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晶

戴進（1388—1462）字文進，號靜庵，錢塘人（今杭州），明代著名畫家，他是宣德、正統(tǒng)時期畫壇的領(lǐng)袖人物，也是浙派繪畫的主要締造者和浙派前期的代表人物，是推動明初畫壇從元末文人畫風為主轉(zhuǎn)向主要繼承兩宋院體畫風的浙派為主的關(guān)鍵性人物。戴進以其杰出的畫藝享譽明代畫壇，明人對其評價甚高，韓昂稱贊戴進“真畫流第一人也”1[明]韓昂，《圖繪寶鑒續(xù)編》，《中國書畫全書》，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第3 冊，第836 頁。。陸深認為：“本朝畫手當以錢塘戴文進為第一。”2[明]陸深，《儼山外集》卷五，《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第533 冊，第331 頁。李詡譽其為“皇明畫家第一人”。3[明]李詡，《兩浙名賢錄》卷四十九，《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43 冊，第661 頁。明代書法大家祝允明也十分欣賞戴進，認為：“有明畫家推錢塘戴生，筆墨淋漓，以雄老特名?！?[明]祝允明，《祝允明集·祝氏集略》卷二十六《戴文進畫菊贊》，薛維源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46 頁。明代文壇領(lǐng)袖及史學大家王世貞贊賞戴進是“行家兼利者”5[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十二，《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95 冊，第578 頁。，“是我明最高手”6[明]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三八，《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1 冊，第271 頁。。晚明以后，浙派繪畫遭到吳中地區(qū)部分批評家的貶低和攻擊，但戴進本人仍能得到多數(shù)評論家的肯定，提出“南北宗論”的董其昌依舊承認戴進的“大家”地位。7董其昌題戴進《仿燕文貴山水軸》（上海博物館藏）云：“國朝畫史以戴文進為大家?！?/p>

戴進能在明代得享大名，除了他在繪畫藝術(shù)上兼收并蓄，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外，更與其宣德、正統(tǒng)時期十余年的宮廷畫家生涯密不可分，某種程度而言，后者在對推動浙派繪畫崛起中所起到的作用不亞于前者。在京期間，戴進得與朝中士大夫廣泛交游，其畫藝和人品得到他們的交口稱贊與衷心喜愛，并為之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文，使其從入京前的地方名家一躍成為具有全國性影響的大家。

雖然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近六百年，不少文人為戴進所作詩文未能保存至今，而戴進本人不擅長詩文，無片字只語提及他與士大夫的交往，即便如此，我們?nèi)阅軓牧舸嬷两竦挠邢抻涊d中列出一長串戴進在京期間所交往過的著名人物，包括：黃淮（少保、武英殿大學生）、楊士奇（少師、華蓋殿大學士、兵部尚書）、楊榮（少傅、謹身殿大學士、工部尚書）、楊溥（太子少保、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王英（少詹事、禮部侍郎）、王直（翰林院侍讀學士、少詹事、禮部侍郎，遷吏部尚書）、蔣驥（翰林院侍講學士、禮部右侍郎）、嚴恭（監(jiān)察御史）、魏驥（吏部員外郎，升吏部左侍郎）、黃養(yǎng)正（禮部郎中，后升太常少卿）、夏昶（吏部考功主事，后升太常寺卿）、馬愉（宣德二年狀元，翰林院侍講學士，正統(tǒng)五年入閣，進禮部侍郎）、張益（翰林修撰，后升翰林院侍講學士，正統(tǒng)十四年入閣）、孫隆（兵部主事）、倪謙（翰林編修，升翰林院侍講學士）、章珪（監(jiān)察御史）、程南云（翰林院侍書兼太常寺少卿，升太常寺卿）、吳余慶（右春坊右中允，升通政司右參議、右通政）、衛(wèi)靖（中書舍人，升禮部主事）、王翱（監(jiān)察御史，升右僉都御史、右都御史）、劉溥（景泰十才子之首，以文學征，太醫(yī)院吏目）、楊導（尚寶司丞）、賀榮（名醫(yī)世家，太醫(yī)院御醫(yī)）……。

可以肯定戴進真實交游廣度應(yīng)當要遠遠超出上述范圍，即便如此，這仍然是一個相當驚人的名單，其中包含了“三楊”在內(nèi)的眾多宣德、正統(tǒng)時期的名臣。正是眾多名公巨卿的推崇，使戴進在明初畫壇取得了崇高的聲望，其畫風靡一時，推動了浙派繪畫在士大夫群體中的流行。

一般認為，元代中后期，新興的文人畫興起并占據(jù)了畫壇的主流地位。但在元代，文人畫既不流行于宮廷，也不流行于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下層社會，而僅流行于文人士大夫群體中，確切地說是流行于江南地區(qū)的文人士大夫群體中?？梢?，獲得文人士大夫群體的認可是判斷文人畫已占據(jù)元末畫壇主導地位的最主要依據(jù)。浙派繪畫主要由來自民間的職業(yè)畫家群體所創(chuàng)作，如果說浙派在明初的興起在很大程度上與明初帝王及功臣貴族集團相對平民化的審美趣味有關(guān)，得到他們的欣賞及推崇，8石守謙，《風格與世變：中國繪畫十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83—184 頁。尤其是與永樂皇帝的獎掖扶持以及他對畫院建設(shè)的努力密不可分，9趙晶，《明代畫院研究（修訂本）》，浙江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38—40 頁。但永樂時浙派的影響還主要局限于宮廷及下層平民中，還談不上真正取得了畫壇的主導地位。隨著戴進在畫壇的崛起并獲得文人士大夫群體（特別是中上層士大夫群體）的廣泛推崇，大大提升了浙派的影響力，也使浙派繪畫真正取代了元末以來流行的文人畫風，成為明代前期畫壇的主導力量。所以，戴進入京實是中國繪畫史上具有標志性意義的一個事件，改變了中國繪畫原本的發(fā)展軌跡，因此厘清戴進入京前后的相關(guān)事跡也具有特殊的意義。

作為具有全國性影響的大家，戴進去世以后，社會上流傳著不少關(guān)于他的故事和傳說，其中真?zhèn)坞s糅，不少出于附會，與其本人的真實情況相差甚遠，這對我們今天了解戴進的真實狀況產(chǎn)生了誤導。此前，鈴木敬、陳芳妹、單國強等眾多學者已做了積極的探索，取得了許多重要成果。10[日]鈴木敬，《明代繪畫史研究·浙派》，木耳社，1968年，第15—23 頁；陳芳妹，《戴進研究》，臺北故宮博物院，1981年，第7—53 頁。陳芳妹、單國強均將戴進的一生大致分為三個階段，即早年在家鄉(xiāng)、中年在北京以及晚年返回杭州。11陳芳妹，《戴進研究》，第7 頁；單國強，《戴進生平事跡考》，載《故宮博物院院刊》1992年第1 期，第44—52 頁、第98—99 頁。并對其部分存世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作了學術(shù)上的梳理。12陳芳妹，《戴進研究》，第49 頁；單國強，《戴進作品時序考》，載《故宮博物院院刊》1993年第4 期，第11—36 頁、第99—100 頁。雖然也有個別值得商榷之處，但大體上為戴進一生的主要經(jīng)歷建立了相對可靠的框架。目前學術(shù)界已大體弄清楚了其入京的具體時間點，但圍繞其入京前后尚有許多撲朔迷離的記載和傳說，頗有矛盾之處，本文就戴進入京前后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結(jié)合一些新發(fā)現(xiàn)的材料，就其入京的真實原因，在畫院境遇一般的原因等，提出一些新的觀點，希望有助于揭示此前籠罩在戴進生平事跡上的一些謎團。

一 入京前的戴進：生活安逸的地方名家

從永樂中后期到宣德三年被征入宮廷，也即戴進三十歲到四十歲這段時間，除了可能隨其父或獨自去南京短期服役，戴進的多數(shù)時間應(yīng)是在家鄉(xiāng)杭州度過的。戴進到北京后，官至吏部尚書的王直曾為其畫像作贊，稱其“始消搖于鄉(xiāng)園，終遨游于帝京”13[明]王直，《抑庵文集·后集》卷三十七《戴文進像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2 冊，第400 頁。，正是戴進從青年到壯年經(jīng)歷的寫照。

戴進去南京主要是為皇家寺院繪制壁畫。據(jù)明代文獻記載，戴進在南京兩處皇家寺院繪有壁畫，分別是大報恩寺和雞鳴寺。14[明]徐沁，《明畫錄》卷一，《畫史叢書》本，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3年，第3 頁；[明]程敏政，《程文恭公遺稿》卷二十四，《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齊魯書社，1997年，集部第90 冊，第325 頁。大報恩寺工程始于永樂十年（1412），到宣德初年已基本完工，15張惠衣，《金陵大報恩寺塔志》，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126 頁。雞鳴寺始建于西晉，洪武十八年（1385）由朱元璋下旨重建。16《明太祖實錄》卷一七六，洪武十八年十二月丁巳，載《明實錄》，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第2674 頁。戴進參與壁畫繪制均當在永樂時期。17戴進晚年回鄉(xiāng)后不會再去南京繪制巨幅壁畫，一是其回鄉(xiāng)時其年齡已在六十歲上下，即使作為匠戶，也無須再承擔服役責任；二是晚年身體條件下降，體力上也很難支持巨幅壁畫的創(chuàng)作；三是晚年的戴進名滿天下，也不會為生計趕去南京繪制壁畫。

這一時期戴進已開始招收弟子。相關(guān)文獻中提到他的弟子有夏芷、夏葵、方鉞、仲昂等人。夏芷字庭芳，夏葵字庭暉，二人系兄弟，均為杭州人。夏芷早逝，其活動下限不會晚于宣德末。夏芷存世作品中，最早且時間明確的是遼寧省博物館藏《歸去來辭圖》中的第七幅《或棹孤舟》（圖1）。全套作品一共九幅，為夏芷與李在、馬軾三位青年畫家合作，從李在落款中的“甲辰”可知此套作品作于永樂二十二年（1424）。作此圖時夏芷已到北京，由此推知他跟隨戴進學畫不會晚于永樂中后期。戴進的另一位弟子方鉞有“戴門顏子”之稱，也早卒，18萬歷《杭州府志》卷九十一，中國數(shù)字方志庫收錄明萬歷刻本，葉三十六。未有畫作存世，他跟隨戴進應(yīng)該也比較早。19陳芳妹認為戴進弟子主要是五十歲以后晚年歸杭后所收，恐稍嫌晚。參見陳芳妹，《戴進研究》，臺北故宮博物院，1981年，第49 頁。

圖1 [明] 夏芷，《或棹孤舟圖》，紙本水墨，縱28 厘米，橫79 厘米，遼寧省博物館

入京前戴進已年屆四十，此時的戴進大體是一個什么狀況呢？首先，總體上看，他已是杭州當?shù)厥种漠嫾?。此前戴進有過為多座皇家寺院繪制壁畫的經(jīng)歷，說明其畫藝得到了官方的認可。永樂間他在南京時也結(jié)識了一些士大夫，并受邀作畫，表明他已享有一定聲名。他也與地方上的一些達官顯宦有來往，并與一些杭州籍的官員保持著緊密聯(lián)系。比如浙江的最高行政長官左布政使黃澤、鎮(zhèn)守太監(jiān)，以及杭州籍的翰林院官員蔣良夫等。他還招收了一些弟子，其中的優(yōu)秀者也已出師，并到北京闖蕩。這些都顯示了戴進作為地方知名畫家的身份和地位。

其次，在經(jīng)濟上雖然算不上富有，但至少維持了小康以上的生活水平。戴進被征入京后，以家鄉(xiāng)居所中的書房“竹雪書房”來命名北京的居所，眾多文人學士為竹雪書房撰寫了詩文。從黃淮、楊榮等人的描述中可知，戴進杭州家中的書房經(jīng)過精心的布置，環(huán)境雅致，其間“植竹甚茂”，“冬雪彌布柯葉”，“竹雪書房”的名稱即來源于此。雅致的書房不僅符合其名畫家的身份，也側(cè)面展現(xiàn)了其經(jīng)濟狀況，其生活應(yīng)頗為閑適。除了城中的住所外，戴進在西湖北岸的寶石山南麓還營構(gòu)有別業(yè)，20[明]田汝成輯撰，《西湖志全集》卷二，[清]姚靖增刪，國家圖書館藏清康熙三鑒堂刻本。關(guān)于戴進在杭州的住所，可參見拙文《錢塘還是仁和：也談戴進的籍貫問題》，載《湖北美術(shù)學院學報》2021年第4 期，第38—41 頁。也說明他具有一定的經(jīng)濟實力。竹雪書房環(huán)境清幽，林木茂密，應(yīng)是位于其寶石山麓的別業(yè)中，21戴進在西湖邊的別業(yè)在其入京前應(yīng)已構(gòu)建，景泰十才子之一的劉溥有《贈錢塘畫師戴文進》一詩，謂“君家住在湖山中，茅屋蘿窗帶香芷。自從征來入藝苑，尋常粉墨都披靡”。參見[明]劉溥《草窗集》卷上，日本藏明刻本，轉(zhuǎn)引自[日]鈴木敬，《明代繪畫研究·浙派》，第249 頁。此詩應(yīng)作于戴進入京之后，提及入京前戴進住在湖山之中，當指其位于西湖北岸寶石山南麓的別業(yè)。王直題夏昶《淇澳圖》（故宮博物院藏）亦稱戴進的舊居雪竹山房“臨西湖”，雪竹山房應(yīng)即竹雪書房。而非其城中安國坊的寓所。

種種跡象表明，入京前的戴進在杭州的生活大體安逸平靜，王直稱其“消搖于鄉(xiāng)園”，應(yīng)符合實情。他與地方官員及名士往來密切，享有一位知名畫家應(yīng)有的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水準。他也在之前的京城南京待過一段時間，有過為皇家寺院繪制壁畫的經(jīng)歷，也算見識過京城的繁華和皇家的氣派，并體驗過為皇家服務(wù)的榮譽感。那么對戴進這樣有一定社會地位，過著相對安逸生活的名畫家而言，進入宮廷對他的吸引力顯然不在于解決生計問題，而是其他方面。比如有機會得窺內(nèi)府收藏，臨摹學習古代大師的作品，并與畫院中的名家切磋，得以進一步提高畫藝；抑或是可以結(jié)交京城中的文人雅士、達官顯貴，擴大自身的知名度；也可能是希望得到皇帝的欣賞，獲得一官半職，進而擺脫平民身份。

當然，從另一方面講，成為宮廷畫家也有一定的代價，也是他不得不考慮的。比如要面對冬日北京的嚴寒氣候，要暫時失去當下安逸平靜和相對自由的生活，會受到種種羈絆和束縛，接受各種指派的任務(wù)以及考核，還需要謹小慎微地維系與管理畫院的宦官、其他宮廷畫家以及權(quán)勢人物的關(guān)系。這些還只能說是小的代價，戴進此前在南京時多少體驗過一些。從大的方面講，入宮甚至可能有性命之憂。明初由于迭興大獄，政治氛圍緊張，江南地區(qū)的不少文人視做官為畏途，清人趙翼就指出：“明祖懲元季縱弛，一切用重典，故人多不樂仕進?！?2清代史學家趙翼即指出“明祖懲元季縱弛，一切用重典，故人多不樂仕進”。參見[清]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三十二，《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53 冊，第575 頁。此風一直持續(xù)到成化以前。作為與文人群體有較多來往的畫家，戴進多少能感受到這一風氣。即便他并不算是文人，但有洪武時期盛著、趙原、周位等多位宮廷畫家因各種原因被殺害的先例在前，有明成祖朱棣對建文帝舊臣的廣泛株連、殘酷迫害的事實在后，對于擔任宮廷畫家所面臨的風險，他應(yīng)該是了解的，也是不得不慎重考慮的。

所以，進入宮廷服務(wù)對戴進這樣已經(jīng)有了比較穩(wěn)定和安逸生活的地方名家而言，雖說仍有一定吸引力的，但顯然不會像普通職業(yè)畫家那樣十分迫切，這既有外在的客觀因素，也有其自身的原因。從眾人對戴進的評價來看，他的性格總體上是比較謙和淡泊的。如黃淮認為戴進“其貌溫如，其言恂如”，是“有守之君子”，23[明]黃淮，《介庵集》卷十一《竹雪書房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7 冊，第88 頁。王直說他“曠懷雅度”，瀟灑有如宋代的隱士林和靖，24參見故宮博物院藏夏昶《淇奧圖》后王直題跋：“曠懷雅度誰得知，瀟灑一似孤山逋?！蹦敲雌涔γ@然不會十分強烈，這多少可以解釋為何戴進在四十歲以前雖已享有一定聲名，卻遲遲未被征召入宮，此前他很可能就曾謝絕過各種舉薦。這并非毫無根據(jù)的猜測，戴進在大報恩寺和雞鳴寺都留下了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而明代宦官群體大多篤信佛教，又直接管理宮廷畫家，他顯然不會僅僅只受到一位宦官的賞識。種種跡象表明，戴進入京成為宮廷畫家并非主動爭取的結(jié)果，多少顯得有些無奈。

二 入京前夕的“戴黃之會”

戴進直到宣德三年（1428）才被征入畫院，25關(guān)于戴進具體入京的具體時間，據(jù)筆者所見宋后楣最先指出是在宣德三年，所依據(jù)的正是黃淮的《竹雪書房記》，參見宋后楣《元末閩浙畫風與明初浙派之形成（二）》，載《故宮學術(shù)季刊》1989年秋季號，第7 卷第1 期，第127—163 頁。時年四十一歲。宣德二年（1427），少保、戶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黃淮返回家鄉(xiāng)溫州養(yǎng)病，途經(jīng)杭州時戴進去拜訪了這位曾在永樂初年奉命組建畫院，并曾推薦郭純等畫家入宮的老臣。黃淮在為戴進所作《竹雪書房記》中寫道：

宣德丁未，余謝病南歸，憩武林驛。邑之士者戴文進氏來謁。其貌溫如，其言恂如。進退威儀，動循矩度，知其為有守之君子也。舟楫既具，惜無一語以張之。明年冬，余友翰林侍講蔣君良夫馳書山中，謂余曰：“文進家居時值竹甚茂，冬雪彌布柯葉，玩而悅之，因表其讀書之室曰‘竹雪’，今以繪事征至北京，僑居阛阓，扁仍其舊?；蛞善溥^實，愿假一言以釋之?！?6同注23，集部第27 冊，第88 頁。

此段文字雖然不長，卻留下了很多關(guān)于戴進的珍貴信息，介紹了黃淮與戴進在杭州的相見經(jīng)過，尤其是明確指出戴進是宣德三年被征入北京。這次會面給黃淮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認為戴進溫文爾雅，言行得體，稱得上是一位君子。這種溫文爾雅、恬淡謙和的品性修養(yǎng)，不僅見于黃淮筆下，也屢見于其他與戴進有交往的文人筆下，這大概源于其幼年所受到的家庭教育以及相對較低的家庭出身，使其養(yǎng)成了謙遜的品性，另外，戴進青年時期在南京的創(chuàng)作與生活經(jīng)歷也開闊了他的眼界，培養(yǎng)了他與士大夫們相處的能力。

黃淮和戴進都是浙江人，但從黃淮的描述看，兩人此前從未謀面，這里也存在著客觀原因。永樂前期戴進年紀尚輕，并無太大聲名，黃淮永樂五年（1407）已官至右春坊大學士，且早已是炙手可熱的內(nèi)閣成員，兩人地位存在明顯落差，很難有交集。永樂五年后明成祖長期居住在北京，黃淮作為內(nèi)閣成員，有時亦去北京。永樂中葉以后，戴進已有一定聲名，但黃淮卻因受漢王朱高煦陷害被逮至北京入獄，在獄中整整十年，直到明成祖去世才被放出。

兩人會面時，黃淮是官居一品的朝廷大員，戴進只是地方上有一定聲望的職業(yè)畫家，兩人的身份、地位存在巨大落差，黃淮既然愿意相見，說明他此前應(yīng)聽說過這位浙江同鄉(xiāng)，肯定也看到過戴進的作品，比如戴進為大報恩寺繪制的壁畫。黃淮的同僚好友中有不少人與戴進相識，他也有機會從蔣良夫等人那里得見戴進的一些作品。

黃淮提到，會見結(jié)束后他曾想以詩文相贈，但因趕路匆忙而作罷。黃淮位尊，初次見面時通常不會考慮要準備詩文贈送對方，常理而言應(yīng)是相見愉快，且收到了饋贈，才會想到以詩文回贈。以此推測，見面時戴進或有畫作相贈，黃淮因無準備，倉促間難以完成，只能作罷。不過，他應(yīng)當有所表示或承諾，這可能是黃淮為戴進撰寫《竹雪書房記》的緣起。蔣良夫去信請黃淮為戴進作文，當是從戴進處聽說了這次見面的情況，故代其向黃淮求文。

宣德二年兩人這次談話的具體內(nèi)容并不清楚，但次年戴進就被征入京，故有學者認為此次會面是戴進向黃淮的一次自薦活動，希望得到后者的引薦與提攜。27同注25，第129 頁。這一猜測有一定合理性，不過筆者傾向于認為戴進拜訪黃淮雖有借重黃淮影響的考慮，但此次會面應(yīng)沒有涉及請求黃淮幫助他入畫院。這主要基于以下幾方面的考慮：首先，從此時戴進相對安逸的生活狀態(tài)來看，對成為宮廷畫家并無迫切的需求，具體已見上文的分析。其次，戴進本人性格謙遜穩(wěn)重，在和黃淮沒有一定交往之前，當不會貿(mào)然提出引薦入宮的請求。從黃淮的記載來看，這次會見前兩人從未謀面，雖有可能已聽聞其名，但并無任何交情可言，這從黃淮并未提前準備詩文相贈，只在臨行前匆匆和戴進相見可知。第三，黃淮此時的狀態(tài)也決定了他絕不會輕易向宣宗推薦畫家。黃淮此次回鄉(xiāng)名義上是暫時“回家養(yǎng)疾”，28《明宣宗實錄》卷三十，宣德二年八月甲子，載《明實錄》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第779 頁。實際卻是退休。此前他已經(jīng)多次向皇帝請求致仕，好不容易才蒙宣宗變相同意，當不會再主動生事推薦畫家入宮。最后，從戴進入京前所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來看，他的入京帶有一定的偶然性，他是由在浙江的宦官推薦入宮，與見黃淮并沒有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種種跡象表明，戴進本人對進入畫院并不抱有迫切的愿望。

戴進雖非黃淮推薦入宮，但戴黃之會對戴進而言仍然具有重要的意義。戴進作為浙江籍畫家，他與浙籍士人的交往并非始于黃淮，但結(jié)交黃淮對戴進而言顯然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官居一品的老臣黃淮在浙籍士人集團中擁有崇高的聲望，儼然是浙江文官集團的領(lǐng)袖人物。此時的黃淮雖已回鄉(xiāng)養(yǎng)病，但在士大夫群體仍然有著巨大的影響力和較高的威望，宣德間他多次返回京城，并擔任了宣德八年會試的主考官。黃淮親自為戴進撰文，推重其畫藝和人品，這對提高戴進在京城士大夫群體中的聲望，尤其是在浙籍士大夫群體中的聲望有巨大的幫助。

三 畫門神事件與戴進的入京

對于戴進入京后是否成為宮廷畫家一事，黃淮指出是“以繪事征至北京”，已然十分明晰。單國強先生也曾對此有過專門考證，并列舉了三條可證明戴進為宮廷畫家的材料，一是王直在題夏昶為戴進所作《雪竹山房圖》中有“只今僑寓留皇都，承恩日向金門趍（趨）”之句，據(jù)此詩可知戴進當時長住北京，每日在宮中服務(wù)。二是同時代劉溥在給戴進的詩中更明確指出：“自從征來入藝苑, 尋常粉墨都披靡。”“藝苑” 即指畫院。三是戴進《松巖蕭寺圖》中有題款：“戴文進寫于金臺官舍”?！敖鹋_”指北京, “金臺官舍” 是指宮廷畫院，亦能證明戴進進入畫院。29單國強，《戴進生平事跡考》，第46 頁。另外，筆者再補充一條材料，戴進入京后，王直為其畫像做贊，其中提到“始消搖于鄉(xiāng)園，終遨游于帝京。登金門與玉除，交名公與列卿”。所謂“金門”是用漢代金馬門的典故，漢武帝以各類才藝之士待詔于金馬門，稱“金門待詔”，故明代宮廷畫家常自稱“金門畫史”?！坝癯奔从耠A，代指宮廷，王直這里再次明確指出戴進在宮中供職。

戴進之所以是宣德三年入京，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并非因為宣德二年和黃淮的這次見面，而是和此年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一起事件有關(guān)。據(jù)明人田汝成《西湖游覽志》記載：

文進作畫不耐拘束，其時有按察使某者往往以勢凌之，文進倔強不肯就役，按察使大怒，以徽纆攣之，祼膝跪階下，逼令畫神荼、郁壘。適布政使黃某者，閩人也，雅重文進，見而大驚，為之申解乃免。文進感之，作畫四幅以獻黃公，其孫宗器，嘗舉以示予，真神品也。30[ 明] 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71 頁。

此事田汝成是直接聽聞自當事人布政使黃某的后人黃宗器，田汝成還從黃宗器那里親眼見到了戴進為感謝布政使搭救所贈送的作品，另外，這一事件也能與涉及戴進的其他一些事件關(guān)聯(lián)上，因此有較高的可信度。31黃宗器，字時震，閩縣人，嘉靖十四年（1535）進士，曾任職位于杭州的北關(guān)戶部分司。田汝成集中有《過滸墅黃公邀登宜民樓別后卻寄》一詩，自注“名宗器，閩縣人 嘉靖乙未進士”，可證兩人相識。此詩當作于黃宗器在杭州任職時，但黃宗器是否是黃澤之孫尚存疑。據(jù)《天一閣藏明代科舉錄選刊·嘉靖十四年進士登科錄》，黃宗器的曾祖誠，祖父宣，父繼鼎，他并非黃澤之孫，不知其中是否存在過繼等現(xiàn)象，抑或田汝成將族孫記為孫，已不得而知。無論如何，黃宗器與黃澤同縣、同姓，應(yīng)系同族中人，又保存有戴進贈送給布政使黃澤的四幅作品，其所述當有據(jù)。明末謝肇淛《五雜組》、清初姜紹書《無聲詩史》亦記載此事，羞辱戴進官員已經(jīng)換成了“方伯”（左布政使），黃澤的官職變成了“右伯”（右布政使），個別情節(jié)亦有變化，其中對黃澤的官職介紹存在明顯錯誤，故二書的可靠程度遠不及田汝成的記載。筆者推測，謝肇淛當是憑記憶摘錄《西湖游覽志余》的記載，《無聲詩史》應(yīng)是抄錄了《五雜俎》的記載。

“布政使黃某”即閩縣人黃澤。黃澤字敷仲，32[明]楊士奇，《東里文集》卷七《送黃敷仲之官浙江序》，中華書局，1998年，第97 頁。永樂十年（1402）進士，同年任河南左參政，33《明太宗實錄》卷一三五，永樂十年十二月癸丑，載《明實錄》，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第1645 頁。后調(diào)任湖廣左參政，34同注28，卷十，洪熙元年十月辛巳，第272 頁。宣德三年閏四月被任命為浙江左布政使，35同注28，卷四十二，宣德三年閏四月壬寅，第1036 頁。正統(tǒng)五年（1440）十二月在浙江左布政使任上被逮下獄，36《明英宗實錄》卷七十四，正統(tǒng)五年十二月壬午，載《明實錄》，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第1437 頁。正統(tǒng)六年（1441）被黜為民。37《明史》卷一六四，中華書局，1974年，第4442 頁。黃澤到任浙江在宣德三年，38康熙《杭州府志》卷十八，中國數(shù)字方志庫收錄清康熙刻本，葉二十三。而戴進也是宣德三年被征入京，之后直到正統(tǒng)五年黃澤罷官，此期間戴進一直在北京，因此這起事件只能發(fā)生在宣德三年。

黃澤是此年閏四月在湖廣左參政任上被任命為浙江左布政使，任命后他先到北京面見明宣宗，之后才去浙江上任，離京前內(nèi)閣首輔楊士奇、次輔楊榮均為其作序送別，39[明]楊士奇，《東里文集》卷七《送黃敷仲之官浙江序》，第97—98 頁。等他到杭州當在此年七月以后了。所以，我們還能進一步判斷此事發(fā)生的時間應(yīng)是在宣德三年的下半年。按察使讓戴進畫門神神荼、郁壘，當與節(jié)令相關(guān)，畫門神一般是在秋冬季節(jié)。如在冬季，通常是為新年元旦時更換張貼的門神而畫。宣德年三年的冬季戴進已經(jīng)到了北京，考慮到杭州到北京的路途時間至少在一個月以上，所以此事應(yīng)不是發(fā)生在冬季十一、二月間，較可能是七月到十月，至遲到十一月初，也即夏末秋初到秋末冬初這段時間。在秋季畫門神也有可能是提前準備來年更換張貼的門神，另外也可能與秋季舉行的門神祭祀有關(guān)。40中國古代有所謂“五祀”之說，即春祭戶，夏祭灶，年中祭中霤（宅神或土神），秋祭門，冬祭行（道路之神）。參見《禮記·月令》。孔穎達疏：“祭五祀者，春祭戶，夏祭灶，季夏祭中霤，秋祭門，冬祭行也?！?/p>

戴進宣德三年秋季前后得罪了浙江按察使，當年冬季即已抵達北京入畫院，絕非巧合，而是存在某種因果聯(lián)系。明代前期，按察使是一省中僅次于布政使的重要文職官員，正三品，負有監(jiān)察之職。戴進得罪的“按察使某”應(yīng)是指閩縣人林碩。林碩字懋弘，永樂十年進士，41[明]焦竑，《國朝獻征錄》卷九十九《廣東左布政使林公傳》，《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30 冊，第588 頁。宣德元年（1426）十二月任職浙江按察使，42同注28，卷二十三，宣德元年十二月癸酉，第614 頁。宣德二年八月前曾一度被逮下獄，43同注28，卷三十，宣德二年八月己巳，第782 頁。當年九月官復原職。44同注28，卷三十一，宣德二年九月己亥，第805 頁。正統(tǒng)三年（1438）十二月由浙江按察使升為廣東左布政使，同月去世。45同注28，卷四十九，正統(tǒng)三年十二月丁巳、甲子，第941—942 頁、第945 頁。明代前期，左布政使是一省的最高行政長官，從二品，黃澤不僅官職更高，和林碩還有同鄉(xiāng)之誼，又系同年，關(guān)系非比一般，故黃澤的勸解使戴進在困境中得到了解救。

戴進入京恰好就發(fā)生在得罪了如此重要的地方官之后，其入京恐也有無奈之處。在入京過程中，搭救了戴進的黃澤有可能也起過一定作用，如介紹在京的同年、同鄉(xiāng)或好友給戴進認識等，且明代也有地方官推薦本地優(yōu)秀畫家入宮的慣例，如明代著名的花鳥畫家林良即由廣東布政使陳金推薦入京，46嘉靖《廣東通志》卷七十，《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嶺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6年，省部第4 冊，第1881 頁。不過戴進并非黃澤推薦入宮。據(jù)郎瑛所撰《戴進傳》，把戴進推薦給明宣宗的是“鎮(zhèn)守福太監(jiān)”。47[明]郎瑛，《七修類稿》續(xù)稿卷六，上海書店，2001年，第605 頁。這當有所本，可能來自他所看到的戴進墓志。宮廷畫家直接服務(wù)于皇帝，是由宮中的宦官機構(gòu)御用監(jiān)管理，故由宦官推薦入宮極為常見。明代在地方上派駐鎮(zhèn)守太監(jiān)始于永樂時期，起先是在邊疆重地，往往因事而設(shè)，事畢即回，宣德時開始在各省普遍設(shè)置鎮(zhèn)守宦官。48方志遠，《明代的鎮(zhèn)守中官制度》，載《文史》1995年第40 輯，第131—145 頁。宣德三年前后，有一位大太監(jiān)裴可力正“督事浙江”，49同注44。裴可力在《明宣宗實錄》宣德六年十月乙酉、弘治《八閩通志》卷六十三、王世貞《中官考》等中又作“裴可烈”，另外《名山藏》卷十、《國榷》卷二十等又做“裴可立”，均指同一人。正是此時在浙江最有權(quán)勢的宦官，故明代的一些史料往往徑直稱裴可力為“鎮(zhèn)守浙江太監(jiān)”。50[明] 何喬遠，《名山藏》卷十《典謨記·宣宗章皇帝》，《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25 冊，第583 頁。另見[明]張岱，《石匱書》卷五《宣宗本紀》，故宮出版社，2017年，第113 頁。

裴可力應(yīng)當就是郎瑛提到的“鎮(zhèn)守福太監(jiān)”，“?！弊址瞧渌准倚帐希桥c裴氏的法名有關(guān)。佛教在明代太監(jiān)群體中極為流行，不僅取法名，更喜對外稱法名。法名用“福”字在與裴氏同時期的宦官中十分常見，如明代著名宦官鄭和法名“福吉祥”（圖2），正統(tǒng)初年修建法海寺的御用監(jiān)太監(jiān)李童法名“福善”（圖3），此二人均可稱“福太監(jiān)”。鄭和此時正擔任南京守備太監(jiān)，并主管大報恩寺的收尾工作，他是鎮(zhèn)守南京的“福太監(jiān)”，無疑也見過戴進的作品。李童是畫院的管理者，他與入宮后的戴進有直接交往。

圖2 [明]宣德七年(1432)，鄭和（福吉祥），舍圓瀞金粉楷書《妙法蓮華經(jīng)》卷，平湖市博物館

圖3 北京法海寺碑，碑陰御用監(jiān)太監(jiān)李童（福善）題名

就在戴進入京的前一年，太監(jiān)裴可力與按察使林碩之間爆發(fā)了沖突，《明宣宗實錄》卷三一載：

先是，中官裴可力督事浙江，有湯千戶者以賄結(jié)之，裴惟湯之言是信，湯因勢漁獵百姓，驅(qū)迫郡縣，無不承順。碩時初至，振舉憲紀，旌別善惡，湯懼不容，讒于裴，裴亦懼，遂誣奏碩譏誹及沮格詔旨。上遣人追碩，既至，親問之曰：“爾勿怖，但盡實對?！贝T叩頭言：“臣本庸下，往年為御史，嘗巡按浙江，小人多不便。臣今升按察使，至浙江未久，中官在彼者相見皆歡然，無片語相乖迕，蓋其左右小人舊不便臣者設(shè)謀造詐，欲去臣以自便耳。臣前為七品官，陛下即位之初即超升三品，位重祿厚，臣旦夕孜孜，惟恐不能報圣恩，況敢有不忠之言？天地鬼神鑒臨在上，臣實無誹謗語。”上曰：“朕固未信，是以面問汝，今既明白，汝即馳驛復任，但遇民瘼事，悉奏來，朕推誠心以待臣下，汝無他慮。汝遇民瘼不言即是失職罪，不可逃矣?！彼旖惦非胸熍帷Ｉ项櫴坛荚唬盒∪嗽煅?，讒害君子，歸必罪之不貸也。51同注28，卷三十一，宣德二年九月己亥，第805—806 頁。

林碩宣德元年十二月被任命為浙江按察使，到任浙江應(yīng)在宣德二年的上半年，到任不久，太監(jiān)裴可力聽了湯姓千戶的讒言，向宣宗報告林碩“譏誹及沮格詔旨”，這直接導致林碩被宣宗下旨逮至北京。宣宗親自審問后認為情況不實，將林碩官復原職，同時降旨切責裴可力。林碩宣德二年九月在北京遇赦官復原職，等他回到杭州大概要到此年十一月之后了，轉(zhuǎn)年便發(fā)生了羞辱戴進一事，這起事件并不簡單，恐不單因作畫引起。

林碩是官居三品的地方大員，戴進雖有一定知名度，但僅是一介平民，并以溫雅謙和知名，絕非亢直孤傲之人。以戴進的性格，顯然不會主動惹怒林碩，所謂“倔強不肯就役”恐非事實。從林碩對戴進“往往以勢凌之”看，此次事件前二人已經(jīng)有過數(shù)次摩擦，畫門神事件只不過是矛盾的總爆發(fā)而已。林碩顯然對戴進缺乏足夠的尊重，這一方面是源于兩人身份的落差，在林碩眼中戴進不過是普通“匠人”，另外聯(lián)想到林碩與太監(jiān)裴可力之間矛盾，不得不猜測這很可能也與戴進得到裴可力的器重有關(guān)。林碩被逮與裴可力有直接的關(guān)系，但面對宣宗的提問，他只敢怪罪于裴氏身邊的“左右小人”，顯然與裴可力關(guān)系較近的戴進在他眼中應(yīng)該也屬于這一類的人物。

如前所述，黃澤大約宣德三年七八月間到杭州上任，之后約在八月到十一月初之間發(fā)生了戴進畫門神受辱事件，十月或十一月戴進即啟程赴京，途中趕路一個多月，約在當年十一月或十二月到北京進入畫院。由此可見，從戴進受辱到啟程赴京，中間并沒有耽擱多久，應(yīng)不超過兩個月，這期間主要就是為黃澤畫了四幅作品以報搭救之恩。其行動如此迅速，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得罪了按察使林碩，有暫時離杭避禍的考慮。另一方面，這一事件顯然在心理上給戴進造成了巨大傷害。戴進雖然只是平民，但他已是杭州當?shù)氐拿?，受到普遍的尊重，與其來往的亦多達官顯貴。乍受此重大的羞辱，大概使他覺得很難再面對現(xiàn)有的環(huán)境，需要暫時逃避，這也是人之常情。另外，從他個人角度來講，他不會不想到，如果他有官員的身份，必定不會受到如此羞辱，否則即使將來返回杭州，林碩也可能再次傳喚他去畫門神。如果說前兩個原因使其有暫時離開杭州的想法，那么后者則對其入宮有很大的推動作用。進入畫院努力獲得一官半職，從而擺脫平民身份對此時的戴進已頗有吸引力了。從這個角度來說，宣德三年的畫門神受辱事件在推動戴進進入畫院一事上起到了決定性的影響。

裴可力推薦戴進入宮，對戴進而言可以借此機會暫時離開杭州以避禍，緩解心靈的創(chuàng)傷，進而有機會擺脫平民身份。對裴氏而言，因為在林碩事件中遭到了宣宗的斥責，也希望通過推薦優(yōu)秀畫家給酷愛繪畫藝術(shù)的明宣宗，以達到挽回影響和固寵的目的。至于裴可力為何欣賞戴進，雖然沒有直接的材料，但推測應(yīng)與戴進擅長道釋人物，而裴氏又篤信佛教有關(guān)，裴可力早年在南京就應(yīng)當見過戴進為大報恩寺和雞鳴寺繪制的壁畫。

四 戴進在畫院地位不高的原因

宣德三年冬，四十一歲的戴進來到北京，成為宮廷畫家。作為已小有名氣的畫家，戴進對憑借畫藝在畫院站穩(wěn)腳跟應(yīng)當是自信的，但此時入宮對戴進而言多少有些顯得姍姍來遲了。在北京的十余年間，戴進雖然獲得了巨大的聲望，但其影響主要在宮廷之外，他在畫院內(nèi)其地位卻始終不高，并未獲得官職，顯然他未得到宣宗以及少年英宗的特殊青睞，此時如果是較欣賞宋人院體及青綠山水的明成祖或明仁宗在位，戴進或更有機會得到君主的賞識。

作為享譽畫壇一代大家，戴進在畫院中地位不高，不能不說有些遺憾。當他去世后，有關(guān)他在畫院的經(jīng)歷出現(xiàn)了各種傳說，如說他一入畫院便遭到宣宗黜落，又受到畫院眾人的排擠，下場凄慘，乃至說他在京期間生活窮困潦倒，甚至“每向諸畫士乞米充口”。52[明]李開先，《中麓畫品》后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065 冊，第74 頁。到嘉靖以后，各種明清筆記、畫史乃至地方志中出現(xiàn)了一個被頻繁提及的仁智殿呈畫的故事，說因其畫了穿紅袍的漁夫而被謝環(huán)進讒言，受到宣宗黜落。如陸深《春風堂隨筆》謂：

本朝畫手當以錢唐戴文進為第一，宣廟喜繪事，御制天縱，一時待詔有謝廷循、倪端、石銳、李在皆有名，文進入京，眾工妒之。一日在仁智殿呈畫，文進以得意之筆上進第一幅是《秋江獨釣圖》，畫一紅袍人垂鉤于水次。畫家惟紅色最難者，文進獨得古法入妙。宣廟閱之，廷循從旁奏曰：“此畫甚好，但恨鄙野爾。”宣廟扣之，乃曰：“大紅是朝廷品官服色，卻穿此去釣魚，甚失大體?！毙麖R頷之，遂揮去其余幅不視，故文進在京師頗窘迫。53[明] 陸深，《儼山外集》卷五《春風堂隨筆》，《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533 冊，第331 頁。

這個故事流傳甚廣，版本眾多，郎瑛在給戴進作傳時大概也看到不少，并將其中一個版本的情節(jié)吸收入《戴進傳》中：

戴尚未引見也，宣廟召畫院天臺謝廷循評其畫。初展春、夏，謝曰：“非臣可及?！敝燎锞?，謝遂忌心起而不言，上顧，對曰：“屈原遇昏主而投江，今畫原對漁父似有不遜之意?！鄙衔磻?yīng)，復展冬景，謝又曰：“七賢過關(guān)，亂世事也?！鄙喜辉唬骸案？蓴??！笔窍Υ髋c其徒夏芷飲于慶壽寺僧房，夏遂醉其僧，竊其度牒，削師之發(fā)，夤夜以逃歸，隱于杭之諸寺，為作道佛諸象。故今花藏潮鳴，尚多手跡。54同注47，第605 頁。

這一類戴進作畫得罪了明宣宗的故事大多晚出，并不可靠。對于戴進在京期間是否饑寒交迫，身無立錐之地，單國強已有所辨析。他指出，戴進在京雖未遇“寵幸”，但也不曾“大窘”。他與當朝大臣、士子名流多有交往，畫名甚顯，生活也較清靜閑適。55單國強，《戴進生平事跡考》，第47 頁。戴進在京期間雖然交游廣泛，生活豐富多彩，但從他始終未有官職來看，他未得到君王的特別寵賚也是事實，其在畫院受到一些人的妒忌排擠也確有其事，因為在賀榮為戴進所撰墓志中提到他“為藝所忌”。56同注54，第606 頁。當然這在很大程度上也與其并未得到宣宗的寵賚有關(guān)，大概因為謝環(huán)最受宣宗青睞，故后來的傳說故事就將妒忌戴進的畫家附會為謝環(huán)。

戴進在畫院地位不高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明宣宗是具有較多文人氣質(zhì)的皇帝。更親近文人出身的畫家。與明成祖和明仁宗不同，明宣宗較欣賞的宮廷畫家如謝環(huán)、孫龍、鄭時敏等，都是受過良好教育，具有文人氣質(zhì)的畫家。謝環(huán)出身于永嘉世家，能詩善文，孫龍是忠愍侯之后，無疑也是自幼受到良好教育，鄭時敏為監(jiān)察御史鄭克敬之子，亦能詩。從有作品存世的前兩者看，也頗具文人氣息。謝環(huán)雖然也能創(chuàng)作院體風格的作品，但他師從元末文人畫家陳叔起，在繪畫上主要宗法“荊關(guān)、二米”。孫龍則以帶有文人氣息的沒骨花鳥聞名，宣宗本人的花鳥畫就受到孫龍的影響。宣宗人物畫如《武侯高臥圖》等（圖4），也帶有文人畫的氣息。相較而言，畫院中非文人出身的職業(yè)畫家則很少有受到宣宗特殊優(yōu)寵的。以青綠山水聞名的郭純是明成祖最喜歡的畫家，但在宣德朝官職始終未再升遷，傳聞他作畫稍慢，宣宗便以死相威脅。57[明]張弼，《張東海先生集·詩集》卷二《郭文通畫》，《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39 冊，第398 頁。擅長院體花鳥的邊景昭則以舉薦失人為由遭到宣宗削職為民的處分，被宣宗痛斥為“不才小人”。58同注28，卷二十三，宣德元年十二月辛巳、癸未，第805—806 頁。擅長人物、鞍馬的商喜和韓秀實均一度遭到削職罰役的處分。59同注28，卷六十六，宣德五年五月丙午，第1553 頁。職業(yè)畫家出身的戴進，并不擅長詩文，不受宣宗的特殊看重也在情理之中。之后的英宗登基時尚在幼年，戴進也缺乏與之接近的機會。

圖4 [明] 朱瞻基（宣宗），《武侯高臥圖》，紙本墨筆, 縱27.7 厘米,橫40.5 厘米，故宮博物院

從明宣宗喜好的畫家以及其自身的創(chuàng)作來看，與其父、祖推崇宋人院體以及青綠山水不同，他更偏好帶有文人畫風格的作品，戴進對此也有所回應(yīng)。作為一流畫家，戴進對宋元大家都有廣泛的師法和學習，李開先《中麓畫品》說戴進“原出于馬遠、夏圭、李唐、董源、范寬、米芾、關(guān)仝、趙伯駒、劉松年、盛懋、趙孟頫、黃公望、高克恭”，60[明]李開先，《中麓畫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065 冊，第72 頁。其存世作品如《仿燕文貴山水》（圖5）學米芾、高克恭的水墨云山，呈現(xiàn)一派迷蒙空靈之象?！稓w舟圖》（圖6）、《松巖蕭寺圖》（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藏）、《長松五鹿圖》（圖7）則較多地吸收元末文人畫的一些筆墨特點，濃密的苔點、淋漓氤氳的墨氣，極簡的橫筆皴法頗具文人畫意境，從中可見其對黃公望、盛懋等元末大家筆墨風格的借鑒與化用?？梢姡鬟M在創(chuàng)作上也是能行能利，行而兼利的，其對元人的學習和借鑒也是其作為繪畫大師廣泛師法前代名家的應(yīng)有之意，另外不得不說也有他作為宮廷畫家一定程度上迎合宣宗喜好的原因。

圖5 [明] 戴進，《仿燕文貴山水》，紙本水墨，縱91.8 厘米，橫45.9 厘米，上海博物館

圖6 [明] 戴進，《歸舟圖》，絹本水墨，縱36.5 厘米，橫76.5 厘米，蘇州博物館

圖7 [明] 戴進，《長松五鹿圖》，絹本設(shè)色，縱142.5 厘米，橫72.4 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

戴進在畫院地位不高的另一重要原因則與推薦其入宮的大太監(jiān)裴可力失勢有關(guān)。郎瑛提到宣宗認為福太監(jiān)“可斬”，并非無據(jù)。宣德六年（1431），裴可力因為在“蘇松諸郡貪暴尤甚”，被明宣宗下令“械系至京”，61同注28，卷八十四，宣德六年十一月乙酉，第1952 頁。隨后死于錦衣衛(wèi)獄中。62[明]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卷九十一《中官考二》，中華書局，1985年，第1742 頁。裴可力的徹底失勢使戴進在宮中失去了最重要的靠山，并造成一系列后續(xù)的影響。因其系由罪臣舉薦入京，那么宣宗對其相對冷淡的態(tài)度，他在畫院內(nèi)遭到其他畫家的排擠，其他有權(quán)勢的宦官與其保持距離以至不能關(guān)照他獲得升遷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解釋。

不過，同樣需要指出，戴進雖然未被授官，且受到一些排擠，但也不能就此認為其在畫院中境遇十分凄慘。從明代畫院的實際情況來看，由于人數(shù)眾多，能夠得授官職的畫家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除非得到君主的特別賞識，一般畫家如果并非來自有世襲官職的軍匠家庭，或者缺乏有力太監(jiān)的關(guān)照，得授官職并不容易，這在一些著名的宮廷畫家身上也有所體現(xiàn)。比如永樂朝最受成祖喜愛的畫家郭純，自永樂二年入宮后整整十年未有官職，直到明成祖偶然看到其作品，接見他時又應(yīng)對得體，方才授予其正九品的營繕所丞一職。63趙晶，《明代畫家郭純的生平與繪畫》，載《國家博物館館刊》2018年第6 期，第86—103 頁。明初花鳥大家邊景昭也是永樂初即已入宮，整整二十年未有官職，直到仁宗即位后才授予其從九品的武英殿待詔。即使是明宣宗最喜愛的畫家謝環(huán)，他自永樂初入宮，在永樂、洪熙兩朝也是二十年未有官職，宣宗朝得寵才得授錦衣衛(wèi)百戶。64[明]王直，《抑庵文集·后集》卷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241 冊，第354 頁。

相比這些歷經(jīng)一二十年才獲得官職的畫家，還有不少知名畫家在宮中服務(wù)數(shù)十年卻始終未能獲得一官半職。如永樂時入宮的李在和范暹，直到成化初年尚在畫院，但二人始終未有官職。從上述情況看，戴進在畫院十余年未被授官并非特殊情況，而是多數(shù)畫家的常態(tài)。戴進自宣德三年進京后，至少到正統(tǒng)中期以后還在北京，65單國強已指出正統(tǒng)六年戴進尚在北京為監(jiān)察御史章珪做《歸舟圖》，此圖今藏蘇州博物館，見《戴進生平事跡考》，第50 頁。另外，郎瑛《戴進傳》稱其“歸則老矣”。劉溥《贈錢唐畫師戴文進》中有：“當今圣人念良弼，寤寐不忘思治理。煩公肖寫傅巖臣，老去益推良畫史”之句，從全詩看當作于戴進年老離京前夕，“老去”亦符合郎瑛《戴進傳》“歸則老矣”的記載，此時戴進至少應(yīng)接近六十歲。在京期間廣泛交接士大夫，劉溥形容戴進在京期間“綠槐高柳長安陌，車馬雜沓門如市”，說其入京之初即遭黜落，夤夜逃回杭州，以及流落京城，生活困頓諸說顯然并不可信。

五 結(jié)語

戴進入京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卻對中國繪畫史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他能對明初浙派的興起起到關(guān)鍵性的作用，除了自身杰出的繪畫成就外，也與其獲得文人士大夫群體的高度贊譽和廣泛推崇密不可分，這主要得益于其宣德、正統(tǒng)間在北京的宮廷畫家生涯。畫院的經(jīng)歷使戴進得以一窺內(nèi)府及士大夫的收藏，并與畫院內(nèi)外的眾多名家廣泛交流，開闊了眼界，進一步錘煉了畫藝。在廣泛學習借鑒宋元大家以及當代名家的基礎(chǔ)上，其繪畫藝術(shù)臻于完全成熟，終成一代大家。另外，通過與在京文人士大夫群體的交游，大大提高了知名度，黃希穀稱戴進在京期間“名重一時”，66[清]方濬頤，《夢園書畫錄》卷八《明黃希谷題喬松郁翠圖長卷》，《中國書畫全書》，第12 冊，第241 頁。最終成為享譽海內(nèi)的繪畫大師。士大夫群體的推崇使戴進的作品盛行一時，從學者眾多，進一步擴大了浙派的影響，開辟了浙派繪畫統(tǒng)治畫壇的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