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舒晉瑜(《中華讀書報》總編輯助理)
陳建功(作家,中國作協原副主席)
季棟梁(作家,寧夏作協副主席)
石一楓(作家,《當代》雜志副主編)
王威廉(作家,中山大學中文系創(chuàng)意寫作教研室主任)
肖 鷹(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
馬瑞芳(山東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李 巖(資深媒體人,語文教育研究者)
程 翔(北京101中學學術委員會秘書長、全國著名特級教師)
黃玉峰(上海復旦實驗學校校長)
陳維賢(北京市特級教師、正高級教師)
背 景
中學課本里有許多著名作家的名篇,這讓文學與學生們的作文訓練發(fā)生了天然的聯系。而每年的高考作文,都會引起全民熱論。高考作文起源于何時?新中國恢復高考制度以來,作文題目經歷了怎樣的歷史變遷?國外的高考作文是什么狀況?2023年的高考作文會是什么題目?本期“非常觀察”欄目由《中華讀書報》資深編輯舒晉瑜女士主持并且邀請了相關人士,就上述話題展開探討。
一
舒晉瑜:還記得您當年參加高考時的作文題目嗎?您得了多少分?
陳建功:我參加的是1977年恢復的全國高考。那時我已經在京西煤礦做工近十年,在《人民文學》《北京文學》上發(fā)表過小說、散文和詩歌,故此正意氣風發(fā),立志當一個“工人作家”。參加高考,初始并不情愿,是母親逼的,她認定“五世業(yè)儒書有種”,讀大學是必須的。幾十年后寫散文回憶這一段,感嘆:“媽媽的啰嗦,真是‘偉大的啰嗦’!”那次高考的題目,是《我在這戰(zhàn)斗的一年里》。按照“時代變遷”和“文化變革”的要求,這應該是一個好題目??晌腋矚g那個“我”字,我以為它突出了“我”,也逼著你的文章得告別“假大空”。你得言之有物,真情實感。而我,審題時似乎沒注意這點,雖不至于跑題,還是端出了給報社寫稿的“架勢”,用今天的說法,有點兒“裝”。這當然怨不得別人,只能怨自己沉迷于“時文”過深,難逃睿智的閱卷老師法眼罷了。我相信,這就是我在高考諸科中,語文得分最低,而語文中,又是作文得分最低的原因??既”贝蠛?,結識了一個朋友,說他的夫人那時恰恰在門頭溝區(qū)招生辦工作,謝冕老師是北大中文系派來錄取新生的老師,看到我的語文得分,很奇怪,說這個考生都發(fā)表小說、散文了,怎么會作文的分數最低?據說謝老師還要求招生辦找出我的試卷給他看,或許是認為我雖然有點兒“裝”,卻還過得去吧。所幸“臨來抱佛腳”的各科,似乎都是90 分以上,才沒和北大的文學專業(yè)失之交臂。估計謝冕老師是為了照顧我的面子,沒把我這尷尬的故事講給別人聽,即使大學畢業(yè)后和他一起說笑,竟也只字不提。而于我,“教訓”倒是深刻的。對現在的考生來說,或許,我之尷尬也有一點啟發(fā)。就是說你高考也好,平時也罷,寫文章時別“端著”,端著架勢是寫不出好文章的。當然,某一篇寫得不好,甚至高考的那一篇也沒寫成功,也大可不必一蹶不振。我的女兒參加高考的題目,我在她考完后,當然是問過的,現在已經忘得一干二凈了。
季棟梁:我是1980年參加的高考,那年的作文是一篇材料作文,寫讀后感,“讀《畫蛋》有感”。所給材料到現在還記得:達·芬奇(公元1452-1519年)是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一位卓越畫家。他從小愛好繪畫,父親送他到當時意大利的名城佛羅倫薩,拜名畫家佛羅基奧為師,老師不是先教他創(chuàng)作什么作品,而是要他從畫蛋入手。他畫了一個又一個,足足畫了十幾天。尤其是老師見他有些不耐煩了,對他說:“要知道,一千個蛋當中從來沒有兩個是形狀完全相同的;即使是同一個蛋,只要變換一下角度去看,形狀也就不同了?!睍r間過去了40多年,這經典名句還記得一字不差。看看高考作文的發(fā)展歷程,“讀《畫蛋》有感”開啟了材料類作文的先河,至今是高考作文的主要模式??挤譀]見到,也不知曉,因為那時候考試就一個總分,又生活在鄉(xiāng)下,想查還不知道去哪里查。
石一楓:好像是“戰(zhàn)勝脆弱”什么的,有點兒像從《讀者》雜志里扒下來的題目。得了多少分沒印象了,反正語文總分也就那么回事兒,比外地同學低多了。
肖 鷹:我是1980年參加高考。記得作文題目是材料作文“讀《畫蛋》有感”。不記得作文得分多少。我的語文考分是72/100。我母親是中學語文老師,考試后她詢問作文怎么寫的,我向她講了大概寫法和內容。她判斷我寫偏題了,因此我的作文分數應該偏低。我是當年云南省兩位并列文科高考狀元之一。我的數學考分是96/100。數學幫我提分,而語文則給拉了分。
馬瑞芳:我是1960年參加高考的,當時剛剛經過了大躍進,我們的考題是大躍進中的新事物。我記得我寫了“大煉鋼鐵”和城市人民公社的事,得了多少分,不知道。我是第二志愿被山東大學中文系錄取的。
李 巖:我高考那年的作文題目是《嘗試》,具體要求不記得了。高考成績出來后,我根據總分和前邊客觀題的估分推算了一下,應該算一類吧。
程 翔:我是1980年參加高考,那年的高考作文題是“讀《畫蛋》有感”。我的作文得分多少不知道,語文滿分100分,我得了79分。那時候高考文科生的錄取率很低,大概在2%。
黃玉峰:我是1965年參加高考的,這是“文革”前的最后一屆,作文好像是兩個題目,我寫的是《給越南南方人民的一封信》,似乎是得了93分。因為當時流行一本書,叫《南方來信》,我看過,很有些想法,記得當時我一口氣寫了差不多兩千字。
二
舒晉瑜:在此之后,您印象最深的高考作文是什么?為什么印象深刻?
陳建功:和這話題有關的,倒有一個小學和初中的應試故事可以說說。我也沒想到自己這一輩子會以寫作為業(yè)。品性的不安分倒是早早就有了。小學的時候,有一次老師布置作文,題目是《祖國十年我十歲》,后來才知道這是國慶十周年兒童朗誦詩里的一句,幾十年后才看到有人質疑,說連上后半句“一同誕生一起長”,就看出可笑來了,中國歷史至少也得說幾千年了吧?1959年,你說“新中國十年我十歲”還差不多。那時我還真沒有這個水平去質疑,只是覺得這作文難寫,因為我猜得到別人寫的是什么。我得偷個懶兒,還得出點彩兒,這念頭忽然而至。因此老師在我奉上的那首詩后面批示“偷懶!”一點兒也沒冤枉我。你想本應不少于800字的散文,被我寫成了十幾行的詩歌,這不明擺著找挨罵?可我媽媽卻大加贊賞。媽媽也是老師,而且還是中學的老師。她說你不是偷懶,你是出新!天吶,至今我也沒想明白是不是她“護犢子”,但這鼓勵似乎讓我受用終生。又過了幾年我初中畢業(yè),考高中的作文題是《我為什么要考高中》?!俺鲂隆钡募で橛忠淮稳计?,我把這作文寫成了“書信體”,向“爸爸媽媽”陳述我“為什么要考高中”。那次媽媽是北大附中派出的閱卷老師,全海淀區(qū)各學校的考卷,全部集中,糊名密封,把各校派出的老師集中到一起判分。閱卷歸來,媽媽大贊說有個考生何等聰明,把作文寫成了書信體。她由此借題發(fā)揮,說我的作文總是“太老實”,“看看人家的孩子看看人家的孩子”!我敢保證我母親那時真是這么說的,比當下媽媽們的口頭禪早了一個甲子。等她抱怨完了,我?guī)缀跤行鹤鲃〉馗嬖V她,那個被你們夸贊并予加分的“鬼碼崽兒”,就是我呀。我曾在一篇散文里記敘了這個故事,我寫道:“為了這個‘楊朔式’的結尾,我的下巴整整揚了一個夏天!”說起初中考高中的作文,或許潛意識里是在為我那“戰(zhàn)斗的一年”找回一點面子,但我更想說,不管是什么時候,應試固然重要,把文章寫得開心或許更重要。
季棟梁:2001年,高考作文設定的主題是“誠信”,這是一個非常傳統的主題,卻產生了一篇滿分作文:《赤兔之死》。關于赤兔,關羽死后,其結局只有寥寥數語,簡要得不能再簡要了,正因為簡要,給予了考生充分發(fā)展想象的廣闊空間。此考生寫《赤兔之死》,無疑是對被禁錮的想象力的一次放飛。2012年廣東高考作文題給了關于“如果可以選擇出生的時代和地點”的材料,“自選角度,自擬標題,自定文體”,此要求即無要求,這給了學生極度自由發(fā)揮的空間。2018年,高考全國Ⅰ卷作文題是“將自己寫的信放進時光膠囊,送給2035年的18歲的高考學子”,這一帶有穿越的命題可以讓考生自由發(fā)揮放飛想象。這作文之所以印象最深刻,是因為總覺得恢復高考以來作文命題從材料到體裁給予考生非常窄狹的想象與思考的空間,甚至缺乏自由發(fā)揮。有些命題一看,在給予了你表達主題的同時也給予了你結論。畢竟高考作文要占60分,以社會熱點事件為材料,議論性較強,要求比較多,倘若充分自由發(fā)揮,一旦偏題跑題,打擊會是致使性的。
石一楓:沒有什么太關注過的,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年年都有討論,還老組織作家寫作文什么的,弄得跟教育界的春晚似的。
肖 鷹:我印象深刻的是2010年北京市高考作文命題《仰望星空與腳踏實地》。據媒體報道,2010年5月4日,時任總理溫家寶到北大視察,在北大書畫社,哲學系大二女生李丹琳書寫“仰望星空”四個大字贈送溫家寶。這四字正是溫家寶一首詩的題目。溫家寶則寫下“腳踏實地”四個大字作回贈?!懊髅牡拇汗庀?,總理和學生互書的八個濃墨大字熠熠生輝,大家報以掌聲。同學們知道,這八個字寄托著總理對廣大青年學子的殷殷期盼之情?!北本┦幸辉潞蟮母呖碱}目《仰望星空與腳踏實地》,顯然是對該時政新聞的及時呼應。這個高考題目甫一問世,即成為當年高考季的熱點話題,許多教育界與文化界名士紛紛參與討論。當年馬未都先生以此為題目,擬寫了一篇約650字的“高考作文”。針對他的這篇“高考作文”,我則寫了一篇《馬未都寫的也是大話作文》的評論發(fā)表于《新京報》(2010年6月10日)。因為其社會反響和我個人參與,所以對這個高考題目印象深刻。
馬瑞芳:1978年我回到山東大學,開頭幾年都要參加高考閱卷,第一年是看古漢語,我印象中,大部分考生的古漢語都是0分。第二第三年,因為我的散文被《新華月報》轉載,我被稱為所謂“散文家”,就派我看作文。什么考題我已經記不得了。但有件事印象特別深刻:閱卷規(guī)定:凡是考生把答卷寫在草稿紙上的,一律不給分。我看到一個考生的作文,寫得非常好,但可能因為時間受限,它是寫在草稿紙上的,我又看了看這個考生的常識題,幾乎是滿分!好學生不能埋沒!我拿了考卷去問閱卷組長,回答是:沒辦法,0分!我氣呼呼回來,想:什么規(guī)定!這么好的作文給0分?忽然,看到一瓶膠水,靈機一動,把草稿紙“啪”地貼到試卷上,然后標上“38分”(也可能是36分,記不太清了,滿分40)。這個考生冥冥中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在他的人生中,還有這樣的事。
李 巖:上大學和讀研那幾年,沒怎么關注高考。畢業(yè)后,由于工作原因和個人興趣,我和語文教育方面的專家學者聯系比較多,個人也參與了一些具體的工作,對高考作文也就比較關注。十幾年來給我留下印象的作文題目不少,這里舉兩個例子。一個是 2010年全國Ⅰ卷的作文:請考生根據漫畫《有魚吃還捉老鼠?》來寫一篇文章,這個題目之所以印象深,是我發(fā)現考試中心發(fā)表的試題評析中給出的評閱建議,和某省教研員閱卷后所寫的評分標準之間,落差很明顯。具體情況這里不展開,之所以舉這個例子,是希望大家在討論高考作文時注意到,命題只是一方面,閱卷以及作文題目公布后的各種分析,都會對一線教師和學生產生影響。另一個是2015年全國I卷高考作文題:“女兒舉報爸爸高速路上開車打電話”。這個題目讓任務驅動型寫作進入了大家的視野。與傳統材料作文不同,任務驅動型寫作具有明確的指令,要求考生必須完成規(guī)定性動作,從而更接近“真實寫作”,也能有效避免虛構,是一種很好的探索。但這幾年,在中學實際教學過程中,“任務型寫作”訓練有點跑偏了。
程 翔:1979年的高考作文題是將《第二次考試》改寫為《陳伊玲的故事》,把次要人物改成主要人物。這個題目比較公平,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線上,是真正考查寫作的能力和素養(yǎng),能考查出學生寫作水平的高下。1991年的作文題是從“近墨者黑”和“近墨者未必黑”選定一方,寫一篇辯論稿。不管選哪個,對學生思辨力都是很好的考查?!敖吆凇笔瞧毡楝F象,但不排除特殊現象:近墨者未必黑,要學會辯證地看問題,不能以偏概全。
黃玉峰:給我印象最深的是1983年的作文題:
一、仔細觀察下面這幅漫畫,寫一段說明性文字,向沒有看過這幅畫的人介紹畫面內容,字數在300字以內。不要寫成詩歌或抒情散文。
二、根據上面這幅漫畫的內容,自擬題目,寫一篇議論文,字數在800字以內。不要寫成詩歌或抒情散文。
1977年恢復高考,作文題先是命題作文,接著有改寫、縮寫、寫讀后感,是有一定變化的。到1982年又回到了命題作文《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顯得很沉悶,且有道德說教之嫌。1983年突然來了一張漫畫,讓人大開眼界,所以印象很深。
三
舒晉瑜:高考作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時代變遷和文化變革,在您看來,恢復高考之后至今,我們的高考作文經歷了什么樣的歷史脈絡和文化變革?
季棟梁:高考作文在很大程度上圍繞著時代變遷、社會發(fā)展和文化演變,社會、時代熱點話題頻繁出現在作文題中,看看歷年高考作文命題,歷史脈絡是清晰的,重大事件都有涉獵。比如環(huán)保問題,1981年“《毀樹容易種樹難》讀后感”等;如1985年要求考生給《光明日報》寫信反映環(huán)境污染等,1986年以“樹木 森林 氣候”為主題,談談自己的看法……比如聚焦社會、時代熱點方面,2008年全國Ⅰ卷是一段汶川特大地震的文字材料;2017年全國Ⅰ卷材料是據近期一項對來華留學生的調查,他們較為關注的“中國關鍵詞”有:一帶一路、大熊貓、廣場舞、中華美食、長城、共享單車、京劇、空氣污染、美麗鄉(xiāng)村、食品安全、高鐵、移動支付;2018年全國Ⅲ卷材料作文:圍繞以下三個標語寫作,1981年深圳特區(qū)“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2005年浙江“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2017年雄安“走好我們這一代的長征路”;2019年全國Ⅱ卷作文題目所給的材料很好地將1919“五四”運動、1949新中國成立、1979改革開放大潮、2019社會主義新時代、2049年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一百年目標”銜接在一起,文體分別為演講稿、家書、觀后感、給同學的信及功勛慰問信……考生要想寫好作文,必須了解祖國的歷史時代、發(fā)展歷程。
石一楓:肯定是反映了時代氣息的變化吧,比如更早有一年叫《我在這戰(zhàn)斗的一年里》,這就是預設人人都在戰(zhàn)斗。后來比較多地偏向人生感悟、生活哲理什么的,設計的內容從公共化轉向個人化。從文化研究的角度而言,高考作文肯定反映了主流價值觀的變化。
肖 鷹:我對40余年來的高考作文題目,沒有持續(xù)關注和系統研究,但是,粗略感覺是題目的設計和選擇的主旨導向是在時政教化和文化教養(yǎng)兩個方向之間擺動,而近10余年來的總趨向偏重于時政教化,說得直白一點,作文題目越來越像政治大題作文。在高考題目設計中,語文考題偏向時政題材,自然有利于引導考生關注時政,關注當下社會動態(tài),但是也可能造成考生因為過度集中于時政題材,而偏廢更廣泛的社會文化事物。教育的總目標是對一個健全的、社會的“人”的全面培養(yǎng)。語文教育,集中于作文寫作能力的培養(yǎng),應該立足于培養(yǎng)學生具有更廣泛的人生社會的觀察、思考和表達能力。
程 翔:高考作文反映了時代的變遷。最突出的是原來的政治色彩比較濃,比如1961年的高考作文題是《我學習了毛主席著作以后》。改革開放以后就沒有類似的題目了,因為語文是獨立的學科,應回歸到語文本身。這是非常大的變化?,F在高考作文密切結合時代特點,關注現實,是文化變革的一個特點。另外,無論是直接命題還是提供情境的自命題,在一定程度上越來越注重考查學生的思辨能力。因為高考重在考查能力,寫作能力是語文核心能力。國家提出培養(yǎng)學生的必備品格和關鍵能力,落實到寫作上,就是對材料的辨析整合能力。高考作文命題應該盡量在寫作內部進行考查,不要外溢。寫作外部內容無邊無際,不易把握。高考題目中也有簡單的直接命題。1988年高考作文題目是《習慣》,關注習慣對人生的重要性。有考生把《習慣》寫成了說明文,寫得非常棒。1994年的作文題目是《嘗試》,一考生寫自己的早戀經歷,引起了爭議。有的閱卷老師認為思想不健康,有的閱卷老師認為是寫人性,很可貴。我認為,從嘗試的角度,考生寫自己的真實經歷也是允許的。這都屬于直接命題,考生選擇、發(fā)揮的空間大,寫好就不容易了。2010年有一個直接命題《路徑》,也和《習慣》《嘗試》一樣,發(fā)揮的空間很大。這些題目需要外部因素的支撐,和考生生活經歷關系大,經歷越豐富,越容易寫好,偶然性就增大了。但對高中生來說,不可能有豐富的人生經歷。所以,改寫、縮寫是在寫作內部進行考查,相比較而言更加公平些。寫作像這種題目,需要有外部因素支撐。當然,高考作文不能完全避開偶然性,但要盡可能降低偶然性帶來的不均衡。
黃玉峰:高考命題確實會反映時代變遷和文化變遷。
1984年,“談談寫作教學方面的問題”(因為當時對寫作與作文批改存在很大困惑)。
1985年起,上海單獨命題,下面以上海卷為例:
1985年,“知足常樂與不知足常樂”(開始引導辯證思維,社會上有一種不滿足的思潮);
1986年,“2000年回母?!保}人模仿1932年陳寅恪出的題目“夢游清華園”);
1987年,“有感于五十年前的今天”(正好是1937年盧溝橋事變);
1988年,“清流與活源”(又考思辨);
1989年,“中學生活的回顧與思考”(與1986年相似);
1990年,“時間啊時間”(時間);
1991年,“我們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空間);
1992年,“仰望星空”(都指向了跨越時間、空間這樣比較“虛”的主題)。
1993年,由“虛”入“實”,開始關注自己和周邊人的實際生活了:
1993年,“機遇”(正是改開初期,充滿了機遇);
1994年,“父輩”(循著去年的兩個字作文,父輩大多是老三屆);
1995年,“責任”(還是循著前兩年的兩個字作文,從父輩到我們的責任);
1996年,“我的財富”(本來題目是“財富”,有人提出要范圍小一點,加了“我的”);
1997年,“我看課外閱讀”(循著“我的”寫自己的課外閱讀,當時的閱讀很少,問題嚴重。如此,在連續(xù)幾年聚焦在“我”的生活上之后,接著又開始轉移到“社會”上來);
1998年,要求對日本電影《自尊》表達觀點,進行駁斥。(這道題出得很糟,幾乎沒人看過這部電影,只是在報上讀過一條消息);
1999年,“回聲的啟示”(談“因果律”);
2000年,“給2010年‘世博會’擬一條主題詞”;
2001年,“文化遺產走到這里”(關心社會的題目似乎出完了,又回到抽象的路線上來);
2002年,“面向大海”(和十年前的“仰望星空”似曾相識,從此又再度脫“實”入“虛”);
2003年,“雜”(這是一個變化,一個字的作文題目);
2004年,“忙”(沒人能料到一個字的作文題目連出兩年,但仍是命題作文)。
隨后又一度地回到“我和身邊人的生活”:
2005年,“流行文化”(和1997年的“我看課外閱讀”極相似)。
隨后是一連三年寫記敘文:
2006年,“我想握住你的手”;
2007年,“必須跨過這道坎”;
2008年,“他們”。
2009年,開始流行兩組相對概念的辯證思考:
2009年,“鄭板橋書法”(整體和局部);
2010年,“丹麥人釣魚”(眼前的利益和長遠的利益);
2011年,“會過去的和不會過去的”(事物的變與不變);
2012年稍稍變了一下,雖是材料作文,卻等于是命題作文“微光”,或者說是“自己的微光與將來的發(fā)光”;
2013年,“重要的和更重要的”;
2014年,“自由和不自由”;
2015年,“內心的堅硬與柔軟”;
2017年,“預測與不可預測”;
2018年,“需要與被需要”;
2019年,“音樂的中國味”;
2020年,“轉折”;
2021年,“事物的價值在時間沉淀中發(fā)現”;
2022年,“發(fā)問與結論”。
作文題的變化,大致有三個因素:一個是與大環(huán)境有關,一個是與出題人的思路有關,還有一個是與前幾年的作文題目有關,一般出題人都有求穩(wěn)心態(tài)。我們的高考,經歷了從命題作文到材料作文、到辯證思考這樣的變遷??偟膩碚f,是不愿變,以致思維的僵化,套文仿文大泛濫。
陳維賢:改革開放以來,高考作文命題與時俱進,與時代共振,與40年改革開放所伴隨的時代主潮相呼應,呈現出鮮明的階段性特點。
第一階段:1977年—2002年,探索期高考作文。從各省自主命題到語文教學“雙基”要求下的全國卷命題,高考作文伴隨著語文教學改革一直走在探索的路上。2003年,《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實驗)取代教學大綱,高考大綱和課程標準對命題產生影響。但高考命題以考試大綱為主,并沒有隨之而發(fā)生根本的變化,作文仍以話題作文為主,一直到2006年。從寫作形式上看,有縮寫、擴寫、讀后感、書信、辯論會發(fā)言稿、大小作文結合等多種文體形式的探索。大小作文組合命題中,小作文有描寫片段寫作、說明性文字寫作等,大作文一般文體不限,往往適合寫作議論文或限定為議論文(有幾年限定記敘文)。由無明顯特征的探索慢慢形成了命題作文、材料作文和話題作文等作文基本形式,最終演變成以話題作文為主的命題格局。
第二階段:2003年—2014年,新課改高考作文。2003年《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實驗)頒布、全國卷(大綱卷、課標卷)和分省命題相結合標志著高考命題進入新課改時期。受課程改革的影響,作文命題呈現出新特點。從命題形式看,以話題作文和新材料作文為主。盡管話題作文延續(xù)了三年,但和2003年前“話題作文是個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裝”相比,關系型話題作文出現,內在要求緊縮,注重思維能力考查。
第三階段:2015年—2020年,新時代高考作文,全國卷為主。新時代高考作文呈現出鮮明的特色,完全都是材料作文,即新材料作文和任務型材料作文并存。內涵上時代意義顯豁。總之,從形式看,“命題作文—材料作文—話題作文—新材料作文—情境任務驅動材料作文”的形式轉換,從限制到自由再到功能性寫作變化明顯。從內涵上看,“政治—社會—道德—思辨—核心價值觀”的變遷趨從考查能力點上看,由注重單純的寫作能力轉向思想認知、思維能力和語言表達等素養(yǎng)型轉變。
四
舒晉瑜:據您所知,其他國家的高考作文什么狀況?跟中國有哪些相似和不同之處?
石一楓:不太清楚。印象里好像法國的高考作文還真挺哲學化的,這可能跟那邊的教育環(huán)境有關,聽說不少正經八百的哲學研究者都有從事中學教學的經歷。
王威廉:我見過法國的高考作文,那完全是大學生的水平,題目基本上都是人類的根本性話題。我大受震撼。比如,我們來看看2012年的三道考題:1.“所有信仰都與理性相悖嗎?”2.“工作,僅僅就是為了做個有用的人嗎?”3.“評點盧梭《愛彌兒》中關于‘教育’的一段論述?!碑斎?,我猜測,他們的考生文章也不見得都是很高的水平,但是這種命題方式,讓中學教育與高等教育是一致的。而在中國,我覺得這兩者似乎是割裂開來的。上大學之后,仿佛來到了新的人文空間。
李 巖:每年高考作文題目發(fā)布后,總有人會發(fā)表文章,說法國的作文如何、美國的作文如何、日本的作文如何……其實,網上舉的那些國外的例子都不是“高考作文”。我們知道,各國的課程設置、高校招生制度都不一樣。所以,這種所謂的比較沒有什么實質意義。當然,我也理解,這些討論反映的是一些人對高考作文題目命制有更高的期待,但如果不做嚴肅、扎實的研究而只是泛泛而談,那么除了制造噱頭、吸引眼球,基本沒什么用。
程 翔:國外的作文,更多地叫寫作。歐美國家盡管也有語文課本,但寫作是獨立的一門學科,叫閱讀和寫作。我們把寫作作為語文課的一部分,是閱讀的附庸,缺少獨立地位。我們在考查思辨能力方面,與國外有相同的地方。但是,我們記敘類和議論文二者并重。這些年我們開始了小論文寫作,但是在高考寫作中尚無學術性寫作的要求。國外注重學術性寫作,比如法國2017的作文題是就盧梭《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的一段選寫一篇論文,2018年的作文題是《我們能拋棄真理嗎?》。德國的作文題有《論教育》、談論歌德的詩歌。我們的高中教育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但從寫作的角度看還顯得比較基礎一些。希望以后高中教育能進一步突出小論文寫作,這對于培養(yǎng)學生的創(chuàng)造性以及拔尖創(chuàng)新人才非常有利。為什么我們國家獲諾獎的人少?與基礎教育長期忽視學術性寫作有沒有關系?值得思考。
黃玉峰:以法國和新加坡為例。
2020年法國高中會考作文:
文科考生試題(三選一)
1.文化讓我們更加人性化嗎?
2.我們能拋棄真理嗎?
3.就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意向與表象的世界》以選段進行評說。
理科考生試題(三選一)
1.欲望是我們的缺陷的表現嗎?
2.遭遇不公,是知道何為公正所必需的?
3.就英國哲學家約翰·穆勒《邏輯體系》一段節(jié)選進行評述。
社會經濟科考生試題(三選一)
1.所有的真理都是決定性的嗎?
2.我們可以對藝術無感嗎?
3.就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節(jié)選進行評述。
新加坡高考作文題(三例):
1.科學提倡懷疑,宗教鎮(zhèn)壓懷疑精神,你對此認可多少?
2.哲學提出問題而不回答,為什么學它?
3.全球暖化會怎樣影響今后的政治?
法國與新加坡的作文題,比我國有深度,大氣。無法套文,無法用技術手段玩弄文字,必須讀書,必須有見解。將讀書與寫作結合起來,這是他們作文題的特點。我們的作文題相反,沒讀過書,沒有見解,也可以用所謂的“辯證思維”糊弄一番。
五
舒晉瑜:您理想中的高考作文應該是什么樣的?請您為高考作文提些建議。
季棟梁:高考作文命題“材料作文”多,一是考生圍繞所給材料按要求進行謀篇作文,禁錮了考生的思維維度和想象力的飛翔;二是材料多貼時代、社會熱點問題,學校、老師乃至社會上“猜題”成風,影響考生寫作水平的正常發(fā)揮;三是考生不得不接受應試訓練,思維、語言甚至是結構上被“格式化”,因此在讀作文時,從內容、結構到引經據典甚至所用名言警句,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讓人想到作文書中的內容;四是因為多議論性,讓敘述、描寫、抒情的能力缺乏必要的訓練。我理想中的高考作文應該是不在文體、材料、寫法等方面有太多限制,而是一種考生充分放飛想象,自由發(fā)揮,讓考生感覺到不是在應對考試,而是在寫一篇最能顯示自己才華與思想的美文。多年前我的幾個孩子參加高考的幾年,我自然是高度關注著高考,和他們交流得比較多,尤其是作文方面,起初還想發(fā)揮點作用,可是當深入其中,就不敢輕易給他們“點撥”了,怕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因為曾講解課文,然而與他們的老師講的差別好大,有的甚至是錯誤的。作文方面他們有太多的作文書,所有的題材、體裁、材料都覆蓋了,老師常會猜測圈定一些命題,要學生將類似的作文從各種作文書中尋找類似的范文精讀誦記,并要求仿寫,而就閱讀來講,也是在“學習”的范圍之內,而不是欣賞。在后來做編輯時,發(fā)現有許多作文體的來稿。
石一楓:我倒覺得首先不要拿文學的標準去衡量,一個作文,考查的是學生能不能把話說清楚,文學寫作反而需要考慮說不清楚的事兒。從根本上是兩個訴求,不能一概而論。假如真有建議,我希望鼓勵學生多進行和現實生活有關的討論,不怕角度小,有真情實感就行。
王威廉:這些年來類型最多的滿分作文是“文言文作文”,越是詰屈聱牙,越是能得高分。這才是赤裸裸的炫“技”,而且還是被歷史淘汰的“技”,若是以20世紀初“新文化運動”好不容易確立下來的標準去審視,讓人情何以堪。我們知道,白話文自古有之,并非魯迅等現代先賢首創(chuàng),他們所提倡的那種白話文在根本上是讓現代價值在語言中獲得確立。此中苦心如果當代教育者、判卷者懵懂不解,那意味著一種教育視野的根本缺失。更別提滿分作文中的“詩歌作文”,那些空洞的抒情,華麗辭藻的拼接,全都是現代詩歌摒棄反對的東西。假如作文基礎教育對當代文學的優(yōu)秀實踐成果視而不見,那么只能說我們的教育出了問題,我們的文化出了問題。在基礎教育和專業(yè)發(fā)展這兩者之間,出現了巨大的裂縫,而這兩者本應緊密相連、休戚與共。我看過我祖父1930年代的語文課本,魯迅、胡適等很多當時還活躍的作家學者的文章,是收錄最多的。我們至少希望判卷老師對當代文學的范式與尺度有所了解,并以一種彼此呼應的人文精神去審閱作文。
我是希望未來的高考作文,能夠降低“作文”的模式化維度,而加大“寫作”的創(chuàng)造性維度。寫作對于年輕人來說,首先是一種修辭上的訓練、練習,但同時也要有對于生命的一種理解、記錄和反思。好的寫作能夠更好地將人們心中所困惑的東西,灌注到筆下的書寫之中,不只是文章可以寫得更好,也可以對自己的生命形成一種特別意義的滋補。那些炫目的文學、哲學著作,對人的精神創(chuàng)造是必不可少的,因為意義的發(fā)現是一切人類實踐的核心。而寫作實際上也是在文本中創(chuàng)造意義,寫作便是要培養(yǎng)一種創(chuàng)造意義的自覺性,要在寫作跟自己的生命成長之間挖掘深刻的聯系,完成一種意義的生成。有了這種自覺性,“作文”就在某種程度上成了“寫作”,這會讓學生的收獲更大,走得更遠。我們得讓學生意識到,文學是生命的容器,盡管這個容器很有限,但是,經由作品儲存下來的那部分生命是最生動、最細膩的,是任何DNA技術也無法復制的,是真正獨一無二的。所以,寫作之道便是對生命的轉移,是對光源的擦亮,是對不可知的探究,是對信仰的確認。假如我們的人文教育和作文考試能夠早早地就讓學生領略到這樣的情懷,那么,我們才能確信我們重新確立了一種面向未來的人文精神。
肖 鷹:“理想中的高考作文”自然是一個開放的、發(fā)展的理想,而不應該有一個預設而固定的“樣子”。但是,以培養(yǎng)“人”的教育目標,高考作文設計和題目擬定,應該奉守三個基本原則:第一,“人”的培養(yǎng),是精神、情懷和情趣的培養(yǎng),作文教育的根本目標,就在于使學生通過寫作能力的提升而使其精神、情懷和情趣得到健康發(fā)展從而具有優(yōu)秀的“文”的素質;第二,作文教育是人才培養(yǎng)的通識教育,它的具體教育功能,應該落實在兩個切實相關的方面,其一是觀察能力,其二是表達能力。觀察是“入”,表達是“出”。沒有敏銳的觀察,就沒有優(yōu)異的表達。更重要的是,觀察與表達不僅服務于寫作,而且是人的社會生活能力和創(chuàng)造能力的基礎條件;其三,基于前面兩個原則,作文教育要以培養(yǎng)“真的人才”為宗旨,所謂“真”,就是要引導和鼓勵學生對“文字”認真、求真和尚真?;谏鲜鋈齻€原則,我認為高考作文題目設計和擬定,應致力于避免可能誤導學生熱衷于時政題材,說大話、空話、假話的“應試作文”式的題目。比如2010年的北京考題《仰望星空與腳踏實地》,這個題目設計不僅具有“應時而出”的巧妙,而且其主題也是可稱“深刻辯證”。但是,正因為這個題目的時政背景和“深刻辯證”,考生的“解題空間”和“發(fā)揮余地”,也是被預制規(guī)定的。在這個題目下,考生除了極盡可能地展示自己的“文化儲備”以外,就是要竭力論證“仰望星空”與“腳踏實地”的“有機統一”,從而詮釋其“深刻辯證”。馬未都作為活躍于當時媒體的文化名人,在其擬寫的這個題目的“高考作文”中,也存在著套路等問題,又怎么能希望高考學生在這個題目下寫出真情實感,而且鼓勵學生真正將寫作訓練拓展為自我心智成長的有機支持呢?
馬瑞芳:應該能挖掘孩子的獨創(chuàng)能力,考驗他的思維和寫作水平。
李 巖:我理解,這個問題是要談什么是好的作文。高考作文往往都是文體不限,但在實際當中,論說文可能占比最高。所以,我以論說文為例,簡單講下自己的看法。既然是論說文,那么審題要到位,這里講的審題,不是立意,而要能準備把握題目的要求。審題很能體現的是一個人的思維能力。更重要的是要有邏輯。我們現在看到的作文,往往是初看說得頭頭是道,細一推敲,邏輯上千瘡百孔:前后概念不一致,材料和觀點不匹配,段與段之間、句與句之間也毫無邏輯可言,這些普遍存在。這些問題的存在,和我們的日常寫作訓練密切有關。高考作文很重要,也需要針對性練習,但如果只是為了高考作文而“作”文,那大概率是“取法乎中,僅得其下”。
程 翔:近十年來的高考作文有些出得很不錯。但我認為,很多學生寫得假大空,以為寫得高大上才能得高分,脫離了實際,沒有親身感受,沒有深入了解或研究,只在表面上做文章,空洞無物。有些學生寫的是套話,不像中學生的語言,小孩說大人話。這一點很不好。這是我對高考作文最大的不滿。好文章有幾個標準。一是語言好,要考查學生書面語言的表達能力;二是文章結構好,就是技能問題;三是要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四是一定要表達真情實感,不寫假大空的套話。語文課程標準里明確要求學生要表達真情實感,教師的日常教學也是這么要求的。理想的高考作文題目一定要貼近生活,讓學生有話可說。我讓學生寫過《學校手機管理制度之我見》,也讓他們寫過對沉迷電子游戲現象的思考,學生有話可說,內容充實,也有深度。如果是寫不熟悉的內容,他們只好搜腸刮肚,就寫不好。我的建議是:首先一定讓學生有話可說。高考作文在命題講究區(qū)分度,讓高水平的學生考得好,低水平的被淘汰。但是這里要注意一個問題:不要考知不知,而要考發(fā)揮得好不好。考生對命題所涉及的內容要有所知,不知就沒法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在考生都知的情況下,去考查學生的發(fā)揮水平。我把考“知不知”稱為一級命題,那些專業(yè)性很強的考試要考這個東西,但不可用它來做高考作文題目。有一年北大哲學系主辦了世界哲學大會,主題是“學以成人”,有的地方把“學以成人”作為考試作文題目,就太難了。哲學家討論的問題,怎么能讓中學生來寫呢?如果讓考生寫《傳習錄》讀后感,肯定罵聲一片。因為學生不知。換一個題目,寫寫《論語》或《紅樓夢》讀后感,就比較公平,因為中學語文課程里規(guī)定中學生要讀《論語》《紅樓夢》。法國之所以考盧梭,也是因為學過盧梭。其次,作文題目要引發(fā)學生反思,考查思辨能力。我讓學生寫過《戰(zhàn)勝自己最重要》《我拿什么立身》,就是希望學生結合自己的成長,深入思考。也可以向學術性小論文靠近,這是比較好的命題思路。其三,中國的高考作文一類是議論文,一類是記敘文。應堅持兩類文體并重的命題傳統,讓每個學生都能發(fā)揮自己的特長,也體現我國高考作文命題的特色。北京市考生絕大多數偏向議論文的寫作。這個比例大概是8:2,記敘文占少數。從得分看大體均衡,議論文均分略高一點點。我希望更多的學生選擇記敘文來寫。我一直呼吁寫作單獨設課。獨立的寫作課,專門給課時,有專用的寫作教材,最好還能有專業(yè)的寫作教師隊伍。很多語文老師,教閱讀還行,教寫作勉為其難。有的老師不寫文章。教師寫作能力不強,怎么能指導學生寫作呢?我希望我們國家的高考寫作能單獨設考。每年的高考寫作,很多考生拿過語文試卷是從第一題開始做,到寫作文時所剩時間已經不多,只能急急忙忙來寫,來不及寫提綱,來不及字斟句酌,直接提筆就寫。有人說就是要快。我不贊同。寫作要慢一點。快了可能在一定程度上限制考生寫作才能的發(fā)揮。如果寫作單獨設考,給考生兩個小時,從容來寫,這樣學生可以靜下心來推敲斟酌,尤其是寫作水平高的、有思想、有文采的考生可能會發(fā)揮得相當好。有的國家考試時寫作給四五個小時呢,我們只有大約50分鐘。
黃玉峰:20多年前,我曾設想理想的語文高考應該怎么考。我總結自己的觀點是:要考“三個多少,兩個怎么樣”。即考背了多少,讀了多少,懂了多少。考文章寫得怎么樣,和字寫得怎么樣。這看上去是死的,但恰恰倒逼學生去讀書去思考。死去才能活來。作文題必須有變化,必須與閱讀結合起來,必須考積累,考思維的深度廣度。今天我依然堅持這個觀點??棘F代文閱讀分析,在一定時間內是合理的有效的。但是當一種試題沿用時間太久以后,就會產生“相沿成習,積久成弊”的弊端。況且,閱讀分析是一種生活中沒有實用價值的技能。晚清教育家鄭觀應曾經批評八股文考試是“所學非所用,所用非所學,天下無謂之事,莫此為甚”。更重要的是,有什么樣的考試,就會有什么樣的訓練。這20多年來中學語文教學變成一種習題訓練的“教考”模式,陷入一種拼命訓練卻無效、低效的怪圈,以致學生都不喜歡語文學習,寧可讀外語和數理化。不但繼承祖國文化傳統成為一句空話,甚至連文字也寫不通,語文教學盡管看起來轟轟烈烈,但是實際上:一部分“高大上”的研究方法,在專家的指導下,熱衷于“做課”“作秀”,觀摩課、公開課到處開花;一般基層教師則帶領學生拼命在題海中游泳,以致被人批評為“非語文”“假語文”“反語文”。這里當然不能全部怪罪于高考試題形式,但是一部分原因應該是這種題型造成的。中學生不喜歡語文,這種現象如果不加改變,后果還將進一步顯現出來。語文教學改革成功與否的關鍵,在于指揮棒的改革,而指揮棒改革的關鍵,就在于怎樣切實讓試題考出“真語文”的水平,鼓勵廣大師生回到“真語文”的教與學上來。
陳維賢:談什么樣的作文題是比較好的,要看你從什么視角去看。站位不同,角度不同,觀點也就不一樣。從高考考查和教學的視角來看,好的作文題應該具備以下幾個特點:一、題目材料以及思想內涵上,能夠引發(fā)學生的深度思考,能夠激活學生的情感體驗,或者說能夠兼顧理性和情感,能促進學生的成長和發(fā)展。二、能真正考查出學生的思維水平和語言表達能力。三、適度的限制性和較強的區(qū)分度,情境可以復雜,任務不宜太多。高考作文命題建議:高考作文命題既要著眼于當下,真正考查出學生的人文素養(yǎng)和寫作素養(yǎng),為國家選拔出合格的人才,為高中寫作教學提供很好的導向,更要立足未來,適應未來經濟社會發(fā)展的要求,適應個人成長發(fā)展的需要,促進學生寫作素養(yǎng)不斷提升。
六
舒晉瑜:請您預測下,2023年的高考作文會是什么題目?
季棟梁:中國是大國,在國際上擔負著重大使命,尤其是近年來,隨著國家國際影響力提升,或許會有“閱讀中國”之類的命題?!扒嗄陱?,則國家強。當代中國青年生逢其時,施展才干的舞臺無比廣闊,實現夢想的前景無比光明。”二十大報告這樣寄語青年,“青年”與這個時代、這個世紀應該是一篇大文章,或許會出《我(青年)與這個世紀》類似的題目。三年疫情結束了,或許類似《我在疫情中》的命題也在高考作文的范圍。
馬瑞芳:可能跟傳統文化有關。
李 巖:從近年的題目看,傳統文化精神和創(chuàng)新等時代話語都是高頻詞。但我個人覺得,預測高考作文題目意義不大。每年高考后,我們也都會看到一些老師聲稱自己押中了高考作文題目。姑且不說是不是真的押中了,就算是,寫過這個題目的學生的作文得分就一定會高嗎?不一定。如果真的想提升學生寫作能力,高考時作文拿高分,那么平時鍛煉學生思辨能力和表達能力,可能比預測題目要有價值得多。
程 翔:這些年,無論是全國卷還是地方卷,很少出《習慣》《嘗試》這樣的題目,一般是情境作文,很難猜。即便猜著,也未必是好事。學生可能會先入為主地去寫高考題。舉一個極端的例子:2000年話題作文是“答案是豐富多彩的”,在這個話題下考生自擬題目,文體不限。有個考生寫了篇小小說,得了滿分。后來發(fā)現是抄襲的,判為0分。即便大體上猜著了或做過類似文章,但和高考作文的思路角度不會一樣,所以我提倡的是練好扎實的基本功,什么題都能應對。現在沒有考試大綱了,課程標準就是大綱。國家提出教、學、考一體化,實際上傳達了一個信息:把教材學好了,應對高考寫作沒有問題。北京2022年的高考作文題就和高中統編教材課后的練習題很相近。
黃玉峰:可能從辯證的角度以及從要關心的問題方面命題,很可能仍然是材料作文。比如:個人與集體,國家與自身,自強與外聯。
陳維賢:當下,預測高考作文題目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從寫作考查的思想內涵層面來說,不用預測,一般備考準備的素材都應該能涵蓋到。重點是以下幾個方面:傳統文化(文化品格、文化智慧、文化精神等)與當下關聯方面;時代熱點方面,諸如如何面對不確定性,敢為、敢闖、敢干、敢首創(chuàng)等;青年與國家,責任與擔當,青春奮斗夢想等方面等。尤其需要關注人文思辨意義的材料。宏大敘事直接出現在作文題中可能性在減小,但隱藏在生活敘事中、人文思辨中可能性在增大。從思維層面來看,今年作文會強化思維,繼續(xù)加強思辨能力考查,包括但不限于關系型思辨作文,會更加重視與時代、與青年的關聯。日常生活情境與應用性會加強。從命題形式上看,希望不僅僅出現一般的材料作文和情境任務作文,更要出現諸如閱讀延伸作文、材料加命題作文、圖文結合作文等靈活多樣的類型,以打破模式化備考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