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琨
(華東政法大學 刑事法學院,上海 200050)
2013年,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設立國家安全委員會,完善國家安全體制和國家安全戰(zhàn)略,確保國家安全。在貫徹落實總體國家安全觀時,必須既重視傳統(tǒng)安全,又重視非傳統(tǒng)安全,構建集政治安全、國土安全等是一項內容于一體的國家安全體系[1]。在前置法層面,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于2015年發(fā)布《國家安全法》,進一步落實總體國家安全觀這一戰(zhàn)略政策。在刑事法層面,在總體國家安全觀的指引下,近來的刑事立法變現出以預防為主的積極立法態(tài)勢,犯罪化立法趨勢明顯。為了預防犯罪者再次犯罪,對于特定的犯罪,法律會禁止犯罪者在一定期間內從事相關職業(yè)活動;不僅如此,社會本身對犯罪者再就業(yè)、對犯罪的社會評價也會產生消極影響,這便是廣義上的刑罰附隨后果。然而在我國,有關刑罰附隨后果內容的研究較為少見。在政策背景下,對刑罰附隨后果研究顯得尤為必要。
包括《刑法》在內的不同法律法規(guī)均有大量的非處罰性質的禁止或限制措施。例如,《刑法》第三十七條之一規(guī)定,“因利用職業(yè)便利實施犯罪,或者實施違背職業(yè)要求的特定義務的犯罪被判處刑罰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犯罪情況和預防再犯罪的需要,禁止其自刑罰執(zhí)行完畢之日或者假釋之日起從事相關職業(yè),期限為三年至五年”?!堵蓭煼ā返谄邨l規(guī)定,“申請人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不予頒發(fā)律師職業(yè)證書……受過刑事處罰的,但過失犯罪的除外……”。《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第四條規(guī)定,“因故意犯罪或者職務過失犯罪受過刑事處罰的……不得從事司法鑒定業(yè)務”。《上海市居住證轉常住戶口的條件》第五條規(guī)定,“符合國家及本市計劃生育政策,無刑事犯罪記錄等其他不宜轉辦常住戶口的情形”??梢钥吹?上述規(guī)定均系伴隨著刑罰執(zhí)行完畢而產生的禁止或者限制性規(guī)定,一般可以被認為是刑罰附隨后果。但這些規(guī)定分散在各類法律、行政法規(guī)之中,并不具有體系性的特點。這樣加大了學界對于刑法附隨后果研究的困難程度。與此同時,從制度的設計到制度的實施過程,由于刑罰附隨后果規(guī)定較為分散也導致了監(jiān)督的困難,加大了有關機關的監(jiān)管難度。
另外,刑罰附隨后果不僅在法律中存在著規(guī)定冗雜的現象,其也可能存在于沒有法律法規(guī)規(guī)定的場合。有學者將此種情況稱為評價型刑罰附隨后果。所謂評價型刑罰附隨后果,是指法律并不直接設置禁止或者限制性規(guī)定,而是通過社會評價方式,對那些受到過刑罰處罰的個人及其家屬的人格、名譽等進行評價,向社會釋放出一種否定性的信號,使其被迫地疏遠原有的社交圈或者社交人群,損害了其應享有的社會權利[2]104。
與“刑罰附隨后果”這一表述較為接近的,還有“刑罰附隨性制裁”“附隨法律責任”“刑法體系外資格刑”“犯罪附隨后果”等不同的表述。盡管這些詞語的內涵和外延并不完全相同,但是他們所關注的方向是大體一致的。從對刑罰附隨后果這一詞語的文義解釋角度出發(fā),可以將其理解為由刑罰實施完畢后所帶來的特定后果。再結合前述內容可以發(fā)現,刑罰附隨后果既可能存在于法律規(guī)定之中,也可能產生于日常的社會生活之中。本文所涉的刑罰附隨后果僅限制于法律、行政法規(guī)上的規(guī)定,產生于社會生活之中的刑罰附隨后果并非是本文的研究對象。這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理由:
第一,刑罰具有專屬性。從廣義上看,懲罰意味著對行為人違反社會規(guī)范的行為所作出的否定性評價,并使得行為人放棄這種行為為目的而啟動的反作用力,其內容是剝奪一定的價值、利益或者賦課一定的負價值或者不利益[3]。在這一定義下,法律法規(guī)、宗教、道德等各種各樣的社會規(guī)范都可以作為制裁發(fā)動的依據和規(guī)范載體。但是,刑罰卻具有專屬性,只能由法律制定,由有權機關實施。這是因為,刑法是最嚴厲的處罰方式。它不僅僅包含了對人身體自由的剝奪、對財產的剝奪,甚至包含了對人的生命的剝奪。而刑罰附隨后果,是伴隨著刑罰而產生的。上位概念具有的專屬性,決定了下位概念的天然專屬性。
第二,后果的特定性。從附隨后果的承受主體角度上分析,主體因為受到了刑罰處罰,所以伴隨而生了負面評價。根據罪責自負的要求,犯罪人只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第三者也無須為他人的行為負責。作為與刑罰相伴而衍生出的附隨后果,其只能施加于犯罪人。由于刑罰附隨后果是基于刑罰而產生的,其對刑罰具有較高的依賴性。為了實現刑罰預防的目的,刑罰附隨后果通常與其所犯的罪行或承擔的刑事責任相匹配。否則,將無法實現刑罰的預防功能。
第三,社會生活的評價問題并非法學研究內容。法律規(guī)范具有行為的指引作用,但也需要區(qū)分任意性規(guī)范與強制性規(guī)范。法律并不能將所有的規(guī)范全部制定為強制性規(guī)范,例如,強制用人單位雇傭受過刑罰處罰之人,或者要求社會公眾不得對受過刑罰處罰之人有任何不良善評價。用人單位雇傭何人、社會對人的評價都應該是社會學研究的內容,而并非是法學的研究內容。
因此,本文所研究的刑罰附隨后果是指在犯罪分子刑罰執(zhí)行完畢,或視為執(zhí)行完畢,或不再執(zhí)行后,法律、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的禁止其實施特定活動的不利后果。這樣的刑罰附隨后果的性質,其法理依據為何?又應當如何理解其法律性質?其與現行的刑罰體系的關系如何?都是值得研究的問題。
在對刑法中的某一概念性質進行分析時,需要從其具體內容進行分析,尋找出共同特征。因此,在分析刑罰附隨后果的基本性質時,也需要從對刑罰附隨后果的具體內容考察著手。刑罰附隨后果是對犯罪分子所施加的附帶性措施,所以本文在對刑罰附隨后果進行分類概括時,將主體作為主要的分類標準。第一,自然人影響上,主要可以包括對自然人職業(yè)的限制、民商事行為的限制以及對聲譽的影響等三個方面。在對自然人的職業(yè)限制上,最為集中的體現是公務員的從業(yè)要求。根據《公務員法》第二十六條的規(guī)定,因犯罪受過刑事處罰的,不得錄用為公務員。因此,對于受過刑事處罰的犯罪分子,其終身不得被錄用為公務員。在限制民商事行為方面上,《破產法》第二十四條規(guī)定,因故意犯罪受過刑事處罰的,不得擔任破產管理人。在聲譽影響上,主要表現是社會在道德層面對犯罪分子的評價。在聲譽上的負面評價,是對犯罪分子未來人格的否定,產生的是心理上的負面作用。第二,單位影響上,主要體現在單位負責人受到刑罰處罰后對單位的影響、單位自身受到刑罰處罰對單位的影響。在我國,單位的經營活動主要依賴于單位負責人,單位負責人因單位或者自身的犯罪活動被判處有期徒刑以上刑罰時,會被限制自由,無法直接參與單位經營活動。再者,當單位受到刑罰處罰時,其也會被限制參與有關商業(yè)經營活動。
基于對上述刑罰附隨后果內容分析,我國學界對刑罰附隨后果的性質的討論形成了保安處分說、行政責任說、資格刑說以及刑罰體系外的準資格刑等四種不同的理論學說。
持該說的學者通過不同的標準對犯罪行為的附隨法律責任內容進行分析后,認為從法律性質上看,多數刑罰附隨后果具有行政責任的性質,這其中行政許可占有一定的比例[4]。 該說將刑罰附隨后果的設置主體限制于行政機關,然而《刑法》三十七條之一將禁止犯罪分子從事相關職業(yè)活動的權力賦予了人民法院。因而,該說的主張實際上是與《刑法》第三十七條之一的規(guī)定相沖突。但是,需要說明的是,該說的提出時間是2008年,而《刑法》三十七條之一的規(guī)定,是在2015年的《刑法修正案(九)》增設的。該說將犯罪行為的附隨法律責任進行分類比較后得出結論的做法,是值得借鑒的,結論在當時看來是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的??上У氖?該說與現行的法律相沖突,應當予以摒棄。另外,認為刑罰附隨后果包括非“法律法規(guī)”規(guī)定的學者也認為,該說并不能很好解釋“非制度性”刑罰附隨后果的成因[2]94。
該說認為,“相對于其他大陸刑法而言,我國刑罰體系中的資格刑種類較少,只有剝奪政治權利和驅逐出境兩種。然而,與此互為因果的一個行政法(行業(yè)法)現象是,在刑罰體系外又存在著大量的實質為資格刑的行政處罰”[5]。這種觀點違背了刑法關于罪刑法定原則的規(guī)定。根據罪刑法定原則的要求,刑罰只能由刑法予以規(guī)定,其他法律、法規(guī)不能創(chuàng)設刑罰。而刑罰附隨后果只是在內容上與資格刑相似,但是在本質上并不是刑罰。另外,還有學者認為犯罪附隨后果屬于“行政資格罰”,是“一種行政措施,或者是犯罪前科的民法或行政法后果”[6]。但是,行政處罰的相對人是違反行政管理法規(guī)的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組織。而刑罰附隨后果的相對人是犯過罪或受過刑事處罰的,并不是違反了具體的行政管理法規(guī)的人。
該說認為,“附隨后果的設定方式和引發(fā)后果兼具資格刑和行政資格罰的特色,但在其規(guī)定載體上與這兩者并不全同,因而其性質既難用資格刑來界定,也不完全符合行政資格罰的要件,這正是我國相關立法的混亂與隨意所直接導致的后果。在本文中,權先以‘刑法體系外的準資格刑’予以界定附隨后果的法律屬性”[7]。這一觀點規(guī)避了資格刑說違反了罪刑法定原則的重要弊端,強調刑罰附隨后果并非是一種刑罰,轉而強調其性質是準資格刑。并進一步主張將體系外資格刑的行政性質與刑罰性質進行剝離,然后予以整合,同時針對刑罰過剩的問題,增設復權制度,以完善我國資格刑。筆者認為,該說嘗試在刑罰體系之外建立準資格刑的做法也依然違反罪刑法定原則。在沒有刑法明文規(guī)定的情況下,在刑罰體系外建立新的刑法性質的懲罰體系,不能因為名稱的變更,而改變其違反罪刑法定原則的性質。
保安處分說認為,犯罪附隨后果根據職業(yè)關聯性和禁止期限兩個標準設置,在性質上屬于保安處分。正當化根據在于預防行為人再犯和保障特定職業(yè)的利益[8]67。在保安處分說看來,犯罪附隨后果的核心目的是為了特殊預防,是以行為人將來的危險持續(xù)狀態(tài)作為條件的,具有保安處分的功能。在內容上,犯罪附隨后果與刑法中所規(guī)定的從業(yè)禁止的內容相類似。除此之外,保安處分既可以規(guī)定在刑法之中,也可以規(guī)定在刑法之外,并且將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納入考量范圍。該學者也提出,從業(yè)資格限制的程度和范圍應遵循比例原則的要求,以此為審視標準,犯罪附隨后果過度壓制公民職業(yè)自由,與微罪的匹配不均衡并且會產生新的社會問題。并進一步提出解決方案,認為應當回歸保安處分的性質,針對一般職業(yè),整合刑法內、外的從業(yè)禁止,由此解決犯罪附隨后果在職業(yè)關聯性、禁止期限和司法性方面存在的問題。針對保安處分說,有學者提出質疑,認為并非是所有國家都有保安處分制度,即便是有保安處分制度的國家,在對其界定上也存在不小的差別,所以采用保安處分學說來解釋刑罰附隨后果的性質并不合適。事實上,這樣的反駁觀點并非對刑罰附隨后果的保安處分性質的否定,而是對保安處分這一理論本身的否定。其認為,之所以不能將刑罰附隨后果的性質認定為保安處分,是因為保安處分存在不明,內容不清的現狀。筆者認為,這一反駁理由值得深入思考。
在歷史上,最早提出有必要設立保安處分制度的是普魯士刑法的創(chuàng)造者,德國學者克萊因[9]。保安處分制度的誕生、發(fā)展的根本原因還是在于19世紀以后資本主義國家社會矛盾的尖銳化導致犯罪率上升,人們逐漸認識到僅以刑罰作為應對犯罪的手段是不充分。保安處分的目的在于治療和改善行為人并進行社會防衛(wèi)[10]。筆者主張刑罰附隨后果性質認定為保安處分主要基于以下幾點原因:
第一,刑罰附隨后果契合保安處分的預防功能。一般認為,保安處分具有預防功能。保安處分不是對已然之罪的報應,而是對未然之罪的預防,而且是一種個別預防,因此,保安處分具有明顯的預防性。傳統(tǒng)的刑罰制裁手段不能解決行為人再犯的問題。這是因為傳統(tǒng)的刑罰制度是從一般化層面考慮某一類人的人身危險性高低,缺少對再犯可能性的具體預防,即根據行為人自身的人身危險性,有針對性適用制裁。在刑罰附隨后果之中,刑法所禁止的是行為人在服刑結束后,從事與其犯罪相關的工作,能夠有效防止犯罪分子在刑滿釋放后再次從事相關犯罪活動,進而達到預防犯罪的需要。
第二,刑罰附隨后果契合保安處分的體系定位。保安處分不僅可以出現在刑法之中,也可以出現在刑法體系之外。前文已經列舉了我國法律體系中的諸多事例說明在刑法之外,存在著關于刑罰附隨后果的規(guī)定。再者從比較法的角度出發(fā),其他國家也存在著相似的情況。例如,德國在刑法典中規(guī)定了禁止執(zhí)業(yè)等保安處分,另外《聯邦狩獵法》第41條、第42條也規(guī)定了吊銷狩獵證和禁止從事狩獵的規(guī)定。日本學者也承認刑法外的諸多法律規(guī)定的各種資格限制就是事實上的保安處分……因此,以犯罪附隨后果沒有規(guī)定在刑法中為理由反對屬于保安處分的說法站不住腳[8]67。
第三,刑罰附隨后果與刑法中從業(yè)禁止的規(guī)定相類似。雖然我國刑法中并未直接體現“保安處分”的概念,但是也有越來越多的學者認為我國刑法實質上規(guī)定了保安處分,《刑法修正案(九)》增設的從業(yè)禁止屬于保安處分。“其一,立法者設立刑事‘從業(yè)禁止’的主要旨意在于,剝奪職業(yè)相關犯罪之行為人的再犯罪條件,限制其再犯能力,進而達到預防其再犯罪的目的……其二,雖然我國刑法中未明確設定刑事‘從業(yè)禁止’的保安處分性質,但是基于防衛(wèi)社會、預防犯罪的需要,也存在一些具有保安處分性質的分散性規(guī)定,如對精神病人的強制醫(yī)療措施、禁止令制度等。而將是否適用刑事‘從業(yè)禁止’的權力歸屬于人民法院,也符合保安處分的司法屬性?!盵11]
從整體上看,將刑罰附隨后果的性質界定為保安處分,既符合刑罰附隨后果的功能,也符合總體國家安全觀的政策要求。但是,通過對刑罰附隨后果的概括與分類后,筆者發(fā)現作為保安處分的刑罰犯罪附隨后果也與我國現行的刑罰原理與刑罰體系產生了一定的沖突。
第一,行政法規(guī)中規(guī)定的附隨后果與犯罪分子所犯罪行無關。行為人此前所犯罪刑不一定會實質影響即將任職的能力。例如,《導游人員管理條例》第五條,“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不得頒發(fā)導游證……(三)受過刑事處罰的,過失犯罪的除外……”按照該條的規(guī)定,若犯罪分子犯了操縱證券、期貨市場罪也應當不予頒發(fā)導游證。但是,這并不能當然認為會影響其作為導游的能力,以及認為行為人可能于導游的職責范圍內實施相關犯罪行為從而不予認定導游資格。此種做法是否合乎憲法中比例原則的要求,值得思考。憲法上的比例原則是在國家利益與當事人受保護的利益之間進行權衡與比較。為了維護國家利益,對當事人的限制需要合比例。合比例的前提之一應是限制性事項應與國家利益具有關聯性。在上例中,操縱證券、期貨市場罪保護的是國家證券、期貨市場的正常運作,而導游是提供人民群眾精神生活水平的重要方式,兩者之間并不具有關聯性。所以,通過不合適的方式來限制或者取消公民的基本權利,似乎并不符合憲法中比例原則的要求。
第二,刑罰附隨后果的存在加劇了犯罪分子再社會化的難度?!靶淌抡邔π淌路ㄖ频恼{整乃至變革具有引導作用”[12],刑罰作為刑事法制的重要組成部分,當然也要受到刑事政策的指引。在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引導下,刑罰應當發(fā)揮“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相結合的作用,而刑罰的附隨后果不應過度發(fā)揮預防作用。為了防止犯罪分子再犯罪,設置過多的就業(yè)壁壘,一方面會加大了犯罪分子再次就業(yè)的難度,另一方面會造成犯罪分子內心不平衡感,容易再次發(fā)生反社會行為。
第三,部分犯罪附隨后果承擔主體可能并非犯罪分子本人,與責任主義原則相?!,F代刑法理論強調“沒有責任就沒有刑罰”[13],其趣旨在于責任自負。但是,現實中存在著因家庭成員受到刑罰處罰,而導致其他家庭成員的相關權利受到損害的情況。例如,珠海市政府發(fā)布《珠海市棄嬰棄童權益保障辦法》規(guī)定,“寄養(yǎng)家庭必須同時符合下列條件:……(四)家庭成員均未受過刑事處罰……”因家庭成員受到刑事處罰,而導致其他家庭成員享有的收養(yǎng)權利被剝奪,存在著違反責任主義的嫌疑。
為了解決上述問題,筆者提出如下的解決方案:
第一,整合刑法內外的刑罰附隨后果制度。首先,應當承認刑罰體系之外的保安處分制度,并將兩者有機融合。以犯罪附隨后果作為代表保安處分的立法模式涉及一個重大的問題是保安處分與刑罰的關系,由此形成了一元制與二元制之爭。一元制否認刑罰的報應性,主張社會防衛(wèi)論。該觀點認為,刑罰的本質在于改善、預防的教育刑,其目的在于防止社會不受犯罪侵害。刑罰與保安處分的目的都在于改變犯罪人,預防犯罪,從而保衛(wèi)社會,無須區(qū)分刑罰與保安處分。二元制認為,刑罰的任務在于懲治犯罪,保護公民的合法利益。同時,刑法還必須限制和行使刑罰權者濫用權力。根據這一原則,刑罰只能適用于犯罪行為,而犯罪行為的認定要嚴格依照刑法規(guī)定的犯罪構成,同時還要與前置法的違法行為相區(qū)別。但是,社會上還存在著再犯的危險者,同樣有破壞社會的安全秩序、侵害公民合法權益的可能,對此必須要考慮采取預防或防止犯罪危險的相應措施,這就必須承認保安處分措施存在的合理性,由此而形成刑罰與保安處分的二元制。陳興良教授認為,對刑罰與保安處分的關系界定,應當立足于刑罰目的二元論,刑罰與保安處分不是相互對立的二元制——刑罰以報應為依據,保安處分將預防視作原則,也不是完全融合的一元制——在預防的基礎上實現刑罰保安處分化或者保安處分刑罰化,而是確立刑罰與保安處分相對的一元制與二元制:將保安處分引入刑罰體系[14]。筆者認為,陳教授的觀點不僅有外國刑事立法實踐的證明,也符合現下刑法在中國社會發(fā)展中所賦予的要求。1902年挪威刑法典就含有“執(zhí)行刑罰就包含著行使保安處分的意義”的立法趣旨。另外,我國現在正處于社會轉型時期,社會資源流動方向發(fā)生轉變,社會危險要素變動,刑事立法體現預防性。刑法被賦予了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要求,但是通過單一的刑罰方式對輕微罪進行處理,并不利于社會建設;而若將刑罰附隨后果,建立在刑法體系外,又有違背罪刑法定原則之嫌。因此,筆者主張將刑法體系外的刑罰附隨后果作為保安刑,納入刑罰體系之中。
第二,人身危險性作為對犯罪分子科處刑罰附隨后果的重要指征。首先,人身危險性是科處保安處分的重要前提條件之一[15],本質是保安處分的犯罪附隨后果當然應以人身危險性作為對犯罪分子科處刑罰附隨后果的重要指征。在犯罪附隨后果之中,人身危險性的體現是利用職務便利或者職業(yè)便利實施了相關的犯罪活動。如果行為人并非利用職務或者職業(yè)便利實施相關的犯罪活動,則不能證明其具有利用職務便利或者職業(yè)便利再次實施相關犯罪活動的人身危險性。這里需要強調的是,人身危險性是適用刑罰附隨后果的重要條件,僅有一定的違法事實存在,而沒有再犯的人身危險性,則也不能適用。與此同時,為了防止對犯罪分子過度適用,應當設置合理的禁止期限。當下,行政法規(guī)中規(guī)定的犯罪附隨后果中有極大的一部分是終身性禁止,與比例原則相違背。筆者認為,可以參考《刑法》第三十七條之一,設置三年至五年的規(guī)定,但是代表國家行使權力的公職除外?!暗珪眱热葜饕菑娜嗣竦慕邮芏葹槠瘘c出發(fā)的。如果讓有犯罪記錄的公民從事“鐵飯碗”的工作,而無任何犯罪記錄的高校畢業(yè)生卻難以找到穩(wěn)定的工作,這樣的差異并不利于社會穩(wěn)定。其次,應當設置專門的機構考察犯罪分子的人身危險性。為了提升適用程序上的合理性與法律性,刑罰附隨后果在適用程序上,應當由人民法院作出,并由專門機構進行考察??疾鞕C構認為犯罪分子再犯罪的人身危險性已然消失,則可以申請?zhí)崆敖Y束對犯罪分子的相關限制期限;若考察機構認為犯罪分子再犯罪的人身危險性尚未消失,則可以申請延長對犯罪分子的相關限制期限。不論是申請?zhí)崆敖Y束對犯罪分子的相關限制,還是申請延長對犯罪分子的相關限制期限,都應當征得人民法院同意,但最長不得超過法律規(guī)定的禁止上限。
第三,建立前科消滅制度,促進犯罪人再社會化與罪責自負同步推進。事實上,西方的很多國家都有前科消滅制度,這是對被宣告刑罰的犯罪人在符合法律規(guī)定的條件下,經過法定的程序把之前的定罪和服刑的記錄抹除,以消除犯罪帶來的不利后果[7]107。有學者主張,“應構建差異化的前科消滅制度:限定前科消滅制度的適用范圍為輕罪,采用自然消滅、裁量消滅、推遲消滅3種方式,保留刑事領域的法律后果,選擇性保留非刑事領域的法律后果,并封存相關犯罪記錄”[16]。該學者的觀點大體上是可以得到肯定的。但是就適用范圍這一問題上,筆者認為值得商榷。對于犯罪分子的親屬而言,無論是重罪、抑或是輕罪,都應當予以消滅;而當行為人的再犯危險性已經消除時,無論是重罪記錄還是輕罪記錄已經沒有保存的必要。因此,在前科消滅制度適用的范圍上,不應當區(qū)分重罪還是輕罪,都應當適用前科消滅制度,以此規(guī)避對權利人的相關權利侵害。最后需要強調的是,前科記錄消滅后,除了司法機關為了辦案需要,或者研究機構為了研究需要外,其他單位或個人不得調取相關記錄。需要調取的,也應當經由司法機關批準。違規(guī)調取他人犯罪記錄,或故意傳播,情節(jié)嚴重,構成犯罪的,依照相關的規(guī)定處罰。
在風險社會下,刑事立法出現活躍化現象,積極刑事立法觀盛行。主要表現是《刑法》中存在了大量的抽象危險犯,刑法保護界限不斷前移,刑法在社會治理中所發(fā)揮的作用也逐漸增大。與此相伴,刑罰的目的逐漸強調對于犯罪的預防。現有的刑事制裁模式,會為犯罪分子本人及其家屬帶來諸多負面評價。如何在預防再犯的前提下,使得犯罪分子重新融入社會,如何減少對犯罪分子本人及其家屬的不良影響,需要在法律層面上予以重新思考,并且也需要全社會的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