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蕺山哲學中的“物”概念辨析

2023-04-06 03:04
湖北社會科學 2023年2期
關鍵詞:心體王陽明良知

江 剛

“物”在蕺山哲學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蕺山認為“物則知之所以為知也,體而體者也”,[1](p351)“物”是體中之體。但學術界對于蕺山哲學中“物”的理解各不相同。衷爾鉅先生將蕺山所謂的“物”理解為“外界客觀存在的事物”。[2](p65)在他看來“知以物為體”,即是“認識以外界客觀事物為對象和內容”,而“知中有物”即是“承認知識是對客觀事物的反映”。[2](p66)勞思光先生則將蕺山哲學中的“物”解釋為心的一切活動。他認為:“陽明以‘良知’說‘知’字之意義,已將認知活動之獨立領域置諸不問,對于與認知問題相連之‘存有問題’,則陽明只說‘此是乾坤萬有基’而已。此固透露陽明以為一切客體依于主體之義,然未詳說。畢竟陽明如何解釋‘世界’之建構,仍可視為一未作決定之問題。蕺山則不僅承陽明之意,而以‘知’為‘良知’,且將‘心、意、知、物’層層收攝。于是,一面說‘心即天、即地、即萬物’,另一面以‘意’為‘心之體’。而此‘意’即主宰定向之純自覺。在此意義下,所謂‘物’只能統(tǒng)指此‘心’(或此‘人’)之一切活動,故說‘物無體,即天下國家身心意知以為體’矣。此點在蕺山平生言論中,雖偶有不同之說,然就其主旨及歸宿看,‘物’實只能如此解也?!盵3](p473)“依此,則所謂‘物’并非具客觀意義之‘外物’,于是‘認知問題’及‘存有問題’在此一語言系統(tǒng)中皆被排去。此則較陽明之說更為徹底,然同時陽明學說之遺‘客觀化問題’而不論之弊,在此亦更為明顯矣。”[3](p473)而東方朔先生則指出,物一般有兩種解釋:一是指現(xiàn)成物、存在物;二是作為本質、功能之物,此物是“知”之散開的結果,“即知善知惡之‘知’必歸至善無惡之境,而見其參贊之果,至此而可言之為‘物’,而此‘物’就作用、功能、本性而言可稱之為‘知’之‘體’”。[4](p254)即依意之主宰、知之知善知惡而成就之物,至誠之物。那么蕺山哲學中的“物”究竟是何義,如何理解蕺山哲學中的“物”這一概念?

一、解“物”的二重進路:理解認知之維與目的價值之維

在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關于物之在與人之在的關系具體體現(xiàn)在對“物”的理解上。從鄭玄到朱熹,再到王陽明無不以“事”釋“物”:鄭玄認為“物,猶事也”(《禮記注·大學》);朱熹在《大學章句》中延續(xù)了鄭玄的這一觀點;王陽明也認為“物即事也”。[5](p47)在中國哲學中,“物”作為“大共名”(《荀子·正名》),泛指一切的存在;而“事”作為“為”(“事者,為也?!薄俄n非子·解老》),首先與人的實踐活動相聯(lián)系。由此則可以看到,以事釋物,既意味著從人自身之在來理解把握存在,也表明真實的存在總是難以離開人自身的存在過程。[6](p10)

作為與人之在相關的“物”已不同于本然之物。本然之物尚未進入到人的知行過程,對于自在之物,我們除了肯定其“有”之外,無法提出進一步的問題。而基于人之在的“物”其前提是事物已進入到人的知行之域,即“以人觀之”?!耙匀擞^之”按其所觀之視角可以分為兩個維度:理解—認知之維和目的—價值之維。理解—認知之維首先與“是什么”的問題相聯(lián)系,“是什么”首先關注的是事物自身的內在規(guī)定。而目的—價值之維所追問的是“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什么”追問的是事物對人之在所具有的意義,涉及廣義上的利害、善惡、美丑等。就宋明理學而言,朱熹和王陽明對“物”的追問似乎分別體現(xiàn)了這兩種不同的路向。

(一)朱熹:“物”的理解—認知之維

物在朱熹哲學中指一切事物,凡天地之間,眼前所接之事,皆是物。物不僅指客觀的物質實體,也指人類的活動事為,包括人的某些思維念慮。即一切可以被人們當作思維對象的都屬于被格的“物”的范圍。[7](p341-342)不過這些“物”首先是與心相對:“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8](p20)朱熹嚴分知與理的區(qū)別:“知者,吾心之知;理者,事物之理。以此知彼,自有主賓之辨,不當以此字訓彼字也?!盵9](p2038)以此方的我心知覺能力去認知彼方的事物之理,自然就形成了此彼、主賓之辨,兩者的區(qū)分是不應混淆的。[10](p33)知與理的主賓之分實際上也就是心與物的主賓之分,主賓即意味著對象性。由此可以說“物”在朱熹那里是一種認知對象的“物”。作為認知對象的物,其前提是可理解性,“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則意味著物的可理解性。從理解—認知的角度來看,物具有形和性這兩個方面的規(guī)定:“人物之生,必稟此理,然后有性;必稟此氣,然后有形。”[11](p2755)“形”即是物的具體的外部形態(tài),與人的感官相對應,能為人的感覺所把握。“性”則涉及物之“理”的方面,即某物之為某物的本質規(guī)定,這是需要人的理性思維才能把握的:在格物窮理中,朱熹強調“嚴密理會,銖分毫析”[12](p344),即是一種理性的分析;同時又強調“以類而推”[12](p606),類推即是一種推理。[13](p121)而作為物之性與形是以理氣為根據(jù):“天地之間,有理有氣。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稟此理,然后有性;必稟此氣,然后有形。其性其形,雖不外乎一身,然其道器之間,分際甚明,不可亂也?!盵11](p2755)對于一具體之物而言,若有氣而無理,則缺乏內在根據(jù);有理而無氣,則難以獲得現(xiàn)實性。在形成物的過程中,理和氣各有其功能,二者不可混淆。但對于具體之物而言,二者又不可相離:“所謂理與氣,此決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則二物混淪,不可分開?!盵9](p2146)這樣一種觀念實際上正是朱熹理氣二元論的思維。在理氣二分的架構中,物的具體性一方面將被消解為“形”,即“氣質”。所以朱熹有時直接以形解釋物:“物者,形也?!盵9](p2037)作為形而下的形和氣質,物淪為質料。另一方面被還原為“理”,由此格物即被還原為窮理。朱熹從理解—認知之維來解釋“物”,注意到了物自身的內在規(guī)定,但由于這種對象性的關系,物相對于人而言,始終具有一種外在性,由于這種外在性,使得物的為我性,特別是人投射于物的意義容易遭到忽視。與此同時在朱熹理氣二分的思維結構中,作為認知之物或者被還原為氣質,或者被抽象為理,從而物被抽象化了。

(二)王陽明:“物”的目的—價值之維

相較于朱熹,王陽明似乎更多的是從目的—價值之維來理解“物”的。王陽明將“物”理解為“意之所在”:“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fā)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盵14](p6)意作為心之所發(fā),即是心體在外化過程中的顯現(xiàn),即“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14](p53)意作為主體的意識,它并非完全是一種客觀的認知意識,而是有是非善惡的:“凡應物起念處,皆謂之意。意則有是有非,能知得意之是與非者,則謂之良知?!盵14](p242)因此作為“意之所在”的物是為人的善惡是非之意識所作用而進入到人的意識之中的存在。物的生成過程實際上是一個意義化的過程,即主體在意向(意指向對象)的過程中賦予對象以意義?!耙狻痹谶@里主要是指主體的是非善惡意識。如果缺乏這樣一種是非善惡的意識,那么事親、事君、仁民愛物只是一般對象意義上的存在,而只有當心體賦予事親、事君、仁民愛物這些對象以道德實踐的意識,這些對象才具有“物”的意義。也就是說事親、事君、仁民愛物作為“物”而呈現(xiàn),始終無法離開主體意識的范導作用。事親、事君、仁民愛物只有在意識之光照射下才獲得道德實踐的意義。正如楊國榮先生所言:“意之所在即為物,并不是意識在外部時空中構造一個物質世界,而是通過心體的外化(意向活動),賦予存在以某種意義,并由此建構主體的意義世界;而所謂心外無物,亦非指本然之物(自在之物)不能離開心體而存在。是指意義世界作為進入意識之域的存在,總是相對于主體才具有現(xiàn)實意義?!盵15](p92)在這樣一種具有現(xiàn)實意義之物中,意是起決定作用的:“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矣?!盵14](p47)即是說有某意才有相應的“物”,呈現(xiàn)為某種意義的物,無某意則無某種意義的物。由此可以看到王陽明側重的是心對物的善惡是非化,強調的是將人的目的和價值賦予物。這種意義的賦予并非是一種認知關系,在認知關系中,物是作為一種外在的對象而存在。在意義的賦予中,心體與其意向的對象并非外在的,而是內在的關系,即物只有在意義之中才能成其為物,意義關系之外無所謂“物”。也正是因為此,王陽明認為“心外無物”。

基于“心外無物”的邏輯,王陽明將意義世界從倫理世界擴展到更廣的世界:“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盵14](p104)在王陽明看來天地萬物都是由良知(心體)造化出來,這種造化并非是宇宙生成,而是心體與對象之間的意義關聯(lián)。也就是說王陽明關心的不是心體之外的天地萬物是否存在,而是關注天地萬物如此這般存在是以心體的靈明知覺為前提的,所以他說“皆從此出”。在這種意義關系中,心與物并不是兩個對立的序列(這一點與朱熹完全不同,朱熹的觀點是心物有所對待,即主賓之分):進入意義世界的天地萬物與心體難以截然分離,因此王陽明說“真是與物無對”。這也從一個方面體現(xiàn)了“心外無物”。對于“心外無物”這一點,王陽明在鎮(zhèn)南觀花中以觀花作為例子進一步具體說明了:

先生游南鎮(zhèn),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盵14](p107-108)

花在深山中自開自落,這實際上是就本然的存在而言,也即是尚未進入到與人的意義關系之中,此時即是“未看此花,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之時?!巴瑲w于寂”意味著此時的花開花落與心體不相干。但當“看此花時”,此花即進入到心體的意義關系中,此時花的顏色向人呈現(xiàn)出來,花對人的這種呈現(xiàn)對主體而言具有一種意味,這種意味即是花所呈現(xiàn)的形式?;ǖ念伾靼滓焉婕盎ǖ膶徝佬问?,這種審美形式與人的審美能力相關,是基于審美意義而有的。所以王陽明說“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由此可以看到,王陽明在對物的理解中,側重的是心體對物的意義的構造,強調的是物與人的意義關聯(lián),即物的價值之維。由此出發(fā),則對象的自在性(內在規(guī)定)往往容易被懸置,如此則易將物限定于意識之域,從而使作為對象的客體難以定位。

二、物的本末二重性

對于“物”的理解,劉蕺山似乎有鑒于朱熹和王陽明的觀點,批判地吸收和綜合他們的觀點。劉蕺山認為:“自格致之旨晦,而圣學淪于多歧:滯耳目而言知者,狥物者也;離耳目而言知者,遺物者也。狥物者,弊至于一草一木亦用工夫;而遺物求心,又逃之無善無惡;均過也。故陽明以朱子為支離,后人又以陽明之徒為佛、老,兩者交譏而相矯之,不相為病。入《大學》之道者,宜折衷于斯?!盵16](p610)

在這段話里,雖然劉蕺山主要是對朱子學和陽明學關于“知”的理解的批評,但是我們如果從其里面涉及“物”的層面來看,也可以推斷出他對朱熹和王陽明有關“物”的理解的批評?!岸俊鄙婕暗氖歉泄僬J知,“滯”即是僅僅停留于之義,如果僅僅從耳目感官來理解“知”則是一種“狥物”的表現(xiàn)。所謂“狥物”即是舍己而從物,己是指道德主宰性,這正對應著朱熹從認知層面來理解“物”,而作為認知之物實際上具有外在性,這種外在性表現(xiàn)為支離繁雜,為物所牽。而王陽明對“知”的理解正好與朱熹相反,“離耳目”即是離卻認知來談知,而僅僅從心體來談知,即就良知談良知。在蕺山看來,這是“遺物”的表現(xiàn)。所謂“遺物”可以理解為對物的自在性的忽視和懸置。這正可以對應王陽明從目的—價值之維來理解“物”,就此而言,“遺物”即是王陽明以心釋物,側重于意義層面,而忽略了認知的層面,即物的自在性。在蕺山看來,對“知”的理解需要折衷二者,這實際上也意味著對“物”的理解需要折衷二者,即既不能“狥物”,亦不能“遺物”。具體而言即是對于物的理解既要注意到物的理解—認知的維度,也要涉及目的—價值之維。蕺山認為“物必是物有本末之物”。[1](p397)

(一)作為本之方面的物

所謂“本”即是根本。物之本在蕺山看來即是“獨”:“獨者,藏身之地,物之本也。”[16](p592)而“獨即意”[17](p336)“意之本體曰‘物’”。[1](p466)“獨”在蕺山哲學中具有本體的意義,即“獨體”:“學以學為人,則必證其所以為人。證其所以為人,證其所以為心而已。自昔孔門相傳心法,一則曰慎獨,再則曰慎獨。夫人心有獨體焉,即天命之性,而率性之道所從出也?!盵1](p4)

獨體即天命之性,是心之所以為心者,既是性體,也是心體。作為心體,它既是后天主觀意識,又是先天的道德本體。[18](p293)作為道德本體是無善而至善的:“無善而至善,心之體也。”[1](p2)也就是說獨體是善之根源。善作為道德的內核,其實質在于對人的存在價值的肯定。[19](p76)作為至善之體,獨體是人的存在價值的來源。所以蕺山說“以其精明之地有善無惡,歸之至善謂之物”。[17](p337)“至善”即是“有善無惡”,是善之所以為善的根據(jù),由此可以看到本之物即是善的根據(jù)。作為性體,“獨中具喜怒哀樂四者,即仁義禮智之別名。在天為春夏秋冬,在人為喜怒哀樂,分明一氣之通復,無少差別?!盵1](p229-230)喜怒哀樂和春夏秋冬一樣標示著一氣復通之秩序,而獨即是作為氣序的喜怒哀樂。[20](p139-149)喜怒哀樂又是仁義禮智的另一種說法,仁義禮智是價值的體現(xiàn),因此獨作為氣序的喜怒哀樂,不僅意味著秩序的根源,還是價值的根源。獨作為物之本,則意味著作為“本”之物不僅意味著秩序,還意味著價值,是秩序和價值的統(tǒng)一。這樣一種秩序與價值相統(tǒng)一的“本之物”,即是“無物之物”。以“獨”為內涵的本之物,它首先具有“微”的特點:“至哉獨乎!隱乎!微乎!穆穆乎不已者乎!”[1](p123)“獨體只是個微字?!盵1](p349)“微”意味著形而上者,難以用感性認知的方式把握,本之物是以一種精神的方式呈現(xiàn)的,是一種精神的存在。其次本之物呈現(xiàn)的是“合”的特點:“自其合者而觀之,天地萬物一物也?!盵16](p609)“合”即綜合、整體,即是說“本之物”不是個別的,而是一般的;不是部分的存在,而是整體的存在。而作為精神的存在還是整體性的存在,它不同于具體之物的存在。所以蕺山說“無物者,理之不物于物,為至善之體而統(tǒng)于吾心者也”。[16](p609)“理之不物于物”,即意味著理非具體事物,理即是本之物,它是精神的存在和整體性的存在,是理性一般,其具體內容即是秩序和價值,這種秩序和價值不是具體情境中的某一事物的秩序和價值,而是萬物秩序和價值的來源。而這樣一種理首先存在于人之心,即所謂“至善之體統(tǒng)于吾心”。人心之所以能統(tǒng)攝至善之體,關鍵就在于心具有“靈”的特點,而所謂靈即是“虛”,虛意味著心以精神的方式把握到這種整體性和精神性的秩序和價值。所謂精神的方式即是以一種普遍的方式把握,因為精神總是指向普遍的。而精神的這種普遍性具體表現(xiàn)為對秩序和價值的把握。所以蕺山說“盈天地間,皆物也。人其生而最靈者也。生氣宅于虛,故靈,而心其統(tǒng)也,生生之主也?!盵1](p251)這體現(xiàn)了在人之在與物之在的關系上,蕺山始終將人之在放在優(yōu)先性。作為秩序與價值相統(tǒng)一的本之物,其表現(xiàn)的狀態(tài)是動靜一如:“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盵1](p354)動靜意味著時空性,即是具有某種特定的狀態(tài)?!吧瘛奔词恰吧衩畈粶y”,也就是說本之物是不滯于某種具體的運動狀態(tài),或運動或靜止,它是生生不息的,“生物不測”的。

(二)作為末之方面的物

作為物之末的物是指具體的事物,即“萬物”。這里的萬物包括為人所把握的具體的個體之物。萬物的特點首先在于“有形”:“有萬物而后有萬形?!盵1](p388)也就是說萬物是萬形的充分條件,則萬物必然包含“形”的特點。“形”意味著形而下者,能夠被人以感性認知的方式所把握,具有確定性。其次萬物相對于本之物具有“分”的特點,作為具體之物,它是因以分的方式觀之才獲得的:“自其分者而觀之,天地萬物各一物也?!盵16](p609)“形”與“分”具有相通性:“‘形’具有確定的邊界,‘外在性’‘確定性’(‘定’)‘分割性’(‘分’)乃‘形’的基本特征。”[21](p4)再次是作為具體之物,它雖然具有確定性,但這種確定性是相對的,它還有“化”的方面:“有萬形而后有萬化。”[1](p388)化即涉及到變化,形作為變化的載體,這種變化進一步即是具體之物的動靜狀態(tài)。這樣一種具體之物就其變化狀態(tài)來說,是動靜分明的,或者處于運動的狀態(tài),或者處于靜止的狀態(tài),動靜之間,界限分明。所以蕺山說“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物也”。[1](p354)這種相對的確定性是以個體為坐標的,“萬物統(tǒng)于我,萬形統(tǒng)于身,萬化統(tǒng)于心矣。”[1](p387)“統(tǒng)”即統(tǒng)攝,以某某方式確定下來。萬物的確定性是以“我”(即認知主體)的方式確定下來,具體而言即是“以身統(tǒng)萬形,以心統(tǒng)萬化”。這種“統(tǒng)”的確定性實際上是具體之物通過“我”來顯現(xiàn):“須知盈天地間,本無所謂萬物者,萬物皆因我而名?!盵1](p471)這里所說的“本無所謂萬物”并非是要取消萬物的實在性,而是說萬物不顯現(xiàn)。而“名”即是讓對象呈現(xiàn),“因我而名”也就是讓對象以我的方式向我顯現(xiàn)。這樣一種以“我的方式”顯現(xiàn)不僅對一般的主體而言,更是對于具體的個體而言的:“如父便是我之父,君便是我之君,類之無倫以往,莫不皆然。”[1](p471)

形作為具體之物的特質,其具體表現(xiàn)為外在的顯現(xiàn),這種外在的顯現(xiàn)其實是一個認知的過程:“耳得之而成聲,目遇之而成色?!盵16](p609)“聲之清濁”“色之淄素”,清濁淄素體現(xiàn)的是物的自在性的方面。就具體之物的形成來說,聲色之物之所以形成,既涉及能知,也涉及所知。就能知而言,它主要包括耳目這些感官及其感知能力;就所知而言,即是所知對象的清濁淄素。只有當耳的聽覺能力與清濁的性質相合才能形成具體的聲音;同理只有當目的視覺能力與物的淄素性質相合,才能形成具體的物質。所以蕺山說“耳得之而成聲,目遇之而成色,莫非物也,則莫非心也”。[16](p609)感官能力與物的自在性質是物的顯現(xiàn)的兩個條件,如果沒有這兩個方面,作為顯現(xiàn)之物是不存在的。不過就能知與所知之間的關系而言,蕺山強調二者相互之間保持一種“不與”或者說“不期”的關系,即不相互干擾。這種不干擾并不是說能知與所知之間不發(fā)生關系,而是說能知能充分發(fā)揮其能知的功能,所知能夠如其所是地呈現(xiàn)。就能知的方面來說,要耳聰目明,即充分地發(fā)揮耳目這些感官的功能,而不被所知的對象干擾:“耳能辨天下之聲而不可欺以清濁,吾因而致焉,并不可欺以一切清濁,所以致吾心之聰也;目能辨天下之色而不可欺以淄素,吾因而致焉,并不可欺以一切淄素,所以致吾心之明也?!盵16](p609)“欺”即是干擾之義?!氨妗奔幢鎰e,屬于一種認知的能力,這種能力是先天賦予的。耳朵的認知能力即是可以辨別聲音之清濁,眼睛的認知能力即是可以辨別顏色的黑白。在蕺山看來,耳朵的功能既然是辨別聲音的清濁,眼睛的功能既然是辨別顏色的黑白,那么耳朵、眼睛的認知功能就不能被所知的對象如清濁、黑白所干擾。如果能知的認知功能被所知的對象所干擾,那么能知的認知功能也就喪失了其本有的狀態(tài),從而無法真正發(fā)揮其功能。就所知的方面來說,即是要讓具體之物自身的規(guī)定如其所是的呈現(xiàn),而這種如其所是地呈現(xiàn)是要以認知主體不帶主體私人的意味來干擾認知的對象為前提的:“物各付物,吾無與焉?!盵1](p126)“自尋常衣飲以外,感應酬酢,莫非事也。其間千變萬化,不可端倪,而一一取裁于心,如權度之待物然。權度雖在我,而輕重長短之形,仍聽之于物,我無與焉,所以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盵1](p276)這里的“事”屬于廣義上的“物”,蕺山強調在做事過程中,雖然做事的“權度”在主體的方面,但是對于客體之物自身的性質,如長短輕重,還是應當予以承認的。而非任憑自己的主觀臆想來做事情,即是“我無與焉”?!扒轫樔f事而無情”就是按照萬物自身的實情,即萬物自身的規(guī)定,而無主體自身的情感遮蔽物的實情。這就體現(xiàn)了在認知過程中蕺山對物的自在性一面的注重。

三、體用結構中的本末合一之物

在蕺山那里,物具有本末二重性,但所謂二重性只是分析地說,實際上本末之物是合一的。這種本末合一實際上即是蕺山體用一原的思維在“物”這一概念上的運用。也就是說本末合一與體用一原在邏輯上是同構的。由此我們可以借用蕺山對體用一原的理解來解釋物的本末合一。蕺山認為:“所示‘體用一原’之說,乃先儒卓見道體而后有是言……須知此理流行心目之前,無用非體,無體非用。蓋自其可見者而言,則謂之用;自其不可見者而言,則謂之體:非截然有兩事也。”[17](p328)

就體用關系而言,蕺山首先肯定了二者非兩事,即兩個東西,即兩個獨立存在的實體,而是同一存在的兩個方面。其次是這兩個方面的區(qū)分在于“可見”與“不可見”,所謂可見與不可見是以“形”為前提的。就此而言,蕺山對體用一原的理解與其對形而上形而下的區(qū)分具有一致性。[20](p150-156)

依照體用一原的邏輯來看,本末也非兩種獨立存在的實體,所以蕺山認為:“物有本末,然不可分本末為兩物,故曰‘其為物不貳’?!盵1](p421)而是同一存在的兩個方面,而本末的區(qū)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基于形的可見與不可見來區(qū)分的。前文已指出了作為本之物的特點和性質:就其形式而言,本之物具有“微”與“合”的特點,“微”即是隱微不可見,“合”涉及的是物的整體性,也屬于不可見的范圍;就其實質而言,本之物作為秩序和價值的統(tǒng)一,秩序和價值也非“形”所能范圍的,屬于不可見之域。而作為末之物,即具體之物,其特點就在于有形、有化。這樣一種有形有化的特點涉及的是顯現(xiàn),而這樣一種顯現(xiàn)是在人的認知過程中實現(xiàn)的。就認知過程而言,既涉及認知主體的認知能力,也涉及認知對象的自在性的方面。而這兩個方面共同促使了物的顯現(xiàn),由此則可以說作為具體之物是顯現(xiàn)之物。在這樣一種認知過程中,物的顯現(xiàn)雖然是以認知主體(即人)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但并非是純粹主觀的想象,而是基于物自身的實在性和自在性的方面。

作為本之物與作為末之物這兩者并非兩種獨立存在的實體或類型,而就是蕺山所理解的“物有本末之物”的兩個方面,這兩個方面是統(tǒng)一于同一個物之中。在蕺山看來“盈天地間皆物”,物是以天地為界限的,天地之外無所謂物。也就是說蕺山只承認只有這一個世間。作為物之本的方面,它是無形的,但并不代表它沒有作用,其作用就在于它為物的顯現(xiàn)即成為現(xiàn)實之物提供根據(jù)。作為價值的根源,它為能知的能力和充分發(fā)揮其能力提供了前提和保障:“致吾心之聰明者,致吾心之良知也?!盵16](p609)也就是說只有良知愈明,認知主體的感官的能力才會得到更充分的發(fā)揮。蕺山以“鑒”為喻,他說“良知之于物,如鑒之于妍媸,衡之于高下,而規(guī)矩之于方圓也”。[16](p609)這些都表明良知對于物的顯現(xiàn)具有基礎性的作用,沒有良知則無所謂物之顯現(xiàn)。蕺山認為:“必實有孝父之心,而后成其為我之父;實有忠君之心,而后成其為我之君。”[1](p471)如果沒有孝父之心、忠君之心,則無所謂父、君之物。作為秩序的根源,物之本為所知的自在性提供了依據(jù)。“性者,萬物之一原;善者,物理之一致?!盵16](p608)“性”在此是與“善”相對,側重的是物的秩序性的方面,而善則是物的價值意義方面?!靶哉撸f物之一原”即是說萬物的秩序都來自于“性”,即物之本?!靶浴弊鳛槲锏闹刃蛑?,這種“原”并非是超越于具體之物而獨立存在的秩序,而是就在萬物之中:“性者,萬形之總名?!盵1](p367)“總名”即總括之名,類似于集合名詞,是整體與一般之名。各個不同的物都有其自身的秩序,這個秩序即是其自在的方面。每個具體事物都有其自在的方面,蕺山將它們概括為“性”。因此“性”作為實在而言,它只有具體事物的屬性,沒有獨立于具體事物之外單純的屬性本身。因此可以看到作為物之本的價值和秩序為物之顯現(xiàn)分別提供了能知與所知的前提,即為認知過程提供了基礎。

而作為物之本又離不開物之末的顯現(xiàn),即認知過程。在蕺山看來,物之本與物之末之間實際上是一種“總名”關系:“天者,萬物之總名,非與物為君也。道者,萬器之總名,非與器為體也。性者,萬形之總名,非與形為偶也?!盵1](p367)總名作為一種集合關系,而非是一種對待關系(“君”“體”“偶”都表明的是對待之義),實際上意味著物之本并非是與物之末相對待的存在,而是物之本只是對物之末的總括和包含。如果離開物之末,它只是一個空架子,沒有具體的內容,也就不能稱為物,也就無所謂物之本。因此蕺山認為作為物之本,“雖不物于物,而不能不顯于物”。[16](p609)

由此我們可以說蕺山所謂的“物”即是“物有本末之物”,作為物之本,既是物之道德價值的根據(jù),又是物之自在性或者說秩序的根據(jù)?;谖镏?,物以認知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成為現(xiàn)實存在的具體之物。這樣一個過程實際上即是“由本及末”,本末互為表里,所以蕺山說:“表里精粗,即本末之謂。”[16](p619)這即是蕺山之物的內涵。從蕺山所理解的“物”來說,蕺山一方面在物之本的方面將物的價值性與物的實在性(即秩序性)作了溝通,二者同屬于物之本。另一方面蕺山將物的呈現(xiàn)與認知過程視為統(tǒng)一過程。在這樣一個認知過程中,價值與秩序為認知奠定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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