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家強
(廣東機電職業(yè)技術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 廣東·廣州 510515)
對于大多數(shù)的個體而言, 愛都是對象性的,它指向某個具體的對象,這個對象可以是任何一個具體的事物或是人。 相應地,如果這種對象性的愛最終生產(chǎn)了孤獨的話,那這種孤獨也是對象性的。 因為它意味著對象本身的喪失, 如果對象重新出現(xiàn),那么這種愛也會重新出現(xiàn)。 從這個角度出發(fā),人本身也會成為對象,成為客觀世界的一個部分,以至于愛也成了客觀世界的一個部分。 黑格爾所塑造的“客觀世界”正是如此,人類生活實踐的所有內容都被他囊括進自己所營造的“客觀世界”。 在這個“客觀世界”里,一切都顯得整然有序。 “他主張,除全體而外任何東西都不是根本完全實在的。 ”[1]黑格爾所闡述的全體,他稱之為“絕對精神”。 以“絕對精神”為最高核心,黑格爾營造了一個客觀世界,把人的生存變成了一種抽象生存。 當具體生存變成了抽象的存在,那個體關于自身的生存體驗丟失了,愛的體驗自然也就丟失了。
在加西亞·馬爾克斯所塑造的《百年孤獨》里,愛卻不是對象性的。 它一開始或許是指向某個對象的,但到了最后,它都走向了主體自身。 所以《百年孤獨》里所表達的愛是內向性的,它不指向某個具體的對象,只存在于主體的內向性中,它是主體性的凸顯。 它不會因為對象的喪失而喪失,它永恒地存在于愛念自身之中。 相應地,由這種內向性的愛所生產(chǎn)的孤獨,也是內向性的。 它只要產(chǎn)生了,就不會因為對象的喪失而喪失,也不會因為對象的復得而消失。 內向性的孤獨是永恒的,因為它依存于孤獨本身,正如內向性的愛依存于愛念本身。 按照薩特所說:“作為對象顯現(xiàn)的意識還是意識嗎? 這個問題很容易回答: 自我意識的存在是在其存在中,它是與它的存在相關的, 這意味著它是純粹的內向性。 它永遠歸向一個它不得不是的自我。 它的存在是這樣定義的:它按是其所是和不是其所是的方式是這個存在。因此它的存在是排除一切客觀性的?!盵2]在薩特看來,個體的存在本身就不是對象性的,所以其所產(chǎn)生的自我意識,或是意識到的自我存在本身就不可能是對象性的。 以內向性存在為本質存在的主體,他們所產(chǎn)生的愛與孤獨,也就不可能是對象性的。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所塑造的愛念與孤獨,表現(xiàn)在布恩迪亞家族成員的身上是純粹內向性的,它們排除了一切的客觀性或者說對象性,所以它們才是永恒不變的。 人類正是因為這種愛念而顯得特別而珍貴。
《百年孤獨》中塑造的馬孔多,創(chuàng)立時生機勃勃,到最后卻走進了荒蕪。 而那個把愛表達到極致的家族與馬孔多共同成長,也共同走進了荒蕪。 在馬孔多建立之初,“它的確是一處樂土,沒人超過三十歲,也沒人死去。 ”[3]8,而最后馬孔多卻變成了“鏡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將會被颶風抹去,從世人的記憶中根除,那個伴隨著它共同成長的家族也一樣。 烏爾蘇拉·伊瓜蘭見證了馬孔多的創(chuàng)建與變遷,也幾乎見證了家族七代人的成長。 從家族的第一人到家族的最后一人,他們把人類最初所萌發(fā)的純粹的愛念一直延伸到自己的生命盡頭。 他們極致地向這個世界表達著自己的愛, 不管是對人或是對事物,他們從不妥協(xié),哪怕為此付出孤獨終身以及生命作為代價。 當人類所萌發(fā)的愛念脫離了對象性的范疇, 那么他們的愛念就直接指向了自身的內向性。 愛不會因為對象的流變而流變,愛在內向性中得到滿足,而孤獨也在內向性中得以保持。
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作為家族的第一代人,他帶領著和他一樣的年輕朋友離開父輩的村子,開始了翻山越嶺的遠征。 經(jīng)過兩年多的跋涉卻依然沒有找到大海, 他不得已承認自己的遠征失敗,于是在路途中創(chuàng)建了馬孔多。 當吉普賽人帶著一些新近的發(fā)明來到馬孔多,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就從一個熱血能干的馬孔多締造者發(fā)展成一個執(zhí)著于了解科學, 熱衷于新發(fā)明的科學怪人。從磁鐵到煉金實驗室;從打算建立制冰廠到希望用銀版照相術獲取上帝存在的證據(jù)。 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為一切的現(xiàn)代發(fā)明而癡迷,最后“他任憑想象將自己帶到了一種永恒的譫妄狀態(tài),從此再也沒有恢復。 ”[3]68出于對新生事物的熱愛,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逐漸地使自己進入到一種孤獨狀態(tài)。 當主體進入到這個狀態(tài)的時候,原本處于流變之中的人和事物就都不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主體對于愛的內向性的追求。 也就是說,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對于新生事物的愛念, 已經(jīng)不再指向某個具體的對象, 它直接指向了自己的內在世界。 在這個內在的世界里,他的愛念永葆新鮮,但也因此誕生了永恒的孤獨。 愛念不曾喪失,孤獨也不會消除。 因為孤獨是由極致的愛念生產(chǎn)的,極致的愛念無時無刻不生產(chǎn)著孤獨。
從文本的另外一個角度看,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對現(xiàn)代發(fā)明的癡迷掩藏著對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死的愧疚,而這種對物的癡迷也因為愧疚而得到了加強。 在內外交困的過程中,他對一切現(xiàn)代文明的愛念達到了極致。 哪怕是在馬孔多的人們都染上了失眠癥的時期,他都不曾改觀。 一如他開始堅定地要和表妹成婚,用祖輩的長矛殺死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來破除近親繁衍的心理阻礙; 后來又執(zhí)著地要去發(fā)現(xiàn)新的世界,他對于自己所熱愛的事業(yè)從不曾回頭。 哪怕因為癲狂而被捆于栗樹之下, 他的精神也依然停留在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的死亡以及梅爾基亞德斯所帶來的世界里。 在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生命的盡頭,他的時間永遠停留在了星期一,他感受不到時間的流變。 在他的時空里,他只和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梅爾基亞德斯這些死人交流。 在現(xiàn)實和虛幻之間,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在一個有無窮房間的夢中得到慰藉,在夢中他和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相會。 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只是何塞獲得內向性愛念的契機,當這種愛念被主體所捕獲,那它就不會失去。 主體也因此產(chǎn)生了內向性的孤獨, 這種孤獨不會喪失,極致的愛念和孤獨都會產(chǎn)生這樣的效果。
不管如何看,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愛念都是復雜的,是蘊藏在對人的熱愛之下的對新生事物的極致愛念。 老何塞這種對于事物近乎癲狂的純粹愛念深刻地傳染給了他的后人。 那就是只要產(chǎn)生了最初的愛念,不管是事物還是人,他們都會從一而終,不會因為時代變遷,人情轉換,年齡增長而有所改變。 愛到極致則變成了孤獨。 不能擁有極致愛念的人是理解不了他們的,所以也只有這個家族的成員才能互相理解,但卻不能互相溫暖。 因為每一個家族的成員都是孤獨的,孤獨者連自己的同類也不可能接納。 老何塞默默死去的那一天,無數(shù)的小黃花從天而降,灑滿了馬孔多的大街小巷。
父親的愛念與孤獨對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影響深遠。 在他父親死之前,他就表現(xiàn)出了對煉金實驗室和制造冰塊的熱愛。 以至于在上校的生命里, 制作小金魚和為自由而進行革命同等重要,甚至前者還要更重要一些。 在他生命的前期和后期,他都是在制作小金魚里度過的。 特別是后期,他沉浸在制作小金魚的工作里,每當他制作完十七條小金魚后,又融化了重做。 如此往復,他的愛念和孤獨充分地融合在一起。 以至于他制作的小金魚和他革命的一生都成為馬孔多之外的傳奇。 但馬孔多的人們多數(shù)不曾記得。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愛念開始于蕾梅黛絲,當他跟隨父親第一次看到蕾梅黛絲時,她的影子就開始折磨他。 哪怕那時蕾梅黛絲還是一個小孩。 而在這之前,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把他所有的愛念都傾注在金銀器的制作上。 他在馬孔多整體陷入失眠癥時期掌握了高超的技藝。 因為失眠癥使他有更多的時間進行訓練,而制作小金魚讓他找到保持記憶的方法。 由此,上校成為馬孔多遠近聞名的匠人。 而當蕾梅黛絲出現(xiàn)以后,她就成了上校“一種肉體上的感覺,幾乎在他行走時構成障礙,就像鞋里進了一粒小石子。 ”[3]51這顆小石子直到他和蕾梅黛絲成婚才從鞋里掉了出來。 從此以后,蕾梅黛絲成了他存在的意義。 婚后不久,蕾梅黛絲和腹中的雙胞胎早夭,而上校則跟隨著自由派的腳步投身革命。 雖然“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發(fā)動過三十二場武裝起義,無一成功。 他與十七個女人生下十七個兒子,一夜之間都被逐個除掉,其中最年長的不到三十五歲。 他逃過十四次暗殺、七十三次伏擊和一次槍決。 ”[3]92但上校對于蕾梅黛絲的愛念從未因為后來的這些革命生涯而有所改變。 他從不對此有所言語,但他知道:投身革命并不是因為自己對于自由派有所愛念,他知道自由派和保守派一樣都是政治上的偽君子。 上校參加革命的起因只是因為進駐馬孔多的士兵無情地用槍托活活打死了一個被瘋狗咬過的女人。 漫長的革命生活只是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生活的表象, 他本質上的生活停留在了他制作金銀器并思念蕾梅黛絲的時期。
在上校的內心深處,他對蕾梅黛絲的愛念并沒有因為戰(zhàn)爭而消磨殆盡, 但在簽訂停戰(zhàn)協(xié)議之后,愛念因為孤獨癥而被潛藏于心靈的最深處,從此愛念和孤獨癥不分彼此。 當極致的愛念經(jīng)過時間的沉淀不曾改變分毫, 也就慢慢演變成了孤獨的特質。這種轉化甚至連本人也無法辨識,就像患上了失眠癥的馬孔多居民,慢慢地會失去記憶。 所以連上校本人也無法分清他自己的愛念,這種愛念已經(jīng)被孤獨癥所感染得褪去了它本來的面貌。 上校在馬孔多的晚年生活中,不自覺地抓住了做小金魚這樣一件活計,以此來尋找愛念和孤獨之間的間隙。 當烏爾蘇拉看到上校某一天把蕾梅黛絲的娃娃焚毀殆盡時,她認為上校冷酷無情,而上校只是平靜地回應說,娃娃上面都是蛀蟲。 上校的愛戀和他父親的愛戀性質上是一樣的,不管如何形成的,最終都演變成了一種內向性的愛戀。 不同的是,老何塞是自覺而主動地接受了這種愛戀的成熟;而內向性愛戀在上校那里,多少有些不自覺和被動的因素在。 上校甚至想過打破內向性愛戀和對象性愛戀之間的壁壘,畢竟它們在最初的時候表現(xiàn)得是一樣的,只不過到了最后才涇渭分明。 雖然上校希望通過打破壁壘來克服自己的孤獨癥,但上校的嘗試注定是徒勞的,因為內向性的愛戀一旦形成,它就只能是內向性的。 而最終,這種愛戀必然使得主體走向內向性的孤獨。 甚至到了主體消亡,這種愛戀和孤獨依然彌漫在空氣當中。
在上校晚年的某一天, 馬戲團來到馬孔多,他在滿天的飛蟻中看到自己“可悲的孤獨的臉”。 于是他走向那棵捆綁了他父親多年的栗樹,頭靠樹干死去。 上校仿佛回到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神奇下午, 而見證他死去的只有一直徘徊在家里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鬼魂。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到死都沒有找到愛念和孤獨癥的間隙。 而在他之后,這個家族的其他成員也依然無法打破這樣的宿命。 在他們身上,愛念和孤獨融為一體,堅定地從對象性走向內向性。
阿瑪蘭妲是家族的第二代,懷著對蕾梅黛絲的愧疚,她終生未婚。 相比于父親和哥哥的愛念,阿瑪蘭妲的場域是女性的,但走向孤獨依然是家族的。
少年時的阿瑪蘭妲和麗貝卡同時愛上了從意大利來的調琴師皮埃特羅·克雷斯皮,但皮埃特羅·克雷斯皮只喜歡麗貝卡。 為了阻止二人結婚,她用盡了手段阻止婚期的到來。 最后她用鴉片酊實現(xiàn)了這個目的,但代價卻是蕾梅黛絲以及腹中雙胞胎的死亡。 鴉片酊所產(chǎn)生的作用如同《哈姆萊特》里國王所準備的毒酒,只是阿瑪蘭妲并沒有如同哈姆萊特那樣走向死亡。 蕾梅黛絲死后,阿瑪蘭妲對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的愛念和對蕾梅黛絲的愧疚糾纏在一起,最終轉向了一種對麗貝卡的穩(wěn)固的怨恨。 這種怨恨情感不能消除,時間不能消除,只有在漆黑如墨的孤獨中,阿瑪蘭妲才能獲得稍許的安慰。 終其一生,阿瑪蘭妲都處于渴望愛卻不敢擁有愛的處境當中。 哪怕是麗貝卡轉而愛上了何塞·阿爾卡蒂奧,而皮埃特羅·克雷斯皮又轉而癡迷于她自己時,她的內心深處都未能逃脫這種看似幸福而熱烈,實則卻只能孤獨一生才能獲得安慰的處境。 所以阿瑪蘭妲拒絕了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的求婚,而皮埃特羅·克雷斯皮則殉情而死。 從此阿瑪蘭妲更是手纏黑紗,相比于之前內心中的無形枷鎖,她還給自己最初那個純粹的愛念帶上了有形的枷鎖。 也因此,阿瑪蘭妲和赫里內勒多·加西亞·馬爾克斯上校都在孤獨中死去。 死神提前了幾年向阿瑪蘭妲通知了她自己的死訊, 由此阿瑪蘭妲一直在給自己準備壽衣。 在準備壽衣的四年里,哪怕麗貝卡在何塞·阿爾卡蒂奧死后就已經(jīng)閉門不出, 并與她和何塞·阿爾卡蒂奧一起居住過的房子一起腐朽,阿瑪蘭妲對麗貝卡的記憶依然灼燙。 直到最后,阿瑪蘭妲才從長久的孤獨和最后感受到的安寧中理解了麗貝卡,也理解了自己。 “世界不過是身外之物,她的內心不再為任何苦痛而波動。 她深深遺憾沒能在多年前獲得這樣的領悟,那時還來得及凈化記憶,在嶄新的光芒下重建世界, 平靜地喚回傍晚時皮埃特羅·克雷斯皮身上的薰衣草味道,并且將麗貝卡救出悲慘的境地,而這不是出于愛也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對孤獨的深切理解。 ”[3]243
阿瑪蘭妲的愛念是純粹的,在和愧疚融合在一起之后,也變成了純粹的怨恨。 在愛念和怨恨無法劃清界限時,愛念與怨恨就共同交織成了一種孤獨的處境。 這種處境最初是外在的,但慢慢就變成了內在的。 阿瑪蘭妲的愛戀與孤獨的對象性消失了,開始深陷于她自身的內向性中。 雖然老何塞的愛戀里面也融合了愧疚,但不曾有恨,而上校的愛戀里面則是純粹的愛戀。 不管他們三人在愛戀形成的過程中有多少不同,但最終他們都把愛戀完全從外在拉回到內在。 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使得自身的愛戀與孤獨顯得更為純粹,從而顯得人類是如此不同。
這種處境在家族的第五代人, 雷納塔·蕾梅黛絲(梅梅)身上也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當梅梅的母親,費爾南達·德爾·卡皮奧打斷了梅梅和馬烏里肖·巴比倫之間的純粹愛戀, 并把梅梅送進修道院開始,梅梅至死都不曾發(fā)一言。 不過與其說梅梅終生活在孤獨中,還不如說梅梅一直活在愛念之中。 而實際上始終生活在孤獨中的人是費爾南達,她不是布恩迪亞家族的人, 也從未曾產(chǎn)生過和家族類似的愛念。 她也不曾理解過這種愛念,當她把梅梅送進修道院時,就當她已經(jīng)死去。 “梅梅握住她的手,跟了上去。 那是費爾南達最后一次看見她,她正努力跟上修女的腳步,最后消失在修道院的鐵柵后面。 她仍在想念馬烏里肖·巴比倫, 想念他身上的機油味和身邊的蝴蝶。 她每一天都在想念他,直到多年以后一個秋天的早晨在克拉科夫一家陰森的醫(yī)院里衰老而死,那時的她已改名換姓,終生一言未發(fā)。 ”[3]258梅梅和馬烏里肖·巴比倫的私生子奧雷里亞諾則完成了家族最終的宿命,和梅爾基亞德斯所留下的羊皮紙上所預言的一樣, 他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產(chǎn)下了家族的最后一人。 也是家族唯一一個因為愛而出生,卻不曾墮入孤獨的人,最終被螞蟻吃掉。
作為家族第六代的奧雷里亞諾,他的愛念與孤獨與眾不同。 家族大多數(shù)成員的孤獨癥都是因為愛念而起的, 因此家族成員的孤獨癥都是內向性的。而奧雷里亞諾(第六代)的孤獨癥則是從出生就擁有,只不過這種孤獨癥依然是對象性的,直到他形成了內向性的愛念,孤獨癥才從對象性演變成內向性的。
奧雷里亞諾是梅梅的私生子,從遙遠的修道院送到家后, 費爾南達認為這是家族恥辱的標志,于是把他藏匿到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少年和晚年都一直待在里面的作坊里。 費爾南達從來沒有準確地告訴過家里人這個孩子的由來, 直到她死,家里人也只是知道這是一個撿來的孩子。 為了費爾南達那個沒落貴族家庭所培養(yǎng)出來的榮譽感,梅梅被關進了修道院,而小奧雷里亞諾終生都活在陰暗當中。 這種陰暗養(yǎng)成了小奧雷里亞諾的孤獨癥,或者因為在上校的作坊待久了,也感染了奧雷里亞諾上校的孤獨癥。 但是布恩迪亞家族的人從來不會因為任何情況而丟失愛的能力,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的能力。 當小奧雷里亞諾重新遇到他的姑姑阿瑪蘭妲·烏爾蘇拉時,他從孤獨癥中走出,迸發(fā)出其熱烈而又純粹的愛念。
在軍隊槍殺了香蕉公司三千多罷工的工人后,馬孔多迎來了持續(xù)四年的雨季。 烏爾蘇拉·伊瓜蘭在雨季結束后死去,麗貝卡也在同一年死去。 老烏爾蘇拉見證著家族變遷的,也洞悉所有家族成員的性情,終生卻不曾愛過,但也未曾顯示出她的孤獨。在老烏爾蘇拉死后,“費爾南達閉門幽居的執(zhí)著成為一道堅不可摧的堤壩,遏阻住烏爾蘇拉積蘊百年的洪流。 她不僅拒絕在熱風經(jīng)過時開門,還命人用十字木條釘死窗戶,嚴格遵循娘家教導過著活死人的生活。 ”[3]299小阿瑪蘭妲被送去布魯塞爾讀書,而小奧雷里亞諾則一直生活在這個幽禁的房子里。 和他相伴的只有領導了香蕉公司的工人罷工最后卻幸存的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以及梅爾基亞德斯所留下的羊皮卷。 當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和他的外祖父奧雷里亞諾第二同時死去,以及他的外曾祖母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出走之后,和他相伴的就只剩下羊皮卷和活死人費爾南達了。 其實當家族的房子里只剩下他們兩人的時候,成年的小奧雷里亞諾只要愿意,完全可以自由進出房子,“然而漫長的囚禁、對外界的陌生,以及順從的習慣,早已使他心中反抗的種子干枯。 于是他又回到自己的囚室,把羊皮卷讀了又讀,聆聽費爾南達在臥室里抽泣直到深夜。 ”[3]314
費爾南達悄無聲息地死后,小奧雷里亞諾生活的全部就是破解羊皮卷的內容。 雖然小奧雷里亞諾的處境是孤獨的,但他自己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孤獨,他已經(jīng)把孤獨當作生活的本質。 而當小阿瑪蘭妲帶著丈夫重新回到馬孔多之后,小奧雷里亞諾才發(fā)現(xiàn)生活的本質其實是純粹的愛念。 小阿瑪蘭妲所具有的天真率直、無拘無束,現(xiàn)代自由女性的風范,帶給小奧雷里亞諾從未有過的沖擊。 小奧雷里亞諾開始走出那棟古老的房子,當然從未走出過馬孔多。 他開始有朋友,也開始有社會性的生活,但因為對小阿瑪蘭妲的愛念使他意識到了自己從未體驗過的孤獨。 雖然小奧雷里亞諾原本的生活看起來的孤獨的,但因為有了愛念,內向性的孤獨才真正產(chǎn)生。 愛念和孤獨糾纏不清時,小奧雷里亞諾也開始繼承了家族的本質特征。 當小奧雷里亞諾為此向庇拉爾·特爾內拉, 這個伴隨著他的家族變遷并和他的家族男性糾纏不清的女人求助之后。 小奧雷里亞諾就如愿和阿瑪蘭妲在一起了。 “奧雷里亞諾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被愛情、被孤獨、被愛情的孤獨幽禁在因紅螞蟻瘋狂啃噬的轟響而難以入眠的家里,他們是家里唯一幸福的生靈,世上再沒有比他們更幸福的人。 ……他們喪失了現(xiàn)實意識、時間觀念和日常生活節(jié)奏。 他們重又緊閉門窗,為的是省下寬衣解帶的功夫,就像當初美人兒蕾梅黛絲期待的那樣在家中赤身來去,在院中泥地里一絲不掛地嬉鬧,一天下午在水池中歡愛時還險些雙雙溺死。 ”[3]348~349雖然兩人在沉浸熱烈的愛情中對雙方的關系有所擔憂和懷疑,但“奧雷里亞諾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接受了籃中棄嬰的說法,并非因為相信,而是因為能夠借此擺脫恐懼。 ”[3]353后來兩人愛情的結晶,第七代的奧雷里亞諾出生時身上帶著豬尾巴他們兩人也依然保持著樂觀,或許只有老烏爾蘇拉才會擔憂家族的命運。 但當阿瑪蘭妲·烏爾蘇拉產(chǎn)后大出血而死, 小奧雷里亞諾則再次變成孤身一人。他在馬孔多漫無方向地游蕩,強烈的痛苦使得他的愛念又與孤獨融為一體,從此再密不可分。 因為這種融合已經(jīng)不是最初對象性的融合了,它們完全是內向性的,主體無論如何都不能擺脫這種處境。
當小奧雷里亞諾想起剛出生的孩子而返回那座古老的房子時,他看見“那孩子只剩下一張腫脹干癟的皮,全世界的螞蟻一齊出動,正沿著花園的石子路努力把他拖回巢去。 奧雷里亞諾僵在原地,不僅僅因為驚恐而動彈不得,更因為在那神奇的一瞬梅爾基亞德斯終極的密碼向他顯明了意義。 他看到羊皮卷卷首的提要在塵世時空中完美顯現(xiàn):家族的第一個人被捆在樹上, 最后一個人正被螞蟻吃掉。 ”[3]358在小奧雷里亞諾破解了一直伴隨著家族發(fā)展的羊皮卷,完全了解到自己家族所有人的命運和羊皮卷上所預言的命運如出一轍之后,他封閉了門窗,再也沒有走出。
馬孔多是加西亞·馬爾克斯虛構的世界, 但所表達的愛念卻不是。 隨著小奧雷里亞諾封閉門窗,布恩迪亞家族獨特的愛念與孤獨似乎也隨著馬孔多的沒落而逐漸消逝了。 孤獨癥籠罩的家族向世人展示著一種熾烈而又不為外在所動的美好愛念。 這種愛念完全是內向性的, 它不為時代變遷所動,不為年歲增長所動,也不為生活瑣碎所動,它是人類最為純粹的愛。 正因為純粹,所以這種愛的歸宿才走向了孤獨,和孤獨融合并保存自身。 人一旦從自身的“馬孔多”走出,開始經(jīng)歷社會化之后,愛念則變得不再純粹,被附加了許多對象性的條件。 雖然愛念依然會引起孤獨, 但孤獨也只是對象性的孤獨,愛念再無法和孤獨融合而保存自身。 馬孔多的消逝,純粹的愛念似乎也消逝了。 但曾經(jīng)存在過的馬孔多和布恩迪亞家族依然在不斷地提醒著我們:純粹的愛念才是真正的愛念。
加西亞·馬爾克斯塑造布恩迪亞家族正是為了闡明:人類最本質的愛戀,就是內向性的愛戀。 雖然這種愛戀最終導致孤獨,但它依然是人類最寶貴的情感體驗。 如果人類依然沉浸在對象性的世界中不可自拔,那么人類的愛戀也無法轉向內向性,也就無法體驗到真正的愛戀。 克爾凱郭爾指出:“從客觀的角度出發(fā),人們只能不斷地討論問題;從主體的角度出發(fā),人們討論的則是主體和主體性,并且認識到,主體性就是問題。 有一點必須緊抓不放,即主體問題不是什么問題,它就是主體性本身。 換言之,問題就是決斷。 ”[4]在克爾凱郭爾看來,認識世界不應該從客觀對象的角度出發(fā),而是應該從主體自身出發(fā)。 只有把主體自身看成要解決的問題,我們才能找到關鍵所在。 克爾凱郭爾打破了黑格爾主義者的局限性,不單強調人類主體性的重要,更進一步指出主體性是人類倫理生活與宗教生活的重要前提。 和克爾凱郭爾的角度不同,??峦ㄟ^審視權力的形式來揭示主體性的形成,進而批判主體的客體化。 “或許,今天的目標不是去發(fā)現(xiàn)我們之所是,而是拒絕我們之所是。 ”[5]雖然兩人的目的不同,但殊途同歸之下,依然可以看出理解主體性的問題關鍵都在于擺脫客觀性而走向內向性。 對于克爾凱郭爾而言, 要確立主體的首要地位來理解自身的生存;對于??露?,則是要不斷在生存中去審視主體的生成; 而加西亞·馬爾克斯則希望塑造一種可以永久保存的純粹愛念來彰顯主體性的生存。 不管如何,主體性生存才是人本真的生存狀態(tài),而內向性的愛,才是人類本真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