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吉

對于社交媒體或其他科技應用所帶來的危害的憂慮與批判，構成了網(wǎng)絡文化領域一個長久不衰、常講常有的主題。如果我們稍加留意，可以整理出一連串書單，從反思技術異化、人文缺失到批駁信息零碎、思想淺薄，這些作品雖然標靶不一，但靶向大致相同，即嘗試揭示互聯(lián)網(wǎng)弊端和科技陰暗面，向人們發(fā)出警示。如今，在這個觀念陣營里又新添一位成員，來自英國北愛爾蘭的理查德·西摩（Richard Seymour），他的新作《推特機器：為何我們無法擺脫社交媒體？》（以下簡稱《推特機器》）聚焦于社交網(wǎng)絡的成癮性和傳播機制如何影響人們的認知與行為。

對于國內(nèi)讀者來說，理查德·西摩是一個遠方的陌生人，但這并不會妨礙他在政治研究領域的貢獻和聲望。除《推特機器》之外，西摩還撰寫了《謀殺的自由主義辯護》《反緊縮》《科爾賓：激進政治的怪誕重生》等書，他的文章散見于《衛(wèi)報》、《雅各賓雜志》（Jacobin）、《倫敦書評》、《紐約時報》和《前景雜志》（Prospect）等知名媒體。

對于新書的名字“推特機器”，西摩直言是從保羅·克利（Paul Keel）那里得到的啟發(fā)。后者是一位活躍于二十世紀初的超現(xiàn)實主義者，曾經(jīng)創(chuàng)作了一幅題為《鳴囀機器》（The Twittering Machine）的畫作?！霸谶@幅畫中，一排棍子形狀的鳥緊緊抓著由曲柄把手轉動的軸條，在這一發(fā)出刺耳叫聲的裝置下方，有一個通紅的坑?，F(xiàn)代藝術博物館對這幅畫的解釋是：‘作為誘餌，這些鳥的作用是把受害者引誘進上方盤旋著機器的坑里。’”西摩接著寫道：“如圣樂般婉轉的鳥鳴，在通過某種方式被機械化后，被用作將人們打入地獄的誘餌。”整一段構成了全書正文的開篇，也給出了本書的核心論點。頗為巧致和有趣的是，從圖畫到本書的議題，恰好構成一對重合的隱喻。在保羅·克利創(chuàng)作這幅畫作的多年以后，埃文·威廉姆斯、比茲·斯通和杰克·多西在創(chuàng)辦微博客網(wǎng)站時，竟然以“鳥叫聲”（Twitter）為靈感，形象地概括了這一社交工具實時、輕巧的特點。這兩項在當時而言嶄新的技術工具，都產(chǎn)生了畸變，無時無刻不在收割著生命體的注意力，誘導它們一直不停地勞作、生產(chǎn)乃至書寫，乃至遺忘行為的初衷和自身的意義。

不過在西摩這里，“推特機器”是別有所指的，而不僅僅是針對推特。在書中，他寫道：“它是寫手的體系，書寫的體系，以及與寫手們棲居的反饋閉環(huán)的體系。推特機器憑借其高速、非正式和互動的特點蓬勃發(fā)展……”在這樣一種被西摩稱為“社交工業(yè)”的新秩序下，推特既不是開始，也不會是終結。自在線社交平臺被推出后，尤其是“點贊”的玩法和“集贊”的心理促使人們愈加瘋狂地生產(chǎn)內(nèi)容—不管是圖片文字，還是音頻視頻；也不論媒體平臺是推特、臉書，還是微信、抖音，寫手們沉迷其中、難以自拔。對此，西摩提出了一個極為精彩的設問：“每天進行數(shù)小時這樣的書寫能得到什么獎勵？……平臺能為我們提供什么來代替工資呢？是什么讓我們沉迷于其中？認可、關注、轉發(fā)、分享、點贊?！?/p>

單就書寫而言，本身并沒有錯；即使有獎勵回報，也該是一種有效的激勵、良性的反饋。西摩敏銳地觀察到，數(shù)字時代人們的創(chuàng)作、書寫，一方面大量地從線下轉移到線上，另一方面又有意無意地被網(wǎng)絡平臺的規(guī)則算法牢牢牽引。在西摩看來，“社交工業(yè)巨頭”極其懂得利用那些基于行為心理學的實驗成果來發(fā)明、改善它們的各種在線應用，以便讓用戶更容易“上癮”。當越來越多的人匯入其中，帶來的不光是源源不斷的流量、“信息過?！睍r代的“注意力經(jīng)濟”，還有他們的原創(chuàng)作品、生活軌跡和個人隱私等。這套流動、運作機制貌似協(xié)作互惠，平臺攫取利益，作者博得名利，但實際上“推特機器越擴張，我們的生活被其殖民的程度也就越高”。西摩指出，“在注意力經(jīng)濟的競爭中，‘贊’就是‘斯金納箱’這種獎懲管理機制的核心?！潯褪菍ι习a經(jīng)濟劃算的安排”“社交媒體平臺通過利用人們對‘多巴胺沖擊’的渴望來操縱人們的注意力”，進一步來說，每個人的“現(xiàn)實被重寫，只是為了排除系統(tǒng)認為不能被接受的行為”。

西摩無情地戳穿了在線經(jīng)濟一大部分虛幻泡沫，并從“癮”的角度切入，分析、闡釋、揭露“推特機器”讓許多人成了“癮君子”，樂此不疲地像拉磨的驢一樣去游戲、購物或“監(jiān)視”朋友。西摩的論證采用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框架，這樣一來，他避開了醫(yī)學病理層面的探討，也拓展了上癮的維度，而不是被簡化為單純身體感官的享樂、愉悅。根據(jù)西摩的闡釋，上癮行為跟意識、跟欲望、跟情緒、跟本能有關，同時也被平臺、資本、監(jiān)控、技術等一些隱性力量左右。

與一般出于文化、道德立場討論數(shù)字行為全然不同，西摩仍是在其擅長的政治的話語體系，將社交媒體的負面效應以更新穎的視角、更高遠的站位予以論述。譬如，西摩認為，推特機器“以全新的方式”將現(xiàn)有的社會問題“集體化了”。“資本主義的數(shù)字化”打亂了原有的等級制度，人們不再因違背了權力結構認可的“權威神圣文本”規(guī)范而受懲罰或遭社會排斥。但隨著“推特機器”的轉動，人們的集體社交體驗越來越被機器的邏輯左右。我們按照機器的獎勵機制和它中意的寫作用語，為我們的公共人設編排劇本。大型科技企業(yè)將我們在社交網(wǎng)絡上的參與行為轉化成“商品”，而個體則成了這些商品中抽象的數(shù)據(jù)點、代碼。

西摩的呼聲顯然是刺耳的。至于他是寓言《國王的新衣》中的那個孩童，還是神話中的那個“預言者”卡桑德拉，就取決于對誰來說了。

在“作者的話”中，西摩表示自己“決定避免使用參考文獻和學術研究，以防這本書讀起來像是一篇論戰(zhàn)或者學術論文，我更希望它被當作散文來閱讀”。的確，西摩文筆優(yōu)美、語言流暢、字里行間充滿睿智、洞見，并且，西摩也非常善于用文學修辭來推出他的觀點—“推特機器是意義的熔爐”；“網(wǎng)暴的反諷從來都不是它表面所呈現(xiàn)的那樣。它從不冷漠，而只是被用來掩蓋模棱兩可的一種手法。反諷的內(nèi)核基本上一直都是一種熱情洋溢的投入”；“噴子，一直以來都是玩弄文化碎片的高手”……這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韓炳哲，身為德國新生代思想者，韓炳哲擅長運用深奧的哲學理論、概念、話語，轉向?qū)r下生活、時髦文化以及流行事物的智識考察。在網(wǎng)絡文化、數(shù)字世代的議題上，韓炳哲同樣沒有缺席，寫出了《倦怠社會》《在群中：數(shù)字時代的大眾心理學》《娛樂何為》《超文化：文化與全球化》等。如果說這兩人中，韓炳哲是以哲性思辨見長，那么西摩則是以華麗生動、意蘊流長為特色。他用散文式的書寫風格，讓《推特機器》成為一部直面數(shù)字時代的、富有啟發(fā)性的精神分析學作品。

不妨回頭來看看西摩究竟在關心什么—“我們彼此相連”“我們都是癮君子”“我們都是網(wǎng)紅”“我們都是噴子”“我們都是騙子”“我們都在消亡”“我們都是書寫動物”……這里所列舉的都是書中的章節(jié)標題，很明顯，西摩敏感又機警地捕捉到了我們在網(wǎng)絡空間業(yè)已沉溺的言行與數(shù)字反烏托邦特質(zhì)的糾纏。在抨擊每類現(xiàn)象時，西摩既不拐彎抹角，也不會手下留情。他從一開始就提出中心論斷—“《推特機器》是一個恐怖故事，雖然它所講的技術本身不好也不壞”。

對此，我們可以從兩方面來解讀。

其一，西摩歷數(shù)數(shù)字技術帶來的對公民生活的種種入侵與冒犯，如漫天的虛假新聞、遍地的網(wǎng)絡憤青、鬼魅的網(wǎng)絡詐騙、橫行的網(wǎng)絡霸凌，以及無處不在的數(shù)字監(jiān)控等，這些正改變乃至重塑著人們的想法、言談和西摩所看重的“書寫傳統(tǒng)”。其二，即使是這樣，西摩也并未將禍責歸咎于技術，用他的話來說：“我們傾向于認為技術具有魔力……如果這是一個恐怖故事，其中的恐怖，一部分與使用者有關：這一分類包括我，或許也包括本書的大部分讀者。”西摩檢視的重點是推特機器的蓄意泛化與放大效應。

通常，對于西摩的一系列“指控”，我們會自然而然地期待他直截了當?shù)亟o出解決方案，或者找到一種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上н@本書均沒有提供。在結語篇章行將收尾處，西摩不無動情地援引了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的詩作《選擇如星辰之物》（Choosing Something Like A Stars）—

當“眾人被操縱，把贊美或責備搞過了頭”，那時“就讓我們選擇如星辰之物”來守護我們的心靈。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從信息的熱點洪流中脫身，從不斷的變化與轟炸、表情包的泛濫和史無前例的信息接收中全身而退，從數(shù)據(jù)末日和任何可被理解之事終將被攻占的命運中逃出生天，奔赴至遠方那點未知之處。

最后西摩問道：“如果我們閉著眼坐在教堂里，如果我們躺在睡蓮上什么也不干，會有人因此報警嗎？”這正是西摩這本書的“答案”—如果說，問話本身夠得上是一種態(tài)度彰顯、立場表達。西摩建議我們應著手人文反思，時刻關注并思索使用數(shù)字工具的狀態(tài)。那個時候，我們會真正明白轉動“推特機器”的是誰，以及誰在表演、誰又在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