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草草
1
天氣預報說夜里有大風雨。傍晚,天色果然陰沉得早。南邊跳上來一片灰云,乘著天風撕扯暗淡的日光。晚霞打了個趔趄,急忙退去。天一忽就黑了。雨打玻璃窗的噼啪聲緊湊地敲在耳鼓上,細葉白蠟木濕漉漉的樹影在眼睛里幢幢搖曳著。蟲鳥寂寂。涼意和泥土氣撲面而來。
天津的春天難得風雨交加。憶起三千里外東荒鄉(xiāng)滂沱的雨,念著一些遠方的人,驀地想到一個朋友,素無顧忌,此刻她的母親病危,卻不知該不該問一句。
廚房的燈壞了。匆匆做了清炒荷蘭豆、薺菜丸子湯、生切黃瓜,配香芋花卷。丈夫和孩子遲遲未歸,等候的工夫提筆寫了一個絕句:
疏林慢挑畫屏開,
冷對蒼煙淡對苔。
老去鶯聲花未盡,
一朝風雨為誰來。
2
喝了三個多月的白茶和陳皮換了烏牛早,一杯下去,舌上春草碧色,春水綠波,歡愉莫名。上午想著朋友的事,對著電腦碼字的手卻仿佛停不下來。一個學生發(fā)來論文,埋頭看了小半日。
微信里找到朋友,只發(fā)去一個日常的稱呼,沒頭沒尾的。
朋友很快回復:媽媽今晨1點27分走了……
那該是夜里風雨最劇烈的時候,我們都在熟睡。一向覺得失了父母的痛是無從安慰的,還是笨拙地安慰了幾句。人生如寄啊。孩子的樂理課正在播放《克列門蒂C大調小奏鳴曲》第一樂章,歡快得像陽光在微皺的水面上雀躍,又仿佛小鹿在林間飛奔。
午后同丈夫、孩子沿著廢棄的鐵軌散步。那一帶多的是高高低低的刺槐,疏朗的枝葉間迸生著一串串白瑩瑩的槐花?;毕惴茵?,此刻發(fā)了酵般暖烘烘的,似在醞釀一場春末的微醺。想摘些槐花佐餐。高處高不可攀,低處差不多被折盡了。三人走了一路,堪堪拾得兩捧。
驅車回到離租住地十幾里的家中。床頭那本克萊默注釋版《瓦爾登湖》一直沒來得及翻看,書衣上積了很多灰。
3
早起,將發(fā)蔫的槐花一粒粒擇了,洗凈,瀝干,和著椒鹽雞蛋面糊烙成餅。時令春尾鮮,味蕾綻如花蕾,大人孩子都很捧場。
畢竟是小長假,沒理由宅在城里。近日朋友圈里各地人潮洶涌,淄博燒烤焦香流油,據說本地的東疆港騎行看日出也頗受歡迎……我們一家三口商量了一下,決定逆行去黃崖關,夜宿薊州,往返兩日,回津正好歇一天再上班上學。
午后驅車出發(fā)。天空高邈少云,日光如瀑。沿途起伏的碧色山巒不時裸露出赭紅、黃褐的層巖陡壁。行道樹深深淺淺的綠蔭一幀幀地從眼前馳過。海子的詩說:“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旅行的風景不在遠方,大半在路上。身體疲累,我睡了半路。
4
從黃崖關回來,丈夫駕車辛苦,一日睡了三覺。孩子的伙伴兒大都遠游未還,她只好一個人在花園里胡亂鼓搗。
薔薇、月季、忍冬盛放,已經爛漫成蹊了。我分不清白薔薇和荼蘼,眼前這片重瓣的白色花朵看著更像薔薇,而左近似乎也沒有苦楝樹。二十四番花信,只得“謝卻荼蘼”“開到薔薇花事了”了。
春事草草,不覺三分已足。
菖蒲二三
新買了一本虎須菖蒲,纖纖碧色,葳蕤生香,盛在粗陶的異形缽里,不為作案上清供,只想偶爾聞聞它的清氣。說起來,虎須菖蒲是石菖蒲的一種,野生的它們長在溪澗邊,侶石而生,其狀如韭如禾,又如蘭草,但我心中惦念的卻是三江平原草甸和沼澤里恣意生長的水菖蒲。相形之下,石菖蒲固然清雅微妙,幽素中帶一些貴氣,卻過于婉約斯文了。
水菖蒲又稱菖蒲、藏菖蒲、莖蒲、蒲劍、水劍草等,《群芳譜》《花鏡》呼之為堯韭、溪蓀。《詩經·陳風》中“彼澤之陂,有蒲與荷”,宋人方回的詩句“客里不知端午近,賣花擔上見菖蒲”,說的都是水菖蒲。它的葉片極長,深綠色,其形如劍,香氣濃烈殊異;花肉穗狀,色黃綠,藏在莖葉里混混沌沌不大顯眼。按說端午時節(jié),這水菖蒲是要同艾蒿、桃枝一起掛在門上的。我們那里心遠地偏,節(jié)俗淡薄,端午往往只用艾草,水菖蒲便免遭割乂,在仲夏日里沐風浴光,勁俏挺拔,自在豐盛。
與水菖蒲形近而花異的有旱蒲和香蒲。
旱蒲并非菖蒲屬的植物,乃是鳶尾的一種,即玉蟬花,也叫馬蓮、馬蘭花。這個“旱”字許是相對水菖蒲而言,因為我們那里的旱蒲其實也喜歡沼澤淺灘,葉子呈劍形或線形,但較水菖蒲柔軟些,花朵似栩栩舞動的蝶衣,有紅、白、粉、黃、紫諸色,尤以深紫色最為常見,常被喚作“紫花鳶尾”。這花在水澤中得自然靈氣的滋養(yǎng),嫣然搖動,香氣沁人心脾,遠勝養(yǎng)在園圃中的同類。
更親水的是香蒲,我們那里叫它蒲草或者蒲棒草。香蒲多長在水里,與菖蒲也非同類,葉子細長高挑,顏色較水菖蒲深,時有被風吹折的,看上去一片粗頭亂發(fā)。盛夏里常見香蒲吐出一支支嫩蒲棒,即香蒲的花,也是所謂的蒲菜,味極鮮美。香蒲還有造紙、草編、入藥、切花等許多妙用。
大約是在日本的飛鳥時代,我國的石菖蒲和端午習俗傳入東瀛。日本人將石菖蒲稱為草菖蒲,育有黃金姬、黃金極姬、有棲川、朦月等珍品,并在本土也盛產的玉蟬花的基礎上培植出名目繁多的花菖蒲。日本室町時代的《仙花抄》將草菖蒲和花菖蒲都歸為“五節(jié)供花”。其中,花菖蒲的代表色“菖蒲紫”是日本江戶時期浮世繪鐘愛的一種色彩,該時期的風俗畫中也多有花菖蒲插在屋檐上的民俗圖景。日本人似乎對菖蒲一詞頗為青睞,比如劍蘭,據說原產地在南非,他們明明引進得比中國早,卻叫它作唐菖蒲。
腌蘑菇
秋節(jié)前后,媽媽從東北寄來兩三斤腌蘑菇。我隨手舀出兩碗,清水浸泡小半日,去了去鹽漬,然后同時令的秋白菜一起燉了,出鍋前撒些青紅椒碎,呼作“秋菘燴腌蘑菇”??诟须m不及鮮蘑菇豐腴,卻仍滑嫩、肉頭,舌根回味,也還帶著菌子的清香。
三江平原的食用菌子極多。雨季里草甸上常見的是花臉蘑、小青蘑、草菇、羊肚菌、雷窩子,都極鮮美。再有便是林地蘑菇。松樹林出松蘑,針葉林出榛蘑,楊樹林呢,當然盛產楊樹蘑了。媽媽寄來的腌蘑菇就是東北特有的一種野生楊樹蘑。楊樹蘑,顧名思義,自然屬于楊樹菇類,卻與尋常的楊樹菇不同:一則大多長在東北的人工楊樹林里,且都是野生的,不能培育;二則必得秋雨后方有。也有叫它油蘑或是卷邊樁菇的,后者仿佛是個正經的名字,我們那里的人卻都沒有聽說過。
鮮楊樹蘑是淡褐色的,群生在積年的楊樹底下。采的時候往往要掀開一層水淋淋的、半腐的楊樹葉或者枯茅草,里面華蓋朵朵藏著的,就是它了。因為菌體有黏液,常常沾滿了細碎的葉筋、草莖,擇起來頗費事。擇凈后漂去浮塵草末,開水焯過,才與尖椒、小白菜或大白菜等一起,放入鹽少許、胡椒少許、生抽及醋少許,或炒或烹,做出一味秋天的時令菜肴來。那菌子又滑又嫩,極盡鮮香,平日挑食的孩子也忍不住要大快朵頤的。
朝菌不知晦朔,楊樹蘑保鮮最難。我家的楊樹蘑一向現炒現做,是個應季的鮮菜,因此我離家后便常年都吃不到了。媽媽因為惦記我的口味,這次現腌了幾斤,湯湯水水地快遞過來,居然風味猶存。我于是將剩下的腌蘑菇打包分作幾份,在冰箱里存著,時而煎炒,時而煲湯。這冷藏起來的家鄉(xiāng)味道,也頗能慰藉腸胃里曲折蜿蜒的鄉(xiāng)愁啊。
煙火一甌
看了河姆渡遺址,對七千年前先民的日常生活多了些浪漫想象,一時興起買了個砂鍋。那是個滎經的黑陶砂器,雙耳圓腹,無花無釉,浴火而出,十分樸拙,據說燉湯煲粥風味極佳??上也荒蜔┰铋g的事,日常烹煮多是應付,砂鍋便一直閑在角落里蒙塵。
某個下雪天的晚上,想一樣味醇暖身的湯菜吃。搜撿廚房和冰箱,只尋到一塊北豆腐、一個白菜心、半斤綠豆芽,還有涮火鍋剩下的少許蟹味菇、白玉菇和十幾片千葉豆腐。思量半日,打不出湯譜。好在我于亂燉一途無師自通,此刻倒也不慌。將食材洗凈,焯水的焯水,切片的切片。鐵鍋熱油,煸好白菜、豆芽、菌菇,撒了胡椒,淋幾滴生抽,清水一瓢,先燉起來。燉菜的功夫清洗了砂鍋,擦干,另安在一個灶上。待水花開了,芽菜連湯一并收入砂鍋,放入北豆腐、千葉豆腐,開極小火慢慢煨著。水汽蒙蒙?!翱这抑蠛恕保H有些林下的味道,只是清寡。我突發(fā)奇想,把早餐豆?jié){倒進砂鍋,這便煮成了一味豆?jié){雜湯。
墊了托盤,砂鍋直接上桌。湯菜分食。湯色乳白中見些清灰,口感清而不薄,厚而不膩;菌菜鮮香,豆腐軟嫩,都是本味。家人對我的廚藝向來不買賬,此番居然添湯回碗,交口稱贊。我雖未忘形,暗里得意許久。
這道湯自然成了我的拿手菜,每每有親友來便出手一回,漸漸熟諳個中三昧。豆?jié){現磨新煮為上,金針、竹蓀、松茸、千張和嫩筍都是本湯的上選食材,還可下入幾粒紅棗,如不忌藥味,枸杞亦佳。因所用皆為生鮮素菜,湯候不宜老,不妨以砂鍋初沸為度。食器宜用粗陶,一來與砂鍋相得,二來取山野之意。再備一碟生切黃瓜、秋葵或是小番茄,辣椒油、花生醬、麻醬等蘸料,冷、熱、甘、辛、咸、淡雜錯,便是簡單又豐盛的湯席了。
好湯無名,不成方圓。我心下也琢磨過一番。此湯湯材中不見葷腥,以豆?jié){為底色,或許可以叫作“全素豆香湯”?此湯以菌菇、豆類為主,豆者,古人稱之為菽,或許可以喚為“菌菽七味湯”?此湯的根本全仗著黑陶砂器,或許還是呼作“真味砂甌湯”?“什錦生花湯”?“小吊素湯”?我沒能想得明白,翻揀一回《隨園食單》,依然沒能明白,至今還是老老實實叫它“豆?jié){湯”。煙火一甌,滿舌生春。每每雪天煮來,真能撫慰我心。
土屋的遷徙
偶得清閑,讀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贊》。書中引了句日本古歌:“耙草結柴庵,散落還野原”。樸拙文字生發(fā)的畫面感與歷史感勾起我諸多的聯想。杜甫的草堂、劉禹錫的陋室、宋詞里的長亭短亭,想來多半是草苫的屋舍吧。這種建筑以茅草、泥巴為主體,無須燒制磚瓦,所用石頭、木料亦有限。取之于大地,還歸于大地,與天地不仁萬物為芻狗的大道最相得。
真是幸運啊!小時候住的就是這種最貼近大地的建筑。
那時三江平原上多的是原生土屋,只小小兩三間居室。營造時無須打地基,六根柱子三個柁,五七條檁木,柱子下面碼一層墊柱腳的石頭,架構就出來了。秋天新割的鮮茅草,成捆地垛在牛車上拉回來,在日頭下曬干了,分成細綹兒,蘸著濕泥巴擰成麻花兒,在背陰處捆得半干,就可以沿著搭好的木架構編織雙層泥墻了。編墻好似編筐,長頭挨短頭,一層壓一層,不時在墻體間填滿干土。這種草編墻不易傾頹,耐得住這一方的秋夏洪水。房頂是鍘得齊了根兒的茅草苫的。最后抹墻皮。一寸半至兩寸的茅草丁兒與黏土,和水漚上三兩天,漚到草、泥、水完全黏合了,就薄薄地抹到墻上去。陰干后反復幾次,就有了美麗的銀灰色墻皮。
春日里土屋四周栽楊樹,挖淺壕,壕里埋了編成籬笆墻的鮮柳條兒。只消三兩個月,柳條就都扎了根,分枝吐葉,長出一方獨立的春天和夏天,整個院落都鮮活極了。泥屋樹墻,雞聲鳥嚷;鄰家在望,四野蒼茫。這就是一家人身心雙棲的家園了。
每年入秋,土屋的草頂、墻皮都要修繕。而且正如《豳風·七月》所說的“塞向墐戶”,入冬后北向的窗戶要封上,前窗溜縫兒,報紙糊墻,架鐵爐,通火炕……冬天大半的時間是要在土屋里躲著過、藏著過的,只有閑不住的孩子才恨不能天天出去溜冰滑爬犁。最冷的時候,男人都停了鑿冰打魚的副業(yè)。朔風怒號,平野漫漫,大雪封門,一家人偎著爐火消磨短暫的天光。小小的土屋有著說不完的生命故事。
后來,土屋老了,背陰的茅草頂長滿了團團的綠苔;再后來,土屋就理所應當地不見了。日本作家永井荷風以為鄉(xiāng)愁是一種對事物的思慕之情。我確然思慕我的小土屋,然而逝去的又何止這一座房子、一個村莊、一片土地?那一輪輪喧嘩擾攘的生命和生命的故事啊,此刻又在哪里?在繚繞的鄉(xiāng)愁里,我的小土屋,只得隔著三千多里的山水、二十幾年的光陰,徑直遷到我的夢里來了。
又見波斯菊
一日,在朋友家看到波斯菊插花??s口的大肚玻璃瓶,里面插了十幾根明凈、妍麗的花枝,搖曳、輕盈,帶著幾分隨性和靈氣,給日光篩過,在淺米色細麻桌布上顯出網狀斑駁的剪影,襯得整個房間都明媚且層次豐富起來。
在我的家鄉(xiāng),波斯菊是極尋常的一種草本花。這花不擇土壤,隨處撒一把種子都能生發(fā),不經意間就是一蓬蓬一片片的淡綠花叢?;ㄇo纖細直挺、柔韌光滑,輕易不見些毫毛。花朵長在花莖的頂部,黃蕊、花瓣多是單層的,輪生,末端呈鈍齒狀,顏色極豐富,有紅、白、粉、黃、淺紫、玫紅、紫紅等。葉羽對生,纖細似松針而扁平、柔軟,疏朗似柳蒿而窄,且少鋸齒。每每夏初,波斯菊便進入盛花期,一開就是三個多月,開得園角、籬邊、路旁、原野到處都是。香氣卻淡得很,不留心幾乎察覺不到。
據說是因了葉子和花的形狀,波斯菊有個頂俗氣的土名兒,叫作“掃帚梅花”。那重重疊疊的葉片看上去的確有些像竹掃帚,花卻單純而絢爛,不似梅花那般俏不爭春的。依著我的淺見,波斯菊撲啦啦到處都是,這名字應是筠帚掃花得來的,可鄉(xiāng)下人的眼里落花并不礙眼,自然無須凈掃,看來還是我思量錯了。
我少時得到父母的允許,在北窗外的櫻桃樹下有一方自己的花圃,里面網羅了很多花色,比如姜絲臘、百日菊、鳳仙、蜀葵、牽牛、雞冠、串紅等等,波斯菊是押尾的一種。那時,我用來插花的花材都是野地里尋來的,大多是矢車菊、苦荬菜、千屈菜、一年蓬、田旋花、益母草、百日草、鴨跖草、金沸草、點地梅、水毛茛、蒲棒、阿拉伯婆婆納、野豌豆花,偶爾尋到一枝紫花鳶尾便視為極品,從不舍得插自己養(yǎng)的花,哪怕是當年最不稀罕的波斯菊。
而今見到波斯菊,喚起的是一種悵惘的柔情。地廣人稀的三江平原,鄉(xiāng)間的沙土公路浩浩漫漫、蜿蜒無盡,通往不知是哪里的遠方。在路上,你難得碰見車子和人,只有波斯菊,三三五五一叢,一路上陪伴和看護著一個個矮墩墩的沙丘。那是養(yǎng)路的老工人種下的。人種的花自然帶著人煙氣,哪怕獨自趕路,這一點人煙氣也不會讓路上的人太過孤單。波斯菊真是一種有力量的花。
波斯菊,波斯菊??!
蓀步,本名孫玉芳,1983年生,女,博士?,F為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與文化。在《文學評論》《新文學史料》《現代中文學刊》等報刊及學術會議上發(fā)表論文、文學評論三十余篇,參與編纂圖書、刊物等近四十冊。近來以蓀步、段茵等筆名在《上海文學》《山東文學》《文學報》《新民晚報》等報刊上發(fā)表散文、隨筆、詩歌若干。
責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