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23-08-10
基金項目:陜西省教育廳專項科研計劃項目(18JK0232)
作者簡介:李榮博,男,山東荷澤人,碩士,副教授
doi:10.13440/j.slxy.1674-0033.2023.05.003
摘 要:《廢都》與《暫坐》都是賈平凹城市題材的、具有鮮明《紅樓夢》色彩的長篇佳作,但兩者文本差異巨大,所思考的問題也不具有延續(xù)性。兩者都寫身處社會關(guān)系之網(wǎng)中自我的“非我狀態(tài)”,出發(fā)點相似,《廢都》以莊之蝶反省作家自身心靈處境,積聚破而后立的勇氣;《暫坐》則以海若眾女,思考人類性的問題,即現(xiàn)代性帶來的倫理疑難。對《廢都》與《暫坐》的對照性分析,可廓清關(guān)于《廢都》的種種誤解,亦可呈現(xiàn)出多年思想漂移后,作家在《暫坐》中達到的藝術(shù)高度和思想深度。
關(guān)鍵詞:《廢都》;《暫坐》;思想主旨;現(xiàn)代性;倫理疑難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0033(2023)05-0015-08
引用格式:李榮博.從《廢都》到《暫坐》的思想漂移[J].商洛學院學報,2023,37(5):15-22.
The Thought Drift from Deserted City to
The Time to Sit
LI Rong-bo
(School of Humanties, Shangluo University, Shangluo? 726000, Shaanxi)
Abstract: Deserted City? and The Time to Sit are both masterpieces of Jia Pingwa's city theme with distinctive of color of The Story of the Stone. However, the texts of the two are very different, and the problems they think about are not continuous. Both of them write about the "non-self state" of the self in the network of social relations, and the starting point is similar. Deserted City reflects on the writer's own spiritual situation with Zhuang Zhidie, and accumulates the courage to break and then stand. The Time to Sit is like Hai Ruo of girls, thinking about the problem of human nature, that is, the ethical difficulties brought about by modernity. The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Deserted City and The time to Sit can clarify various misunderstandings about Deserted City and can also show the artistic height and ideological depth that the writer has reached in? The Time to Sit after years of ideological drift.
Key words: Deserted City; The Time to Sit; the gist of thought; modernity; ethical dilemmas
《廢都》與《暫坐》題材相當,且都具有鮮明的《紅樓夢》色彩,二者問世雖有26年的時間間隔,卻有著高度的文本關(guān)聯(lián)性,論者往往將其進行對照研究。但因為時代性的社會因素,文本遭際反差亦極大?!稄U都》甫經(jīng)問世,既挑動了社會各階層讀者的敏感神經(jīng),形成了轟動效應,論者眾多,批判激烈。毀謗者尤眾,但也不乏溢美之詞。如季羨林曾斷言《廢都》20年后將大放光芒,他認為,“古往今來,也許還沒有一本專門寫無聊寫到極致的小說,現(xiàn)在有了。……它是一本寫無聊的大書,非常到位。”① “無聊”,對于當時尚籠罩在啟蒙余暉中的文學界,絕對是一個貶義詞。近年,隨著海德格爾《形而上學基本概念》的譯本出版,中國知識界關(guān)注到“無聊”在哲學上的積極意義,以當時精英知識分子所熟悉所操練的理論和話語,尚不能抵近《廢都》的意義核心。迄今為止,對《廢都》冷靜、客觀、深入的全面研究,依然是缺乏的?!稌鹤贰罢麑懥藘赡?,這比以往的任何一部書都寫得慢,以往的書稿多是寫兩遍,它寫了四遍”[1],包含更多技巧新變與求索、更混茫、更深邃、更精致、更用心,但在當下再也不可能像《廢都》那樣引起轟動,評價雖好,卻論者寥寥。兩個文本在相似的城市空間、相似的人物設(shè)置模式之外,還有諸多隱晦不明的相似性,也都體現(xiàn)著朝向《紅樓夢》經(jīng)典化的努力。有論者斷言:“從賈平凹創(chuàng)作脈絡來看,《暫坐》是《廢都》的延續(xù)和改寫?!盵2]這一論斷有多大的合理性?能不能將《暫坐》看作是《廢都》的延續(xù)和改寫呢?這兩者之間的文本關(guān)聯(lián)與文本差異究竟如何?26年后的文本又達至了何種新變與突破?其蘊含的問題主旨是延續(xù)性的還是存在著顯著的漂移?這些問題的澄清,既能彰顯各自的文本特點、藝術(shù)創(chuàng)新、思想旨歸,又能看清作家在小說觀念、技巧與思想深度上的精進歷程,進而能更準確客觀地評價其藝術(shù)高度。
一、《廢都》與《暫坐》的文本關(guān)系
批評界“力挺”《廢都》的主流聲音中,一直有一個邏輯上并不充足的論點,即認為《廢都》是賈平凹的藝術(shù)高峰,因其塑造的作家莊之蝶,預見性地昭示了當代知識精英的身份轉(zhuǎn)換、生存尷尬與隱秘的命運走向,因而具有時代性的思想史意義。因這一“瑜”掩蓋其他的“瑕”,并進而肯定《廢都》全面的藝術(shù)成就,是不合充足理由律的。在與更為精致的《暫坐》的文本對照中,可以較為準確地刻畫《廢都》文本上的不足并恰切評價其藝術(shù)得失。
兩者都具有鮮明的《紅樓夢》色彩,《廢都》血脈龐雜,而《暫坐》則基因醇正?!稄U都》的《紅樓夢》血統(tǒng),更多地表現(xiàn)在長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布局(起承轉(zhuǎn)合)、特殊功能性人物的設(shè)置上。彼時的作家,似乎沒有老到而自信的長篇結(jié)構(gòu)方式,故而生硬地模仿了“補天石人間游歷”的神幻框架模式,將極為寫實的故事放置在“四色奇花” “四日同照”的虛幻化城市中為“起”,模仿“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以孟云房說西京四大名人為“承”,模仿“飛鳥各投林”賈寶玉出走以莊之蝶出走為“合”,模仿“一僧一道”設(shè)置了“撿破爛老頭”這一特殊功能性人物。而“眾星捧月”式男女關(guān)系結(jié)構(gòu),則是模仿《金瓶梅》中西門慶與吳月娘、潘金蓮、李瓶兒、春梅等眾女的關(guān)系模式。寄生在主角周圍的幫兇幫閑孟云房等人物設(shè)置,則模仿了《金瓶梅》中應伯爵等人。在性描寫上,模仿《金瓶梅》《肉蒲團》,且很多性描寫并沒有敘述與象征功能,是并非必要的,只能揣測其隱含著商業(yè)及其他未知目的。許子東曾指出,汪希眠老婆、阿燦“這兩個女子除了證明男主人公的自戀狂以外,沒有其他的敘述和象征功能。”[3]這些模仿性處理,整體上是生硬而粗糙的,似將明清世情小說與艷情小說中的諸多元素雜燴一起,泥沙俱下,故而孟繁華認為“《廢都》是對明清文學的皮毛仿制?!盵4]這個稍顯武斷的論點卻的確切中了其弊病?!稌鹤穭t去蕪存菁,無生硬的模仿與雜燴,不再需要與主旨粘合度不高的神幻框架,不再追求“傳奇性”,而將伊娃的“西京一夢”作為超現(xiàn)實主義的框架,以幻寫真;以“西京十二玉”與《紅樓夢》形成互文,并且以這群女子作為敘述的焦點,著意這群女子的命運,從而也更貼合《紅樓夢》的主旨。羿光,雖與莊之蝶部分相似,都為名作家,都有幫閑圍繞,都追逐名利,但卻并非焦點式的主角,只是眾生之一員。其與群女的關(guān)系,源于性情,出于尊重,止于欣賞,是平等、友愛、相互扶助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交流;而莊之蝶則是源于性欲,出于刺激,止于毀滅,是從屬性的、依附性的,更多的是肉欲的放縱。故而在文本格調(diào)上,《廢都》沉悶、壓抑、晦暗、無聊,《暫坐》則明快、輕松、流麗、睿智,給人的閱讀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從古典文學傳統(tǒng)中汲取、化合的技法,一直流動在賈平凹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但是每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都是作家的一次“撐桿跳”,都是一次突破與歷險,種種嘗試之后,對傳統(tǒng)的繼承、新變、重鑄,也更為老到自然。從世情小說而來的、淡化由因果邏輯建構(gòu)的情節(jié)、凸顯日常生活常態(tài)的“生活流”敘事,幾乎如一條河流般貫穿了賈平凹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歷程,其中每部卻又有新變?!稄U都》時期的賈平凹長篇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不足,只是比較直接地“拿來”這種古典的、反情節(jié)化的敘述模式,卻無暇顧及到由此而來的沉悶的閱讀效果?!稄U都》如《金瓶梅》一樣,若非其中的性描寫足夠吸引人,現(xiàn)代讀者是不忍卒讀的。但《紅樓夢》為何沒有這種突兀的沉悶感?寫性靈、寫情、寫少男少女之心、貴族生活等這些美好的物事,再加上美妙的詩詞和神幻故事框架,締造了飽含情趣的、耐咀嚼的、高度精致的文本,沖淡了敘事的沉悶。但《金瓶梅》《廢都》這種“市井傳奇”式的長篇敘事卻無法達到這種效果?!笆芯畟髌妗笔菍懭伺c人的關(guān)系交織而成的大網(wǎng),觸及諸多令人不喜的陰暗而非美好?!都t樓夢》雖然也鋪開一張巨型大網(wǎng),但卻將敘述中心更多放在賈府、大觀園這個貴族化的小圈子里。賈平凹的生活流敘事、寫“社會關(guān)系”之網(wǎng),“讓廣義的、日常生活層面的社會結(jié)構(gòu)進入了中國當代小說”,“復活了中國傳統(tǒng)中一系列基本的人生情景、基本的情感模式,復活了傳統(tǒng)中人感受世界與人生的眼光和修辭”, “在中國當代文學中重建了經(jīng)過現(xiàn)代以來的啟蒙洗禮、在現(xiàn)代話語中幾乎失去意義的中國人的人生感”[5],意義巨大,“密實的流年”式敘寫卻也有著沉悶的閱讀體驗。于是作家在“虛實”關(guān)系處理與效果上下功夫——并非創(chuàng)作觀念上的“以實寫虛,體無證有”,而是追求質(zhì)有趣靈的暢快閱讀效果。顯見的途徑有三:一是將時間性的生活流敘事轉(zhuǎn)換成空間性的;二是傳統(tǒng)借鑒從“傳奇”小說向“筆記體”小說遷移,加大空白與敘述的跳躍性;三是在敘述和人物對話中更妙地化用莊禪佛老,追求哲理與詩性,追求趣味盎然、虛實相生、亦幻亦真的空靈小說之境。經(jīng)過多年的小說實驗后,在《暫坐》中,賈平凹終于達至了他想要的效果。將“地點加人物”的空間性敘事,納入伊娃“夢回西京”的“超現(xiàn)實主義”的框架中,并且局部與細節(jié)的“超現(xiàn)實”比重更大,整體上更傾向于寫“虛”,寫“幻”中的“真”,寫“幻與真”之間的定與無定,寫亦真亦幻的迷惘無明。將“說話”處理到極致,以之狀物、繪事、摹人、言情、說理;以之“觀世音”,見眾生,寫眾生相。“眾生之相即是文學,寫出了這眾生相,必然會產(chǎn)生對這個世界的‘識,‘識便是文學中的意義、哲理和詩性?!盵1]《暫坐》中,人與物、世與情、事與理,極廣大而致精深;狀物、繪事、摩人、言語時的簡約精確、含蓄雋永,皮肉銷盡,洗練到只?!肮恰毕?;旨意的深沉宏闊、幽深精微。這并非是對《廢都》的延續(xù)和改寫,而是朝向《紅樓夢》經(jīng)典化的小說追求。
兩本小說所思問題的問題域上有極大不同?!稄U都》《暫坐》都寫社會關(guān)系之網(wǎng),但敘述重心不同,《廢都》聚焦于個人,側(cè)重寫個人遭際的心靈真實與時代真實,以之為棱鏡折射出國度中群體的時代性生存及精神狀況,所探討的問題,需要放在民族性的文化與生活、歷史與現(xiàn)實、身份與階層等的諸多元素中來思考。彼時的作家,尚沒有清晰的世界文學意識與人類性追求,對于文學界流行的“越是民族的便越是世界的”這一創(chuàng)作法則,作家是篤信的。《廢都》中,地域性的語言、民俗和由中古蒼茫綿延而來的古舊文化氣息,與現(xiàn)代荒誕的人事、利益、欲望,交織成的網(wǎng),構(gòu)成了一座封閉的、令人窒息的、缺乏新思維新思想的、走不出的“圍城”,人沉淪其中,無力、無聊、頹廢?!皬U都”是一個古老中國的隱喻,但這不是現(xiàn)實中的中國,而是重壓在個體心靈之上的、個體感受中的古老中國,所以作者在扉頁上題“唯有心靈真實,任人笑罵評說”。《暫坐》卻不聚焦于個體,而是“觀眾生”,寫眾生之相,借“西京十二玉”與羿光等組成的“燕處超然”的小圈子,來探究眾生深陷的時代性危機性問題,甚至以外來者伊娃的透視之眼、西京—圣彼得堡的城市空間并置,來探討人類普遍性的危機性問題。其所思的問題并不局限于一城一國,而是整體人類都面臨的大問題甚或終極性問題,譬如自我、自在、自由、幸福、對物質(zhì)的超越、心靈的安頓、人生意義與價值等問題,這些絕非“廢都”問題的延續(xù),探討這些問題,需要動用世界范圍內(nèi)的哲學與文學資源。
《暫坐》與《廢都》題材上的、人物設(shè)置上的部分相似,很自然會引起讀者的文本間性聯(lián)想,但《暫坐》并非是《廢都》的延續(xù)和改寫,兩者文本差異巨大,所思考的問題也不具有延續(xù)性。《暫坐》的題材,賈平凹是自然得之,以“暫坐”為名,涵義豐富,從中似乎也可揣測出作家對自己創(chuàng)作人生的反思與回望,七十歲在望,已經(jīng)洋洋灑灑寫作十七部長篇了,經(jīng)歷了畢生的寫作探索與實驗,其中是否有可以墊棺材之作?所以《暫坐》必須精致,彰顯著朝向《紅樓夢》般經(jīng)典的創(chuàng)作雄心。作家心理失據(jù)時創(chuàng)作的《廢都》,顛覆了以往書寫女性時慣常的、尊敬與贊美的態(tài)度,在恣肆的性描寫中,雜入了褻瀆與偏激,招來了很多帶有負面偏見的標簽,招致了惡名。與《廢都》的隱約呼應,寫一群“燕處超然”的西京麗人,以這些美麗女性觀眾生、觀世相,進而探索人類性的大問題,似乎也有為自己正名的心思。
二、作為自我求索者的莊之蝶與海若們
“廣義的、日常生活層面的社會結(jié)構(gòu)”,或曰“社會關(guān)系”之網(wǎng),最后都要落在具體的個人身上,都要由每一個鮮活的生命來承受,無論是欣悅、幸福,還是嘶吼、嚎叫,都是每一個承受者心靈的感受與反應。無論是帶有強烈自敘色彩的、寫主觀“心靈真實”的《廢都》,還是敘述距離較遠、如寫“畫中人”的《暫坐》,都必須分析小說主要角色的“自我”與“社會之網(wǎng)”的關(guān)系,才能厘清文本探求的深層次問題。
“莊之蝶”這一名字,本身就寓意其“自我”與“非我”的迷失。莊周夢醒,不知是蝶化為莊周,還是莊周化為了蝶。作為具有主動性的意識或者統(tǒng)覺作用的“自我”,是空洞的,要經(jīng)由對象化的行動、經(jīng)由對“非我”的設(shè)定,最后才能達到“自我”的“同一性”。也就是薩特講的“自在存在”,經(jīng)由選擇和行動的“是其所不是”,才能成為“自為存在”,才能“不是其所是”。但在“自我”對象化、“去存在”或者設(shè)定“非我”的途中,因為“操心” “操持”,往往又會沉淪,成為“常人”,遺忘了存在的本真狀態(tài)。作為西京文化名人的作家莊之蝶,陷入莫名的一場官司,在種種不得不的外在生活邏輯與內(nèi)在情感邏輯下,又陷入家庭、女色、幫閑、官商等各色人等交織而成的社會之網(wǎng)中,每一重關(guān)系都是一座圍城,層層圍困中,既沉湎其中又厭棄哀嘆,既自我激勵又自我否定,處于靈魂撕裂,心為物役,進退失據(jù)的狀態(tài)。沉淪于平庸、瑣碎的日常生活之中,無聊、頹廢,成為“常人”、廢人。他未始不想回歸他的本真狀態(tài),未始不想做回他的本真之我。他雖享大名,卻無能讓人記住的作品,所以老是念叨著要寫一部大書,卻又毫無著落。他想讓“浮名”變得實至名歸,但身邊種種皆“非我”,重重圍困難解決,焦灼、無力、無奈、厭煩、煎熬,整座城成為一座令他窒息的“廢都”,他想逃離。在最后奸情敗露、情人離散、家庭破裂之后,終于壯士斷腕,自毀浮名,要遠走他鄉(xiāng)。破而后立、回歸本真自我之心決然。世人對《紅樓夢》《廢都》二者相似的結(jié)尾,多有誤解?!都t樓夢》固然是悲劇性的,但“出走”對賈寶玉而言,卻非悲劇性的。補天石重回大荒山,神瑛侍者回歸仙府,都是各歸來處,又作本我,只是多出了在溫柔富貴鄉(xiāng)、花柳繁華地歷劫的一段塵世故事而已?!稄U都》中的“莊之蝶出走”對他自身而言,亦復如此。全書最后一段是:“周敏就使勁地拍打候車室的窗玻璃,玻璃就拍破了……而一個瘦瘦的女人臉貼在了血的那面,單薄的嘴唇在翕動著。周敏認清她是汪希眠的老婆?!盵6]410出走的莊之蝶,身心憔悴,躺倒在候車室里,但身邊還有周敏、汪希眠老婆。與周敏,已相逢一笑泯恩仇;與汪希眠老婆,情根深種、未來可期。這是飽含著希望的結(jié)尾,蘊藏著新生的可能。賈平凹在《廢都》后記里寫到彼時經(jīng)歷的“眾要叛親要離”的痛苦與寫作狀態(tài),“幾十年奮斗的營造的一切稀里嘩啦都打碎了,只剩下了肉體上精神上都有著毒病的我和我的三個字的姓名,而名字又常常被別人叫著寫著用著罵著?!@個城里卻已沒有了供我寫這本書的一張桌子?!盵6]412 “我便在未作全書最后的一次潤色工作前寫下這篇短文,目的是讓我記住這本書帶給我的無法向人說清的苦難,記住在生命的苦難中又唯一能安妥我破碎了的靈魂的這本書?!盵6]417仔細研讀《廢都》的文本和副文本,可以看出,這是賈平凹個人性的“心靈史”式的寫作,是現(xiàn)實中的賈平凹身處疾病、離婚、官司、親人離世和遭難、單位糾紛等重重苦難中,寫心靈真實,以自我安慰、自我突破、自我實現(xiàn)的寄望之作。書中的“莊之蝶”與現(xiàn)實中的作者,從情緒上是同構(gòu)的:焦灼、無力、無奈、厭煩、煎熬,身心俱疲,既有自我毀滅的沖動,又都寄望著突圍和新生,都有沖決沉淪的“非我”狀態(tài),向“自我”的本真狀態(tài)回歸的決心?!稄U都》中賈平凹是極力躲避政治、歷史事件等傳統(tǒng)現(xiàn)實元素的,只是雕刻當下的廢城、怪象、煩事、雜人對心靈的腐蝕、消磨與煎熬,以及步步的沉淪與非我的離魂狀態(tài)。但文章是任人笑罵評說的,這樣的書遭遇了特殊的歷史時期,加上莊之蝶敏感的作家身份,闡釋空間巨大,于是便有了眾說紛紜、轟動一時的“《廢都》現(xiàn)象”及批評熱潮。
《暫坐》的寫作,緣起于作家常去的茶莊與結(jié)識的一群女子,以觀畫中人的姿態(tài),觀世音世相,故非個人“心靈史”式的作品。上承《紅樓夢》“使閨閣昭傳”傳統(tǒng),下續(xù)魯迅關(guān)于婦女解放問題的思考,以俄羅斯美女伊娃“夢游西京”的超現(xiàn)實主義框架,寫一群經(jīng)濟上富裕獨立、不受體制約束、無家庭牽累、無愛情婚姻羈絆的獨立的都市女性,寫其清晰的自身意識、明確的生活追求、輕盈又沉重的生存狀態(tài),無定莫測的命運走向,并將對女性群體的觀照,上升到對人類性大問題、危機性問題的省察與揭示?!皶鹤敝?,意涵頗深,以禪意顯哲理。首在矚目這群不墮庸俗、自我、自由、自在的都市女子;次喻,小說中人,百忙奔走,雖各自追求,眼望飛天,卻腳沾泥坨,外求彌多,內(nèi)返不足,當暫坐再思;三喻,“天地一遽廬,生死猶旦挽” “此身非我有,易晞等朝露”[1],似夢幻泡影,莫太執(zhí)著,應破我執(zhí)之心。暫坐茶莊老板“海若”的名字,出自《莊子·秋水》,她是核心人物,沒有她就沒有“西京十二玉”這個女人小圈子?!昂H粽f:我不是領(lǐng)袖,領(lǐng)子和袖子是衣服最容易臟的部分。陸亦可說:那你是磁鐵,慢慢把塵土里的鐵絲、鋼片子、螺絲帽、釘子都吸到一塊了!這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么!海若說: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可咱眾姐妹不求在政治上多貴,經(jīng)濟上多富,婚姻上多完整,也僅僅要活個體面點。自在點,就這么難?……我渾身出了汗就站到太陽底下曬,想著能把汗曬干,沒料越曬汗越多,后來就中暑了?!盵1]海若像“磁鐵”一樣,將追求生活上求體面優(yōu)雅,精神上求自在、超越,標榜獨立、自我的一群女人聚攏在一起?!皶窈埂笔降你7刺幘?,說明了她們越追求,越不自在,這是在引出問題。但問題本身也蘊含在“海若”名字指涉的《秋水》篇中了。河伯與北海若“七問七答”,“第一番問答,寫河伯的自我中心境……第二番對話,述時空的無窮性與事物變化的不定性,……第三番對話,指出宇宙間有許多事物是‘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至的。第四番對話,進一步申述大小貴賤的無常性。第五番對話,要突破主觀的局限性與執(zhí)著性,以開放的心靈觀照萬物。第六番對話,河伯問‘道有什么可貴?海若回說,認識‘道,……便可明了事物變化的真象。第七番對話,河伯最后問:‘什么是天?什么是人??!盵7]《秋水》篇里河伯與海若“七問七答”,問題至大至深。賈平凹就在這樣的問題域中,形塑人物、俯察世事。道家立場、思想與佛家,與西方賢哲固然有別,但不妨礙關(guān)注問題的一致性?!昂H簟敝?,是非常道家的,她卻皈依佛門,期望著通過活佛開悟,能夠斷煩惱,得自在,卻不明佛理,執(zhí)著于自我,無法參破“我執(zhí)”,甚至要借助閱讀13世紀的伊斯蘭教蘇菲派詩人莫拉維·賈拉魯丁·魯米,來參悟自我。魯米講的“人生真理路上的七個階段”——“墮落的自我,責難的自我,啟發(fā)的自我,寧靜的自我,歡喜的自我,賜福的自我,凈化的自我”,海若都無法判別自己究竟處于第一階段還是第二階段[1]。海若雖希冀著擺脫煩惱,得以超脫與自在,卻處于深深地迷惘之中。在她身上,凝聚了道家、佛家、伊斯蘭教、現(xiàn)代西方倫理等多種眼光,是賈平凹用以觀眾生相的樣本。其余眾女,雖人生軌跡、心理個性、處事方式與海若不同,卻都有著大致相同的自我心態(tài)與自在追求,她們各自獨立,卻也相互影響著?!按蠹叶际峭恋?,大家又都各自是一條河水,誰也不想改變誰,而河水擇地而流,流著就在清洗著土地,滋養(yǎng)著土地,也不知不覺地該改變的都慢慢改變了?!盵1]但是她們所追求的自我與自在,在無形的社會之網(wǎng)面前,也是脆弱不堪的。她們的言語宣言,與她們在人世的游走、逢迎、遭際的人與事所呈現(xiàn)的生存狀態(tài),形成了反差巨大的張力空間。與《廢都》中的莊之蝶缺乏一個彼岸性的超越維度不同,《暫坐》眾女子,是寄望著超越的,她們要“燕處超然”地居于市井喧囂之上,哪怕如孤獨、流浪的貓,也要獨立地靜靜打量浮華的人間,雖享受著紅塵歡樂,卻也想著個人修行,寄望著心靈被啟迪。但終究煩惱不斷,仍有貪嗔癡,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仍不得安寧、自在,所以,都寄望著活佛的拯救。文中,羿光自嘲“我現(xiàn)在能做什么呢,無非是避免著中于機辟,死于罔罟,安時處順地寫寫文章,再做些書畫,純粹是以養(yǎng)而養(yǎng)鳥也,非以鳥養(yǎng)而養(yǎng)鳥也。”[1]他雖不像莊之蝶那樣熬煎,卻也難守本真,文心尚不得逍遙自由,何況身乎?這張社會關(guān)系巨網(wǎng),也使他如同海若眾女一樣,皆處于“非我”的“常人”狀態(tài),卻又缺乏莊之蝶壯士斷腕、破而后立的決然勇氣。
雖然《廢都》《暫坐》都寫身處社會關(guān)系之網(wǎng)中自我的“非我狀態(tài)”,出發(fā)點相似,所思問題歸處卻大不同。賈平凹以莊之蝶反省自身心靈處境,積聚破而后立的勇氣,卻以海若眾女,思考現(xiàn)代性之下人類性的危機性問題,并最終走向倫理重建的荒野之路。
三、現(xiàn)代性隱憂與倫理疑難
《廢都》時期的賈平凹,并沒有清晰、明確、較為系統(tǒng)的現(xiàn)代性思考,所以《廢都》的思想指向,并未觸及現(xiàn)代性問題的深層,偶有涉及現(xiàn)代性的一些思考,也只是如風行水上,未曾深入,只是覺荒誕、吊詭難明,故多做嘲弄語,如那頭“哲學?!钡母拐u。的確采用了一些現(xiàn)代小說技巧,如以“性”寫自我之確認與自毀沖動等,但均無與深層現(xiàn)代性問題的有意勾連?!稄U都》的問世時期,的確處在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和中國政治歷史進程的一個轉(zhuǎn)折點上,所以西京中人與事,的確涉及到現(xiàn)代性的某些元素及問題,卻非作者有意為之。加上莊之蝶的作家、知識分子這一敏感身份,以及恣肆而悖禁忌的性描寫,對于當時處于啟蒙余暉中的知識界,無疑會引起深度的、甚至過度的闡釋。我們可以用系列現(xiàn)代化的理論話語解讀“莊之蝶”,是因為我們將《廢都》中的生活世界,鑲嵌在了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和中國政治歷史的進程之中。而賈平凹卻是極力淡化其歷史政治背景的,只是以莊之蝶在生活世界之網(wǎng)中的遭際與所歷所受,寫個體心靈的真實狀態(tài),靈魂破碎、身心俱疲,掙扎中孕育著自毀與新生,寄望著破而后立,積攢著沖決的勇氣,這是個人精神史或“心靈史式”的寫作。莊之蝶并不能作為那個時代精英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莊之蝶的心靈情緒也并非彌漫在中國知識分子群體上的整體情緒。而西京那座封閉窒息、新舊雜陳、充斥荒誕怪誕的、令人無聊頹廢的“廢都”,也不盡是真實中國的縮影,而是身處多重困厄苦難中、心境悲涼的賈平凹,“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的心靈投射。但莊之蝶身上,的確凸顯著海德格爾的“無聊” “此在的沉淪”等問題,這也是每一個現(xiàn)代敏感心靈都可能遭受的生存困境。畢竟,所有人都要被限隔在具體的時代之中。
加拿大思想家查爾斯·泰勒曾述及他關(guān)于現(xiàn)代性的三個隱憂:“第一個擔心可以稱其為意義的喪失,道德視野的褪色。第二個是在欣欣向榮的工具理性面前,目的的晦暗。第三個是自由的喪失?!盵8]31若將《廢都》中的生活世界作為社會學的材料樣本來對觀,莫不符合。也就是不管作家意識到還是未意識到,處于現(xiàn)代進程中的人,都已經(jīng)被現(xiàn)代性挾裹。泰勒說:“尋求生活中的意義、試圖有意義地定義自己行為的人,必須存在于一個有關(guān)重要問題的視野(框架)之中?!盵8]71而這個“重要問題的視野”,“獨立于我的意志,存在著某種崇高、無畏,因此重要的事務塑造了我自己的生活?!盵8]71莊之蝶沉淪于平庸、瑣碎的日常,要實現(xiàn)其本真的自我,有意義而非無聊、頹廢地生存,就必須將其行為目標,放在一個崇高的、其意義獨立于自身意志的重要問題上,那便是寫出一本足以使其名實相符的大作。事實上,莊之蝶破釜沉舟,以“出走”寄望新生,正是這樣做的,現(xiàn)實中的賈平凹,亦復如是。
《暫坐》所思考的現(xiàn)代性問題,比起《廢都》摹寫的生活世界鑲嵌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呈現(xiàn)出的問題,要深刻得多,也更為根本,并充滿危機性。一群如“燕處”般,不遠人、也不寵于人,追求著獨立、自由與超然,熱愛生活、追求自我,卻又想從凡俗的生活中超越出來,想活得輕靈若“飛天”的女性,是不能如愿的?!澳銈冞@十一塊玉,不,除了伊娃,是已經(jīng)夠優(yōu)秀的了,有貌有才,有一定的經(jīng)濟實力,想到哪就能到哪,想買啥就能買啥,不開會,不受人管,身無系絆,但在這個社會就真的自由了,精神獨立啦?你們升高了還要再升高,翅膀真的大嗎?地球沒有吸引力了嗎?還想要再升高本身就是欲望,越有欲望身子越重,腳上又帶著這樣那樣的泥坨,我才說你們不是飛天,你們飛不了天的。”[1]追求的自我、自在與超越,反而是欲望的膨脹,越追求越煩惱,根本性的原因在于,這已觸及泰勒意義上現(xiàn)代性的三個隱憂。本真性倫理的理想狀態(tài)下,自我實現(xiàn),絕不是主觀性價值標準的設(shè)定就可以完成的,一方面需要在“有關(guān)重要問題的視野(框架)”中來追求,正如一個作家必須要完成一部足以進入文學史的著作。另一方面還要在與他者的對話、交往中被承認,同時,還要消解工具理性的俘獲和戧害。對追求的“自我” “自由”,其欲望邊界在哪里?她們并無清晰的認知,正如社會上蕓蕓眾生一般,只能心羨著諸種美善。事實上每個人源于“工具理性”的陰暗依然會釋放出來,姐妹之間,仍有鬼胎、算計、是非?!耙粋€個都是些刺猬的,抱團取暖著倒也相互扎得疼,一把沙子能握嗎,越握越從指縫漏的?!盵1]禮佛的海若,以闊大心胸去包容、引導、規(guī)勸,以人格魅力來熏陶感染、言傳身教,的確使“西京十二玉”總體上是克己自制、良性向上的。羿光以“蜂團”喻之?!胺洚斎缓蜕?、蟹、蜘蛛、蜈蚣一樣都有毒,但蜂卻釀蜜,蜂的釀蜜就是一種排毒,排自身的毒。所以你看海若她們,一方面都是不結(jié)婚或者離婚,想方設(shè)法在社會上周旋著做生意,一方面又表現(xiàn)得工作認真,誠懇良善。樂意幫助,即便給人一個笑話,一句客氣話,在路上了撿起一個煙頭放進垃圾桶里,看似瑣碎無聊,但你不覺得它是有意義的嗎?”[1]良善之人的善念、善行,能否帶來自身的自由與幸福?“蜂團”是利他性的,而利他性的善念善行能夠得到善報嗎?海若禮佛、向善、助人,但茶店被砸、爆炸,本人也被帶走審問。“辛起說:可海姐是好人啊,是我認識的最好的好人啊!伊娃說:是好人,但我在想,我們敬佩海姐平日的所作所為,現(xiàn)在倒困惑,那有用嗎,有意義嗎?”[1]這涉及到“德福一致”的倫理學根本問題,讓有德性的人獲得幸福,善有善報,是倫理得以施行的前提。這在與現(xiàn)代性的三個隱憂所揭示的境況中,愈發(fā)成為難以解決的問題。
“活佛西來”,既是小說的一條暗線,也是隱喻。眾姐妹期望著活佛的開悟、點撥,渴望著能籍此獲得超脫和自在。但活佛像等待的戈多一樣,遲遲不來。包括馮迎在內(nèi)的眾姐妹都認為通過“修習坐禪行善”能夠“確認和接納苦難,然后深入了解苦難的性質(zhì),來將它轉(zhuǎn)化”。馮迎筆記中說:“幸福是一種沒有任何依賴的存在狀態(tài)。有依賴,就會有恐懼。幸福存在于自由之中,在自由之中去認識事實,而不是混亂、困惑?!盵1]馮迎理解的幸福無所依賴,就是純粹的精神的、內(nèi)求的。既不能物化為對象,也不能外化為行為,因為物化和外化都要有依賴:所以馮迎的幸福和自由只能是精神性的,不假外求。但是,這種內(nèi)返式的個人修行,只能增進個人的德性和識見,抑制欲望,卻無力于自由、自在和幸福。這只能作為倫理的始點,個人修行無法普遍化,形成社會遵守的普遍法則,所以無法上升到社會的倫理層面,改變不了當下社會的倫理境況!借助于佛、道、伊斯蘭等宗教的或者哲學的方式,提高自身的識見與心性修養(yǎng),只能是極少部分人能做的事,放在整個生活世界之網(wǎng)的交互作用中,對自身的作用微乎其微。對活佛的期待,不過就是自身處于煩惱之中,無法超脫,希求被拯救的一種念想而已。
現(xiàn)時代,“道德判斷不過是古典有神論的各種實踐的語言殘留物,而且它們已喪失了這些實踐所提供的語境”[9]76。隨著世界祛魅、現(xiàn)代化的進程,前現(xiàn)代的傳統(tǒng)文化已式微。“自我已從所有那些過時了的社會組織形式中解放出來。這些社會組織既把自我囚禁于對有神論與目的論的世界秩序的信仰之中,又將它封閉在那些試圖把自身合法化為這樣一種世界秩序之一部分的等級結(jié)構(gòu)之內(nèi)?!盵9]77借助于對儒家、道家、佛家,甚至伊斯蘭教、基督教等的參悟、修行,只能強化個人的某類道德信念,但是,“道德信念要是沒有文化的支持可能也會逐漸消失”[10]。前現(xiàn)代的文化環(huán)境已一去不返,單純的自我修行,無法將現(xiàn)代性的“自我”,關(guān)進前現(xiàn)代的倫理牢籠。幸福、人生的意義等人生目的之達成,妄想借助儒、道、佛或其他的宗教修行等方式,根本上是南轅北轍,無法實現(xiàn)的。這是現(xiàn)代性帶來的倫理疑難。
《暫坐》中,“霧霾” “褪色”喻象就是對這種倫理狀況的表征?!办F霾這么嚴重啊,而污染精神的是仇恨,偏執(zhí),貪婪,嫉妒,以及對權(quán)利、財富、地位、聲明的獲取與追求?!?“這世界在褪色,人在褪色,比如對事物的驚奇,干事的熱情,對老人的尊敬,對小孩的愛護和浪漫的愛情?!盵1]喻象中表征著時代的精神狀況,倫理、價值狀況和生存狀態(tài)。
《暫坐》多次出現(xiàn)“戰(zhàn)栗” “顫抖” “抽搐”等詞語,既是隱喻,也是互文,指涉的文本是基爾克果的《恐懼與戰(zhàn)栗》。基爾克果的 “戰(zhàn)栗”,是對虛無的恐懼,對不能永恒的恐懼,對無意義的恐懼,對缺乏指引的恐懼?!疤热粼趥€人身上并不存有永恒意識,倘若一切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喧嘩與騷動,而所有的崇高與卑微不過是盲目的激情扭結(jié)而成的產(chǎn)物;倘若那深不可測且永不饜足的虛空真的潛藏在萬物之下,那么,生活除了絕望還剩下什么?……倘若人們行經(jīng)世界如同一葉扁舟飄過大?;蛞魂嚳耧L吹過沙漠般匆匆,缺乏深邃思想的指引與宏偉目標的激勵,……那么,生活中的安慰將蕩然無存!”[11]《暫坐》中“霧霾”般“褪色”的現(xiàn)實,同樣讓人“戰(zhàn)栗”。既是對未知、無定、不可把握的世界與人生的戰(zhàn)栗,也是對虛無、無意義、缺乏指引因而茫然不知何求的戰(zhàn)栗。這群追求自我、自由的美麗女性,像捕蠅瓶里向光明飛奔的蒼蠅,不停碰壁,誰又能為她們指引方向呢?“暫坐”似乎還有一層意涵,浩浩蕩蕩向前的文明進程,最為注重科技進步與經(jīng)濟發(fā)展,好像這樣就能給人帶來自由和幸福似的。是否要“暫坐”下來,解決那些倫理疑難呢?
失效的、充滿矛盾的倫理,是否要重建呢?《暫坐》能敏銳地感知、觸及這些問題,已經(jīng)足夠深刻。倫理疑難的解決或者倫理的重建,應該是思想家要承擔的使命。
四、結(jié)語
《廢都》與《暫坐》雖有隱秘的呼應,卻不能說,《暫坐》是《廢都》的延續(xù)和改寫。經(jīng)由文本對照,能看出文本特點、藝術(shù)創(chuàng)新、思想旨歸上,《暫坐》比起《廢都》,都有長足的進步?!稄U都》模仿《紅樓夢》《金瓶梅》《肉蒲團》,生硬而雜燴?!稌鹤凡辉僮非蟆皞髌嫘浴?,而將伊娃的“西京一夢”作為超現(xiàn)實主義的框架,以幻寫真,敘寫女子的命運,極簡而自然,卻又含蓄無盡?!稄U都》時期的賈平凹從明清世情小說中習得的反情節(jié)化的生活流敘述模式,固然具有巨大的文學意義,但閱讀效果沉悶。在《暫坐》中,將“地點加人物”的空間性敘事,納入超現(xiàn)實主義框架中,整體上更傾向于寫“虛”,寫亦真亦幻的迷惘無明,閱讀效果明快。文本語言睿智、結(jié)構(gòu)精致、旨意深宏,有著朝向《紅樓夢》經(jīng)典化的小說追求。
《廢都》與《暫坐》的對照性分析,也能簡要廓清二十多年來蒙在《廢都》上的種種誤解,同時呈現(xiàn)出經(jīng)過多年的小說實驗后,賈平凹在《暫坐》中達到的藝術(shù)高度和思想深度。《廢都》是賈平凹身處重重困厄中寫心靈真實,以自我安慰、自我突破、自我實現(xiàn)的寄望之作?!扒f之蝶”焦灼、無力、無奈、厭煩、煎熬,身心俱疲,既有自我毀滅的沖動,又寄望著突圍和新生,有沖決沉淪的“非我”狀態(tài),向“自我”的本真狀態(tài)回歸的決心。莊之蝶不能被過度闡釋為時代精英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莊之蝶的心靈情緒也并非彌漫在中國知識分子群體上的整體情緒。“廢都”也不盡是真實中國的縮影,而是身處多重困厄苦難中、心境悲涼的賈平凹,“以我觀物”的心靈投射。總體上說,處于作家長篇創(chuàng)作歷程早期的《廢都》,從藝術(shù)上和思想上都是粗糙的,遠不及他七十歲前的作品《暫坐》精致。
《廢都》與《暫坐》的對照性分析,可見二十多年來,作家的思想漂移。從寫“心靈真實”,更在意自己小小“自我”在社會之網(wǎng)中的苦難與煎熬、非我與沉淪,到關(guān)注眾生意識,“觀世音觀世相”,以悲憫心態(tài)見“眾生皆苦”,深思現(xiàn)代性下的人類境況,探究現(xiàn)代性危機問題與倫理疑難。至于其間的眼界是如何一步步如此闊大的,思想是如何一步步如此深邃的,則需要對他所有作品的深入閱讀始能準確勾勒。賈平凹四十歲時悟到“云層之上皆是陽光”,其后便致力于文學的現(xiàn)代意識、世界意識、人類意識之追逐與求索,經(jīng)由十幾部長篇小說的寫作實驗后,忽忽七十歲,終有《暫坐》。
注釋:
① 見《季羨林預言:〈廢都〉將大放光彩》,《文摘報》2009年8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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