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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中間的林德爾·戈登

2023-05-02 16:54:14林德爾·戈登許小凡
書城 2023年5期
關鍵詞:黑爾夏洛蒂戈登

[英]林德爾·戈登 許小凡

二○二二年九月,我與英國著名的傳記作家林德爾·戈登(Lyndall Gordon)隔空連線,開展了一次長達三個多小時的談話。除了《不完美的一生:T. S. 艾略特傳》(The Imperfect Life of T. S. Eliot),戈登還撰寫了包括弗吉尼亞·伍爾夫、艾米莉·狄金森、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夏洛蒂·勃朗特等著名作家的生平。她著重提到自己反對的一種“巨細無遺”的傳記,也強調(diào)傳記與小說一樣,都講究敘事的分寸與藝術,以及駕馭并組織繁雜生平材料的能力。唯此才是文學類傳記的意義:重現(xiàn)一個創(chuàng)造出偉大作品的人格背后真實的生活,以及隱于作品背后,又往往被細碎的生活細節(jié)遮蔽的,藝術的能量。同時,傳記也必須祛除那些圍繞著作家的種種普遍的迷思:這也是傳記這種題材內(nèi)在的“顛覆性”。

與此同時,林德爾·戈登還提到她年屆鮐背,以可敬的強度與一貫的細膩、扎實開展的新的研究。二○二○年年初,林德爾·戈登從居住地牛津飛往美國,與一群來自世界各地的艾略特學者一道群集普林斯頓,在封存五十年的艾略特—黑爾書信檔案開放的那一刻來到現(xiàn)場,見證世界最重要的封存檔案之一,詩人艾略特致愛人艾米莉·黑爾一千一百三十一封書信的解禁(目前這些信件在線上開放,參見網(wǎng)址:tseliot.com/the-eliot-hale-letters)。正如她在年輕時候?qū)ψ约旱脑S諾,她終于“活到這些書信解禁的那一天”。這些書信不僅向我們展示了一個極其熱烈的艾略特,而且呈現(xiàn)了這位詩人的其他側(cè)面,比如他不僅在年輕時就想象老年,更是在盛年就想象自己的死亡與永生。他對身后聲名投注的熱情和思慮是貫穿這些書信的諸多主題之一。在花了幾個月時間爬梳了全部的書信內(nèi)容后,林德爾·戈登將這些書信與她畢生從事的艾略特研究相互對照,撰寫了基于這批書信檔案的新作《風信子女孩》(The Hyacinth Girl,2022)。這本書最初的題目正是她醞釀多年的“女性中間的艾略特”(T. S. Eliot Among the Women)。它刻畫的并非“風信子女孩”這個孤獨的形象,而是曾經(jīng)給予一位偉大的男性詩人精神的給養(yǎng),對他施加過影響和愛,支持著他人生的各個階段,卻或被迫或主動選擇隱身,只能依賴史家的鉤沉從沉默與遺忘中被打撈出來的女性形象:他的祖母、姐妹、母親,來自英國和美國的愛人與摯友,其中包括他的兩任妻子。那渴望得到講述的,并非成功男性背后的女性那一套敘事,而是她們整全的成長、生活、思想、努力—那一個過去時代的印記,一種不被記錄但透過詩人存留至今的生命力,一種敘述她們的方式,以及一部微型的二十世紀女性命運史。林德爾·戈登熱情地談到這部新著。在本篇訪談中,我節(jié)選了談話中關于這批書信與艾略特身邊女性人物的內(nèi)容,也納入了林德爾·戈登自身對于女性以及二十世紀下半葉女性運動史的認識,以期激發(fā)更多相關的閱讀與研究—這些書信,以及林德爾·戈登的新著,將是我們得以觀察中年及晚年艾略特心緒、交游、思想境況的一條寶貴的線索。

——許小凡

許小凡(以下簡稱“許”):您可以談一談關于艾略特—黑爾書信檔案(The Eliot-Hale Letters)的具體細節(jié),以及您呈現(xiàn)在新書《風信子女孩》中的部分發(fā)現(xiàn)嗎?

林德爾·戈登(以下簡稱“戈登”):疫情爆發(fā)前,我每天都在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那時我并不知道疫情即將來臨。幸運的是,我親眼看到了存于館內(nèi)的一千一百三十一封信件,其數(shù)量之龐大,超過了與艾略特有書信往來的任何一個人,對應著從一九三○年到一九五六年的漫長歲月。艾略特封存了這些信,并堅持要等到他們之中最后的存活者辭世五十年后才可以解禁,這也成了他附于書信之上的歷時最長的禁令。貫穿這些書信始終的是一個故事。它僅在我看到書信本身的瞬間顯現(xiàn)。就是這樣,一個核心的故事,一段糾纏復雜的戀愛關系,以及它對艾略特的詩歌所施加的強大影響—尤其體現(xiàn)在《四個四重奏》(Four Quartets)中。如今這一切都找到了可追溯的文獻證據(jù)。同樣貫穿書信始終的,還有艾略特對自己身后聲名的一些打算。這是我此前從未思考過的。這個話題篇幅太長,我暫且無法展開。但是這種打算確實貫穿了書信的始終。在他們最初的四封通信中,艾略特就已做著后世的打算了,這太有意思了。他不斷向艾米莉·黑爾(Emily Hale)強調(diào),他想存檔的是她的信。對艾略特來說,艾米莉·黑爾的信遠比自己的重要。他告訴她:“如何處置我的信是你的自由,即使你決定將它們丟棄我也毫不介意?!笨伤麉s想存檔她的書信。這本書正是由此引入。

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當我們來到一九五六年這段關系走向決裂之時,就會看到他們在書信存檔問題上起了爭執(zhí)。起初,艾米莉·黑爾拒絕將她的信存檔。她心存疑慮,不知道艾略特這樣做的動機是什么。不過,在一九五六年,她終于在朋友們的勸說下決定將書信存檔于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他們向她確保,普林斯頓會將書信安全地留存給后世。它確實做到了??稍诋敃r,這個消息讓艾略特震怒。在撰寫《不完美的一生》時,我本以為艾略特燒毀了艾米莉·黑爾的所有來信,事實并非如此?,F(xiàn)在我找到了部分幸存下來的書信,所以在這本書中,我著重書寫了關于這些書信的事實。在艾米莉·黑爾寫給艾略特的所有書信中,大約有二十六封幸存了下來。

我們可以將這一事件定性為一次爭吵。當時,艾米莉·黑爾已將艾略特的來信存檔于普林斯頓,這讓艾略特陷入了極度恐慌,他總擔心會有人去讀那些信。艾略特原本的設想是,應該等到他們這一代所有人都不在世的時候,再由后世的我們來閱讀這些信??墒?,艾米莉·黑爾在寫給艾略特的信中措辭不慎(盡管她的本意絕非要惹惱艾略特),這讓艾略特大為光火。他將艾米莉·黑爾的四封信撕成了碎片。后來,又有人把這些碎片重新拼貼在一起。是誰?這就是個謎了。

不管怎樣,現(xiàn)在要想閱讀這幾封信是非常困難的:用于拼貼的膠帶已經(jīng)老化,遮蓋了膠帶下方的文字。因此,信的內(nèi)容仍是未解之謎。我覺得,艾略特檔案館(The Eliot Archive)應該設法修復這些信件,那樣我們才能讀到膠帶下面的內(nèi)容。

艾略特致艾米莉·黑爾的書信正是這本新書《風信子女孩》的核心。這些信里有艾略特最黑暗的一些方面,我曾為此深受困擾。信中呈現(xiàn)了一個我們從未見過的艾略特,他幾如燃燒般熱烈,一點也不非個人化(impersonal)。在面對艾略特的時候,艾米莉·黑爾總是很勇敢。她不懼怕他,有時還會因為不喜歡他的偏狹而提出質(zhì)問。我能夠推測她在信里說了什么,即使那些信件已經(jīng)被燒毀,我們也依然能夠推測,因為艾略特常在自己的信中引用或重復她提出的問題。她說:“我不喜歡你這樣。我不喜歡你的敵意和偏狹?!彼貜偷溃骸奥犖艺f,我必須向你展現(xiàn)全部的真實的自我?!边@是他表達愛的一種方式。他說:“你得允許我這么做。”這并不是一個疑問句,而是他繼續(xù)向她告解的重要前提。他希望并且需要她傾聽自己的告解。由此,我們看到一個燃燒般熱烈的艾略特。艾米莉·黑爾可以確信的一點是,這時艾略特已經(jīng)徹底而且永恒地同她墜入了愛河?,F(xiàn)在我們知道,這件事情可以一直追溯到他們的早期青年時代。這些書信告訴我們,艾略特早在一九○五年就已經(jīng)遇見了艾米莉·黑爾。那時他還是個學生,而她也才剛滿十四歲。這是一段非常持久的關系??梢哉f,他對她產(chǎn)生的情感幾乎是一種迷戀,因為她是一個如此理想的存在。

此時需要面對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書寫完美的德性(perfect virtue)。這是一件難事。我們很難讓對完美德性的書寫具備說服力。我覺得,事情絕不簡單。讓艾略特墜入愛河的絕不僅是艾米莉·黑爾的美麗容顏,也絕不僅是她無與倫比的動人嗓音(艾米莉·黑爾曾是一位戲劇演員,也擔任過演講課教師)—“百萬里挑一的嗓音”(a voice in a million)是艾略特的原話。誠然,她身上有著無比吸引人的特質(zhì)。當時他們的確步入了一段戀愛關系,盡管這段關系在真正意義上從未完滿。這是一段相當復雜的關系。她純真圣潔,是美德的化身,他自己卻并不純真。他對她說:“只消一眼,我便能認出這樣的靈魂?!?/p>

艾米莉·黑爾也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但和艾略特不屬于同一個教派。她是一個一位論(unitarian)信徒,艾略特成長在一個信仰一位論的家庭,后來又拋棄了一位論?!澳阆嘈乓晃徽?,我相信三位一體,”改宗后的艾略特對艾米莉·黑爾說,“這意味著你我之間的一場爭斗,而我對此抱有必勝的信念?!庇纱丝梢娝谒媲暗膹妱荨K麄冎g張力與愛并存,交織成為一段復雜的關系。

除此之外,從始至終,艾略特都在愛與孤獨之間搖擺不定。在他的詩歌中,玫瑰和玫瑰園成了愛的縮影。那時,他步入燒毀的諾頓(Burnt Norton),進入玫瑰園,與他同行的正是艾米莉·黑爾—發(fā)現(xiàn)這個真相的不是我,而是海倫·加德納(Helen Gardner)。我很早就知道了這件事情。大約是一九七三年,我來到牛津大學,那時我還在將學位論文撰寫成書,也就是后來的《早年艾略特》(Eliot’s Early Years)。海倫夫人和我分享了她的發(fā)現(xiàn)。她總是很樂于分享,或者應該說,是總熱衷于分享她的各種發(fā)現(xiàn)。她當時正在寫《〈四個四重奏〉的創(chuàng)作》(The Composition of Four Quartets,1979)。她認為,艾米莉·黑爾是一個重要人物。而當時,在一九七○年到一九七三年期間剛寫完學位論文的我對這個人物一無所知,是她把更多關于艾米莉·黑爾的事情告訴了我。所以,在后來出版的《早年艾略特》中,我也多放了一些關于這個人物的內(nèi)容??晌乙廊粚λ簧趿私?。

后來,《早年艾略特》在一九七七年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也為我征集到了更多信息。有更多的人來聯(lián)系我、和我見面。這其中有兩位艾米莉·黑爾依然在世的舊友。再后來,我見到了艾米莉·黑爾的幾位學生。他們告訴了我很多事情。她的學生也好,朋友也好,我從這些人身上得出了同一的結論:他們都是些可愛至極的美國人,坦誠、活潑、風趣—他們告訴我艾米莉·黑爾本人就很風趣。我認知中關于艾米莉·黑爾的一切,幾乎都是他們告訴我的。總之,我想講述的就是這樣一個有趣的故事:一位擁有崇高美德的女士,以及她和艾略特持續(xù)了幾十年的書信往來。

許:我還有一個問題,在讀取檔案之前,您一定曾懷有某種期待,那么在讀信的過程中,是否出現(xiàn)了不符合您期待的內(nèi)容?或者說,有沒有什么是您認為非常有趣,或是非常令人驚訝的地方?

戈登:這個問題很有意思。我想先告訴你一件事情,來為后面的回答做鋪墊:在閱讀第二封信的時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第一封信(指艾略特—黑爾線上書信檔案館的Letter 2)的大意是:“你可以愛我嗎?這些年我一直愛著你?!钡谝环庑怕淇钣谝痪湃鹉晔?。第二封信(指艾略特—黑爾線上書信檔案館的Letter 4)簡直有如天賜。它讓我激動不已。在《不完美的一生》中,我提出了自己的猜想和假設,認為《荒原》(The Waste Land)里的“風信子女孩”(the hyacinth girl),和《燒毀的諾頓》(“Burnt Norton”)里的“我們”之一(也即該詩敘述者的同行者),都指向艾米莉·黑爾。就在第二封信的結尾處,艾略特明確地向艾米莉·黑爾指出了她在那些詩歌中的在場—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正是如此,分毫不差。

當時,和我同坐在長桌旁的還有一位來自密蘇里的教授,弗朗西斯·迪基(Frances Dickey)。我們在同時讀著同一封信。她當時正在為艾略特學會撰寫博客。起初,我們兩個人并排而坐,讀著各自屏幕上的信。然后,檔案館里上演了異常罕見的一幕—我們同時躍起,相擁,激動不已。艾略特竟然如此明確地指出了她在他詩中的在場。我可以告訴你跟這有關的更多細節(jié),但我不想因此離題。我想先回答你的問題??偠灾业牟孪氲玫搅俗C實,這讓我很開心。

在《不完美的一生》這本傳記中,沒有什么是需要徹底推翻的。只是現(xiàn)在,我想重新審視它,并基于目前得到的事實去修正一些細節(jié)。其中一個細節(jié)是艾米莉的舊友埃爾史密斯夫人(Dorothy Elsmith)告訴我的。我原本以為,艾米莉·黑爾為了看望即將返回英國的艾略特,在一九三三年動身前往了東部。不過根據(jù)信件判斷,艾米莉·黑爾雖然很想去東部,卻并沒有這么做。相反,她獨自駕車,勇敢無畏地沿著西海岸一路開到西雅圖。艾略特對此勃然大怒。他認為這么做實在是太危險了。他說:“你只是在怪我。”他們在一起時,據(jù)理力爭是一種常態(tài)。

總而言之,《風信子女孩》和《不完美的一生》不同,它們是一種互補。這本書呈現(xiàn)了一個公開熱戀著艾米莉·黑爾的艾略特:他的自我表白是如此主動、徹底、超出預期。欲望只是他們戀情的一部分。這段關系雖然相對含蓄,卻并非不涉及肉體。他們也會見面,也會親吻、擁抱。這段關系因此變得更加復雜。艾略特的本意是想讓艾米莉·黑爾成為他詩作靈感的繆斯—現(xiàn)在我們回歸了正題—他需要她,因為她有一顆圣潔的心。艾略特認為,他在詩歌中渴求的那些“不經(jīng)意的瞬間”(unattended moments),那些“靈視的瞬間”(visionary moments),都會因為艾米莉·黑爾的存在,或者說,因為她在自己生命中的存在,而得以再次顯現(xiàn)。所以他需要她,確實是為了自己的詩歌。而艾米莉·黑爾是一個非常機敏的人,她也是在學校工作的(她在美國不同的學校擔任演講和戲劇教師),她告訴艾略特:“我不想被理想化。我不想擁有意義。我不想被賦予意義。我只想要一段自然的戀愛關系(natural relationship)。”她向他尋求自然之愛,可他卻直截了當?shù)貙λf:“不,不,非自然(unnatural)總比自然來得好。”

許:“非自然”一詞是艾略特的原話嗎?

戈登:是的,“非自然”。他們在這里產(chǎn)生了意見分歧。她渴望自然,他堅持非自然。

在我們交流的過程中,我又想到了一件事情。在一九三一年一月,也即通信近三個月時,我們從艾略特的回信可以推知艾米莉·黑爾寫給他的原話,“你為什么這么反常(abnormal)呢?”是的,她用了“反?!边@個詞。艾略特回復:“你說得對,我就是這么反常。若是要我假裝自己不反常,一切反而會變得更加反常。”他的回復很決絕。他還對她說:“你必須接受事實,我不是什么正常人。”他無非是在說“我是一個天才”“我的需求不同于那些普通的男人”。

部分問題的產(chǎn)生是因為艾略特總是控制著這段關系,刻意讓他們一直分隔兩地。艾米莉·黑爾想見他、和他在一起,艾略特卻想保持距離。這是我在這本書中想探討的一個問題。艾米莉·黑爾堅持與他見面。她為此拋下了在西海岸加利福尼亞的工作,來到了英國。她在那里度過了一九三四年和一九三五年的兩個夏天。是的,她就在那里。她的在場讓這段關系發(fā)生了轉(zhuǎn)變,變得更加趨近于自然。當時她看似勝利了,但整體的情況是,這段關系始終搖擺于她渴望的親密、切膚、觸碰,和他為了保護自己的孤獨而刻意維持的疏離之間,這對她來說是很難的。身為一位藝術家,也身為一位朝圣者,艾略特需要孤獨。對他來說,這是一場獨行的朝圣。

當然,個中緣由還有他和薇薇恩(Vivienne Eliot)尚未離婚的現(xiàn)實。這就是另一個故事了。我在書里不只是寫了艾米莉·黑爾的故事。我寫了四位女性的故事。原本的書名是“女性中間的艾略特”(Eliot Among the Women;這一書名來自《女士間的普魯弗洛克》[“Prufrock Among the Women”],也即《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的原題)—艾米莉·黑爾、薇薇恩·艾略特、瑪麗·特里維廉(Mary Trevelyan)和瓦萊麗·艾略特(Valerie Eliot)。但這個題目遭到了幾位編輯的反對。我很難過,我還是更傾向于原來的書名。

我本以為自己寫不了太多關于瓦萊麗·艾略特的事情,因為我們的信息目前還很受限,很多事情都無從得知。有關書信既沒有出版,也無從獲取。編纂書信的過程總是很漫長,這意味著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們都無法看到成書。令我驚訝的是,我其實還是寫了很多關于她的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艾略特想要這些女性彼此分隔,實際上她們卻相互關聯(lián)。他企圖將她們隔開,以防她們交流關于他生活中不同層面的信息。他過著如此私密的一生,卻信任這些女性,對每個人都有所傾訴。反過來,這些女性又以不同的方式參與構成了他的作品。

許:您覺得,艾略特在早期對于后世聲名的考慮,是否潛在影響了他對待這些女性的方式?畢竟他似乎早已預見自己的偉大,也從最初就認可了自己的反常。甚至,我們能否說,這種反常也在一定程度上導向了他后世的偉大形象?

戈登:是的,這是一種必然。能夠化劣勢為優(yōu)勢,本身就足以體現(xiàn)艾略特的偉大。我們會想到猶豫不決的普魯弗洛克。有的是時間“猶豫一百遍”“在吃一片烤面包和飲茶以前”(T. S.艾略特《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查良錚譯)。詩句映射了艾略特本人的猶豫和怠惰,這是他的本性。但他卻將這些轉(zhuǎn)化為一種優(yōu)勢,將猶豫不決、空洞殘缺的特質(zhì)轉(zhuǎn)化成一首偉大詩歌。他和艾米莉·黑爾之間的拉鋸,在玫瑰與烈火之間的撕扯,正是他猶豫不決的體現(xiàn)。在偉大的《四個四重奏》(Four Quartets)中,艾略特在尾聲中陳述“這是火與玫瑰的合一”(T. S.艾略特《四個四重奏》第四首《小吉丁》)。他始終在自己的詩與藝術中制衡二者。他的藝術無疑是偉大的。他能夠從自己的生活中提煉出藝術所需要的東西。我想,至關重要的正是這種藝術,至關重要的正是它在后世的留存。只是,對于那些女性來說這絕非易事。她們每個人都如此才華橫溢,卻從來都在滿足艾略特藝術創(chuàng)作與日常生活的種種需求。反過來,他也對她們有所回報。

人必須平衡生命中的一切。我之前提到過,在翻閱檔案的那些日子里,我會在夜間輾轉(zhuǎn)反側(cè)地思考著,我能否道出這個真相?我能嗎?尤其是艾略特在二戰(zhàn)期間那些可怕的觀念。很可怕。我始終銘記著弗朗西斯·威爾遜(Frances Wilson)、漢弗萊·卡彭特(Humphrey Carpenter),還有其他我敬仰的傳記作家曾說過的話:我們必須說出真相。與此同時,我和他們一樣,堅決反對把傳記寫成花邊新聞。傳記的書寫是為了洞見天才的作品之所以不朽的本質(zhì),總會有一些線索指向人性的暗面,也總會有一些線索指向偉大的抱負,而后者是我們應該優(yōu)先呈現(xiàn)的。

許:這呼應了您之前提到的一個觀點,也是《風信子女孩》成書的一個難點。既要承認藝術家身上那些不受歡迎的缺陷,又要為他們的偉大之處做出申辯,這無疑是一道難題,尤其是當他們的缺陷與偉大恰好同源的時候。如您所說,書寫完美的德性也是一件難事。這種純粹的美德往往會讓讀者覺得乏味,又怎么能夠激起閱讀的興趣呢?

戈登:我知道有一部作品正好印證了你的觀點,我最喜歡的一本簡·奧斯丁的小說,《曼斯菲爾德莊園》(Mansfield Park)。女主人公范妮·普萊斯(Fanny Price)就是一個理想人物,一個擁有崇高美德的典范。她有著深刻的洞察力,卻頻遭誤解。我還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的時候,著名的萊昂內(nèi)爾·特里林老師(Lionel Trilling)完全誤讀了這個人物。他稱她是一只“膽怯的小耗子”(a creep mouse)。他完全誤解了她美德的力量。她明明有著精確的判斷力,是那本書中唯一做到事事正確的人。我覺得,簡·奧斯丁在當時面臨的難題正是如何書寫理想的美德、如何說服讀者。萊昂內(nèi)爾·特里林明明是一位非常聰明的偉大批評家,但他沒有理解這個人物。

我想很多人都誤讀了《曼斯菲爾德莊園》,都認為可憐的范妮·普萊斯無聊透頂。畢竟她不像《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里的伊麗莎白·貝內(nèi)特(Elizabeth Bennett)那樣“光彩,亮麗,熠熠生輝”。我認為這是簡·奧斯丁出于對自身技藝的著迷,而為自己設立的一道難題。無疑,她很擅長刻畫這類“光彩,亮麗,熠熠生輝”的活潑形象,她在這一領域堪稱大師。然而在《傲慢與偏見》之后她卻轉(zhuǎn)過身去,寫下了這一部沉重而黑暗的小說,構建出了一個惡意與誤解盛行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可憐的范妮身處弱勢,唯有以她自身的崇高美德去和周圍至暗的人情世故相對抗。我非常欣賞這本小說。我是說,它已經(jīng)成了我的一部分。

我永遠不會忘記和小說家艾麗斯·默多克(Iris Murdoch)的交談。她住在牛津,所以我們相隔不遠。有一次,我去她的鄰居朋友家里吃午餐(那位鄰居在赫特福德學院任教)。我們坐在桌旁,艾麗斯·默多克坐在我的對面。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喜歡簡·奧斯丁,包括邀請我的A. O. J. 科克舒特(A. O. J. Cockshut),他是牛津研究簡·奧斯丁的教師。艾麗斯·默多克和她的丈夫約翰·貝利(John Bayley)也都是簡·奧斯丁的狂熱崇拜者。她簡直是太好了。

許:我還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關乎性別。您剛剛提到了和艾麗斯·默多克關于簡·奧斯丁的交談,也談論了新書《風信子女孩》的原名“女性中間的艾略特”。您的寫作生涯起始于T. S. 艾略特,卻在此之后轉(zhuǎn)向了女性作家,您曾為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弗吉尼亞·伍爾夫、艾米莉·狄金森以及夏洛蒂·勃朗特書寫傳記,隨后,又出版了關于五位偉大女作家的傳記文集《破局者》(Outsiders,中譯本出版于2021年)。此外,您還寫過一本回憶錄,也就是您母親的傳記。在為T. S.艾略特和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等男性作家書寫的傳記中,您以非凡的細膩筆觸描摹了那些于無形中塑造他們作品的女性角色?,F(xiàn)在回顧這一切,您是否在最初就計劃著要對一種性別進行側(cè)重書寫?或許是人性中那些日光無法照耀的陰翳面始終吸引著您,而那些陰翳面又恰恰對女性作家的藝術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我個人對此感到非常好奇。在我看來,您書寫女性的方式似乎可以被定義為一種女性主義,卻又完全不同于普遍意義上的女性主義。

戈登:是的,如你所言?!镀凭终摺穼ξ襾碚f是一段重要經(jīng)歷,我希望能夠達成那種女性主義。也許我的努力不會有什么結果,就像試著寫一本改變傳記本質(zhì)的傳記一樣沒有什么結果,可我覺得我必須這么做。我想推出的是一種新的女性主義:我不希望女性成為男性的模仿者,我希望女性可以真正發(fā)揮她們在漫長紀元中習得的一切,去呵護、和解、傾聽,去創(chuàng)造一個更加美好的文明,一個沒有侵略與戰(zhàn)爭的文明。每當看到有女性去參軍、有女性崇尚暴力,我總是感到很難過。對我來說,這種追求的意義非同尋常,但我卻把自己出版的傳記偽裝得很尋常。所以我也不確定人們是否會意識到我在寫的其實是一種新的傳記,我構想的其實是一種新的女性主義。

我還記得在一九七○年,我出席了凱特·米利特(Kate Millett)在哥倫比亞的首次會議。當時約有四百位女性到場。我沒想到這么多的女性都持有相同的觀念?,F(xiàn)場的氛圍狂熱而激烈,可以感受到人群的狂怒。當時,我只能站在后面,因為會場早已座無虛席、水泄不通。站在我邊上的一位女性對我說:“凡是男性想要的罪惡的東西,我都想要?!边@像一個不是玩笑的玩笑。它一直困擾著我。這樣是不對的,我想,去崇尚他們想要的那些罪惡的東西將會是毀滅性的。我并不贊成所有的男性都罪惡的說法。我看得到男性與男性之間的不同。同樣,我也不贊成那位女性對我說過的話。她或許只是半開玩笑,但在當時,女性群體確實有一種迫切的渴望,想要得到男性所擁有的一切,甚至其中有一些觀念是反家庭的??墒俏疑鷣砭秃苓m合家庭。我喜歡家的感覺,也喜歡營造家的氛圍。我和我的丈夫之間還有個玩笑。我記得,我那會兒讓他從生活的不同方面對我進行評分,結果他居然在家庭生活上給我打了個“D”。這只是個玩笑。他知道這么做會合我的心意,因為在一九七○年,家庭生活上的低分正是每個人都追求的。但我不想。不過那個時代的圖景就是這樣。

女性逐漸覺醒,意識到自己渴望工作。我記得那時自己說過的話,“我想要一份工作”“我想要成為集體事業(yè)的一員”。意思就是說,我渴望一份讓我有歸屬感的工作,而不是一個人的秘密的地下工作。那時的我真想成為一名教師,也真的喜歡教學。我無比珍視在圣希爾達這個女性學院的經(jīng)歷,它讓我真正成了集體事業(yè)的一員。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圣希爾達學院是牛津最晚開始實行男女混合制的學院。這個學院看起來非但沒有什么革命性,反而似乎非常溫順。這種特質(zhì)在我第一次來到這里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早期尤其明顯。當時大部分的女性教工都未婚,住在學院里,學院因此成了一個社群。這讓我十分著迷。我渴望加入她們的社群,也渴望了解她們的思想。

許:這很自然。我很向往女性之間那種相互扶持、相互幫助的緊密聯(lián)結。

戈登:我也是。其實,我已經(jīng)在與維拉戈出版社(Virago)的合作中感受到了這種聯(lián)結。維拉戈出版社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早期就已經(jīng)成立,是我們這一代女性運動的產(chǎn)物。我的編輯倫尼·古丁斯(Lennie Goodings)是目前在維拉戈任期最長的編輯。她來自加拿大,在七十年代晚期就以宣傳人員的身份來到出版社。后來她為出版社召集了一群杰出的女性工作者。那里的工作氛圍很好,包括我在內(nèi)的每個人都能感受到她的支持。

許:您是如何決定要去書寫女性作家的生平的呢?

戈登:其實我一直都有這個想法。在為我的母親撰寫的回憶錄中,我的編輯倫尼要求我刪去了一個章節(jié)?;貞涗浀拿质恰斗指舻娜松阂晃荒赣H和一個女兒的夢想》(Divided Lives: Dreams of a Mother and Daughter)。刪去的章節(jié)講述的是我母親的友誼。我的母親有幾位終生的至交。她和另外兩位女性,她們?nèi)嗽诎藲q上學時就已經(jīng)成了朋友,并且終其一生都在相互扶持??梢哉f,這種友誼是比婚姻更為重要的聯(lián)結。我相信它的重要性。盡管我是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去接近和觀望這些往事,但它們卻讓我產(chǎn)生了建立女性友誼的渴望。我去了一所女?!夷赣H當時去的也是一所女校。那時的我們叛逆而不思進取。我們不想成為好學生和級長。我們不喜歡學校的等級制度。我們試著違抗一切。我和我的朋友們都不是級長。我們都覺得,能當級長的似乎都是些只聽老師指令做事的溫馴女孩。

總而言之,書寫女性人生的決定并非產(chǎn)生在某個特定的瞬間。在決定寫《早年艾略特》的學位論文時,有幾個想法已經(jīng)在我的腦海中成形。其中一個想法是艾略特身上的兩面性:一面是美國本土性,一面是清教徒的宗教思想。另一個想法和薇薇恩·艾略特有關??梢哉f她承受了太多的謾罵。當人們談起薇薇恩,幾乎所有人都會認為她是一個猙獰可怖的女人,幾乎所有人都在同情受到壓迫的艾略特。但我想重新回顧她的一切。我是說,換個角度去看待人的一生—馬克·博斯特里奇(Mark Bostridge)和他的弟媳盧卡斯塔·米勒(Lucasta Miller)提醒了我這一點。當時,盧卡斯塔·米勒正在撰寫《勃朗特的迷思》(The Bront? Myth)。這本書相當成功。一九九三年前后,我在為夏洛蒂·勃朗特寫傳記時遇見了他們,而他們當時都在探討關于迷思的問題。我強烈地感受到,我們必須盡力同那些繚繞在已故作家周圍的迷思作斗爭。這讓傳記成了一種顛覆性的體裁。

在這方面,我想我們永遠不會看到勝利的那一天。對于諸如勃朗特三姐妹的狂熱信徒和勃朗特協(xié)會的成員群體來說,試圖揭開迷思的這些努力近乎荒唐。你或許會想打破蓋斯凱爾夫人(Elizabeth Gaskell)在她的著作《夏洛蒂·勃朗特傳》中遺留的迷思。是,那確實是一本了不起的傳記。蓋斯凱爾夫人以朋友的身份為夏洛蒂·勃朗特立傳。但是她寫這本傳記的目的是挽救夏洛蒂·勃朗特的聲譽。在十九世紀中葉的維多利亞時代,社會輿論普遍認為夏洛蒂·勃朗特是粗俗的。這是一個非常殘忍的詞。它真正的意思是,夏洛蒂·勃朗特很有激情,而女性不應該擁有激情。在一八五七年,蓋斯凱爾夫人出版了這本傳記。她巧用悲情和苦難的渲染,將夏洛蒂·勃朗特描繪得十分可憐。我想,她確實講述了關于夏洛蒂·勃朗特的一個重要事實。但這終歸只是一半的事實。

我想呈現(xiàn)的是一個堅強而不羈的夏洛蒂·勃朗特,她的聲音自如而諷刺。因此,我寫的傳記和之前的迷思背道而馳。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我和盧卡斯塔·米勒會成為朋友。我們都違背了蓋斯凱爾夫人的迷思,卻都依然欣賞她。她確實擅長寫作,也確實對夏洛蒂·勃朗特本人非常了解,因此,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容忽視的。

其實自疫情以來,我已經(jīng)有兩年沒有見到盧卡斯塔了,盡管其間我為她的書撰寫了書評。當然,這都是些個人的逸聞了。在十月,我的編輯倫尼·古丁斯會舉辦一場晚宴來慶祝我的新書出版。她邀請了盧卡斯塔和馬克。他們都會來。還有一個重要人物是米蘭達·西摩(Miranda Seymour)。我今天和你提起的這些人,他們將會以朋友的身份來參加晚宴。真好。我們同樣對傳記著迷,同樣在觀摩彼此的試驗和行動,同樣在永無止境地互相學習。你知道的,學習的過程永無止境。

許:我想,這正適合作為今天這場采訪的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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