物。

花園區(qū)別墅二號裝修后又換了新主人，湊巧，他又去了一次。也是主人打過電話說是二樓下水不通，讓維修。邢陽帶了工具趕過去，院里屋里完全沒有昔日模樣，看得出新主人是個享受生活的人，院子收拾得別有洞天，種植各種花草，假山池水，還在一角建了個涼亭。室內(nèi)更豪奢，客廳原來裝蓮花隔斷的地方變成了一面墻的大魚缸，一只尖嘴齜牙的藍(lán)鯊在缸里左突右撞地怪嚇人，原來裝鏡子的地方修了一個高大的氣派的西洋壁爐。女主人有個四十上下，著裝很時尚，梳著男人式短發(fā)。需要維修的仍是樓上的衛(wèi)生間，新安了個整體浴室，才用了幾日下水就不通了。邢陽匆忙間打量，屋子除了功能和大結(jié)構(gòu)無法變化，很多細(xì)節(jié)都著意做了改變，原來的大臥房現(xiàn)在像是個茶室，以前放床的地方擺放了一張大茶臺，上面琳瑯滿目各種茶具，一看就比韓老師的高級許多。邢陽忙了半天，從一處地漏里面掏出一窩頭發(fā)，又黑又長，濕漉漉像海藻一樣，女主人哎喲一聲，捂了嘴，臉色煞白，像見了鬼。

沒多久，沉寂多時的喬小紅案子突然有了新進(jìn)展。警察詢問邢陽那張床去了哪兒，邢陽說床體讓老曲收走了，他只留下了床墊。床墊里好多錢，人民幣，還有外國錢，好幾張銀行卡。邢陽說“小黑”喜歡撓床墊，看不住就撓上了，生生掏出個洞，最后從洞里掏出鈔票來。警察把錢和床墊都沒收了，獎了邢陽兩萬元，說他給重大案件提供了關(guān)鍵線索和有力的物證。

有一天邢陽忙碌完，吃著晚飯將舊電視調(diào)出人影，他看本地新聞報道破獲一起案件，說某個上市公司財務(wù)總監(jiān)貪污巨款，包養(yǎng)情婦，藏匿大量貪污財物，后因為財務(wù)糾紛將情婦溺死在浴缸里，偽造了自殺現(xiàn)場。電視里閃過那個裝了現(xiàn)金的大床墊，被人用剪刀剖得七零八落，像一個人被開膛破肚，肚子里是花花綠綠的鈔票。電視上幾個人將床墊從地下室扛出來，邢陽也在鏡頭里閃了一下。

邢陽覺得床墊好可惜，想起自己大半年躺在百萬元現(xiàn)金上渾然不覺，不禁啞然失笑。他嘲笑自己沒有發(fā)財?shù)拿矐c幸喬小紅終究沒有死得不明不白。

又一年要翻篇兒了，小增找邢陽喝茶，小增說他現(xiàn)在喝茶上癮，幾天不喝心里不清靜。但他喝得猴急，燙得舌頭亂滾，他問邢陽今年到底回不回？邢陽說，容他再想想。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