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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藍的眼睛》中寶琳的女性主義敘事學解讀

2023-04-15 04:38成欣燮
文化學刊 2023年1期
關鍵詞:最藍的眼睛敘述者白人

成欣燮

美國作家托妮·莫里森的小說《最藍的眼睛》中的主要角色中并沒有出現(xiàn)種族歧視的施加者白人,而設定為受到壓迫最嚴重的群體——黑人與女性。國內外已有通過女主人公佩科拉分析書中種族自憎的相關研究,也有針對佩科拉以及克勞迪亞的女性主義敘事學解讀,卻鮮有學者探究寶琳的敘述中文本敘事的深意及其性格中的矛盾。本文將結合女性視角與敘述聲音,分析寶琳如何從一位具有獨立女性意識、對婚姻抱有憧憬、敢于捍衛(wèi)自身權利與地位的新型女性轉變?yōu)橐粋€忽視自己的家庭、用白人的權利偽裝自己的虛榮女性。

一、女性視角

傳統(tǒng)小說多采用男性視角,女性則是其他人凝視的對象,成型于男性人物的客體化觀察中。在《最藍的眼睛》中,部分女性從被凝視的客體變?yōu)榱酥鲃印坝^察”的主體,并也在此過程中產(chǎn)生了種種情感反應??藙诘蟻喸诘谝蝗朔Q敘述中用自己的聲音描述觀察的對象,而寶琳的故事中結合了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敘述,在兩種敘述聲音中用自己的視角推動事件發(fā)展。熱拉爾·熱奈特將觀察者和敘述者加以區(qū)分,認為觀察者是在看的人,而敘述者是在說的人[1]。申丹也解釋道,所謂“人物視角”就是敘述者借用人物的眼睛和意識來感知事件[2]。即使是在全知型作者的敘述下,寶琳也作為“感知者”充當著觀察事件的核心人物。寶琳的視角主動建構了周圍的環(huán)境與其他人物,被觀察者在男性與女性中轉換。這打破了傳統(tǒng)小說中女性被定格為觀察客體的男性霸權地位,塑造了一位先進的、具有主體意識的女性形象。

在有關寶琳的章節(jié)中,故事在寶琳的視角下根據(jù)時間順序向前推進。小說中第一次對她丈夫喬利外表的描述便出現(xiàn)于寶琳的視角中:“那年最熱的一天, 他在肯塔基的烈日下大步走來。他高大地走來,他健壯地走來,他帶著黃色的眼睛和張大的鼻孔走來,他帶著屬于自己的樂章走來”[3]114。相反,在以喬利為主角的故事當中沒有關于寶琳外表的評價。同樣,兩人的相識與相戀過程皆是從寶琳的視角描述的,比如:“她無憂無慮,心存感激; 他善良又活潑。她從來不知道世界上可以有這么多的笑聲”[3]116。寶琳視角下的戀愛生活交織著她的個人內心情感和心理活動以及寶琳對喬利的看法與評價。此時的寶琳眼中,年輕的喬利“善良又活潑”,這證明寶琳對他的凝視已經(jīng)不僅存于外表層面,而是深入至了人物內在特征。這樣的“看”沒有把身體進行客體化概括,而是把外在與內在有機地結合在了一起,體現(xiàn)了寶琳作為一名女性細致的觀察力與較強的分析能力。然而,喬利的故事中僅有關于自身心理活動的描寫,有關兩人戀愛過程的描述寥寥無幾。與寶琳相比,喬利甚至連自己的內心情感都沒有整理清楚,戀愛與婚姻促使他陷入了自我認知的懷疑與迷茫當中,更加無法對對方做出一個公正客觀的評價。可見,在喬利與寶琳的關系當中,女性在男性面前不再顯得自卑、弱小,而是以一個睿智、細心、獨立又真實的形象展現(xiàn)在了讀者面前。男性卻失去了“凝視”的能力,對婚姻生活“目瞪口呆”,又對孩子的降生感到“不知所措”[3]160。通過這樣的視角,寶琳由被動變?yōu)橹鲃?,顛覆了男性“凝視”的傳統(tǒng),為挑戰(zhàn)男性權威、提高女性地位做出了勇敢嘗試。

羅賓·沃霍爾在《眼光,身體和女主人公》一文中指出,“看”是一種身體行為,是名為眼睛的器官的功能,因此“女性的身體在小說敘事背景中不僅作為“看”的載體,而且也是其他角色凝視的對象”[4]7。小說中的寶琳也處于其他女性角色的凝視當中。寶琳到了北方之后,那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黑人女性對寶琳的口音和打扮“投來蔑視的目光并且竊竊私語”[3]118。這激發(fā)了寶琳對美與打扮的追求,然而,“寶琳其實并不是真的喜歡衣服和化妝。她只是想讓別的女人向她投來贊許的目光”[3]118。沃霍爾提出,“看”意味著權力,被凝視象征著被壓迫[4]7。這些黑人婦女在生活中從丈夫和白人那里受到壓迫積攢了壓力,但不會與其他黑人女性同胞攜手相助,反而將還未融入群體的寶琳作為壓迫的對象,通過“看”以及評價他人的外在來提高自己的社會階級。這種因外部壓力形成的自卑感的種族自憎行為正是莫里森批判的對象。寶琳作為一位有自主反抗意識的女性,她不甘心自己的身體僅僅成為外界凝視評價的客體。寶琳在看電影的過程中掌控了用美的標準“看”別人的方式,擁有了結合外在與內在美的能力,在“看”的能力上超越了那些黑人婦女。寶琳學習如何去“看”的過程便是爭取自身權利的過程,是在社會中提升自我地位的過程。因此,寶琳在邁入一個新環(huán)境的時候,懂得積極地去“看”,去思考,與自身的身體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她是一位勇于在充滿階級差異與種族排斥的社會中追求平等的獨立女性。

二、個人型敘述聲音

在傳統(tǒng)的小說中,小說中的敘事者多為男性。即使是來自小說世界以外的全知型敘述者,也更多地站在男性角度。隨著女性作家的崛起,越來越多小說中的女性能夠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在男性主導的世界中爭奪女性的話語權。通過將女性主義研究納入后經(jīng)典敘事學領域,蘭瑟在她的著作《虛構的權威》中將敘述聲音分為三種模式:作者型敘述聲音、個人型敘述聲音以及集體型敘述聲音[5]。《最藍的眼睛》中,佩科拉的故事是由作者型敘述聲音來講述的??藙诘蟻唲t是個人型敘述聲音的敘述者,同時也是作者自己質疑女性和種族問題的代言人。馬哈菲指出,佩科拉對待歧視和壓迫的反應是屈從與接受,莫里森則認為克勞迪亞對莫麗恩的挑戰(zhàn)與反抗、對白人完美形象的質疑等才是反抗歧視的重要手段[6]。由此可見,作者型敘述聲音下的女性權利被壓制,個人型敘述聲音成為了女性人物爭取權利和地位的重要場所。作為書中唯一一個由作者型敘述和個人型敘述兩種聲音建構的人物,寶琳成為了由自主與自憎相互交融的女性角色。

“寶琳·威廉斯”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xiàn)于她年輕時的敘述中。寶琳的個人型敘述聲音中往往充滿著美、勇氣與希望,是寶琳自我意識的展現(xiàn),口氣宛如在與一個親密的朋友講述自己的故事。她說:“我想告訴你,當我第一次看見喬利,那就像所有顏色從那時起匯聚在一起……”[3]115。用“你”來指代讀者打破了虛擬小說與真實世界的界限,增強了讀者的親近感與共鳴。寶琳的個人敘述中還結合著自由間接引語的使用。胡亞敏在《敘事學》一書中提出,“自由間接引語是一種以第三人稱從人物的視角敘述人物的語言、感受、思想的話語模式”[7]。由于引導詞的缺失以及人稱和事態(tài)的改變,自由間接引語往往可以保留敘述者主體意識與情感。寶琳利用自由間接引語在與白種女人的對峙中取得了優(yōu)勢。事件一開始,寶琳首先運用了直接引語形式,加強了事件的客觀性以便于獲得讀者的信任。隨著敘述的發(fā)展,寶琳開始省去引導詞,直接用自由間接引語講述她們之間的對話?!八偪竦孟駛€潑婦,一直跟我說我欠她制服的錢還有她送過我一個破床什么的”[3]120。

這一段自由間接引語具有重大的意義。首先,自由間接引語比直接引語更加靈活,賦予了寶琳對白人的話語進行評價以及反抗的權利。寶琳引用白人的話語時可以自由排列話語的語序或者語義,對白人話語進行控制與操縱。這樣的敘事安排顛覆了白人一直以來至高無上的地位,在話語方面打破了種族的等級制度。第二,寶琳在對她進行評價時說:“你要怎么回答這樣一個女人,她連一個好男人是什么樣都不知道”[3]121。用“你”來指代讀者拉近了敘述者與讀者的距離,使讀者和寶琳站在了同樣立場上,將白人孤立出去。寶琳的這一段敘述中自始至終沒有出現(xiàn)過白人的姓名,并用具有一些貶低意味的“這樣一個女人”來稱呼她,這改變了白人至上、黑人身份缺失的現(xiàn)狀。寶琳和喬利的姓名變?yōu)榱嗽趫?,白人的姓名、身份變得模糊,白人被放置于附屬地位。寶琳通過自由間接引語對白人的話語進行質疑,打破了白人在社會中高不可攀的精英形象。這樣一段寶琳的個人型敘述聲音中建構了寶琳自信、獨立、不會在白人面前委曲求全的新型女性形象。然而,盡管寶琳覺醒過女性主義意識,成熟后的寶琳逐漸放棄了對白人的反抗,不再努力爭取婚姻中的女性地位。她選擇了忽視自己的家庭,淪為白人眼中“最理想的仆人”[3]127。

三、作者型敘述聲音

寶琳在小說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于作者型敘述聲音中,當時她被稱為布里德洛夫太太。作者型敘述聲音展現(xiàn)出了布里德洛夫一家壓抑的氣氛以及每個人的性格,丈夫喬利暴力又無能,布里德洛夫太太憤怒又野蠻。在夫妻吵架時,布里德洛夫太太的聲音“刺耳得讓人腦袋疼”[3]41。這種倒敘的寫作手法鋪墊了寶琳婚姻的悲劇結果。作為20世紀的黑人女性作家,莫里森若要通過女性的第一人稱敘事為女性和黑人爭取一席之地,容易被男性與白人讀者質疑女子氣質準則,將家庭矛盾誤認為妻子的一方之言,怪罪于女性的敏感情緒。因此,莫里森通過作者型敘述聲音站在客觀、中立的立場上描述了布里德洛夫家庭的悲劇現(xiàn)狀,疏遠了敘述者和人物之間的距離,使內容更加具有信服力與權威性。

作者型敘述聲音下的寶琳是被動的。即使是在寶琳與喬利剛結婚時的熱戀期,隱含的敘述者也反復提醒寶琳終將面臨悲劇的命運。門牙的第一次脫落象征著婚姻第一次遭受打擊,敘述者暗示道:“在這個小棕色斑點出現(xiàn)之前,一定有某種因素和條件讓它一開始就存在”[3]116。作者型敘述聲音可以引導讀者超越時空,從客觀的立場思考事件發(fā)展的前因后果。正是寶琳身為黑人女性的地位,在她腳受傷時漠不關心的原生家庭,以及將自己一切的不幸歸結于門牙上的齲洞和跛腳的悲觀主義態(tài)度,致使寶琳在一次一次失敗以后完全喪失與自身的種族與性別抗爭的勇氣,走向了不可避免的悲劇。

作者型敘述聲音的另一種功能在于“超表述行為”,即從虛構故事內跳脫到外部,參與有關文學、社會和知識界的討論,這是在當時社會背景下介入社會生活、建立女性聲音的重要方式。擁有了兩個孩子之后的寶琳感受到了生活的壓力,不再去追求浪漫或者美,也不再具有對白人的質疑與挑戰(zhàn)精神,反而對自己的種族產(chǎn)生了自我厭惡情緒。作者型敘述者表述道:“于是她的成長過程和我們大多數(shù)人一樣”[3]126,這樣的手法使寶琳、敘述者、作者以及讀者合而為一,有助于達成作者的寫作目的,即引導讀者針對這種現(xiàn)象進行自我反思,對現(xiàn)實生活中面臨相同境遇的人群具有警醒意義。

最終,寶琳在白人費舍爾家庭里找到一份工作,成為了白人口中“最理想的仆人”[3]127。在這一段作者型敘述聲音中,寶琳失去了自己的聲音與名字,逃避并疏遠了家庭與真實的自己。她為采購時感受到的敬畏而沾沾自喜,盡管這種權利和地位屬于費舍爾家庭,而不屬于她自己。與喬利相愛時,跛腳曾經(jīng)成為她戀愛的契機和資本,當時的她敢于直面并接受自己與生俱來的問題?,F(xiàn)在的寶琳卻因為跛腳踩在高貴的地毯上不會發(fā)出不平衡的聲音而沾沾自喜,盡管這種自我欺騙無法從根本上改變跛腳問題。她在白人光鮮亮麗的生活中麻痹了自我認知,不愿去面對自己真正的種族與家庭,產(chǎn)生了極強的自我厭惡感。她擁有了另外一位身份:波麗,名字的缺失代表著寶琳徹底淪為了白人的附屬品。她在白人家庭里脫離了身份卑微的布里德洛夫太太和擁有自我意識的寶琳,成為了白人陰影下貪圖其余光的溫順的仆人。

四、結語

本文運用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從視角、敘述聲音、自由間接引語等方面分析了《最藍的眼睛》中寶琳的女性主義意識從覺醒到衰敗的過程。個人型敘述聲音下的寶琳具有獨立自主的女性主義意識,而作者型敘述聲音下的寶琳被動地淪為了男權主義以及種族主義社會下的犧牲品。兩種敘述聲音共同建構了一位自立與自尊、自愛與自欺的心理相互交織沖撞的女性角色。寶琳年輕時敢于挑戰(zhàn)性別差異、種族差異以及同為黑人之間的相互排斥,勇于通過“看”與“被看”追求自己與他人之間的平等地位,是一位顛覆了白人與男性主導的意識形態(tài)的獨立自主的新型女性。然而面對生活中的種種壓力,寶琳最終放棄了反抗,和大部分黑人女性一樣將自己受到不公正后的怨氣指向了同樣處境的弱者,形成一種畸形的種族自憎。同時為了彌補自己脆弱的自尊,她在白人的家庭中找到了自己的角色,遺失了原本的名字和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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