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書勉 莊新紅
(山東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夢系古巴》(Dreaming in Cuban)是古巴裔美國作家克里斯蒂娜·加西亞(Cristina García)的處女作和代表作,一經(jīng)推出便收獲了熱烈反響,曾入圍1992 年美國國家圖書獎決賽。這部西語裔美國文學經(jīng)典作品勾勒了生活于20 世紀30 年代至80 年代的皮諾(The Pinoes)一家三代在古巴和美國等的不同人生圖景,同時涉及到古巴歷史上的多個重大事件,微觀層面的家族敘事與宏觀層面的時代背景由此得到了較為緊密的融合。
或出于對小說所蘊含的較為宏富明顯的政治元素等方面的考量,國內(nèi)外評論界多聚焦于作品體現(xiàn)的流散現(xiàn)象、身份認同危機,以及作品與拉美裔文學之間的關(guān)系等宏大議題,從空間視角進行的探討也大都將重點置于古巴與美國兩國的國家版圖。相比之下,從家庭空間視角給予《夢系古巴》的評介似并不多見。然而,仔細考察便會發(fā)現(xiàn),家庭空間是《夢系古巴》中不可忽視的組成部分。小說主要講述了三個家庭的日常生活,而“在任何一個歷史時刻,家庭首先總是以一種空間的形式出現(xiàn)”[1]157。除此之外,小說第三章的標題是“帕爾馬街上的房子”(The House on Palmas Street),強烈的空間感更是顯而易見,“暗示了它與《芒果街上的小屋》之間的聯(lián)系”[2]11,而后者正是“以芒果街這一社會空間為背景,揭示了不同強勢集團的空間表征”[3]37。長期以來,家庭空間與女性群體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被視為女性的應在之所,這在加勒比地區(qū)依然如此,正如安德烈?!W雷利·埃雷拉(Andrea O’Reilly Herrera)所言:“在文學和生活中,加勒比內(nèi)外的婦女歷來被排除在經(jīng)濟和政治生活的主要潮流之外。事實上,女性被拒絕進入公共領域——那幾乎是專為男性保留的空間”[4]70。小說作者加西亞意識到了這種不平等的性別秩序,力圖通過寫作發(fā)出女性的聲音。在訪談“與克里斯蒂娜·加西亞的一場談話”中,加西亞直言:“我也想把關(guān)注點主要放在女性身上。如此多的歷史是由男性書寫的,并且是關(guān)于男性的”[5]250。在另一場訪談“我只是在想象歷史應有的面目”中,加西亞稱自己“盡可能地融入到書中每個女性角色的生活中”[6]609,完全贊同“寫作成為了一種拯救對書中女性而言有意義的東西的方式:她們的歷史,她們的身份”[6]609-610?,F(xiàn)國內(nèi)已有學者從敘述學的角度,指出加西亞的歷史書寫“賦予女性新的話語權(quán)力和敘述身份”[7]109。
人們對空間的關(guān)注由來已久,但直至20 世紀后半葉,空間才作為與時間同等重要的維度來描述人類社會活動,在地位上取得了與時間相當?shù)牡匚?。它不再僅被視為時間的附屬物,或者是僵化、刻板、非辯證和靜止的容器和簡單背景板[8]70,而是被看作一個能夠主動言說的復雜場域,擁有與階級、權(quán)力、性別等多種因素相互影響的特性[9]75。空間批評奠基人之一——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在其著作《空間的生產(chǎn)》(The Production of Space)中提出了“空間三一論”。根據(jù)列斐伏爾的觀點,“表征性空間”(representational space)是客觀存在的物理空間,其中包含著情感內(nèi)核或中心,比如床、臥室、住所、廣場、教堂。表征性空間通過復雜的象征體系,與社會生活中隱藏或秘密的方面建立起關(guān)聯(lián)?!翱臻g表征”(representations of space)是概念性或構(gòu)想性的空間,體現(xiàn)了強勢集團及統(tǒng)治者的利益,“使得操控表征性空間更加方便”[10]59。前兩者的建構(gòu)都離不開“空間實踐”(spatial practices),即“每一社會構(gòu)成特有的生產(chǎn)、再生產(chǎn)的具體場所和空間體系”[10]33,其范圍廣泛,空間中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都被納入空間實踐的領域。此外,列斐伏爾對空間進行了具體分類,例如物理空間、心理空間等,并指出“我們首先關(guān)注的領域是物質(zhì)領域,即自然、宇宙;其次是精神領域,包括邏輯與形式的抽象”[10]11。在列斐伏爾看來,物理空間“是社會過程的起源和原初的模型,甚至也許是一切‘起源性’的基礎”[10]30。心理空間則是“思想和話語的空間”[10]28。在亨利·列斐伏爾、加斯東·巴什拉、愛德華·索亞等西方哲學家的悉心耕耘下,空間理論在當代社會引起了文學、哲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等社科領域?qū)W者的密切重視和深刻闡發(fā)。具體到文學評論領域,則是研究者日益重視發(fā)掘文學和文化文本空間的社會與政治等屬性,并注重文學的跨學科研究[11]96。筆者則選取小說中西麗婭和菲莉西婭兩位女性角色,借助空間理論,揭示出她們在家庭空間中所受到的男權(quán)壓迫,以及她們通過相似但不同的空間反抗方式為爭取女性主體身份,重構(gòu)女性主體地位等所做的不懈努力。此番對家庭空間女性書寫較為深入的探究,或許正是在“空間轉(zhuǎn)向”的大背景下闡釋《夢系古巴》的新路徑,也為拓展并深化《夢系古巴》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
西麗婭(Celia)是小說中的主要角色,同時也是倍受作者加西亞喜愛的角色。她“似乎總是以熱情和真誠的姿態(tài)行事”[5]251,理應得到其丈夫及其一家應有的尊重。然而,事實卻截然相反。這位皮諾家族的靈魂人物在家庭空間和精神病院里受盡了折磨,不幸淪為了男權(quán)中心空間表征統(tǒng)治下的犧牲品。
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為家庭空間的性別壓迫提供了最佳注腳。與丈夫喬治度完蜜月后,此前一直寄居在親戚家的西麗婭終于搬進了位于帕爾馬街上的二層樓房。然而,本該屬于她和丈夫兩人的家庭空間卻被丈夫的母親和姐妹毫不留情地瓜分。居住人數(shù)的增加使得人均住房使用面積下滑,西麗婭甚至沒有一間屬于自己的臥室。睡覺和房事的身體行為被認為是粗俗不雅的,通常被安排在房屋后部的臥室的次要位置,家庭和夫妻生活的氣氛(簡而言之,和生殖器有關(guān)的)被高雅地稱為親密和隱私[10]314-315。但是,西麗婭的婚床卻位于餐廳,而且只是“一張狹窄的小床,白天隱藏在餐廳的壁櫥里”[12]40。面對私密空間被剝奪的不公,喬治沒有向自己的母親和姐妹表示任何異議,絲毫沒有把妻子的隱私放在心上,更沒有因妻子的隱私被暴露而產(chǎn)生半點尷尬。喬治冷若冰霜的態(tài)度還表現(xiàn)在他對工作的過分“執(zhí)著”。新婚不久,他就踏上了出差的旅程,沒有在家陪伴或帶上西麗婭出差,而是將她一個人留在家中。誠然,喬治之所以做出這樣的選擇,部分出于其工作性質(zhì)的限制。但是,他與西麗婭通電話的頻率越來越低,對她的態(tài)度也越來越不耐煩,“出差時間延長至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步”[12]40。由此可見,在他心里,西麗婭對于婚姻的尊重與虔誠并沒有多少分量。此番情形恰恰呼應了這樣一個事實:他的婚姻是他強求的結(jié)果,帶有一定的脅迫性質(zhì),并非源于西麗婭的本心。在輕如鴻毛的情感和重如泰山的工作面前,家庭空間只是喬治的一個歇腳的旅館,更何況他并不常在家住,床笫間的隱私雖也被窺探,但窺探者畢竟是自己的親人;在他眼中,西麗婭與其說是舉案齊眉的人生伴侶,不如說是住在他家里、為他提供性服務的傭人,而傭人的地位自然卑下?!暗匚坏偷娜艘司悠А⒕执俚奈恢谩盵13]65。蝸居于餐廳壁櫥里的婚床在白天沉默地隱身,只有在無光無聲的晚上才處于“在場”的狀態(tài),而“在場”只是為了被使用,正如西麗婭被丈夫這個家庭空間的主人所使用、驅(qū)逐,直至徒有訴苦之心卻無法發(fā)聲抗議,最終不得不蜷縮于家庭空間的邊緣位置而無可奈何地接受。
男權(quán)至上的思想邏輯不僅存在于喬治的頭腦中,還根植于喬治的母親波爾塔(Berta)和姐妹奧菲利亞(Ofelia)的心里。在西麗婭度完蜜月回家后,波爾塔并沒有在見她第一面時親切問候她,反而只因她頭發(fā)中插了一朵潔白的蘭花而怒罵她是妓女,叫囂道“我的房子里不準有娼妓”[12]40,扭臉面對喬治時卻溫柔慈愛地表示自己會按照他喜歡的方式為他炸一條紅鯛魚。比她冰火兩重天的態(tài)度更加諷刺的是,這朵蘭花恰是喬治親手折下的。波爾塔的人身攻擊并沒有指向自己的兒子,而是指向和自己同為女性的西麗婭,充分說明她以維護家庭空間中唯一男性的利益為己任,蛻化成為男權(quán)制的幫兇而不自知。值得注意的是,西麗婭在回憶初見波爾塔時,稱她“有著肉質(zhì)的鼻子,還有一張下垂的、男人似的臉”[12]40,這不得不令人聯(lián)想到貌由心生這句諺語的“應驗性”。波爾塔的外貌似乎從側(cè)面暗示著,她已經(jīng)生出了一顆被男權(quán)觀念徹底占領的男人心,儼然成為了喬治的傀儡執(zhí)行人。在空間的使用方面,西麗婭也處于弱勢地位。波爾塔和奧菲利亞明知西麗婭沒有臥房,只有一張位于餐廳的床,仍然選擇在餐廳玩多米諾骨牌,直到深夜才收手離開,西麗婭因此不得不晚睡?!翱臻g的使用助長了某些群體支配其他人的權(quán)力?!盵14]2通過牢牢掌控家庭空間的使用權(quán),波爾塔和奧菲利亞這兩位男權(quán)思想的踐行者將喬治的鉗制貫徹到底,嚴重侵犯西麗婭的個人空間,肆意支配她的生活,掠去了她享受睡眠的時間和空間,極大地損害了她的身心健康。然而,西麗婭對此卻無計可施,歸根到底是因為,波爾塔、奧菲利亞和喬治三人的堅固聯(lián)盟看似僅是家庭空間里小型男權(quán)毒瘤,而聯(lián)盟的背后卻是整個強勢男權(quán)社會運作機制,控制家庭空間中的女性只是其中一部分內(nèi)容而已,以西麗婭個人的微弱力量,實難予以撼動,更無力與之抗衡。
“把女人限制在一個不是她們建造的、甚至不是為她們建造的住所里,就只能等同于女人雖然有一個家,但依然在這個家里無家可歸?!盵15]122深陷男權(quán)制家庭空間的泥淖,對于在家庭空間里所遭受的百般侮辱和虐待,西麗婭或從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察覺丈夫?qū)Υ说哪S甚至授意,卻沒有采取積極的應對措施,而是直接放棄了向丈夫求援,以致在這個毫無家庭意義的家庭空間的束縛中患上了精神疾病,正如龍迪勇所言:“當家宅中總是充滿不幸的往事、漂浮著痛苦的記憶的時候,它往往也會成為腐蝕心靈、囚禁夢想、扭曲性格的枷鎖?!盵16]268雖然后來僥幸逃離了病魔的掌控,這段經(jīng)歷依然在西麗婭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懊墒芫駝?chuàng)傷,準確地說,就是被一種形象或事件控制?!盵17]4-5重返這棟房子時,西麗婭被苦澀的記憶折磨得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就離開了自己曾經(jīng)的家庭空間。這充分說明,充斥著“以男為尊”思想觀念的家庭空間既不是溫馨的港灣,更不是心靈的庇護所,而是迫使女性淪為婚姻囚徒的絕望之地。
西麗婭病愈后便與喬治搬進了位于海邊的另一個家。然而,喬治對西麗婭的壓制并沒有因為物理空間的遷移而止步,西麗婭的喜好和付出都沒有得到喬治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家庭空間的使用權(quán)依然由喬治把持,西麗婭需要等待他離家后才能彈奏自己的最愛——由德彪西創(chuàng)作的鋼琴曲。隨著古巴革命的發(fā)展,女性的地位逐漸得到提高,“在古巴歷史上,她們第一次有機會參加有酬勞動,并在軍事、經(jīng)濟和傳統(tǒng)上被排除在外的知識界發(fā)揮作用?!盵4]77但是這股變革的新風并沒有吹進西麗婭的家庭空間。她和喬治的關(guān)系遠沒有達到平起平坐的程度,這意味著她需要繼續(xù)忍受來自喬治的抱怨以及他“說一不二”式的極端管理方式。當看見“帶血的雞肉、未煮熟的蔬菜和配以室溫奶油芝士的未剝皮水果”[12]22時,喬治沒有通過換位思考嘗試體會西麗婭為全家做飯的不易,更沒有產(chǎn)生出任何主動承擔家務的念頭,而是大聲地發(fā)著牢騷。雖然他的嚴重潔癖可以充當他沖天怨氣的替罪羊,但是他寧可任由自己刻薄的言語如匕首般刺入西麗婭的胸膛,也不甘心保持沉默,哪怕僅是極小幅度的讓步?!暗蹲幼臁钡谋澈笫堑蹲右话闼烈馐崭钆詣?chuàng)造勞動價值的心,而這顆心在男權(quán)中心主義統(tǒng)治下的家庭空間中跳動得格外有力。喬治高高在上、有己無人的作風延伸到了政治領域。古巴政治局勢的變化使得全家人持有了涇渭分明的政治立場。西麗婭明明支持新上臺的卡斯特羅政府,卻不得不將自己對政府領導人的敬慕之情調(diào)整至無聲的狀態(tài),只是因為喬治不贊同卡斯特羅的領導,“不會忍受歌頌革命的聲音出現(xiàn)在他家里”[12]118。既然在家庭空間中不同政見之間的交鋒和摩擦已經(jīng)在所難免,那么盡量營造和諧包容的氣氛是一家之主的應做之事,但是喬治殘忍地剝奪了西麗婭發(fā)聲的權(quán)利。此舉反映的是他對于女性擁有并堅守的政治態(tài)度深感不安,試圖阻擋男女平等權(quán)力在家庭空間中的實現(xiàn),繼續(xù)維護男權(quán)社會中男性對政治話語的壟斷。不僅如此,西麗婭還喪失了參與相關(guān)革命活動的部分自由。只有在喬治去世后,西麗婭才能毫無顧慮地走出家門,全身心地投入到她心系多年的社會活動中,為古巴社會主義建設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喬治給西麗婭“畫地為牢”,顯示的正是“公共空間/家庭空間”的二元對立性別空間結(jié)構(gòu)。在此結(jié)構(gòu)下,女性出現(xiàn)在公共空間追求政治理想是不被允許的。以上事例足以說明,在這個嶄新的家庭空間里,雖然沒有了波爾塔和奧菲利亞的壓迫力量,但抹殺女性主體意識的男權(quán)樊籠依然存在,男權(quán)空間表征仍得以淋漓盡致地顯現(xiàn)威力。
同母親西麗婭相比,女兒菲莉西婭(Felicia)在家庭空間受到的壓迫更加觸目驚心?;楹螅评蛭鲖I和丈夫雨果搬進了西麗婭曾住過的、位于帕爾馬街的空房子。進家門后,雨果一言不發(fā)地坐在沙發(fā)上。在菲莉西婭主動接近他、嘗試在性方面取悅他時,他才說出了進入家庭空間的第一句話:“如果你靠近我,我就會殺了你。明白嗎?”[12]81這句赤裸裸的威脅話語維護的是他作為一家之主對自身周遭空間的控制權(quán),雖然他深知自己并不擁有房子的所屬權(quán),而這更加暴露出他唯我獨尊的男權(quán)主義專制思想。仔細考察雨果此后的所作所為,便會發(fā)現(xiàn)這句話實為他統(tǒng)領家庭空間的狂妄宣言。雨果只在家中住了一晚便離家出海,留下菲莉西婭一人度過孕期并照顧雙胞胎女兒。從表面上來看,從此以后的菲莉西婭獨享家庭空間,并無受到丈夫欺凌的跡象。然而,“空間是社會性的;它牽涉到再生產(chǎn)的社會關(guān)系,亦即性別、年齡與特定家庭組織之間的生物-生理關(guān)系?!盵10]48此時的家庭空間實質(zhì)上已是菲莉西婭的勞動空間,她一人承擔了本該由夫妻兩人共同分擔再生產(chǎn)社會勞動的重任,雨果的缺席“并非善意的空間讓渡,而是對女性的束縛和羈絆”[18]79,是在家庭空間中壓迫女性的另一種方式,只不過披上了讓妻子自由的隱身外衣,這更加暴露出他險惡狡詐的內(nèi)心。極少回家的雨果偶爾回家在沙發(fā)上睡覺,讓菲莉西婭強忍著懷孕帶來的惡心在廚房辛苦地做飯。他將家庭責任拋到九霄云外,享受著妻子囿于廚房的慘況及從屬的身份帶給自己的便利與快感。此時,家庭空間里的性別壓迫由隱性轉(zhuǎn)變?yōu)轱@性,這更進一步扼殺妻子的自我主體意識,使其形成自愿屈從于丈夫的行為范式。
如果說雨果在家庭空間里的長期缺席尚且屬于間接欺壓,那么他對菲莉西婭施加的家庭暴力便是血淋淋的直接迫害。雨果具有強烈的暴力傾向,菲莉西婭在家中遭到他的猛烈毆打,眼睛受到重創(chuàng),失明長達一周;而家里的鏡子幾乎全都被他破壞,只有菲莉西婭梳妝臺上的鏡子是完好無損的?!把劬κ切撵`的窗戶,鏡子和眼睛似乎總是結(jié)伴而行,從而成為文學作品中具有隱喻性質(zhì)的意象?!盵19]84“鏡子不僅逼真地反映外在世界,而且也逼真地反映內(nèi)在心靈?!盵20]43在雨果的鐵拳下,碎裂的鏡子不得不停止逼真地反映外在世界中充斥著性別不平等的家庭空間,也無法映射出雨果黑暗扭曲的心靈。雨果自行掐滅了審視、反省自我的機會,從而為自己的惡劣行徑大開方便之門而毫無歉疚之情;與此同時,菲西麗婭也難以利用鏡子更加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在家庭空間中所受的折磨,她美好善良的心靈更得不到展示的機會,惡性循環(huán)由此產(chǎn)生。視力的消失則暗示著菲西麗婭糟糕的生存境遇。她盡管生活在有陽光照射的二層小樓,象征著幸福的光明,卻由于雨果的遮蔽而無法惠及于她。除此之外,鏡子和眼睛都具有反射、映照的功用,且與主體性的確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在菲莉西婭的家庭空間中,它們卻雙雙淪為承受雨果暴力行為的受害者。失明與碎鏡象征著菲莉西婭的自我主體身份已在家庭空間中被丈夫摧毀到難以辨別的程度,重新找回原來的自我的可能性十分渺茫。菲莉西婭似乎已經(jīng)意識到這一點,她對鏡梳妝時平靜地說道:“鏡子只是為了映照痛苦,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鏡子記錄的是衰敗?!盵12]87但是,痛苦和衰敗本不應存在于家庭空間中,因為家宅“在自然的風暴和人生的風暴中保衛(wèi)著人”[21]5。造成這一非常態(tài)局面的正是將男權(quán)空間表征內(nèi)化了的雨果,菲莉西婭被由他掀起的人生風暴高高卷起,裹挾至幾近窒息,又重重摔下,進而在男權(quán)表征空間中被折磨得遍體鱗傷。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在物理空間中受到的壓迫,可以在心理空間進行反抗,也可以在物理空間予以回擊,西麗婭和菲莉西婭通過閱讀、寫作、驅(qū)逐等方式,試圖把自己從奉男性為圭臬的普遍空間表征中解放出來。在整個男權(quán)話語體系的背景下,她們的反叛雖然顯得微不足道,但其彰顯的女性自主意識卻熠熠生輝。
在與喬治結(jié)婚之前,西麗婭曾與一個名叫古斯塔沃(Gustavo)的西班牙男人有過一段甜蜜的戀情。西麗婭深深愛上了古斯塔沃,但他拋棄了她,獨自回到了西班牙。西麗婭傷心欲絕,沉溺在失戀的痛苦中無法自拔。在她舔舐情傷時,喬治追求她并要求她給古斯塔沃寫信,若沒有得到回復,她就必須嫁給喬治。這便是西麗婭給古斯塔沃寫信的緣由。此后,西麗婭將喬治強制的一次性要求變成了自發(fā)的長期行為,“二十五年來,西麗婭在每個月的第十一天給她的西班牙愛人寫一封信,然后把信存放在她床下的一個緞子覆蓋的箱子里?!盵12]38在信中,她或分享自己的生活,或表白自己對他的愛,或表達自己的痛苦。在受困于婚房、被丈夫一家百般侮辱虐待的那段日子里,她在信里毫不掩飾地傾訴自己的孕期體驗,盡情發(fā)泄自己對婆婆和姑子姐的質(zhì)疑與怨恨,而信中的一切情緒,她從未給丈夫吐露過分毫?!靶睦砜臻g是一個內(nèi)部的、主觀的空間,是人的情感和意識對外部世界染色、過濾、變形、編輯后所建構(gòu)的空間?!盵22]43西麗婭用寫信的方式自主建構(gòu)了一個相對獨立的心理空間,將包括丈夫在內(nèi)的所有人排除在這個由文字構(gòu)成的私密領域之外。在其中,她可以沒有任何顧慮地抒發(fā)自己的真實感受,一切都以自我為中心,過濾掉自己在家庭空間中低人一等的地位,編輯出一個在客觀上允許女性挑戰(zhàn)男性權(quán)威、為自身權(quán)益抗爭的小小世界。但是,考慮到統(tǒng)治家庭空間的男權(quán)空間表征是如此強大,心理空間的建構(gòu)舉步維艱。因此,她精心保存這些比珍寶還要貴重的信件,因為它們承載的是自己的主體意識。除此之外,西麗婭固定下來的寫信日期也引人深思。西麗婭最后一次給古斯塔沃寫信是在1959 年1 月11 日,在信中,她稱“今天也是我的生日”[12]245。由此可知,11 號是她出生的日期,也是她堅持寫信的日期。如果說西麗婭第一次寫信是受喬治挾迫,湊巧在11 號動筆,那么后來所有寫信的時間都是西麗婭自愿選擇的,沒有任何外在因素干涉,因為喬治并不知道西麗婭在持續(xù)寫信。況且,哪怕在精神異常的情況下,她都能記得在11 號這一天寫信,如此看來,日期的重疊似非巧合,或別有深意。出生意味著胎兒脫離了母體中子宮的保護,生日是胎兒作為一個獨立的人來到世界的第一天,伴隨的是嬰兒主體身份的生效。西麗婭一次又一次在11 號寫信,就是在心理空間一遍遍地宣告自己不依賴他人的存在,以此對抗家庭空間中自己的尊嚴被踐踏的糟糕境遇。隨著時間的流逝,期盼獨立自由的想法演變成了執(zhí)念,支撐著無男性霸權(quán)主義約束的心理空間。
西麗婭的一封信也充分說明了她對于自己被視為一個有思想的人的渴望,而這正是心理空間得以存在的原因之一。信中,她回憶起自己在哈瓦那最負盛名的百貨商店“魅力百貨”做售貨員時的經(jīng)歷,并道出了自己愛上古斯塔沃的真實理由:
我記得自己在“魅力百貨”應聘時,主管希望我當個模特,穿著禮服,戴著有雪紡裝飾的帽子在過道上走來走去。推銷員給我買了香水,請我吃午飯。但他們無法告訴我為什么農(nóng)民家庭在閃爍的可口可樂標志下睡在城市的公園里。那些人只會對我說些甜言蜜語,徒勞地奉承我。你不一樣,親愛的。你對我的期望更高。這就是我愛你的原因。[12]206
在西麗婭看來,女性的性魅力在很多情況下只是為男性謀求利益、滿足私欲的工具,模特就是這樣一個部分依靠男人凝視的職業(yè),“男人凝視,而女人就是被凝視被控制的對象,這是一種權(quán)力運作的方式”[23]52。姣好的外貌和苗條的身材只是女性自我價值的一小部分表現(xiàn)形式,比外在相貌更加重要的是思想的深度。但是,在家庭空間中,西麗婭的思想理念并沒有得到丈夫及其家人的重視;相反,她的身體成為吸引丈夫的原因,也成為波爾塔和奧菲利亞虐待的對象。這種“待遇”嚴重否定了西麗婭女性主體價值觀念,因此,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心理空間和古斯塔沃交談,因為他沒有僅出于她的性別就假定她思想淺薄,而是敏銳地捕捉到了她和作為男性的自己一樣,擁有深度思考社會問題的能力,超越了當時社會對女性的普遍看法——“女性總是作為男性的補充物、對立面和客體被看待”[24]372。西麗婭搭建的心理空間雖然不像家庭空間那樣是一個物理意義上的實體空間,但亦可被視作一個崇尚女性思想智慧的女性王國,這打破了男權(quán)表征空間一家獨大的局面,反抗了以丈夫及其家人為代表的男權(quán)意志設置的性別秩序。
閱讀也是西麗婭構(gòu)建心理空間的途徑之一。西麗婭對西班牙著名詩人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迦(Federico Garcia Lorca)的詩歌情有獨鐘。她在二十幾歲時參加了于劇院舉辦的洛爾迦詩歌朗誦會。洛爾迦本人的朗讀堪稱一場聽覺盛宴,給予她極大的心靈震撼,在此后的時光里,她“將他的每首詩歌都熟記于心,并且富有感情地背誦它們”[12]235。洛爾迦的詩集就擺放在她的梳妝臺上,被她收藏了三十多年。在與兒子哈維爾、女兒菲莉西婭及外孫女皮拉爾的相處中,她也常常深情朗誦他的詩歌,以此來慰藉他們。西麗婭之所以能夠幾十年如一日地保持對洛爾迦詩歌的熱愛,必然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共鳴。洛爾迦雖未自稱是女權(quán)主義者,但是他的作品呈現(xiàn)出較強的女權(quán)主義色彩,關(guān)注到了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中受壓制的情況?!霸诼鍫栧瘸墒斓淖髌分?,有一些基于社會的女性表現(xiàn),這些表現(xiàn)強調(diào)性別平等,強調(diào)女性的優(yōu)越性。”[25]160有評論者指出,洛爾迦在詩歌里“譴責了社會強加給形形色色的婦女在性方面及社會成就感方面的匱乏”[25]160。這正反映了西麗婭在家庭空間中遇到的困境,代替她發(fā)出心聲。而且,“洛爾迦首先是一位悲歌詩人,他的目光超越了存在,進入了缺失,常常喚起的不是現(xiàn)在‘是什么’,而是現(xiàn)在‘不是什么’、‘過去’是什么、或者‘可能是什么’?!盵26]16這也與西麗婭對家庭空間中性別壓迫的不滿遙相呼應。西麗婭看到的是女性在家庭空間中話語權(quán)的缺失,懷戀的是過去自我思想價值被古斯塔沃認可的感受,追求的是顛覆男權(quán)規(guī)定下性別角色的空間定位的可能性。“閱讀行為是特定場所的實踐所產(chǎn)生的空間:書面文本,即由符號系統(tǒng)構(gòu)成的場所?!盵27]117隨著與印在紙上的鉛字相知相識,洛爾迦的詩歌所傳遞的先進性別理念撥動了西麗婭追求男女平等的心弦,使她感受到文學閱讀賦予自己的力量,意識到自己對于身為女人的評價正在與這位偉大的詩人隔空同頻共振。由磚瓦構(gòu)成的家庭空間固然堅硬,但西麗婭創(chuàng)建的心理空間因為自我覺醒的力量而愈發(fā)牢固。
巧合的是,洛爾迦還和西麗婭鐘愛的德彪西有著不解之緣。德彪西是洛爾迦“敬愛的老師和朋友”[28]93,二人在藝術(shù)上互相啟發(fā),互相切磋。在西麗婭參加的那場朗誦會上,洛爾迦解釋了“深沉之歌”(Cante Jondo)的淵源及其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影響,而“深沉之歌”同樣啟發(fā)了德彪西的創(chuàng)作[29]27。在《吉他》(La guitarra)一詩中,洛爾迦跟隨德彪西的腳步,像他用鋼琴模仿吉他的音效一樣,用詞語模仿吉他的音效[30]67,而這首詩被收錄至于20 世紀30 年代左右出版發(fā)行的《深歌集》(Poema del Cante Jondo)中,那時的西麗婭剛剛成為洛爾迦的詩迷。由此觀之,洛爾迦的詩歌中確實閃爍著德彪西的影子。雖然西麗婭被喬治禁止演奏德彪西的樂曲,但她通過閱讀洛爾迦的詩歌間接地使該禁令失效,讓她無處安放的情感和心緒找到了新的歸宿。這是西麗婭對抗消解丈夫的空間使用決定權(quán)的無痕策略,也給出了西麗婭構(gòu)建的心理空間為何能夠存續(xù)的原因。
西麗婭在家庭空間的反抗大多采用含蓄、隱蔽的方式,針鋒相對的意味并不濃重。相比之下,菲莉西婭對丈夫雨果的反抗更加直截了當,具有較強的顛覆性和毀滅性。曾經(jīng)被丈夫打得傷痕累累的她,勇敢地把肉體上的痛苦變本加厲地還給丈夫,將他徹底驅(qū)逐出家庭空間,迫使其永久地生活在容貌被毀的陰影下,大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魄力。事發(fā)當天,菲莉西婭正在廚房煎魚。妊娠惡心的突然中止讓她的頭腦變得久違的清醒,就在這時,她決定謀殺正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酣睡的丈夫。她點燃了抹布,讓火焰在雨果的面部燃燒。他驚醒后飛奔出家門,從此再也沒敢回過家。菲莉西婭選用的作案工具令人頗感意外——不是利器,也不是鈍器,而是廚房里不可或缺、司空見慣而又任人擺布的抹布。這件物品的處境和家庭空間中的菲莉西婭非常相似。對于孩子們來說,她是至關(guān)重要的母親;對于丈夫來說,她是必不可少的女仆。然而,擔負著重要角色的她卻在家庭空間中如俎上之肉,任由丈夫蹂躪??梢哉f,抹布表征了她反抗丈夫之前的低賤地位。如此不起眼的抹布在火苗的加持下成為兇器,就如受辱已久的她借助火苗昭示自己在家庭空間中并非微不足道的存在,在怒氣的驅(qū)使下狠狠地報復丈夫。在燒著丈夫的那一刻,菲莉西婭沖他說出了對家庭空間的主權(quán)宣言——“你永遠不會回到這里”[12]82。她之所以敢下如此斷言,是因為她用實際行動向他表明,“這里”已經(jīng)不再是他可以隨便欺凌她的家庭空間,統(tǒng)治著家庭空間的男權(quán)中心秩序即將崩潰,她作為為家庭奉獻最多的人,即將成為一家之主。事實證明,她的預言十分應驗,雨果此后就只能住在一個破敗賓館里仆人曾住過的房間。雨果逃離家庭空間時發(fā)出的尖叫,不僅緣于其身體上的傷痛,還將其被妻子掃地出門的驚恐情緒一覽無余地表露出來,而這種情緒正是男權(quán)空間表征結(jié)下的苦果。
此外,菲莉西婭謀殺時的細節(jié)意味深長。在空間方面,菲莉西婭是離開廚房實施謀殺的??v觀人類社會的文明史,廚房與女性之間存在的聯(lián)系較為緊密,廚房似乎已經(jīng)成為女性專屬的家庭空間,“在大部分時間,廚房既代表家庭自身固有的瑣碎,也代表著家庭中的屈從位置。”[1]164走出廚房象征著掙脫了丈夫的束縛,翻身做了主人。從縱火的時機上來看,菲莉西婭夾著抹布離開廚房,用鉗子把火焰釋放在丈夫的臉上的時候,抹布已經(jīng)被火焰吞噬殆盡。隨火焰消失的不僅是抹布,還有她卑下的家庭身份。只有從思想觀念上,將自己從丈夫認定的貶低身份中解脫出來,在家庭空間中挺起腰板站起來,菲莉西婭才具備將丈夫逐出家門的能力。在雨果眼里,妻子手里拿著一個火球站在他面前的樣子“宛若女神”[12]82,而“女神”一詞指的是強大、獨立、自由和富有魅力的女性。但是,雨果在第一次和菲莉西婭見面時就對她說“你是我的婊子”[12]80,“婊子”一詞則充斥著對菲莉西婭的性物化,整句話強調(diào)的是對她的完全占有以及她的被迫依附,蔑視之意溢于言表。雨果態(tài)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足以說明,菲莉西婭自我解放已產(chǎn)生了立竿見影的效果。
在愛德華·索亞(Edward Soja)的《第三空間——去往洛杉磯和其他真實和想象地方的旅程》中的譯序中,譯者認為:“空間既被視為具體的物質(zhì)形式,可以被標示,被分析,被解釋,同時又是精神的建構(gòu),是關(guān)于空間及其生活意義表征的觀念形態(tài)。”[31]11在《夢系古巴》中,西麗婭和菲莉西婭母女二人所處的家庭空間是被男權(quán)空間表征支配的表征空間,所謂的“家”阻隔了她們的幸福生活,削弱了她們的主體身份,否定了她們的自我價值。為了生存,她們不得不無條件地服從丈夫的無理要求,飽受以丈夫為代表的男性群體的欺凌。通過寫信和讀詩,西麗婭構(gòu)造并維護了心理空間,在憋悶的家庭空間中開辟出一塊精神圣地。通過暴力縱火,菲莉西婭將丈夫趕下“指揮臺”,奪取了家庭空間的控制權(quán),清除了其中的男權(quán)勢力。這部以女性人物為重頭戲的小說向讀者呈現(xiàn)了一幅絕望與希望并存的生動畫卷,既描繪了古巴女性在家庭空間中的被動困境,同時也反映了她們把性別的天平撥正的主動嘗試。家庭是社會的細胞,而平等的兩性關(guān)系是家庭和睦的必備前提?!秹粝倒虐汀分械膲浩刃图彝タ臻g啟示著人們,只有當男性群體不再把家庭當成操縱女性的場所,家庭空間才有可能真正成為包括女性在內(nèi)的所有家庭成員的心安之處,人類社會和諧發(fā)展的康莊大道才會更加通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