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衛(wèi)東
曹禺《日出》發(fā)表后,有多個版本流傳。其中,重要的有兩個:一、1936年6月在《文季月刊》分期發(fā)表,12月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單行本,本文稱之為“文化版”。1996年花山文藝出版社《曹禺全集》使用的就是此本;二、1951年,曹禺應約,對《日出》做了大幅改寫,收入開明書店版《曹禺選集》,本文稱之為“開明版”?!伴_明版”出版不久,即遭遺棄。195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曹禺劇本選》中,《日出》基本恢復為“文化版”。整體來看,作品1936發(fā)表后,經(jīng)歷過一個1951年的大規(guī)模改寫,后復原,不很復雜。這兩個版本中,陳白露形象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是本文關注的焦點。此前,關于《日出》及陳白露的研究很多,但一般使用“文化版”,很少涉及“開明版”。偶有版本研究者關注,多是把《日出》放在當時語境中,考察曹禺的境遇,并不把陳白露作為重點。雖曹禺后來否定了“開明版”,但這個版本畢竟存在過,不能視而不見,而其中隱匿的問題,也需予以揭示和解釋。
1951年“開明版”《日出》中,曹禺對有關陳白露的內(nèi)容做了多處改寫。我試著將其概括為三個方面。
其一,作者不再對陳白露定位。曹禺對陳白露有自己的定位,集中體現(xiàn)于舞臺提示?!拔幕妗闭f,“她的眼明媚動人,舉動機警,一種嘲諷的笑總掛在嘴角。神色不時地露出倦怠和厭惡;這種生活的倦怠是她那種漂泊人特有的性質(zhì)。她愛生活,她也厭惡生活”,她曾經(jīng)飛出自己生活的“狹之籠”,但是,由于“失掉在自由的樹林里盤旋的能力和興趣,又回到自己丑惡的生活圈子里”,不過,她并不甘心如此,而是等待命運來叩門,那時,她會追隨叩門的黑衣客而去,“為著她知道生活中意外的幸福或快樂畢竟總是意外,而平庸、痛苦,死亡永不會離開人的”。這段表述很復雜,此處只能撮要摘錄。陳白露是“圓形人物”,一言難盡。曹禺在舞臺提示中層層遞進、婉轉(zhuǎn)曲折,直達人物內(nèi)心隱秘之處。從中可以看出,陳白露是高級交際花,表面風光當紅、周旋于名流之間,實際找不到靈魂皈依,頹廢玩世、悲觀絕望,但也沒有放棄希望,盡管她不相信這個希望會實現(xiàn)。曹禺稱,陳白露身上“習慣的桎梏”,是“生活自來的殘忍”,具有宿命論內(nèi)核。陳白露獨異性很強,以至于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中,很難找到與她類似的人物。曹禺帶著存在主義的筆調(diào),書寫了陳白露的自殺,與當時的現(xiàn)代主義思潮互通聲息。因此,關于陳白露的舞臺提示體現(xiàn)出曹禺對生命中某種命運感的探詢,是《日出》重要指向,與《雷雨》一脈相承,向下沿至《原野》,具有重要的“點題”意義。“開明版”中,刪去了整個一大段對陳白露人物的提示,只留下一句:“嘴角上常掠過嘲諷的笑意?!币虼?,“開明版”中,作者放棄了對陳白露的控制,易言之,通過刪除“舞臺提示”的方式,把主人公引向其他闡釋路徑。數(shù)百字的人物分析刪除,只留下“嘴角上場掠過嘲諷的笑意”,這一改動達成的效果是,陳白露在《日出》中,出自人性本身的煩惱被弱化,以現(xiàn)實生活沖突取而代之?!伴_明版”中,曹禺放棄對陳白露定位,實則是對人物特質(zhì)的否定,而暗含著的,是對“文化版”的否定。出自同樣的考慮,類似的修改,也體現(xiàn)于“開明版”《雷雨》中的魯大海。
其二,改寫陳白露的出身及婚史。上世紀50年代初期,文學作品中人物出身和歷史,以前所未有的力度被凸顯出來。作品以誰為主人公,應該歌頌誰和批判誰,是曹禺上世紀50年代修改《日出》《雷雨》等“舊作”時考慮的首要問題。為此,他改寫《雷雨》時,大力增加魯大海的戲份,將其打造為罷工領袖和革命者。顯然,《日出》中的陳白露,也需要照此修改?!拔幕妗敝校惏茁度绱私榻B自己身世:
你要問我自己是誰么?你聽著:出身,書香門第,陳小姐;教育,愛華女校的高才生;履歷:一陣子的社交明星,幾個大慈善游藝會的主辦委員;……父親死了,家里更窮了,做過電影明星,當過紅舞女。
從這個簡歷可以看出,陳白露出身資產(chǎn)階級,個人文化修養(yǎng)很高,后家道中落,被迫流落風塵,雖然內(nèi)心迷惘,但也不乏沾沾自喜。顯然,在上世紀50年代的文藝理論視野中,她并不屬于勞動人民,不能成為作品書寫的主人公,其命運更不應得到作者的同情。到了“開明版”,當被問及“你怎么可以把自己弄到這步田地”時,陳白露回答:
窮,你知道我家里有的是老老小小,爸爸被洋行辭退了,弟弟妹妹都一點大,在鄉(xiāng)下的哥哥不知被保長弄到哪兒去了,可是留下一大堆孩子。
這里透露的信息是:一、陳白露家境一般,父親失業(yè),弟妹眾多,生活負擔沉重;二、哥哥與保長斗爭,不知所蹤,是革命者。簡短改寫,完全顛覆了“文化版”的敘述,使陳白露判若兩人。身世交代雖體現(xiàn)為只言片語,但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由此,陳白露被賦予了飽受壓迫、親近民眾和渴望革命的因素,而這在“文化版”中雖然存在,但并不明顯。陳白露搖身一變,此前的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生命況味,消失殆盡,被明確的階級壓迫代替。曹禺深知,改變陳白露身世,等于改變了人物的存在前提,但仍大刀闊斧,可見毫不留情、態(tài)度決絕。
同樣,兩版《日出》中,陳白露的婚史也不同。對待愛情和婚姻的態(tài)度,是考察女性是否“現(xiàn)代”的重要標尺?!拔幕妗敝?,陳白露與前夫相愛,甜蜜融洽,到鄉(xiāng)下生活并生了孩子,后來愛情降溫,產(chǎn)生裂隙。孩子死后,丈夫從陳白露生活中消失了,不知所終。對這段感情,陳白露說:“我告訴你結(jié)婚后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窮,不是嫉妒,不是打架,而是平淡,無聊,厭煩”,“兩個人仿佛捆在一起扔到水里,向下沉,……沉,……沉,……”由此可見,陳白露婚姻悲劇帶有一定普遍性,涉及愛情被平凡生活磨蝕,從而產(chǎn)生裂隙的問題。陳白露雖然生活在大城市,住在條件優(yōu)渥的旅館,周旋于名流之間,但思想并不“現(xiàn)代”,主要靠出賣色相、男性接濟而生活。到了“開明版”,丈夫與陳白露之間的矛盾發(fā)生轉(zhuǎn)化:
他到他的“滿洲國”做他的生意,愛上另外一個人,就這樣跟我離了婚。結(jié)婚,離婚,半年的工夫。他說“離婚”,我說“好”,爽爽快快地我答應了他,就走上了我自己的路。
這樣,兩人分手就不再是因為情感枯竭,而是丈夫首先到“他的滿洲國”,做了令人不齒的選擇,后來又背叛婚姻,愛上別人,提出離婚。顯然,后一個版本中,陳白露不再自怨自艾、感傷頹唐,而是大膽反抗不幸婚姻,具有現(xiàn)代女性追求個性獨立、自我實現(xiàn)的意味。
其三,改寫陳白露語言行動。對比《日出》兩個版本,還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細節(jié)上小的改動,看出作者的兩個指向。一是刪除陳白露偏重感情、天真爛漫的一面;二是增加陳白露對時局的批判,體現(xiàn)她對黑暗社會的抗爭。陳白露雖是交際花,長于周旋,但內(nèi)心卻有一片純凈的天空,感情細膩。她遇到故人方達生,卸去偽裝,表現(xiàn)出小女孩的單純。第一幕,她看到玻璃上的霜,馬上指給方達生看,嘰嘰喳喳,沉浸在兒童般的快樂中:
(急切地指指點點)我說的是這窗戶上的霜,這一塊,(男人偏看錯了地方)不,這一塊。你看!這不是一對眼睛!這高的是鼻子,凹的是嘴,這一片是頭發(fā),(拍著手)你看,這頭發(fā),這頭發(fā)簡直就是我!
小女兒情狀,躍然紙上,極大地展現(xiàn)出陳白露性格中的多面性。到“開明版”,把這段刪去了,留下干巴巴幾句,從而,陳白露對待生活的熱情,也大大縮水?!伴_明版”增添了不少對話,用以提高陳白露的覺悟?!拔幕妗钡谝荒恢?,陳白露勸說方達生再待幾天:“我可以介紹你看看這個地方,好好地招待你一下,你可以看看這里的人怎樣過日子?!蓖瑯右欢卧?,到“開明版”中被改為:
你不要忙著走,在這里多住幾天。你可以觀察觀察你說的這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嘲弄地)我要請你看看這個人吃人的地方,這些神頭鬼臉,很有意思??!
其中“半封建半殖民地”和“人吃人”,是新增加的名詞,用在這里,可以增加陳白露對現(xiàn)實的批判力度,顯示她精神境界。
另外,除了陳白露,“開明版”一不做二不休,還大力改寫了陳白露周邊人物,相互配合,使修改成為一個系統(tǒng)工作,主要體現(xiàn)于如下幾方面。
一、陳白露和方達生的關系。在“文化版”中,方達生是一位迂腐的啟蒙者,從外省來看望陳白露,請求她嫁給自己:
我知道你以為我是個傻子,從那么遠的地方走到這個來找你,說出這一大堆傻話。不過我還愿意做一次傻請求,我想再把這件事跟你說一遍。我希望你還嫁給我,請你慎重地考慮一下,二十四小時內(nèi),希望你給我一個滿意的答復。
結(jié)尾,陳白露自殺,方達生黯然離開,準備返回故鄉(xiāng)?!伴_明版”中,方達生身份發(fā)生了改變,是革命者,負有尋找烈士后代的重要使命。他嚴厲批評了陳白露的墮落生活,講解進步理論,努力挽救她。最后,方達生完成任務,離開陳白露,迎接新的革命高潮。
二、反面人物金八,在“文化版”中沒有具體身份,也不露面,是惡勢力象征,到了“開明版”中,作者將他具體化為勾結(jié)日本鬼子、恒豐紗廠總經(jīng)理,用以展現(xiàn)惡勢力的身份。
三、增加一條敘事線索。小東西在“文化版”中,被社會逼良為娼,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下層女性,只能痛苦號哭,自生自滅。陳白露不顧安危,出手相救,內(nèi)心的良知并未泯滅,因此,形象更為立體化?!伴_明版”中,曹禺增設了敘事線索,把小東西設定為烈士流落的后人,讓方達生前來尋找,最后救出小東西。為了重視人物,“開明版”用心良苦,將小東西父親設定為烈士,還讓她有了自己的名字“連珍”。這些修改,突出了此前關于小東西的線索,把《日出》的背景寫成了革命者積極行動。
當然,我只是關注了關于陳白露的修改,其他方面,“開明版”也做了一番改動。整體下來,兩版《日出》雖然人物依舊,但精神、氣質(zhì)卻發(fā)生很大變化,可謂面目全非。為何如此修改?表面原因是,曹禺對《日出》人物的認識發(fā)生變化,本身有修改的意愿,而此刻,恰逢再版時機,于是順勢而為。這次修改有一個前提,即曹禺很清楚意識到,“文化版”《日出》已經(jīng)不適應時代的要求。關于“開明版”修改的指導思想,曹禺在“序言”中說:
《日出》這本戲,應該是對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的社會的控訴,可是當時卻將帝國主義這個罪大惡極的元兇放過,看起來倒好像是當時憂時之士所贊許的洋洋灑灑一篇罪惡論。又如我很著力寫了一些反動統(tǒng)治者所豢養(yǎng)的爪牙,他們?nèi)绾位囊鶜埍?,卻未曾寫出當時嚴肅的革命工作者。
因此,曹禺主要修改方向主要是批判“反動統(tǒng)治者”,以及展現(xiàn)“革命工作者”的奮斗。那么,“開明版”出現(xiàn)對陳白露等人的修改就很容易理解了。
深層原因是,曹禺的藝術(shù)判斷力發(fā)生變化。作品中,人物之所以可信,栩栩如生,是因為其中的生活邏輯,因此,如果邏輯的起點發(fā)生變化,此后的推論都應隨之改變。陳白露這一關鍵人物的改動,如多米諾骨牌效應,引發(fā)的問題會影響整個作品,需要重寫,而非修修補補、小打小鬧就可以解決。我認為,曹禺修改《日出》時,恰恰是與這一藝術(shù)規(guī)律發(fā)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在“文化版”中,陳白露的出身、語言和行動帶有自洽性,可以相互詮釋,共同完成對人物的塑造?!伴_明版”中,作者對陳白露做了修改,但又不是完全顛覆,所以就留下了很多裂隙,無法自圓其說。比如,她受到革命啟蒙者方達生的指導,但仍然執(zhí)迷不悟,不能分辨人生方向,豈不是說明革命者工作的毫無效用。“開明版”改寫陳白露的身份,增加她的反抗性,類似追求個性獨立的現(xiàn)代女性,但是,卻不改變其命運結(jié)局。因此,陳白露的自殺理由,就不充分,很難像“文化版”一樣,帶有極強的可信度。只能說,曹禺為了表明態(tài)度,倉促完成修改,已經(jīng)顧不上作品的內(nèi)在邏輯性。
關于“開明版”的改寫,研究者的看法大體一致。曹禺在1949年后,基于良好的愿望,對舊作大加撻伐,力圖將舊貌換新顏,使之符合時代期待。對于修改的后果,田本相在《曹禺傳》中的評價有代表性:
這次修改,多少帶有某種悲劇的意味。美好的真誠愿望,嚴肅而認真的修改,而結(jié)果卻失去原作的本真。
很明顯,就藝術(shù)表現(xiàn)力來說,“開明版”不如“文化版”。曹禺應該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基于各種考慮,3年后,1954年,《曹禺劇本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他又把《日出》恢復為“文化版”,不再堅持“開明版”了。同樣,《雷雨》在這個版本中,也恢復了原貌。此后,“開明版”被棄用,修改隨之“翻篇”。
我提及這件陳年舊事,不是比較兩個版本的優(yōu)劣,這個問題已經(jīng)被時間證明,我是想通過對陳白露的修改,探究這個人物的獨特性??梢哉f,好的作品有一種內(nèi)在自洽,形成獨立氣場,貫穿著作家本人的氣質(zhì),這個氣場很微妙,能夠被讀者體會但很難描述,即傳統(tǒng)文論所說的“風骨”“氣象”“神韻”,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shù)作品》則稱之為“靈暈”。曹禺1930年代《雷雨》《日出》《原野》“三部曲”,其中就包含著類似的“靈暈”,充滿對生命秘密的探詢,隱秘而強烈。實際上,對照兩個版本,才能更加理解“文化版”陳白露生命中躍動著的蓬勃、不羈的力量,她如同一團漸次熄滅火焰,奮力而無助地掙扎,這是曹禺反復解釋過的,也一直被研究者關注和反復闡釋。陳白露的身上,有著《日出》獨特的“靈暈”。顯然,“開明版”《日出》因為“靈暈”刀砍斧鑿,受到很大損傷,變得十分平庸。所幸,這個版本被棄用。如何修改作品,是由藝術(shù)規(guī)律決定的,而藝術(shù)規(guī)律是不受其他影響的、作品內(nèi)部自足的法則,因此,置其他原則于藝術(shù)規(guī)律之上,就必然會出現(xiàn)問題,《日出》的修改就是一例。
(作者系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