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葆海
天降橫禍,父亡兄讖家業(yè)??;雪上加霜,被誣入獄命堪虞。逆境做善事,意外獲贈藏寶圖;困厄遇知己,刀下留人迎轉(zhuǎn)機。東山再起,風(fēng)云幾度,紈绔兒終成帥才;殖貨貿(mào)易,誠信為本,大綢商享譽天下。
大清光緒九年的深秋,換作往年,在北京人們早就穿上了冬衣,可接連幾天卻熱得出奇,烈日明晃晃地烤著這座古城。閻家小四合院內(nèi),“天有信綢緞店”的老東家閻于誠斜躺在太師椅上,解開扣子敞開懷,一手拿著大蒲扇“呼啦呼啦”地扇著,一手拿著小茶壺,哼著家鄉(xiāng)小曲,接連喝了幾口。
這個小茶壺,是景德鎮(zhèn)骨瓷的,還是去年春上胡雪巖來京的時候,特地送給他的。閻于誠和胡雪巖認(rèn)識十幾年了。兩人為了生意,曾經(jīng)斗過,也合作過。雖說胡雪巖處事圓滑,但在“誠信”二字上還是有口皆碑的。
在京城,胡雪巖主要做錢莊和當(dāng)鋪,也做絲綢和其他生意,但他做的是南方絲綢。南方絲綢所用的是桑樹繭,質(zhì)地柔軟滑膩,適合做工考究的高檔服裝。而閻于誠的老家柳疃是著名的柞綢生產(chǎn)集散地。十二三歲時,閻于誠就在絲綢作坊里干活。他琢磨出了一套獨特的紡織工藝秘訣,特別是在漂練的時候,加入自己研制的秘藥,織出來的絲綢白亮柔順,為柳疃絲綢中的上品。昌邑柳疃的絲綢是柞蠶繭,具有“輕薄如紙、柔軟如棉、堅固耐穿、出汗不沾”的特性,深受人們喜愛。
就在閻于誠喝完一壺茶,正要起身如廁的時候,外面胡同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大門被人推開,“天有信綢緞店”的大掌柜馬清泉一頭撞了進(jìn)來。
馬清泉也是昌邑人,論起來,是閻于誠母親的遠(yuǎn)房親戚,跟著閻于誠從小伙計干起,差不多有二十個年頭了,五年前被升為大掌柜。閻于誠很看重他,花兩萬多兩銀錢給他在前門外買了一所大宅子。
瞅見閻于誠就在廊下,馬清泉來不及擦一下額頭的汗水,返身將門關(guān)上,疾步走了過去。
閻于誠見他臉色不對,不待他近前,就大聲問:“是不是老二又去柜上要錢了?”
閻于誠說的“老二”,是他的小兒子閻立信。閻立信自幼伶俐聰慧,讀書過目不忘。清光緒二年,十二歲時他考中秀才,成為遠(yuǎn)近聞名的“神童”。后來,他兩次參加鄉(xiāng)試都沒考中舉人,便跟隨閻于誠來到京城。不知什么原因,他居然喜歡上了京戲,有事沒事就往戲園子里跑。本來,閻立信與同鄉(xiāng)“恒信”商號老板李中原的女兒李維鳳早就訂了親,兩年前就準(zhǔn)備成婚的,可閻于誠堅持要等到兒子參加完鄉(xiāng)試中舉后,來個“雙喜臨門”,結(jié)果他再次落榜……
馬清泉走上前,附在閻于誠耳邊,說道:“東家,胡雪巖倒了!”
“你說什么?”閻于誠目瞪口呆,緊盯著馬清泉,頓了一會兒問,“消息可靠嗎?”
馬清泉點點頭說:“可靠!來之前,俺親自去‘阜康錢莊’北京分號看過,那里的人都排起了長龍,爭著擠兌呢!聽說天津、武漢、上海那邊的分號已經(jīng)被官府查封了,是衙門里傳出來的消息……”
閻于誠“騰”地從椅子上跳起,渾身直打顫,喃喃自語道:“完了!完了!我的三十萬??!這下豈不是全打了水漂?”
馬清泉小心翼翼地問:“東家,我們現(xiàn)在該咋辦啊?”
好半天,閻于誠才緩過勁來,他吩咐馬清泉:“叫上二柱,快去把二少爺給找回來,就說我有急事!”
在北京“八大胡同”,陜西巷的“留香院”只是一個小去處,地方并不大,布置得卻很典雅,尤其是這里的茶水頗有名氣。此時,在院內(nèi)的小戲臺上,兩個年輕人正在唱京戲。一個穿著粉色小褂、頭髻上斜插著一枝花的姑娘正倚靠在欄桿上,目光癡迷地望著臺上那個長得有些壯實的漢子。她叫小香櫞,本是官家女子,前些年,其父不幸被卷入一起貪腐案,父母及兄長被流放,她則被賣入青樓。經(jīng)老鴇調(diào)教,如今她已成為“留香院”的頭牌姑娘。她望著的那個男人,正是閻于誠的小兒子閻立信。
第一次來“留香院”時,閻立信與小香櫞都感覺對方似曾相識。幾次會面后,感情就像浸泡的茶水,濃郁清香起來,沁入心脾了。她也知行規(guī),身在青樓不能多情,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和閻立信一起配戲的,是陜西巷不遠(yuǎn)處“李家戲班”的少幫主李長壽。他教完閻立信兩招長靠武生的招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閻少爺,今兒就到這里吧,別影響客人們休息!”
兩人離開戲臺上了樓,閻立信擁著小香櫞進(jìn)了屋,坐在桌邊的一個圓臉男子望著閻立信笑了笑,說:“怎么不唱了?”
這人叫亓學(xué)文,是“合順旺”商號老板亓滿貴的大公子,比閻立信大兩歲。亓學(xué)文三年前中舉,今年參加會試也沒有上榜,他曾與閻立信在柳疃的同一所私塾讀書,既是老鄉(xiāng)也是同窗。雖說上輩人之間在生意上有點兒不睦,卻絲毫沒有妨礙他們之間的交往。
閻立信正待說話,忽然瞥見馬清泉匆匆忙忙地走了進(jìn)來,遠(yuǎn)遠(yuǎn)地便大聲喊道:“少爺,東家有急事,趕快隨俺回去一趟吧!”
閻立信便和亓學(xué)文、李長壽拱手道別,出門上了馬車。
回到家里,閻立信看到父親那凌厲的目光,不由畏懼地低下了頭。
閻于誠冷冷地看了兒子一眼,顧自走到桌前,拿出四封信,兩封交給馬清泉,另兩封遞給閻立信。
閻立信見信的封口上蓋了紅紅的印章,一封是給他哥哥閻立德的,另一封是給他準(zhǔn)岳父李中原的。李中原不僅是“恒信”商號的老板,也是柳疃街的保正。
閻于誠說:“你去收拾幾件換洗的衣裳,帶上二柱,馬上回柳疃。回去后,照著你哥和你岳父的吩咐去做就行了!”
閻立信不敢搭話,連忙去西屋收拾了幾件衣服,又塞了兩本書,打成一個包裹。在父親的催促下,他背著包裹出了屋門。就這工夫,他一眼瞥見客廳里馬清泉不知為何跪在了他爹面前,正低聲抽泣道:“真的對不起啊東家……目前還剩兩萬多……”
閻立信想不明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誰知閻于誠卻對他大吼起來:“快點兒走,別誤事!”
閻立信明顯感覺到了父親面臨的困境,無心欣賞路邊的美景,一路快馬加鞭,不敢停留。
這天傍晚,主仆二人回到了柳疃。
柳疃距離渤海三四十里地,海邊吹來的風(fēng)大,帶著一股特有的腥味。這里的氣候也不像北京那么炎熱,街上來往的人都穿上了薄薄的冬裝。
來到自家門前,二柱拴好了馬,二人一前一后進(jìn)了院子。哥嫂一家正在吃晚飯。閻立德看到弟弟進(jìn)了院子,忙起身走出來,手里還捏著半個餅子,說:“立信,你可回來了!”聽這口氣,好像知道他要回來一樣。
閻立信忙解下包袱,掏出那兩封信遞給閻立德,說:“這是爹給你的,這封是給俺岳父的!”
閻立德看完信,臉色很難看,兩道眉毛都擰在了一塊兒。他把信放在桌子上,說:“你自己看吧!”
閻立信拿起信一看:
立德吾兒:
天有信去年春上與胡老板合作的生意,估計不保。見字后,速籌五十萬兩現(xiàn)銀押送進(jìn)京。若有困難,可先變賣商鋪和作坊。
父字
這個胡老板,閻立信聽說過,他是胡雪巖的族弟,一直在跟“天有信”合作做生意。
“哥,咋辦啊?”
“還能咋辦?咱家雖說街上有幾間店鋪,可現(xiàn)銀不過一兩萬兩。再說,那幾間店鋪和四五家作坊,還有繅絲廠,為了二叔運往南洋的那些貨,已經(jīng)抵押給了李家。就算想賣,咋賣???你一路辛苦,早點兒歇著吧,明兒去你岳父家,看他怎么說,目前也只有他能幫咱家了!”
興許是連日來趕路太累了,閻立信一倒在床上,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醒來時天已大亮,他趕緊起床、梳洗。
閻立德過來告訴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禮物,讓他趕緊吃完早飯去李家。
在柳疃街東首,有一座豪華的大院落,就是李家的宅院。李中原的正室滿氏,生下了李維善、李維鳳兄妹二人。前幾年,李中原又讓人從南方買了一個姓劉的小妾。他50歲那年,這個南方婆娘又給他生了一個大胖小子,起名李維福。
早飯后,二柱套了馬車,把禮物裝到車上,跟在閻立信身后去了李家。
見到李中原,閻立信忙施禮道:“立信拜見岳父大人!”
李中原點了點頭,淡淡地回了一句:“回來了?”
“是的。”閻立信趕緊掏出信,雙手呈上,“這是俺爹讓俺捎給您的!”
李中原接過信,臉上現(xiàn)出一絲深沉的笑,道:“聽說胡雪巖的‘阜康錢莊’出事了,你爹一直在跟他合作,這回?fù)p失不小吧?”
閻立信回答道:“生意上的事,俺也不是很清楚!”
李中原“哦”了一聲,撕開信封看了,說道:“你爹也真是的,這么大的事,也不親自回來一趟。不過,都是生意人,俺也能理解。俺覺得,結(jié)婚以后,你好好跟著你爹學(xué)做生意,不一定非得中個舉人什么的!”
閻立信愣了一下,道:“結(jié)婚?”
李中原笑著說:“是啊,你爹在信中說,‘天有信’生意做大了,想讓你學(xué)著做生意。這次讓你回來完婚,定定心思?!?/p>
閻立信不知道怎么附和,只得微微點頭。
李中原又說:“俺李家不管怎么說,也是柳疃的大戶,維鳳是俺的心頭肉,你可不能虧待了她喲。你家那幾間老房子是寒磣了點兒,你爹在信中說,已經(jīng)在京城給你們小兩口置辦了大宅子,這俺就放心了?!?/p>
閻立信微微一驚:爹寧愿把錢用來囤生絲,也不會置辦大宅子的!看來,爹在信中說了謊。
李中原見閻立信的神色有異,忙問:“咋啦?”
閻立信忙說:“沒事,沒事!”
李中原笑呵呵地說:“其實,俺前些天請人擇過日子,十天后就是好日子。原本是給你維善哥定親的,現(xiàn)在和你們的婚事一起辦,這也叫‘雙喜臨門’吧。成婚之后,你先在家里住幾天,然后俺親自送你們倆去京城,看看你們的大宅子,也順便見見世面,哈哈!”
閻立信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朝李中原躬身施禮,沉默了一會兒,才鼓足勇氣說:“岳父大人,俺……俺想和維鳳解除婚約!”
此話一出,李中原的笑意頓時僵在臉上,他“騰”地站起來,似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過了半晌才說:“你說啥?”
閻立信低著頭,憋著勁把剛才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
李中原怒不可遏,沖過去猛地抽了閻立信一記大耳刮子,道:“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作主,哪容得了你這么放肆?”說完,他把茶杯摔在閻立信面前,起身走出了屋子。
閻立信怔怔地看著地上的茶杯碎片,過了片刻,才朝外面走去。
回到家里,閻立信腳步漂浮地回房躺下,腦子里一片混沌。
剛躺了一會兒,只見門簾子一掀,大哥閻立德怒氣沖沖地走進(jìn)來,劈頭就問:“立信,你這是怎么了?居然說出退親的話。你回來不但幫不上忙,還瞎添亂!”
閻立信撐起身子,說道:“大哥,爹在信中說,已經(jīng)在京城給俺買了大宅子,你認(rèn)為爹會買嗎?爹要是有錢,就不會讓俺這么急著回來,讓你給籌銀子了?!?/p>
“你就別多尋思了,爹這么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李家已經(jīng)派人通知俺了,俺這就去安排,十天后你高高興興地把維鳳迎過門得了。為了咱家的生意,可由不得你任性!”
閻立信沒有反駁閻立德的話,他躺了一會兒,中午飯也沒吃,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醒來后,他心情越發(fā)煩悶,突然想起縣城有個同窗好友,上學(xué)的時候,他們兩人交情頗深。在京時,他也曾收到他的一封信,因為沒給李維鳳寫信,也就沒給那位同學(xué)回信。
想到這里,閻立信一骨碌爬起來,準(zhǔn)備去縣城見見這位同窗,順便散散心。
經(jīng)過北堂屋的時候,見嫂子藍(lán)氏與幾個老婦人正在聊天,手里做著大紅花被的繡工活。他叫了一聲“嫂子”,說:“俺去縣城拜訪一個朋友,晚上就不回來了!”說完,去馬廄牽了馬出門。
他沒走官道,而是選擇走田間小道。
兩邊是茂密的高粱地,一穗穗的高粱,顆粒飽滿,像一支支火炬,在秋風(fēng)中搖曳。
也不知走了多久,路邊草叢中突然躥出一個人來。閻立信的馬因受了驚,一聲長嘶,差點兒把他顛下來。他定睛一看,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站在他面前,手里提著一把短刀,腿腳上似乎帶著傷。
只見那漢子滿臉惶急,拱手道:“好漢救命!”
閻立信見對方語氣充滿了哀求,心里頓生憐憫,便跳下馬,對他說:“你騎著俺的馬一直往北就是柳疃,去莊南找徐郎中,他是柳瞳的名醫(yī),他的金創(chuàng)藥很管用的!”
那漢子也不客氣,接過馬韁,忍痛上了馬,拱手道:“敢問恩人尊姓大名?”
閻立信笑道:“什么恩人不恩人的,俺叫閻立信,柳疃街的。你看完郎中,只要把馬還給俺就行了!”
那漢子說道:“俺記下了,回頭必當(dāng)重報!”說完,騎馬絕塵而去。
閻立信繼續(xù)前行,忽見前面呼啦啦來了一幫人,都是穿著官服的捕快。為首的應(yīng)該是個捕頭,他指著閻立信喝道:“你是哪里的,到哪兒去?”
沒等閻立信搭話,一個捕快朝那捕頭道:“頭兒,方才聽到有馬蹄聲,說不定他就是前來接應(yīng)‘鎮(zhèn)山東’的!”
閻立信大聲道:“俺是柳疃的閻立信,剛從京城回來,哪里認(rèn)識什么‘鎮(zhèn)山東’,剛才確實是有人搶走了俺的馬!”
那捕頭上下打量著閻立信,說:“看樣子像個讀書人,就不綁你了。等到了縣衙,問明白了,自會還你清白!”
卻說李中原趕走閻立信后,又覺不妥,當(dāng)即修書一封,命人去京城當(dāng)面交給閻于誠,讓閻于誠回來主持閻立信和李維鳳的婚禮。其實,他讓人去京城的真正目的,是想摸摸閻家的底細(xì)。
送信的人剛出門,閻立德就來了。
見了李中原后,閻立德一再道歉,說弟弟不懂事,父親不在,一切由他這個哥哥作主。李家覺得該咋辦就咋辦,一切按著規(guī)矩來,婚禮要辦得排場一些、喜慶一些……
李中原聽了,心里稍微輕松了些。
閻立德此行,除了談閻立信的婚事,還為去年父親用街上的商鋪和作坊作保,從李家調(diào)走一百多萬兩銀子絲綢的事。在家時,老賬房先生高友亭給閻立德看了賬目,鋪面上的現(xiàn)銀只有兩三萬兩,怎么也不夠京城那邊的急需。此時,閻立德又不能直說,只得迂回表示,由于“阜康錢莊”出事,京城那邊山東老鄉(xiāng)的好幾家商號損失很大,不少人正在低價轉(zhuǎn)讓鋪面和存貨。他爹閻于誠想趁著這個機會把“天有信”的生意進(jìn)一步做大,可手頭的銀子不寬裕,看看親家能不能通融一下,先借出那保書,把柳疃街上的商鋪和作坊抵押些銀子,盡快送到京城去。
李中原聽完,眼珠子一轉(zhuǎn),笑了笑,說道:“你閻家的商鋪和作坊已作保抵押,一時半會兒俺也無法答復(fù)你。在柳疃,你家就剩下那棟老宅了,也就值個千兒八百兩的。不過,俺知道你們家在萊陽有幾百畝柞樹林,那可是出好繭子的地方,個大飽滿,出絲白。要是你爹急等錢用,就用那幾百畝山地作押,多了不敢說,三十萬兩還是值的?!?/p>
閻立德心一沉,看著李中原那似笑非笑的模樣,心中暗暗罵了一句“老狐貍”,嘴上卻說:“那是俺爹十幾年的心血,是‘天有信’的本錢哪。要論價值,不少于二百萬兩呢?!?/p>
李中原笑道:“大侄子,這個俺肯定知道。這不是作押嗎?就像鋪子和作坊一樣,還是你們閻家的。三十萬兩,那可是白花花的現(xiàn)銀啊。你回去考慮一下,俺等你的消息吧?!?/p>
見沒有回旋的余地,閻立德便起身和李中原作別。剛出李家大門,就見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了李家大門口,從車?yán)镢@出兩個人來,正是“合順旺”商號老板亓滿貴和他兒子亓學(xué)文。
閻立德還沒來得及打招呼,亓滿貴就笑呵呵地拱拱手,說道:“大侄子,這么巧,要走嗎?要不一起再進(jìn)去,陪我喝杯茶?”
看著亓滿貴那副得意的樣子,閻立德不亢不卑地回道:“多謝亓老板好意,俺弟弟閻立信十天后要迎娶李家大小姐李維鳳,俺還要趕著回去準(zhǔn)備呢。等結(jié)婚的時候,俺一定陪著您多喝幾杯!”
亓滿貴目光陰沉地看著閻立德上車離去,輕蔑地?fù)u了搖頭。他和兒子剛拐過李家的“?!弊执笳毡冢鸵娎钪性荒槧N爛地迎了出來。
父子二人進(jìn)了李家會客廳后,亓學(xué)文按晚輩的規(guī)矩,給李中原行了禮。
亓滿貴有些得意地看著兒子,說道:“犬子前兩年剛中了個舉人,今年就參加會試,但結(jié)果和閻家老二一樣,啥也沒撈著!”
這話看似說得平常,卻明顯是在炫耀,他兒子已經(jīng)是舉人了,而閻立信那個號稱“神童”的人卻連舉人也不是。
李中原微微一笑,從旁邊拿起旱煙袋,塞了些煙絲,就著火折子吸了幾口,緩緩問道:“今年京城那邊的生意不好做吧?”
亓滿貴笑道:“別家的生意怎么樣俺不好說,俺家的生意還行,前不久又在西安開了一間分號!”
李中原明顯看出亓滿貴又在顯擺,不以為然地又是微微一笑。
亓滿貴似乎更來勁了,說道:“李掌柜,俺可不像某些人,快破產(chǎn)了還到處劃拉錢。唉,不說了,只是很長時間沒見你,想你了!”說著,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玩意兒,輕輕地放在李中原面前的茶桌上。
李中原瞅了一眼,見是一個白玉小瓶子,上面陰刻著“福”字,還有幾只展翅飛舞的蝙蝠。
亓滿貴低聲道:“這叫鼻煙,是滿人喜歡的,京城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才吸得上呢。聽說康熙皇帝就喜歡這玩意兒,王爺們兜里也大都裝著這個呢?!?/p>
李中原頓時來了興趣,拿起來仔細(xì)端詳。
亓滿貴見李中原喜歡,就像注了一針雞血,滔滔不絕地唾沫星子亂噴,說道:“俺經(jīng)常見貝子聞煙。”接著用手比畫,“從瓶子里挑一點兒出來,往鼻孔里一抹,就成了!要不你試試?”在他眼里,李中原雖然是柳疃首富,但依舊是沒有見過世面的“鄉(xiāng)巴佬”、“土財主”。
一聽說是皇帝和王爺都稀罕的玩意兒,李中原也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好奇,他當(dāng)即按亓滿貴所教的方法,用小簽子挑了一點兒,往鼻孔里一抹,頓時覺得一股醒腦的清香鉆進(jìn)了五臟六腑,忍不住接連打了幾個噴嚏,感覺渾身上下舒暢無比。
他滿臉堆笑地朝亓滿貴拱手,道:“那我可就愧領(lǐng)了。”
李中原知道,不說那鼻煙價值幾何,單就這羊脂玉的小瓶子就價值不菲。他趕緊吩咐管家徐德忠:“去把前年江蘇客人送的那幅畫拿來!”
亓滿貴急忙說:“兄弟,千萬別這樣,俺還有事求你呢?!?/p>
李中原淡定地一笑,道:“哦,千萬甭客氣,有事就說?!?/p>
亓滿貴道:“那我就直說了,犬子好歹也是個舉人,雖然以前給訂了親,不是后來又散了嗎?京城那邊都是達(dá)官貴人,看不起咱這樣的尋常人家??砂硨に贾趺匆驳谜覀€門當(dāng)戶對的吧,唉,要是你多一個女兒就好了?!?/p>
李中原嘿嘿一笑,說:“你的心思我當(dāng)然明白,這事嘛……俺放在心上了。今冬或明年開春,一定有好消息告訴你。走,吃飯去,咱哥倆中午好好喝幾盅!”
不提李中原陪著亓滿貴父子喝酒之事,且說閻立德傍晚回到家里,聽妻子藍(lán)氏說弟弟閻立信到縣城見朋友去了,他也沒在意,更沒敢把自家的那些事說給藍(lán)氏聽,怕女人嘴雜,傳到李家人的耳中誤了大事。
半夜時分,忽然聽見有人叫門。閻立德趕緊起床,打開門一看,是“天有信”柳疃分號的魏掌柜。
魏掌柜進(jìn)門后,急慌慌地說:“大少爺,大事不好了!俺聽一個當(dāng)捕快的朋友說,二少爺涉嫌‘通匪’,被押到昌邑縣衙去了,問題嚴(yán)重得很,我們快想辦法救人吧!”
“啊!”閻立德大驚,“這是咋回事?他才從京城回柳瞳,怎么就‘通匪’了呢?”
“是啊,這事挺奇怪的!”魏掌柜不相信地?fù)u了搖頭。
次日一早起來,閻立德也來不及用餐,便趕往李家。這次,他是真來談生意的——愿意以萊陽幾百畝柞樹林作抵押借銀五十萬兩。
李中原聽了,暗暗得意,道:“賢侄啊,要是你爹在這里,他早就這么做了。昨天俺答應(yīng)你三十萬兩,你現(xiàn)在卻張口要五十萬兩,俺這邊拿不出來啊。這樣吧,看在咱兩家相交多年的份上,俺再多出五萬兩,一共三十五萬兩。要不你就找別家看看?”
閻立德聽得出,李中原最后的這句話,多少帶有一點兒威逼之意。他沉默了片刻,說:“可是可以,但俺還有一個條件?!?/p>
李中原說話也利索了,道:“啥條件,說吧?!?/p>
閻立德說:“立信不明不白地被抓到縣衙去了,說他‘通匪’,您得想辦法救出他,否則抵押到期,俺家只還本金;即便還不上本金,俺家還占一半的山林。”
李中原“哦”了一聲,摸了摸胡子,說:“還有這回事??!中!我答應(yīng)你。”
當(dāng)天下午,在幾個證人的見證下,閻立德和李中原簽下了為期一年的抵押書,順利地從李家的銀號提到了三十五萬兩現(xiàn)銀。
因京城那邊催得緊,閻立德也不敢耽擱,決定馬上出發(fā)送銀。賬房先生高友亭建議還是讓振威鏢局的高總鏢頭(高友亭的本家兄弟)押這趟鏢,閻立德為了省下幾千兩鏢行押運費,竟自作主張,招攬了二三十名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充當(dāng)趟子手,押著近四十萬兩現(xiàn)銀和一千多匹絲綢,浩浩蕩蕩地進(jìn)京了。他哪里知道,一伙土匪已在官道上等著他們的到來……
李中原倒是沒有食言,閻立德一走,他就和兒子李維善一起到昌邑縣衙見了縣令劉茂民。
一番寒暄過后,李中原開門見山道:“劉大人,聽說俺女婿閻立信和土匪勾結(jié),怎么俺都不知道呢?”
劉茂民微笑著說:“你不知道才好呢,要是知道的話,還落個包庇罪。這事已經(jīng)有了實證!”說著,他叫師爺拿出一包碎銀子和一封書信。
李中原接過信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立信老弟:感謝相助,奉上白銀三十兩,以表心意。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以期下次見面,請老弟暢飲。
鎮(zhèn)山東
劉茂民又道:“那匹馬也還回來了,正是你女婿的!”
李中原聞言,皺起眉頭,沉吟了片刻,問道:“劉大人,您就直說吧,看多少銀子能夠放人?”
劉茂民慢悠悠地敲了敲茶杯蓋,道:“以你我之間的交情,要說放人,也不是沒有可能。這樣吧,一萬兩銀子!”
“這……”李中原猶豫起來。他不是拿不出一萬兩銀子,但他覺得劉茂民這么獅子大張口,背后肯定有原因。再則,作為生意人,他的每一筆開支都會盤算值與不值。昨天亓滿貴告訴他,胡雪巖一倒,閻于誠也受到了連累,“天有信”怕是撐不下去了。他想,如果閻家確如亓滿貴所說的已經(jīng)敗家,且閻立信又主動提出解除和女兒的婚約,那么此刻他花一萬兩銀子救人,并非明智之舉。
他想了半天,終于說:“劉大人,一萬兩銀子可不是小數(shù)目,容俺回去想想辦法吧。這段時間,還請大人看在俺的面子上,不要為難俺女婿!”
師爺在一旁賠著笑,說:“李保正的面子,大人肯定會給的!”
李中原又道:“讓犬子去牢里看看立信,不知可否?”
劉茂民點了點頭。
師爺便喊來管牢房的王班頭,讓他帶著李維善進(jìn)了縣大牢。
隔著牢房門,還沒等閻立信問話,李維善就有些生氣地問:“立信,俺想知道,你為啥跟俺爹提出要和我妹妹維鳳解除婚約?”
閻立信露出一絲羞愧的神色,道:“維善哥,這事容俺以后再跟你解釋。你幫忙問問,為啥好幾天了,還沒調(diào)查清楚,居然還說俺有什么‘通匪’的實證?”
李維善就把土匪還馬、馬背上放銀子和書信的事說了。
閻立信呆了半晌,才喃喃地說道:“這下俺就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說著,他提高嗓門喊了起來,“俺冤枉啊,俺真的沒有‘通匪’啊!”
李維善壓低聲音說:“俺相信你,可這事也沒法說明白。當(dāng)官的只想訛點兒銀子?!苯又?,他把閻立德抵押幾百畝柞樹林、押著銀兩去京城的事情給說了。最后,他拿出一封信,說,“這是維鳳寫給你的?!?/p>
閻立信接過信,沒有急著拆開,而是將李維鳳對他的真情放進(jìn)了胸前的內(nèi)衣里。
李維善安慰道:“這事肯定是個誤會,你別急,說不定俺爹正在想辦法呢。立德去京城,用不了多久就會回來。你就當(dāng)是在這里玩玩,俺給你帶了換洗的衣服。哦,二柱也跟來了,俺給他在邊上找間屋子住著。每天給你送飯,好歹有人照顧你。你要是想俺妹子了,就讓王班頭準(zhǔn)備紙筆,寫完后讓人捎去就行。俺妹子說了,不管你們閻家怎么樣,她生是閻家的人,死是閻家的鬼!”
聽到這里,閻立信立馬涌起一股無可名狀的愧疚,低聲道:“俺知道了!在牢里悶得很,你給俺送幾本書進(jìn)來吧。”
李維善笑起來,說:“稍后讓二柱給你送來,柜上的事情太多,俺先回去了,改天再來看你。”
李維善走出牢房后,給了王班頭五兩銀子的賞錢,然后將二柱帶到縣城的分號鋪面安排住下,叮囑鋪面掌柜,每天買好吃的,交給二柱送去。
吩咐好了這些,李維善突然想起一件事,問二柱:“你家少爺在京城,是不是經(jīng)常去那些不干不凈的地方,還有了相好的?”
男性的敏感使李維善懷疑閻立信有了別的女人,要不然他不會這么長時間不給他妹子回信,更不會主動提出解除婚約。
二柱愣了一下,低著頭說:“俺都是跟著老爺?shù)模贿^聽說少爺想替一個女人贖身。老爺不答應(yīng),少爺氣得幾天不回家。他平常和亓家的大少爺都去那些地方玩,說是結(jié)交什么朋友?!?/p>
李維善“哦”了一聲,繼續(xù)問:“有沒有人去找你家老爺催債?”
二柱說:“有啊,俺來的那天就有好幾個,都是老爺?shù)睦相l(xiāng)。俺在外面聽到有人要把鋪面低價賣給老爺呢。老爺說要等銀子到了才行?!?/p>
聽到這里,李維善和鋪面掌柜對視了一眼。
李維善又問:“那你從京城一路跟著少爺回來,有沒有見他和別人喝過酒?”
二柱說:“少爺很少喝酒的,俺倆急著趕回來,哪里還有時間和別人喝酒啊!少爺來昌邑見朋友的時候,俺要跟著來,可他不讓,還踢俺,把俺的腿都踢腫了。要是俺堅持跟來,少爺或許就沒事了?!?/p>
這時,內(nèi)堂里傳來一聲咳嗽,掌柜的連忙讓人把二柱領(lǐng)走了。李維善看著從內(nèi)堂走出來的李中原,叫了一聲“爹”。
掌柜低聲說:“老爺,這個二柱從小就是一個爺巴(昌邑方言,傻子),爺巴不會說謊!閻家少爺那事,看來真的是冤??!”
李中原看了兒子一眼,道:“你幫幫他也好,好歹讓大伙知道咱李家有情有義。你先回去吧,剛到了一批生絲,你負(fù)責(zé)押回柳疃。俺已經(jīng)和你岳父說好了,等你成了婚,就在萊陽那邊開繅絲廠和織布廠,還有染坊,直接把成品從青島上船運往南洋,沒必要像以前那樣走天津了。關(guān)于閻家的事情,晚上我再跟你聊。還有,不要把這事告訴維鳳!”
李維善點了點頭,急忙出了鋪面,上馬押著兩大車生絲往柳疃趕去……
閻立信并不知道,他失去了自由,內(nèi)心很是痛苦,但有個人比他更痛苦,這人就是他的好友亓學(xué)文。
亓學(xué)文從小就是個聽話的孩子,從來沒有忤逆過父親。亓滿貴得知他與閻立信交往甚密,不但沒有阻止,還吩咐管家出資讓他請閻立信去“八大胡同”玩耍。從那時開始,亓學(xué)文就覺得他爹像是在布一個大局。
“阜康錢莊”遭擠兌后,其他老鄉(xiāng)都受損不輕,唯獨亓家的“合順旺”商號不但沒受影響,反而生意越來越好。亓學(xué)文發(fā)現(xiàn),他爹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興奮與他母親的愁眉不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曾偷偷問母親:“娘,現(xiàn)在咱家買賣這么好,您為啥不開心啊?”
他母親長嘆一聲,說:“俺嫁給你爹后,就知道他心術(shù)不正。這么多年了,也一直沒有改變。俺現(xiàn)在求佛拜菩薩,只求咱家別遭報應(yīng)。你們兄弟倆千萬別學(xué)你爹??!”
前幾年,17歲的弟弟亓學(xué)武被亓滿貴花銀子送去了天津水師學(xué)堂。當(dāng)時,亓學(xué)文很奇怪,為什么爹不讓他們兄弟學(xué)做生意,而是逼著他們朝一文一武的方向發(fā)展?
這天吃午飯時,亓滿貴正得意地喝著酒,冷不丁亓學(xué)文問道:“爹,您是不是對閻家做了什么?”
亓滿貴一愣,道:“俺的事情你少管,叫你干啥就干啥,知道嗎?”
亓學(xué)文清楚地記得,那天回到柳疃后,爹拉著他去拜訪了李中原,還委婉地向李家提了親。晚上,他爹又去了一趟縣城,回來后告訴他:“老子忍了這么多年,就為了揚眉吐氣的一天,這回該輪到咱家了!”他當(dāng)時不明所以,誰知次日,他就聽說了閻立信與土匪有染而被抓的事。怎么這么巧?
別人不了解閻立信,亓學(xué)文還不了解他?閻立信的朋友本來就不多,除了李長壽和他之外,就只剩下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文人墨客了。至于小香櫞,那也是他領(lǐng)著閻立信去了“留香院”后才認(rèn)識的。閻立信只是個讀書人,一直在京城里住著,這次剛從京城回來,怎么莫名其妙地就“通匪”了呢?閻家出的那些事,看來真的與他爹有很大的關(guān)系。
內(nèi)心的不安使亓學(xué)文不顧一切地說出了心底的話:“爹,咱家與閻家的恩怨,那是您和閻于誠之間的,不關(guān)閻立信什么事??!”
亓滿貴看了兒子一眼,得意地道:“爹告訴你,連上天都在幫咱家。閻立信‘通匪’一事,本來是誤會,可誰叫那土匪還有情有義,不但還馬,還搭上了幾十兩銀子……”
亓學(xué)文大驚道:“那封信是您派人塞進(jìn)去的吧?”
亓滿貴收起笑臉,道:“胡說!該讓你知道的,爹會告訴你;不該讓你知道的,你別亂猜。再過些日子,等你成了李家的乘龍快婿,爹的計劃就完成一大半了?!?/p>
亓學(xué)文一聽,突然跪在地上,哀求道:“爹啊,兒子求求您了,不管您之前對閻家做過什么,能不能放過立信?”
亓滿貴看了一眼條案上首的祖宗牌位,冷笑道:“你爺爺被人氣死,都是他閻家造的孽。當(dāng)年,俺一家人在大冬天離開柳疃的時候,連一個送行的人都沒有。這么多年來,俺無時無刻不記著呢,總有一天,俺要讓全柳疃的老少爺們都仰著頭看咱亓家!”
閻于誠和亓滿貴之間的過節(jié),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俗話說,同行是冤家。那時,閻于誠和亓滿貴在柳疃街上各自經(jīng)營著自己的作坊和鋪面,自然免不了競爭。閻于誠為人實誠,絲綢質(zhì)優(yōu)價公,所以買賣越來越好,很快成了柳疃街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那年,來了一位山西客商,在閻于誠和亓滿貴的鋪子里分別進(jìn)了貨。裝車起運的時候,那客商忽然發(fā)現(xiàn)有十幾匹有瑕疵的絲綢摻在里面。因為兩家的貨混在了一起,誰也不承認(rèn)自家的綢子有問題。爭來爭去,越鬧越大,閻于誠當(dāng)著眾多同行的面,用閻家獨有的紡織工藝,證明了自己賣給山西客商的是上等絲綢,而亓滿貴則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不但沒有賺到昧心錢,還按行規(guī)賠了幾百兩銀子。打那之后,亓家的生意就不行了。亓滿貴的爹因為這事連氣帶病,沒多久就離開了人世。從此,亓滿貴就暗暗恨上了閻于誠。
亓學(xué)文說:“爹,俺早就知道,當(dāng)年那事是您做得不地道,把劣質(zhì)發(fā)霉的綢子賣給人家,犯了行規(guī),而且被人家查出來……”
他話還沒說完,亓滿貴就吼道:“你知道個屁?好綢子每匹要十六兩二分五,那外地客商只出十二兩銀子,我能給他好的嗎?其實,那個人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拉回去不會虧本。當(dāng)時已經(jīng)裝車了,可閻于誠非要最后當(dāng)眾檢查,這才讓我露了餡。那外地人不是善茬,索性倒打一耙。做生意的本來就爾虞我詐,他閻家這么一鬧,趁機打出了他家的名氣,卻把咱家踩在了腳底下,還不忘吐上幾口唾沫。你爺爺就是這么給氣死的,明白嗎?”
亓學(xué)文說:“可聽俺娘說,閻于誠也幫過咱家?。 ?/p>
亓滿貴指著外面,說道:“你當(dāng)他閻于誠那是在做善事嗎?咱家原來在這里有三個鋪面和一家作坊,是他借錢給了李中原,低價給買走了。到京城后,閻家占據(jù)了半個京城的生意,俺要不是采取薄利多銷的方式,早就被他擠對出京了?!苯又?,他瞪了亓學(xué)文一眼,“你還跪著干啥?你爹當(dāng)年也給人家跪過,可是沒用。爹后來才明白,必須站著做人。你給俺記著,在生意場上,只有生意,沒有人情,懂嗎?給我站起來!”
亓學(xué)文怏怏地站起了身。
亓滿貴冷笑著說:“爹的計劃天衣無縫、步步為營,學(xué)著點兒吧。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閻家老大押著銀子出行的當(dāng)天,爹讓你去龍池送了一封信,記得嗎?”
亓學(xué)文不解地問:“咋啦?”
亓滿貴惡狠狠地說:“那是一封閻家老大的催命符!”
“啊——”亓學(xué)文呆了,半晌問道,“那……那‘天有信’被查封,是不是也是您干的?”
亓滿貴得意地仰起頭,道:“那可確確實實是他家的綢子,他閻于誠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像二十多年前那樣去當(dāng)眾證明了。閻于誠用人不疑,他那個甩手掌柜當(dāng)?shù)筋^了,怪就怪他太相信別人。爹再教你一招,在生意場上用什么人、該怎么用,那是你的眼光,千萬別撒手。人心可隔著肚皮呢。馬清泉跟了閻于誠幾十年,住的宅子比閻于誠的都大,除了例銀,還有紅利,可他還是不知足!”
亓學(xué)文問:“那‘阜康錢莊’的老胡……”
亓滿貴更加得意地點了點頭。
亓學(xué)文聲淚俱下道:“爹,您有沒有想過,您做的這些虧心事,萬一事發(fā),可就身敗名裂了?。 ?/p>
亓滿貴厲聲道:“沒有萬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要是想去告發(fā)你爹,那就去吧。別忘了,你那個舉人,還是爹花了銀子買來考題才中的。你考不上進(jìn)士無所謂,爹想過了,再搭進(jìn)去幾十萬兩,給你補一個實缺。你想想京城上下那些達(dá)官貴人,再想想天橋上的那些乞丐,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你該怎么做,自己想清楚!”說完,他“哼”了一聲,顧自走了出去。
亓學(xué)文呆呆地望著爹的背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亓學(xué)文所說的“‘天有信’被查封”,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天,閻于誠催促閻立信趕快上路時,馬清泉不是跪在閻于誠面前主動交代事情嗎?原來,馬清泉私自將商號的十多萬兩銀子放給了“阜康錢莊”的老胡(胡雪巖的族弟)。
閻于誠一聽,頭立馬就大了,身子晃了幾晃。他趕緊坐下來,低聲而憤怒地質(zhì)問:“你為啥不告訴俺一聲???”
馬清泉涕淚交零道:“老胡只說用兩個月,六分的利,俺尋思著這兩個月不需要從山東那邊進(jìn)貨,就……就答應(yīng)他了。沒承想會搞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閻于誠嘆了一口氣,思考了一會兒,說:“趕快派人去東北,讓那邊抓緊湊銀子送來救急。這事絕對不能透露半點兒風(fēng)聲,聽到?jīng)]?”
馬清泉朝閻于誠磕了一個響頭,低著頭出去了。
當(dāng)晚,閻于誠正在睡夢中。忽然,一陣急促的拍門聲把他吵醒。他欠起身推開窗戶,見下人開了門,馬清泉的兒子馬永順一頭撞進(jìn)來,邊哭邊喊道:“東家,俺爹他……上……上吊了!”
閻于誠腦袋一嗡,趕緊扯了件衣服披在身上,慌慌忙忙下炕,走了出去。
馬永順撲過來跪在地上,哭道:“昨天俺爹回到商號,就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晚上也沒回家。今早商號還沒開門,就來了一隊官兵,把商號給圍了。官老爺說,‘天有信’送進(jìn)宮的絲綢是劣質(zhì)品,要拿東家您是問。俺進(jìn)去叫俺爹,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
閻于誠眉頭緊鎖道:“不可能?。∷瓦M(jìn)宮的那幾百匹絲綢是俺親自過目的,都是上等絲綢,怎么會變成劣質(zhì)品了呢?”他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回屋穿好衣服,接著說,“走,一起過去看看!”
二人來到“天有信”商號門前,閻于誠果真發(fā)現(xiàn)那里圍著不少官兵,還有一些路人在看熱鬧?!疤煊行啪I緞店”的牌匾已經(jīng)被人摘了。
閻于誠推開人群走過去,見兩個五品頂戴的官爺坐在那里,商號的十幾個伙計和賬房被官兵押在一邊。他認(rèn)得其中一人,是內(nèi)務(wù)府廣儲司主事景大人,忙上前拱手施禮,低聲問道:“景大人,這是咋回事呀?”
景大人指著放在柜上的幾匹絲綢,說:“閻老板,正要去找你呢,你倒自己來了。你好大的膽子啊,竟敢糊弄老佛爺!”
閻于誠定睛看了柜上的絲綢,見那絲綢確實長了霉斑,再一看暗記,確定是自家的貨。猛然間,他想起去年從老家運過來的一批絲綢,由于遮蓋不嚴(yán)實,路上淋了雨,有十幾匹發(fā)了霉?!疤煊行拧辈毁u劣質(zhì)品,他當(dāng)時就叫馬清泉拿出去燒掉了,怎么現(xiàn)在會混到入宮的這批絲綢里了呢?前些天送進(jìn)宮的絲綢是他親自檢驗后,讓馬清泉送去交接的。也就是說,只有馬清泉知道為什么會摻有劣質(zhì)絲綢。
閻于誠走進(jìn)內(nèi)堂,見馬清泉的尸身放置在一塊門板上,用白布蓋著。他蹲下去,掀起白布,眼中落下幾滴老淚,喃喃道:“老伙計,俺這么信任你,把你當(dāng)兄弟,你為啥給俺來這么一出啊?”
景大人跟了進(jìn)來,低聲道:“接老佛爺?shù)能仓?,查抄‘天有信’,一干涉事人等收押刑部大牢,聽候發(fā)落。閻老板,我也幫不了你了,走吧!”
閻于誠感嘆道:“景大人,‘天有信’不是頭一回給宮內(nèi)送絲綢了,這您是知道的,俺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這么做?。 ?/p>
景大人面無表情道:“可那些劣質(zhì)絲綢也是事實??!”
閻于誠剛起身,突然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來時,“天有信”已經(jīng)被查封了,要不是景大人看他年紀(jì)大了,又病得不輕,早把他抓進(jìn)監(jiān)獄去了。
閻于誠現(xiàn)在最大的希望就是山東和東北那邊的銀子能盡快送來!
他首先盼來的是李中原送來的信,他看后,心里暗罵閻立信太實誠,不懂得變通。但生氣歸生氣,他不能沉不住氣。當(dāng)下,他就給李中原回了信,并讓他的好友、“華昌”商號的老板孟四海帶著李家的那個送信人,去宣武門大街西側(cè)隨便看了一處新宅子。那人也不辨真假,在京城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回柳疃向李中原匯報去了。
隔了一天,前往關(guān)外的人也回來了,來的不止一個,總掌柜周華仁親自來了,另外那幾個都是閻于誠派去關(guān)外的老伙計。
蹊蹺的是,周華仁送來的二十箱銀子在院子里還沒有放穩(wěn)妥,舉著火把的大隊官兵就沖了進(jìn)來,為首的仍是內(nèi)務(wù)府的景大人。
景大人把手一揮,讓官兵將銀箱抬走。
閻于誠上前道:“景大人,這是咋回事?”
景大人冷笑著說:“太后懿旨查抄‘天有信’,所有銀兩都在查抄之列!”
閻于誠回過神來,趕緊把一個伙計叫到面前,低聲吩咐道:“你馬上去山東方向,設(shè)法攔住運銀兩的車隊,讓他們直接把銀子運到商會去。俺閻于誠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不能對不起老兄弟們!”
等那伙計走了,閻于誠將眼下的情況給周華仁和幾個老伙計交了底,讓他們當(dāng)夜就返回東北,不求生意做大,能夠保住商號就行。
又煎熬了兩天,閻于誠沒有等來老家送銀子的人,卻等來了德州衙門的官差。兩名官差是由順天府衙門的人領(lǐng)著進(jìn)來的,其中一人手里提著一個青色包袱,在問明了閻于誠的姓氏和籍貫后,當(dāng)眾打開包袱,里面露出一套血衣。血衣上面還有一封信,閻于誠認(rèn)出正是他寫給大兒子閻立德的。
一官差說:“閻立德在送銀途中被土匪劫殺,死于非命……”
“天啦——”閻于誠沒有聽完官差的話,一口鮮血噴出,當(dāng)即向后倒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他醒來時,見孟四海一臉憂愁地坐在旁邊。他張了張口,艱難地吐出了兩個字:“命??!”
孟四海點了點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閻于誠長嘆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說:“四海兄弟,有什么事你就直說吧!”
“哥,那銀子……”孟四海不知道該怎么往下說,一臉難為情。
正在這時,柳疃老家那邊送信的人來了。信是魏掌柜寫來的,信中說閻立信因“通匪”被剝?nèi)バ悴殴γ?,下了大獄,要閻于誠盡快設(shè)法救人,不然性命不保!
閻于誠握信的手抖個不停,突然一口鮮血噴出,頓時,雪白的墻上出現(xiàn)了一個鮮紅的扇面……
昌邑縣衙大堂上,知縣劉茂民不顧閻立信極力申辯,以咆哮公堂之罪重打了他三十大板。打完后,閻立信已經(jīng)昏死過去,被衙役抬回了牢房。
半夜里,閻立信悠悠醒轉(zhuǎn),他感覺下半身幾乎沒了知覺,耳邊有個人在嗚嗚地哭。他用力睜開眼睛,歪過頭去,發(fā)現(xiàn)二柱跪在身邊,哭得很傷心,旁邊還有一條被鮮血染紅的褲子。
二柱見閻立信醒了,頓時停止了哭泣,急忙說:“少爺,你趴著就行,俺已經(jīng)給你上藥了。牢房里的人說,躺半個月就沒事了!”
閻立信神情漠然地問:“二柱,你哭啥?”
二柱又哭了起來,邊哭邊道:“少爺……你得挺住啊,大少爺他……他在送銀的途中,被土匪害了……”
“啊——”閻立信驚得張大了嘴巴。在二柱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他終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想說話,可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感覺心里堵得慌。他抬頭看了一眼那黑色的屋頂,就像一座崩塌的大山壓了下來。
二柱安慰他道:“已經(jīng)有人去京城了,等老爺回來就沒事了?!?/p>
閻立信忍住傷痛道:“二柱,你趕緊去京城。俺爹沒事,俺就沒事,趕快走!”
二柱搖頭道:“老爺讓俺來服侍少爺?shù)摹I贍斶@樣子,俺哪里都不去!”
閻立信閉上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讓二柱去外面求王班頭拿來文房四寶。然后,他咬緊牙關(guān),提筆寫了一封信。寫完,他在二柱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二柱聽完,急忙將那信折好,藏進(jìn)貼身的地方,起身出了牢房。
閻立信并不知道,二柱還沒有趕到京城,閻于誠就撒手人寰了;他更不知道,因為亓滿貴的陰招,他一時半會兒根本出不了牢籠。
轉(zhuǎn)眼到了十二月上旬,牢房內(nèi)冷得刺骨。魏掌柜安排兒子魏海生給閻立信送來兩床新被褥,可還沒有蓋,就被閻立信轉(zhuǎn)手送給了隔壁牢房里那個不斷咳嗽的老囚犯。
原來,被關(guān)進(jìn)大牢的第二天,閻立信就注意上了這個老囚犯。那人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年紀(jì)六旬左右,腳上戴著五十斤重的大鐵鐐。聽牢房的其他犯人說,他是個孤老頭,外地口音,不知從哪里要飯來的,住在昌邑下營那邊的土地廟里。村人見其可憐,就給他送點兒吃食。春天里,有衙役在下營抽稅,打傷了人。老頭看不過去,上前把那幾個衙役打得滿地找牙。最后衙門去了二十幾個人,用長繩索才把老頭制住。過堂的時候,老頭什么也不說,被打了六十大板,抬到牢房里就只剩下了一口氣。原以為熬不了幾天,沒想到他居然活到現(xiàn)在??h里一直沒有對他定罪,就這么關(guān)著……
次日下午,魏海生來送飯的時候,后邊跟著一個人,正是馬永順。他戴著重孝,一進(jìn)來就跪下磕頭,號啕大哭。
閻立信一驚,問:“永順,你這是怎么了?難道俺爹……”
馬永順擦著眼淚說:“少爺,東家沒事,是俺爹沒了!”
“??!”閻立信又是一驚。
馬永順說:“俺爹他……聽信了‘阜康錢莊’老胡的話,使‘天有信’損失了十幾萬兩銀子,他一時想不開,就……就上吊了……”接著,馬永順把離京前“天有信”發(fā)生的事情一一對閻立信說了。
閻立信整個人都蒙了,他一邊聽,一邊喃喃自語:“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啊?我爹他……撐得住嗎?”
待馬永順出去后,閻立信低聲對魏海生說:“你偷偷跟著他,看他是回東冢還是去柳疃。”
盡管魏海生不知閻立信這么吩咐有什么用意,但還是照著做了。
過了幾天,獄卒送飯的時候,從外面跟進(jìn)來一個人,是李維善。
李維善給閻立信送來了酒肉,兩人就在牢里喝酒、聊天,說的都是萊陽那邊生意上的事。雖然那幾百畝柞樹林現(xiàn)在歸了李家,但李維善承諾,等到閻立信出獄后,林子還是閻家的。
幾盅酒下肚,李維善說:“立信,有件事你可能還不知道,亓滿貴給亓學(xué)文捐了一個候補知縣,亓家正式向我家提親了,我爹……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把維鳳嫁給亓學(xué)文!唉,都怪你當(dāng)初糊涂,不該主動提出要和維鳳解除婚約……”
閻立信放在嘴邊的酒杯停住了,心里好一陣難過,但事已至此,他也沒辦法抱怨誰。不過,他還是有些不甘心,問道:“維鳳也同意了?”
李維善搖頭道:“看來你真的不了解我那個妹妹??!她說過的,非你不嫁,生是閻家的人,死是閻家的鬼!”
“那怎么……”閻立信一臉疑惑。
李維善說:“亓家和李家結(jié)親的事,維鳳并不知情,我們家上上下下都瞞著她呢!”
閻立信沉默了,將那杯酒一口灌進(jìn)了肚里,接著又連灌了好幾杯。
李維善看不下去了,伸手將閻立信扯住,說道:“別這么瞎喝了!我今天來,咳……其實是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還有什么事比這個更重要?”閻立信紅著眼睛問。
“你爹,你爹……他……沒了……”李維善低著頭,結(jié)結(jié)巴巴道。他真不忍心將這個消息告訴閻立信,可是不說又不行。
“你說什么?”閻立信的臉僵住了,嘴唇哆嗦著,“不可能!這怎么可能呢?”
李維善眼里噙滿了淚花,順手擦了一把,道:“是真的,二柱回來說的。你爹得知你哥出事,當(dāng)場就吐了血,沒熬幾天就走了,暫時停棺在報國寺。”
李維善話音剛落,就見閻立信仰頭向天,發(fā)出一聲長號:“爹啊——”然后一頭栽倒在地。
“立信!立信——王班頭,快來救人!”李維善大叫起來。
當(dāng)天晚上,李維善來到閻家,拿出一封厚厚的信交給二柱,對他說:“你再去一趟京城,立信有個朋友叫李長壽,是個唱戲的。你找到他,把這封信交給他。”
二柱不明就里,發(fā)呆道:“一個唱戲的,找他干什么?”
李維善說:“李長壽是京城里的名角,認(rèn)識不少大人物。只要他有機會把狀紙呈給哪個王爺,說不定你家少爺?shù)陌缸泳蜁修D(zhuǎn)機。他亓家的手再長,也伸不到王爺府上吧?!?/p>
二柱一聽,連連點頭道:“謝謝李少爺一片好心,俺明白了,俺今夜就動身!”
回到李家大院,李維善思前想后,覺得有必要讓妹妹知道這些事。
繡樓上亮著燈,除了李維鳳外,還有一個30多歲的繡娘。
李維善走進(jìn)去,在桌邊坐下,望著正在繡枕頭的妹妹,當(dāng)著那繡娘的面,說道:“妹子,你知不知道爹已經(jīng)把你許配給亓學(xué)文了,年后就成婚?”
李維鳳愣了一下,抬頭道:“哥,爹咋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啊?”
李維善說:“立信他哥被土匪害死了,他爹也沒了,閻家算是徹底敗了。爹這么安排,也是為你和咱家著想啊。亓學(xué)文現(xiàn)在是候補知縣,以后你就是官家太太了?!?/p>
李維鳳似乎顯得很平靜,說道:“爹也沒問俺答不答應(yīng),他就不怕俺出嫁的時候,抬出去的是一具尸體嗎?”
李維善一驚,說:“妹子,你可別做糊涂事啊。聽哥一句勸,順著爹一點兒,他管著這么大的一個家業(yè),也不容易??!”
李維鳳一臉冷漠道:“爹嫌貧愛富我不管,反正我還是那句話,生是閻家的人,死是閻家的鬼!”
幾天后,李維善又到監(jiān)牢里探望閻立信。閻立信似乎已經(jīng)認(rèn)命了,心情也比前幾天好了一些。趁著獄卒沒防備,李維善就低聲將二柱送信去京城給李長壽的事對閻立信說了。
“謝謝你,維善哥!以前我真是糊涂!”閻立信一臉慚愧,很顯然是因為退婚一事覺得很對不起李家。
李維善又將李維鳳的態(tài)度告訴了閻立信,說:“我那癡心妹子,真是世上難找之人……唉,可惜!真可惜!”
兩人之間的談話,好幾次被隔壁牢房里老囚犯的劇烈咳嗽聲打斷。閻立信便央求李維善幫忙找個郎中來給老囚犯看看,說這也算是行善積德。
第二天,果然來了一位郎中,隔著老遠(yuǎn)聽到那老囚犯的咳嗽聲,那郎中嚇得立馬就逃走了。沒過一會兒,王班頭領(lǐng)著兩個獄卒進(jìn)來,各提一桶石灰,往老囚犯的牢房里潑撒。
閻立信叫道:“王班頭,這是咋啦?”
王班頭道:“郎中說,他這是傷寒?!?/p>
閻立信叫道:“麻煩王班頭求郎中開藥,所有藥費由俺出。”
王班頭道:“就算藥湯熬好了,誰敢和他靠近?”
閻立信笑道:“外面有人盼著俺死呢,要是俺被傳染了,不是正好嗎?”
王班頭“嘿嘿”笑道:“行吧,藥湯俺讓人熬好,能不能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為了方便喂藥,王班頭索性將閻立信和老囚犯關(guān)在了一起。
連續(xù)五六天的藥湯灌下去,老囚犯的病并沒有多少起色,他呼吸越來越急促,咳嗽雖沒那么頻繁了,卻更加沉悶。
閻立信和老囚犯就這樣熬著,他不僅給老囚犯泡腳、艾灸,還親自給他喂水喂飯、端屎倒尿,二人像是一對父子……
這天,王班頭陪著一個人進(jìn)來。閻立信一見,笑了,道:“你,終于來了!”
來人是亓學(xué)文。這些日子,閻立信心里有許多解不開的“謎”,他多么想找?guī)讉€知心朋友排解一下啊。此時他才發(fā)現(xiàn),身為落難之人,已經(jīng)沒有幾個朋友了。亓學(xué)文的到來,令閻立信很是高興。
王班頭拿來一張桌子,擺上了酒菜。
閻立信擦了一把淚,笑呵呵地說:“這里可沒有‘九龍齋’的酸梅湯?。 ?/p>
亓學(xué)文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給兩人的杯子滿上酒,說:“立信,咱倆相交一場,可沒摻雜上代人的恩怨?。 ?/p>
“俺知道?!遍惲⑿乓豢趯⒕聘闪?,“聽說你將要成為李家的乘龍快婿了,祝賀你!”
“父命難違啊!”亓學(xué)文長嘆一聲,也一口干了杯中酒,仿佛他喝下去的是一杯難以名狀的苦水。
閻立信笑道:“俺能理解?!?/p>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轉(zhuǎn)眼就將一壺酒喝了個底朝天。亓學(xué)文不勝酒力,最后癱倒在地。王班頭叫人給抬了出去。
閻立信倒頭就睡,這一覺他竟然睡得十分安穩(wěn),那呼嚕聲打得如山響,牢房外面都能聽見。
當(dāng)外面?zhèn)鱽肀夼诼晻r,閻立信才知道年關(guān)已至。過完年,李維鳳就要嫁給亓學(xué)文,成為亓家的兒媳婦了。
大年三十,閻立信在墻上重重地畫下一豎,又在那一豎上鄭重地畫了一個圈,凝視了好一會兒。上次李維善告訴他,已經(jīng)讓二柱去京城送狀紙給李長壽了,可至今也沒個回音。他想,以李長壽的為人,應(yīng)該會設(shè)法把狀紙遞上去的。
這時,老囚犯氣若游絲,連咳嗽的勁都沒了,每呻吟一下,就從嘴角往外冒血沫子,別說吃餃子,就連湯藥都灌不進(jìn)去。
閻立信就蹲在老囚犯身邊,一口一個吃光了兩大盤餃子。進(jìn)來這么久,他已經(jīng)看淡了一切,能吃就吃,能睡就睡。
老囚犯雖然已經(jīng)灌不進(jìn)湯藥,但閻立信照樣對他進(jìn)行艾灸。
煙霧繚繞中,一只大手突然像鐵鉗一樣抓住了閻立信。他定睛一看,見老囚犯目露精光,臉色似乎好了許多。他的另一只手,抖索著從衣內(nèi)夾層里摸出一個用羊皮包著的東西,低聲道:“附耳過來……”
閻立信趕緊將頭伸過去。
只聽那老囚犯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俺乃……遵王麾下……‘滿弓刀’……肖炎……此鐵……八卦乃……義軍信物……可號令江湖……下營北……鹽灘……有一破船……船頭八卦……印記……往東一百步……地下……五尺……”
閻立信聽得沒了聲音,扭頭看時,發(fā)現(xiàn)老囚犯已經(jīng)咽了氣。
“滿弓刀”的名號,閻立信小時候就聽長輩人說起過。清同治七年,捻軍與清軍大戰(zhàn)于膠萊河,遵王麾下有一個外號叫“滿弓刀”的悍將,率數(shù)百人殺出一條血路,掩護遵王南下。那一戰(zhàn),膠萊河水都成了紅色,尸首把河流都堵住了。隨后,“滿弓刀”帶著人在膠萊河一帶馳騁沖殺、搶占地盤。此時,朝廷大將傅振邦正在昌邑老家養(yǎng)傷。他奉旨組建民團,倡導(dǎo)筑圩防御,同時率軍圍追堵截,“滿弓刀”的這撥人馬最終被剿滅……
閻立信從“滿弓刀”的手中接過那個羊皮小包裹,借著微弱的光線打開,見是一個四寸見方的鐵制八卦。正面是一個八卦符,中間有“救我殘黎,除奸誅暴”八個隸書字,背面字樣是:五旗兄弟,天下一家。江湖正義,永世不絕。
閻立信不知道這鐵八卦究竟有何用,既是“滿弓刀”肖炎的遺物,不妨先收著。當(dāng)下他藏好鐵八卦,朝肖炎的尸身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除夕夜,李家的人都在大院里放鞭炮,李家大小姐李維鳳卻背著一個小包袱,悄悄溜出繡樓,出了李家大院。
李維鳳離家出走了。她要去京城告狀,救出自己的心上人閻立信。她和閻立信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很早她就暗暗發(fā)誓:此生非閻立信不嫁!她想學(xué)舊戲里的烈女子,只身前往京城攔大官的轎子,甚至攔皇上的轎子,呈上狀紙,給自己的未婚夫閻立信喊屈鳴冤!
夜風(fēng)很大,嗚嗚地刮著,像天邊傳來的聲聲呼喚。李維鳳頂著刺骨的寒風(fēng),摸著黑,一路跌跌撞撞地往西而去。
剛到壽光與博興交界的地方,她就看到前面有人瘋著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喊:“土匪來了,土匪來了!”
李維鳳呆呆地站在一邊,看著人群蜂擁著往回跑,一不小心就被擠到路邊的溝里。依稀之間,她聽到幾聲巨響,想努力爬起來,可右上腹疼痛無比,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
醒來時,李維鳳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輛車內(nèi),旁邊坐著一個卷發(fā)、大鼻子、藍(lán)眼珠的人。那人穿著黑色的袍子,脖子上掛著一根銀閃閃的鏈子,手里拿著一本厚厚的書。她一驚,想爬起身,但腹部的疼痛使她忍不住發(fā)出了呻吟。
那人放下書,和藹地對李維鳳說道:“姑娘……別亂動……我檢查過了……你斷了……一根肋骨,需要……好好……休養(yǎng)?!?/p>
李維鳳見那人面容慈祥,說著一口不太流利的官話,于是問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呵呵一笑,道:“我叫約翰……是德國的傳教士,也是一名醫(yī)生……我來中國……是為了幫助你們。我看到你……暈倒在路邊……就把你救了……”
李維鳳一門心思去京城替閻立信鳴冤告狀,沒想到才走了兩天就傷成這樣,當(dāng)下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情不自禁地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
約翰問:“姑娘,你要去哪里?我讓士兵……送你去?!?/p>
李維鳳停止了哭泣,道:“先生,俺把錢都給你,你讓人送俺去京城吧。”
約翰訝然道:“去京城……做什么?”
李維鳳聽人說過,洋人很厲害,連縣太爺都怕他們。她想起約翰說過的話,便問道:“你說你來中國幫助人,是真的嗎?”
約翰笑起來,說道:“當(dāng)然是真的……這幾年……我?guī)椭撕芏嘀袊??!?/p>
李維鳳像是在黑暗中突然看到了曙光,就把閻立信被冤入獄、自己被父親逼婚、逃出來去京城為閻立信伸冤的經(jīng)過一一說了出來。
約翰聽完,豎起了大拇指,說道:“你是我最佩服的……中國女人……如果你入了基督教……成為教會的人……或許我可以……通過德國領(lǐng)事館……向大清政府……進(jìn)行交涉?!?/p>
李維鳳大喜道:“只要先生能救我未婚夫,你讓我干啥都行!”
約翰的藍(lán)眼珠子轉(zhuǎn)了幾下,這幾年他在山東布教,遭到很多中國老百姓的排斥,如果能夠收一個本地人當(dāng)助手,對于布教定會有很大的幫助。想到這里,他輕聲問:“你愿意……和我一樣……信仰上帝嗎?”
李維鳳點點頭道:“俺現(xiàn)在就信!”
“好!我會幫你救人的!”約翰回答得很爽快。
到了濰縣,他們并沒有進(jìn)城,而是來到了位于濰縣東關(guān)的“樂道院”。約翰讓教堂主教幫著一起為李維鳳做洗禮,還給了她一本簽著洋文的《圣經(jīng)》。這樣,李維鳳就算是入教了。
回頭再說閻立信,他是在正月十四才得知李維鳳離家出走的。李維善告訴他,亓家以此為要挾,拉走了李家一萬匹絲綢,李家搭進(jìn)去十萬兩銀子。他爹李中原氣得病倒在床,這兩天才稍微好了一些。十天來,家里一直在派人尋找李維鳳,但至今杳無音信。年前,二柱也回來了,李長壽那邊一直沒個回信……
正月底,閻立信第二次過堂,縣令劉茂民當(dāng)堂宣布:斬立決!時間定在二月初八。
那天正好是柳疃大集,十里八村的人都來看熱鬧。
劉茂民在縣丞的陪同下,上臺坐定,掃了一眼圍觀的人群,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閻立信,嘴角蕩起一絲冷笑。他威嚴(yán)地干咳了幾聲,吩咐縣丞宣讀刑部的文書。
宣讀完畢,還未到午時,一大幫人就那么干等著。
突然,劉茂民看到從遠(yuǎn)處飛奔過來三匹馬,近了才看清楚馬上騎著的都是官差。
三匹馬沖入人群,其中一個官差大聲喊道:“昌邑縣令劉茂民何在?”
劉茂民和縣丞急忙跪在地上。
只聽官差大聲道:“奉太后老佛爺口諭,昌邑縣秀才閻立信‘通匪’一案有諸多疑點,即日押解進(jìn)京,交刑部審訊。”
“??!怎么會這樣?”劉茂民莫名其妙,不由眉頭緊鎖,趕緊起身吩咐手下交人。
原來,李長壽接到二柱送去的信后,二話不說就打算幫助閻立信。他借到醇親王府唱戲的空當(dāng),把狀紙遞給了醇親王。醇親王向來與把持朝政的總理大臣李中堂不合,正愁沒有把柄呢。更奇怪的是,德國領(lǐng)事館也給總理事務(wù)衙門來了專函,也是關(guān)于昌邑秀才閻立信的案子。
李中堂知道來者不善,不敢生事,便請恭親王幫忙拿著函件進(jìn)宮請示慈禧太后。慈禧太后不敢得罪洋人,立即讓醇親王派人把人犯押解進(jìn)京審訊。
閻立信死里逃生,像是做了一個夢。當(dāng)他被人扶出刑場、架上囚車的時候,他使勁咬了一下嘴唇,才發(fā)覺很疼,自己還活著。
進(jìn)了京城,閻立信被關(guān)進(jìn)了刑部大牢。
進(jìn)來的當(dāng)天,同監(jiān)舍的犯人問他官居幾品、任職何處,他根本回答不出來。他想不明白,自己只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秀才,怎么能夠進(jìn)官監(jiān)呢?不過,有件事他想明白了,反正橫豎就是一條命,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偶爾起了興致,他居然還要唱上一段,博一點牢友的掌聲。有好幾次,他的唱腔不正,還被隔壁牢房一個叫任通源的牢友點撥。任通源是江蘇人,原是吏部右侍郎,因得罪了上司被關(guān)進(jìn)了大牢。他到底是二品大員,住著單人牢房,連送飯的獄卒都一口一個“大人”地叫著。
隔著一道墻,閻立信和任通源聊著京戲,聊得挺投機。任通源不但教他各種閱人之術(shù)和交際手段,還教他認(rèn)識洋人的機械,說廣東南海有一個叫陳啟源的商人,通過改進(jìn)紡織機械,紡織出來的布和洋布一樣,有機會可以去見識一下。
轉(zhuǎn)眼又到了年底,閻立信在刑部大牢里已經(jīng)被關(guān)了快一年了。其間,他認(rèn)識了不少官員,也從他們身上學(xué)到了很多書本上沒有的知識。
一天,任通源告訴閻立信,他的案子沒事了,不過要過刑部大堂,千萬不要輕易認(rèn)罪,極力替自己辯解,便可以回家過年。出去后,會有一個叫張沖的人去找他。
閻立信知道任通源雖然身在牢中,消息卻非常靈通,所說之事絕非虛言。他說哪位犯官要出去,兩三天內(nèi)準(zhǔn)有獄卒把人叫出去。他說要說回來的,也一準(zhǔn)會回來。
果然,到了第三天,獄卒過來叫道:“山東昌邑閻立信,過堂了!”
到了刑部大堂,閻立信按照任通源所教的,堂上主審官問什么,他就答什么,除了承認(rèn)馬匹被土匪劫走外,其他的一概不知。對于自己所畫的押,也聲稱當(dāng)時被打了三十大板,暈了過去,醒來后已經(jīng)在大牢里了。
幾個審判官相互望了望,起身退入后堂,沒大一會兒,出來一個人,對閻立信說:“閻秀才,你沒事了,回家去吧!”
走出刑部大堂,閻立信發(fā)覺外面的陽光很刺眼,刺得他有些頭暈,他扶著那大石獅子,過了好一會兒才恢復(fù)過來。
他邁開腿,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終于,他走到了一家店鋪門口,仰頭望去,門口的上方原來有一塊匾額,上面有“天有信綢緞店”六個大字,如今匾額卻不見了,就像一個被剃光了眉毛的人,顯得很別扭。
他剛走上臺階,見里面出來一個穿著藍(lán)色粗布棉襖的婦人。那婦人端著一盆水正要往外潑,看到了門口的他,怔了一下,手里的銅盆“咣當(dāng)”一聲掉落在地,灑了一地水,道:“天哪,你終于回來了!”
閻立信看到那婦人狂涌而出的淚水,認(rèn)出是小香櫞。還沒等他說話,小香櫞就尖叫一聲撲上前,摟著他大哭起來。
閻立信擁著小香櫞,低聲問:“你怎么會在這里?老鴇把你趕出來了?”
小香櫞俯身拾起銅盆,拉著閻立信進(jìn)了屋。
原來,小香櫞從恩客那里聽到“天有信”出事的消息,心里很著急,卻不知怎么辦。她托人找來李長壽,問是怎么回事。李長壽告訴了她事情的經(jīng)過,并說會想方設(shè)法替閻立信伸冤。今年春,亓學(xué)文突然替她贖了身,并把她帶到了這里,讓她住下等著閻立信。
閻立信狼吞虎咽地吃完飯,又洗了澡,把頭發(fā)剃了,胡子刮了。他來到后堂,見一張供桌上擺著閻于誠的靈位,一問,才知是二柱從那邊的宅子里拿過來的。他點上香,和小香櫞一起恭恭敬敬地給爹磕了頭,然后一字一句地說道:“爹,您在天有靈,保佑兒子重振‘天有信’!”
北風(fēng)呼嘯,寒氣逼人。閻立信的心里卻如同著了火,一件件梳理著埋在心里的事。傍晚,二柱回來了,見到閻立信,“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二柱從懷中拿出店鋪的地契文書,說春天里官府拍賣店鋪的時候,亓家大少爺亓學(xué)文出銀子將店鋪買了下來,讓他住在這里,還把契書給了他。原先的小四合院被孟老板買走了,成了“華昌”商號的庫房。那幾個老人,孟老板也都留著。
小香櫞告訴閻立信,她已經(jīng)聽二柱說了李維鳳的事。她流著淚說:“你和她本來就有婚約,我成全你們,明兒我就去找個庵堂過完下半輩子吧?!?/p>
閻立信擁著小香櫞,說:“你們兩個對我的好,我心里很明白,我不能對不起你們。她來京告狀,至今下落不明,我必須要找到她。”
殺父弒兄之仇肯定要報。閻立信在官監(jiān)里呆了近一年,學(xué)到的東西比他在外面二十幾年學(xué)的還要多。他想,亓滿貴是怎么害人的,他會不動聲色地還回去。只是,這個亓學(xué)文……他們父子簡直判若兩人,該怎么辦?
這天,一個三十多歲操著南方口音的人找上門,自我介紹說他叫張沖,原是杭州織染局所屬染色房的官匠,是任通源大人讓他來的。
閻立信這才想起出獄時任通源對他說過的話,便熱情地招呼張沖進(jìn)屋。
進(jìn)屋后,張沖拿出兩片染過色的綢布,說道:“南方絲綢是家養(yǎng)的桑蠶繭,昌邑是戶外的柞樹繭,質(zhì)地粗糙,含膠多且雜質(zhì)多。如果直接對綢布漂染,勢必造成綢布易脫色和脆弱,必須把生絲變成熟絲,祛除膠質(zhì)和雜質(zhì),保留生絲的韌性,那樣才好上色。熬絲的火候和藥水的配制、染料的配比都很重要。”
閻立信笑了,說道:“只要能夠達(dá)到我想要的效果,你就是‘天有信’的股東。過兩天跟我一起回山東,隨便你怎么試驗都行!”
送走張沖,閻立信去街上買了一個十二三歲長相清秀的女孩,起名“瑞珠”。有了瑞珠相伴,小香櫞也就不覺得悶了。
安頓好小香櫞,閻立信帶著二柱來到他們曾經(jīng)住過的那所老宅子,原先的幾個老人還住在這里。宅子的地面被人整過,連院墻邊的老棗樹都挖了。
閻立信安慰了一番幾位老人,就與二柱離開了。隨后,他又來到報國寺,找到他爹閻于誠的靈柩,守了一夜的靈后,次日一早,他便與二柱一起扶著靈柩回了山東。
他們走官道經(jīng)過德州時,想把閻立德的遺骨也一起帶回去。可到了德州一問,才知當(dāng)時官差只把尸體用草席卷了,隨意埋在了一個地方。后來不知怎的,那墳?zāi)棺屓私o刨了,如今連個土堆都沒有。
閻立信看過地形,哥哥喪命的地方就在官道上,距離最近的村子不過五六里地,附近也沒有什么山林,這地方根本不適合土匪劫道。很明顯,土匪是有備而來,為的就是殺人劫銀。
閻立信回到柳疃,一同回來的除了二柱和張沖外,還有兩只裝著染料的大箱子。
魏掌柜帶著兒子魏海生已經(jīng)在閻家老宅等著,他們見閻立信還活著,都開心得直掉眼淚。
閻立信選了一個吉日,在魏掌柜等人的幫助下,將父母合葬在一起。然后,他去縣城見了王班頭。王班頭告訴他,說縣丞和縣令劉茂民都被查辦了。他不關(guān)心那些事,只問生病而死的老囚犯埋在哪里。王班頭知道他和老囚犯的感情,便告訴了他墳地所在。閻立信讓人買了幾副棺材,用其中的一副裝了老囚犯肖炎的尸骨,運回柳疃后,葬在了他父母墳?zāi)古裕衷诹硪贿吔o哥哥閻立德起了一座衣冠冢。
而張沖和二柱則在閻家后院里支起了幾口大鍋,把生絲放到鍋里煮,又搗鼓著從京城帶回來的那些顏料和藥水,弄得四處飄蕩著難聞的怪味。
每到傍晚,閻立信就用馬車裝著棺材,莊里莊外地四處游走,直到天明才歇息。如此幾天,莊上便有流言傳出:閻家老二瘋了!
當(dāng)人們習(xí)慣了看著閻立信拉著棺材四處溜達(dá)的時候,閻立信尋了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駕著馬車,帶著工具,往下營海灘而去。他一腳深一腳淺地沿著鹽灘往東走。鹽灘上有不少破船,他每一艘都仔細(xì)端詳,確認(rèn)沒有“八卦”的符號后才離開。
往東走了七八里地,閻立信終于找到了“滿弓刀”說的那艘破船。他照著“滿弓刀”所教的,往東走了一百步,看準(zhǔn)地方,拖來破船上的幾塊船板,點起了火。燒了約半個時辰,他把火堆移開,然后開始用鐵锨往下挖。挖到六尺多深的時候,果然碰到了東西,用火把一照,是一只大木箱。閻立信費了很大的勁才撬開里面的箱子,不禁眼前一亮,箱子里滿滿的都是整錠的黃金。就這一箱子黃金,折合白銀不少于十萬兩。
他趕緊把箱子里的黃金轉(zhuǎn)移到馬車上的棺材里,然后把挖開的地方用船板蓋住,上面堆上沙土,裝扮得與原來一模一樣,這才安心地離去。
回到柳疃,天還沒亮,閻立信趕緊把那些黃金塞到哥嫂住過(哥哥遇害后,嫂子傷心地回了娘家)的那間屋子的火炕下。從此,他白天睡覺,晚上出門,一連干了十幾個晚上,才把“滿弓刀”所藏的浮財全部搬回了家。
他想,這一大筆財寶若是突然面世,定會引來官府的追查,怎么做才能使其順理成章呢?
閻立信先去了李家大院,與李中原見了面,自然是不歡而散。接著,他又去街上轉(zhuǎn)了一圈,和每個債主都見了面,承諾閻家的債務(wù)由他來償還。然后,他騎馬去了縣城,拜見新來的縣令徐銘。
徐銘是從翰林院放缺出來的,聽說閻立信拜訪,急忙讓人請進(jìn)了后衙。在徐銘眼中,閻家的勢力不容小覷,與醇親王沾著關(guān)系呢。難怪進(jìn)了刑部大牢后,一點事兒都沒有,反倒昌邑縣和萊州府的幾個官吏都被朝廷撤職查辦了。此人可得罪不得?。?/p>
閻立信寒暄了幾句,就開始講述他哥閻立德遭土匪殺害一事,提出要組建民團洋槍隊保護商隊的安全。徐銘自然應(yīng)允,當(dāng)場開出了官憑。
有了官憑,閻立信去了一趟濰縣軍營,買回來三十支半新不舊的洋槍,然后在柳疃貼出告示,招募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月例銀一兩。若執(zhí)行任務(wù)好,則另有賞。他親自挑選了五六十名精干的青年,又從濰縣火槍營請來教官對他們進(jìn)行嚴(yán)格的訓(xùn)練。
魏掌柜的兒子魏海生體格健壯又會武術(shù),閻立信就讓他當(dāng)了洋槍隊隊長。
訓(xùn)練了十幾天后,閻立信帶著洋槍隊威風(fēng)八面地離開了柳疃。
一行人趕到德州,摸黑進(jìn)了山,找到一處山寨。一頓槍響后,洋槍隊沖進(jìn)去,只見地上亂七八糟地扔了一些大刀、長矛,還有一堆堆的破衣服。他們在屋子里找到十幾只大木箱,燒了幾棟草屋子后,就浩浩蕩蕩地帶著大木箱回到了柳疃。
閻立信“拉著銀子”回到柳疃的當(dāng)天,街上就有風(fēng)聲傳出,到“天有信”預(yù)訂明年的絲綢,每匹只需八兩五分,虧空的銀子由閻家承擔(dān)。又聽說閻家老宅抬進(jìn)去十幾只大木箱子,白花花的銀子堆滿了屋。
有好幾個老板跑到閻家老宅去祝賀,親眼見了大堆的銀子后,回到鋪面,立馬就掛出“預(yù)售價每匹八兩五”的牌子。
李中原一直在等著閻立信來找他,拿銀子換回閻家抵押的那幾百畝柞樹林,可管家徐德忠告訴李中原,閻立信已經(jīng)還了閻于誠當(dāng)初欠下的那些債,差不多有十多萬兩,都是白花花的現(xiàn)銀。李中原不由大失所望。
這天,閻立信用馬車?yán)甙酥淮笙渥樱蛑疤煊行拧钡钠焯?,由洋槍隊保護著前往京城。
其實,閻立信這次赴京,主要是為了“引蛇出洞”。他哥閻立德被土匪所殺,這筆賬他不能不算。如果沒有柳疃這邊通風(fēng)報信,土匪不可能那么準(zhǔn)確地劫道。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先弄清殺他哥的土匪究竟是誰,血債必須血來償!
當(dāng)商隊來到博興境內(nèi)的一處山坳時,只見前面的道路被一棵大樹攔住了。突然,山林中一聲呼哨,射出一排箭矢。走在最前面的魏海生和幾個洋槍隊隊員瞬間中箭倒地。閻立信見狀,急忙招呼大家往后撤,退出弓箭的有效射程,然后依托道路兩邊的樹木和溝坎,朝著前面開火。另外十幾個人依靠在馬車上的大木箱邊,防備土匪搶掠貨物。
閻立信提著一桿洋槍,領(lǐng)著幾個得力的隊員,偷偷從側(cè)面的樹林中包抄過去。待靠近后,他看到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漢子正站在一處山坡下,揮手指揮土匪們作戰(zhàn)。
閻立信閃身在一棵大樹后面,端起槍瞄準(zhǔn)了那家伙,一摳扳機,槍聲響過,那家伙晃了幾下,一頭從山坡上滾了下去。其余的土匪見狀,趕緊往山后面四散而逃。
等到山林中沒了動靜,閻立信這才小心地下了山,見那個家伙已經(jīng)死在一棵樹下,頭上有一個指頭大小的窟窿。他吩咐隊員把尸體抬到車上,說不定這具尸體到了官府那邊能值幾千兩銀子呢。官府對于土匪都有懸賞,匪首的價格從幾百到幾萬兩不等。
洋槍隊死了兩名隊員,一個胸口中箭,一個脖子中箭;魏海生被射中大腿,血流了不少,另外幾個也傷得不輕。
閻立信安排人對受傷的隊員作了包扎,勻出一輛馬車,將他們抬上車,并吩咐幾個隊員護著馬車往回趕,找就近的地方救治,其余的人則跟著他繼續(xù)前行。
往前走了兩三里地,走在前頭的那匹馬突然發(fā)出悲鳴,馬車隨之一晃,兩個輪子陷入了坑內(nèi)。
閻立信定睛一看,見路中央有好些圓溜溜的孔洞,人走著倒不覺得,可馬蹄子一陷進(jìn)去,馬腿立馬就折了。
探路的兩個隊員已經(jīng)被擒,脖子上架著刀,身后站著好幾個土匪,兩邊的山林中傳出一片喊殺聲,約摸有好幾百人。
這時,林子里有人喊話道:“膽敢往前一步,人頭落地!”
前面過不去了,閻立信將隊員分為兩組,想掩護大家往后撤,但后面的山林中也傳來喊殺聲,從山上滾下來的幾根大圓木正好堵住了退路。
突然,林子里沖出來一匹棗紅馬,后面緊跟著十幾個土匪,棗紅馬上騎著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土匪,只聽他大聲道:“就算你有二三十條洋槍,俺也不怕。你們聽好嘍,等到了陰曹地府,別忘了向閻羅王報出俺的名號——‘鎮(zhèn)山東’!”
一聽“鎮(zhèn)山東”三個字,閻立信一個激靈,站起身大聲道:“你真的是‘鎮(zhèn)山東’?”
那人大聲道:“爺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官府一萬兩銀子懸著賞呢!”
閻立信道:“你可知道昌邑柳疃的閻立信?”
“閻立信?”“鎮(zhèn)山東”催馬靠了過來。
閻立信也坦然地走過去,待走近了,認(rèn)出對方正是一年多前騎走他馬的那個漢子,當(dāng)即道:“真的是你!”
“鎮(zhèn)山東”也認(rèn)出了閻立信,他連忙滾鞍下馬,雙手抱拳往地上一跪,說:“閻秀才的救命之恩,‘鎮(zhèn)山東’永世不忘,請先受俺一拜!”
閻立信道:“起來吧。俺好心把馬給你,讓你去找郎中治腿,你為何還要害俺啊?”
“鎮(zhèn)山東”起身道:“俺沒有害你,只是讓人把馬匹送了回去。”
閻立信道:“你送馬匹不假,還給俺留了幾十兩銀子和一封信,害得俺被認(rèn)定是‘通匪’,上了刑場差點兒掉了腦袋?!?/p>
“鎮(zhèn)山東”愣道:“沒有啊,俺只是讓人送馬匹而已,俺大字不識一個,哪會寫信啊?”
閻立信往后退了幾步,說道:“那好,該算一算眼下這筆賬了。俺死了兩個兄弟,傷了好幾個,但你們山寨的二當(dāng)家死在俺手里。當(dāng)下只有兩個選擇:一是你替二當(dāng)家的報仇,俺殺出一條血路,生死由命;二是你放俺走,咱倆各不相欠!”
“鎮(zhèn)山東”望了一眼馬車上插著的旗子,說道:“兩條命換一條命,俺山寨已經(jīng)賺了,你把二當(dāng)家的尸首留下,走吧!俺答應(yīng)你,往后只要是插著‘天有信’旗號的商隊,在山東境內(nèi)暢通無阻!”
離開博興后,車隊一路順暢,十多天后就到了京城。到了“天有信”的鋪面,小香櫞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地候著他了。
閻立信來不及和小香櫞敘舊,吩咐大家把車上的箱子搬進(jìn)后堂的一間屋子。那屋子原是馬清泉住的,馬清泉死后便鎖了起來。
閻立信仔細(xì)地端詳著那大木床,床頭的圓形立柱上有一圈抓痕,還隱隱有血跡。他低下身子,在床前的地上找到了兩片碎裂的指甲,還在床頭的夾縫中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他讓下人們?nèi)砍鋈ィ氉钥赐旰?,將紙條折好,放進(jìn)了口袋中。
大木床被挪開后,閻立信還找到了一粒帶著一小片絲綢的紐扣和一只布鞋。鞋面很臟,似乎被人踩過。他找遍了整間屋子,也沒找到另一只。
鞋子是馬清泉的,不知怎的只剩下了一只?這紐扣則是從藍(lán)色的絲綢衣服上撕扯下來的。閻立信看著干凈的床底,似乎想到了什么,蹲下來敲了敲地磚,終于發(fā)現(xiàn)有一處發(fā)出了空鼓聲。他撬開地磚,發(fā)現(xiàn)下面有一扇暗門,打開暗門,是一排往下的臺階。一瞬間,似有煙霧升騰在他的周圍。他沒有躲閃,而是點起油燈下了臺階。
這是一個地窖,里面并不大,兩邊都是放銀子的格子,只可惜已空空如也,連一點兒碎銀也沒有。毫無疑問,這是“天有信”的銀窖。按山東人的規(guī)矩,銀窖應(yīng)該在東家所住的宅子里,而具體位置也只有東家才知道,為何“天有信”的銀窖卻在鋪面上,還是在掌柜的床底下呢?
閻立信走出房間,望著對面的一間屋子。平時住在這鋪面里的,除了馬清泉外,還有兩個伙計:韓福全和楊金友,二人都是馬掌柜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韓福全比馬永順大幾歲,是馬掌柜的親外甥。
回京的當(dāng)天,閻立信得知絲綢的價格已經(jīng)落到了十七兩二分。他和二柱兩人便帶了一些珠寶,花了幾天的時間,去琉璃廠那邊換成了銀子,然后讓二柱去“華昌”商號通知他們的老板孟四海。
閻立信這邊的酒菜剛備好,孟四海和幾個老板就到了。
坐下后,閻立信朝大家拱手道:“感謝諸位對‘天有信’的支持,今兒請大家來,是想告訴諸位,你們的銀子,連本帶息,閻某一文錢都不會少?!?/p>
幾位老板一聽,頓時面露喜色。
孟四海道:“俺幾個早就聽說了,你奪回你哥被土匪劫走的銀子了?”
閻立信笑道:“當(dāng)然,還順便撈了一點兒浮財,足夠用來還大家的?!苯又?,“有個事情俺可要說清楚,幾位老板今兒先拿走本金,要官票的給官票,要現(xiàn)銀的給現(xiàn)銀。至于那利息,一個月后連同另一筆錢一起支付!”
一老板道:“立信侄兒,今兒我們能夠拿走本金就非常知足了,哪里還敢奢望利息呢?”
閻立信道:“‘天有信’靠的就是誠信,俺爹答應(yīng)了諸位的,自然一個子兒都不會少。諸位還有的綢布,俺以十兩五的價格全要了!”
另一老板道:“可現(xiàn)在‘合順旺’賣十七兩多呢,十兩五那是最低的成本價??!”
閻立信笑道:“一個月前還賣二十一兩多呢。咱山東人把絲綢價格抬得那么高,那是在擠兌自個兒。這一年來,你們賣出了幾匹?難道你們就沒看出來嗎?‘合順旺’那么做,其實是在對付你們!俺告訴你們,一個月內(nèi),俺擔(dān)保山東的絲綢價格會掉到十兩以下,信不信隨便你們。如果信得過俺,今兒就立下字據(jù),絲綢還歸你們賣,但價格和柳疃那邊一樣,八兩五,所有虧空的銀子由俺補齊。這就是俺剛才說的另一筆錢。一個月后,如果價格沒有落到十兩,算俺食言,俺以十七兩二的價格和你們算賬?!?/p>
一老板問:“大侄子,你這樣做,究竟是為啥啊?”
閻立信說道:“這年頭,誰都貪便宜,原來十幾兩的綢布,現(xiàn)在只要八兩多,肯定有大批的人搶著買。我就是要讓更多的人知道咱柳疃綢的與眾不同,打出咱自己的名號!”
另一老板道:“八兩五,很快就會賣斷貨,到時候咱們沒貨了,只有‘合順旺’有貨,價格不是還要上去?”
閻立信笑道:“現(xiàn)在每天限賣十匹就成,俺擔(dān)保一個月后,會有大批的綢布給你們賣?!?/p>
孟四海叫了一聲“好”,笑道:“立信這么做,怎么算俺都沒虧著,俺聽你的!”
這時,閻立信讓人從內(nèi)堂里抬出那些大箱子,都是一錠錠的現(xiàn)銀,還有兩大摞官票。
二柱在旁邊支上桌子,擺好文房四寶。
孟四海拿著算盤,按閻立信吩咐的,連帶著把這一年的利息都算了進(jìn)去,寫明了數(shù)額。
等那幾個老板走了,閻立信讓伙計們都回去,吩咐二柱把門關(guān)嚴(yán)了。他和孟四海繼續(xù)喝酒,小香櫞和二柱在旁邊伺候著。
酒至半酣,閻立信帶著醉意,說道:“孟叔,您是俺爹的好兄弟,是看著俺長大的。俺爹出事后,全仗著您幫忙支應(yīng)著?!?/p>
孟四海道:“應(yīng)該的,俺和你爹合伙做生意都這么多年了,算是患難與共。當(dāng)初俺來京創(chuàng)業(yè),你爹也幫了俺不少忙。”
閻立信敬了孟四海一杯酒,說:“叔,俺想重振‘天有信’,往后您可要多幫幫俺?!?/p>
孟四海笑道:“俺義不容辭!”
閻立信問:“俺爹還欠您多少銀子?”
孟四海頓時酒醒了不少,拿著手邊的一張條子,道:“都在這兒明擺著,俺借給你爹現(xiàn)銀六萬,加上三萬二的貨,是被你叔運去南洋的,一共是九萬二千兩,另外利息是一萬四千兩。不過呢,天津給你爹的那五萬兩,還剩下三萬多兩……”
閻立信接著問:“俺家那小四合院,您從官府手里買下來,花了不少銀子吧?”
孟四海嘆了口氣,道:“那四合院和這門店一樣,都死過人,官府賣不上價。俺尋思著,你爹在這里住了那么多年,還有幾個老伙計也都沒地方去,就花了五千兩買下來當(dāng)倉庫,也讓那幾個老伙計繼續(xù)住著,每人每個月俺還給他們兩百文錢呢。”
閻立信道:“叔,俺已經(jīng)去看過了,幾位老人都說您仗義呢。您的情俺都記著!可俺現(xiàn)在現(xiàn)銀沒那么多了,想著留點兒銀子做買賣。您如果不急著用錢,就先緩緩,可以嗎?”
孟四海呵呵笑道:“沒問題。俺知道你想重振‘天有信’,可你手里沒有了絲綢,你賣啥呀?”
閻立信低聲道:“叔,‘天有信’原來只賣柳疃綢,俺老家確實沒有絲綢了,可南方有啊。俺在刑部大牢里,住的可是官監(jiān),那里面大大小小的都是官。俺認(rèn)識同監(jiān)的一位戶部大人,他說杭州織造是他的表弟,每年官家有很多絲綢偷著賣給商家,價格比市場上低兩三成?,F(xiàn)在,京城的南方絲綢賣得這么好。俺有關(guān)系,傻子才不做這樣的買賣呢!”
孟四海笑道:“就是啊,俺‘華昌’商號也做南方絲綢,還有洋布,要不沒法活啊。大侄子,不瞞你說,俺從別人手里進(jìn)的南方絲綢是十二兩二分銀子。要是你那邊的價格少到十一兩,俺要一萬匹,不,五萬匹!”說著,伸出了五個手指頭。
閻立信讓二柱套了車,送孟四海回去。臨上車的時候,閻立信讓孟四海幫忙打聽一下原來柜上的韓福全和楊金友去哪里了,說“天有信”重新開張,少不得要雇人幫忙,還是用舊人穩(wěn)妥,知根知底。
孟四海一口應(yīng)承了下來。
接下來的幾天里,閻立信讓伙計們逐家去南方人開的絲綢店,每家訂一千匹絲綢,并扔下二百兩銀子的定金,聲稱一個月內(nèi)必須到貨。
閻立信又去了“李家戲班”,求李長壽帶他去見了醇親王。
醇親王是什么人,哪能隨便什么人都能見的?不過錢能通神,王府管家收了二百兩銀子后,立馬就給了閻立信一次機會。
見了醇親王,閻立信打開一個盒子,讓醇親王看到里面的兩顆夜明珠,接著道:“這是小人孝敬太后老佛爺?shù)?,但?jīng)王爺?shù)氖洲D(zhuǎn)呈上去,就等于是王爺您送的一樣。如果‘天有信’能夠重新開業(yè),小人另有重謝?!?/p>
醇親王喝了幾口茶,淡淡地說道:“本王收下了,你且去吧!”
從王府出來后,閻立信接著去了刑部大牢。見到牢頭索爺,他遞上五十兩銀票,說想進(jìn)去探望一下任通源。索爺說任大人從不讓人探望,不過可以幫忙進(jìn)去通報一聲。
沒多一會兒,索爺出來了,拿出一塊用帕子包著的東西,說任大人不愿相見,只給了他這樣?xùn)|西。
閻立信打開帕子,見是一頁紙上寫著四個字:絲綢之路。
正如閻立信預(yù)料的那樣,受柳疃那邊的影響,京城的山東絲綢一天一個價。一個月的時間沒到,就已經(jīng)跌到了九兩九分,連帶著南方的絲綢和洋布也都在往下落價。
任通源曾教過閻立信:物以稀為貴,多則賤。不幾天,大批的南方絲綢運進(jìn)了京城,堆在各家商號的庫房里,扔下二百兩銀子定金的人,卻沒有去提貨。
這天,官府來了人,允許“天有信”重新開張。于是,閻立信選了個吉日,重新掛上了“天有信綢緞店”的牌子。他以每匹十二兩的價格,從“華昌”商號調(diào)過來幾十匹綢布,同樣是賣八兩五,做的也是虧本的買賣。
“天有信”重新開張、低價銷售綢布的消息很快傳遍了京城。
一直幫忙打理“天有信綢緞店”開業(yè)事宜的孟四海不解地望著閻立信,搖了搖頭。閻立信笑了,拍著胸脯說:“沒事的,叔,虧個一年半年的俺還承受得住。生意場上的那些道道,您可要多教教俺?。 ?/p>
閻立信認(rèn)為,傳統(tǒng)絲綢生意不能被洋布生意排擠,洋布的優(yōu)勢在于成本和花樣。如果把洋布的紡織工藝和花樣用到絲綢上,把白綢變成花綢,降下成本,就能夠和洋布對抗。
慈禧太后的五十大壽到了,“合順旺”學(xué)著“瑞德”商號的樣子,聯(lián)合十幾個山東老板給慈禧送去了一塊匾,還備了一份厚禮。
閻立信告訴孟四海,“天有信”啥都沒送,老佛爺有那么多人給她送禮,也不差他這一份。奇怪的是,慈禧太后大壽后沒幾天,宮內(nèi)就來了人,說老佛爺覺得還是“天有信”的絲綢穿著舒服。另外,她還賞了閻立信六品頂戴。
閻立信去吏部衙門旁邊的鋪面買了一身六品官袍,穿在了身上。前來道賀的人絡(luò)繹不絕,除了亓家父子,其他的山東同鄉(xiāng)都來了,連“瑞德”商號的老板胡志興也親自上門了。閻立信和胡志興在里間單獨聊了半個時辰。胡志興出門的時候,臉色很是難看。
閻立信在“同春樓”訂了酒席,宴請同行老板。雖然他親自去“合順旺”送了請?zhí)?,可亓家父子依然沒有來。
閻立信偶爾一個人出門,沒人知道他去干什么。孟四海問過,也沒得到答案。
“合順旺”牽頭聯(lián)合十幾家商號從“同升洋布莊”拿下了洋布在京津一帶的四成銷售代理權(quán),生意越做越大,還在天津開了幾家分號,專賣洋布。受洋布市場的沖擊,無論是南方還是北方的絲綢,幾乎都賣不動了。
亓滿貴放出話來:姓閻的小子想和俺玩,還嫩著呢!
雖然山東絲綢的價格現(xiàn)在是八兩五分,但“合順旺”還硬扛著十四兩的價格。胡志興約亓滿貴喝酒,席間說了一句:“你傻???你們山東白綢的成本都不止八兩五,他們要賣是他們的事,你不會全部吃下他們的貨嗎?到那時候,整個市場就是你一家獨大,價格還是你說了算!”
亓滿貴也正有這個打算,所以他吩咐伙計們?nèi)ツ切┥綎|的商號買綢布。雖然各個商號每天只賣幾匹,可半個多月下來,一大半的山東白綢都進(jìn)了“合順旺”的庫房。
前段時間,閻立信花了兩三千兩銀子,使南方絲綢涌入京城,這只是第一著棋。如果胡志興不答應(yīng)閻立信的要求,接下來,南方絲綢在上海的碼頭就會堆成山,每匹落到七八兩的謠言就會傳遍整個京城。要不是短時間內(nèi)涌入了那么多南方絲綢,胡志興才不會被閻立信拿捏著呢。
一個月的時間很快到了,閻立信按照約定,給那幾個老板支付了銀子。孟四海算了一下,利息加承諾的銀子貼補,搭進(jìn)去五六萬兩了。那些老板都沒虧著,虧的還是“天有信”。
閻立信通過索爺?shù)年P(guān)系,給刑部的幾位大人使了銀子。刑部大牢同監(jiān)室的葉根茂被提前釋放了,他很快成了“天有信”的大掌柜。
閻立信告訴孟四海,過幾天他要去杭州一趟,然后就回山東,以后京城鋪面上的事由葉掌柜說了算。
其實,閻立信并沒有去杭州,而是直接往南走,打算去廣東南海拜訪一位叫陳啟源的紡織前輩。他聽孟四海聊了那些關(guān)于絲綢的常識后,認(rèn)為降低成本的關(guān)鍵就在繅絲和紡織這一塊。之前,他爹閻于誠之所以能夠打開京城的市場,靠的就是過硬的技術(shù)。閻家作坊從繅絲、捻線到紡織,都在機械上動心思,僅僅是一架改進(jìn)過的織機,每五天就比別人多出一匹綢。在保證質(zhì)量的同時,降低了成本,才能與同行競爭。
閻立信知道,要想對抗亓滿貴,光死扛不行,那只會兩敗俱傷,必須學(xué)會用巧勁,而巧勁就是技術(shù)革新。質(zhì)量上乘且成本低廉,那就是利潤。洋布靠的就是紡織機械上的優(yōu)勢,價格低廉,所以很快就搶占了中國市場。
閻立信很快見到陳啟源,這個極具慧眼的大商人告訴閻立信,要想保證生絲品質(zhì),繅絲廠內(nèi)的環(huán)境衛(wèi)生非常重要,不能有一丁點兒塵土,以免剛出鍋的蠶絲沾上漂浮的灰塵。
看完繅絲流程后,閻立信大開眼界,當(dāng)即與陳啟源訂下合約,他出資在山東建造廠房,并購買機械。陳啟源派人改進(jìn)機械,負(fù)責(zé)維修保養(yǎng)。閻立信先訂下了1000臺繅絲機和1000臺紡織機。
回到柳疃,已是臘月。當(dāng)夜,閻立信起出了埋在后院的一部分浮財。第二天,他把連著他家莊西頭棒子地的幾塊地都買了下來,并按照陳啟源給的工廠設(shè)計圖紙,開始購買建筑材料,只等一開春就立馬動工。
知縣徐銘早已得到戶部的傳文,閻立信被老佛爺賞賜六品頂戴。一聽閻立信回來了,他便急著前來拜訪。
當(dāng)閻立信對徐銘說出他的想法后,徐銘豎起大拇指,表示非常贊成閻立信建廠。
就在閻立信走后的這段時間,柳疃街上多出了很多白綢,都是各家紡織戶織出來的。雖然是同樣的織機,但由于具體操作的技術(shù)不同,也存在質(zhì)量的好壞。上等的絲綢價格降到十兩五,魏掌柜每收一匹,就要搭進(jìn)去二兩銀子。這樣的買賣看似沒法做,可閻立信仍要魏掌柜繼續(xù)收綢布。
在“合順旺”二三十家商鋪的暗中操作下,柳疃的白綢穩(wěn)定在了十一兩。很多紡織戶的綢布剛織出來,就被“合順旺”的伙計收走了。
閻立信在閻家老宅的旁邊又建了一座宅子,是給張沖的。宅子的院墻很高,高過了李家大院的院墻,平日里大門緊閉著,誰都不讓進(jìn)去。終于,小龍河岸畔映現(xiàn)出一道壯觀的視覺盛宴。經(jīng)過“擺綢灣”的水漂洗,張沖把幾匹泛著光澤的花綢擺在面前時,閻立信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
任通源給閻立信的“絲綢之路”那四個字,一直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中。閻立信不打算賺中國人的錢,“天有信”的花綢布定價十兩五。有了十兩五的花綢布,誰還會去買十二三兩的白綢呢?
臘月里,李中原收到亓滿貴的信,那一萬匹絲綢還剩下七八千匹。如今絲綢賣不動,年前就找鏢局押運回來,仍按照原來商定的價格退給他。
轉(zhuǎn)眼到了春節(jié),閻立信和張沖在魏掌柜父子的陪同下,吃過了年夜飯。席間,閻立信吩咐魏掌柜父子倆:洋槍隊那邊還要多練習(xí),再多招些人,以后會有大用。年后,工廠這邊的建設(shè)讓魏掌柜幫忙盯著。不等出正月,他就要出去一趟,計劃到萊陽、掖縣和棲霞那邊轉(zhuǎn)轉(zhuǎn)。
這個年,大家都過得不怎么開心,街上連鞭炮聲都稀稀落落的。當(dāng)夜,閻立信卻讓魏海生買來一大車炮仗,就在他差點兒被砍頭的棒子地里放了大半宿。
黎明時分,閻立信送走了最后一撥拜年的人,見從西邊過來了一個人,待走近些,認(rèn)出是李維善。
兩人進(jìn)了屋,不一會兒,簡單的酒菜上齊,也不論時間早晚了,兩人開始把盞對飲。
李維善道:“俺聽說亓學(xué)文把小香櫞給贖出來了,怎么不帶回來見見呢?”
閻立信嘆了一口氣,說:“在沒有找到維鳳之前,俺不會給她名分的!”
李維善拍了拍閻立信的肩膀,道:“俺妹子沒那福分,你現(xiàn)在是朝廷六品官了,連俺爹都佩服你呢。”說著,他拿出一張紙,當(dāng)著閻立信的面給燒了,“這是你哥和俺爹簽的抵押書,萊陽的那幾百畝柞樹林還是你家的人管著,俺沒動。”
閻立信望著漸漸燃盡的抵押書,低聲道:“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俺過幾天就把那三十五萬兩銀子給你家送去?!?/p>
李維善正色道:“你找抽是吧?你真要給銀子,行,俺先放在你那里,當(dāng)入股了,俺每年吃紅利就行。”
“中!”閻立信笑了起來,“其實,俺爹早就立下了規(guī)矩,‘天有信’不摻外股,俺就破個例,收下你這個股東了。來,俺讓你認(rèn)識認(rèn)識另外一個股東?!?/p>
說著話,魏掌柜從偏院把張沖叫了過來,和李維善見了面。
李維善看著張沖帶過來的幾種花色樣布,眼睛里放著光,說道:“立信,還需要多少銀子投進(jìn)去,你說個話就行。就這花色的綢布,絕對能把客商給招過來!”
閻立信道:“俺也是這么想的。柳疃的白綢都下了南洋,花綢肯定要去西洋。等俺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當(dāng),就想去走一趟。”
李維善問:“坐洋人的輪船去?”
閻立信笑道:“俺想從新疆那邊穿過去?!?/p>
李維善道:“聽說那邊鬧匪挺厲害,你二舅當(dāng)年和一些人也是走的那條路,一走就是二十幾年,不是至今都沒消息嗎?”
閻立信說:“俺有洋槍隊,還有這身官袍呢!”
張沖問道:“那你走了,這邊一旦有事,怎么辦?”
閻立信說:“你也是股東了,有什么事情,你們兩個股東商量著就行?!苯又鴨柪罹S善,“你打算啥時候回萊陽,俺想跟你一起去?!?/p>
李維善道:“過兩天就走,俺那大房快要生了,再說那邊有很多事,去年的秋繭下來,虧了不少。哦,俺聽說你計劃在柳疃建繅絲廠,為啥不在萊陽那邊也建一個呢?那邊的繭子下來,馬上就可以繅絲,省得往回運。俺有一塊地,可以給你建廠用?!?/p>
閻立信緊緊拉著李維善的手,說道:“好,過兩天俺和你一起走。今兒也沒啥好菜,咱哥仨一醉方休,如何?”
確實沒啥好菜,哥仨卻喝了個酩酊大醉。
下午,魏掌柜過來,見他們都醉倒在炕上,那呼嚕聲都快把房梁子給震下來了。
幾天后,閻立信帶著老賬房高友亭,和李維善結(jié)伴去了萊陽,他先去拜訪了李維善的岳父,又去看了那塊地,覺得位置不錯,就讓李維善按著圖紙,開春之后立馬動工。
兩人又騎馬去萊陽的山里看了那幾百畝柞樹林,負(fù)責(zé)這一塊的是閻家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名叫王銀樹。王銀樹在這邊負(fù)責(zé)蠶繭的管理和收購,有十個年頭了。
王樹根心疼地對閻立信說:“去年的秋繭,每斤兩錢都沒人要,白花花的掛在樹上,最后全都成了蠶蛾,可惜啊!”
閻立信要王銀樹通知養(yǎng)蠶戶,今年的蠶繭價格只收最好的繭。閻家柞樹林的蠶繭每斤加一分銀子,為三錢五分,其他戶自家柞樹養(yǎng)出的上等好繭每斤五錢二分銀子。
閻立信心里有底了,如果用廣東那邊過來的機器,可以大大降低絲綢的成本,每一匹的成本大約在七兩左右。而推出八兩五的價格,讓普通人也可以穿得起絲綢,就能把“柳疃綢”的名號打出去。
回到萊陽,閻立信告訴高友亭,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在萊陽、掖縣和棲霞三地召集收繭,“天有信”保障繭農(nóng)的利益。每戶繭農(nóng)根據(jù)往年的出繭量,可預(yù)先領(lǐng)取三成的定金。
萊陽這邊的事就交給了王銀樹,讓他與李維善對接。所有蠶繭在這邊繅成生絲,再運到柳疃進(jìn)行祛膠、紡織和印染。
就在閻立信和高友亭離開萊陽的當(dāng)天,李維善的正室難產(chǎn),在床上叫了一宿。請來了萊陽最好的接生婆子,也是束手無策。
中午,內(nèi)室傳出李維善丈母娘的哭號,大人最終沒有保住,卻生下了龍鳳胎。
閻立信望著李維善傷心欲絕的樣子,不知道該說什么。閻立信抱了一下李維善以示安慰,與高友亭二人離開萊陽前往掖縣。到掖縣停留了半個多月,支付了四十萬斤蠶繭的定金。
聽聞?wù)羞h(yuǎn)和棲霞一帶鬧瘟疫,高友亭有些懼怕起來。于是,閻立信讓高友亭先回柳疃,他獨自一人前往。在昌邑大牢時,他伺候肖炎半個多月,都沒被傳染,小小的瘟疫,哪能阻擋他創(chuàng)業(yè)的步伐!
閻立信獨自一人到了招遠(yuǎn),先找客棧住下,問明幾家做絲綢的店鋪所在,信步走去。走到“大成”商號門口,見商號門面很氣派。有兩個伙計正往車上搬生絲,生意還不錯。閻立信正要進(jìn)去,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太婆拄著棍子來到門口,作揖道:“老板發(fā)大財,行行好,給點兒吃的吧?”
一個伙計不耐煩地叫起來:“去去去,沒看正忙著嗎?”
老太婆并不離去,在一旁等著,口中道:“俺是棲霞那邊養(yǎng)蠶的,被官府逼得沒活路了,才出來……”
老太婆話還沒說完,從里面走出一個掌柜模樣的人,吼道:“現(xiàn)在買賣不好做,哪里還有閑錢打發(fā)你,快滾!”
老太婆嘆著氣搖了搖頭,繼續(xù)往前走。走了兩三個門店,也沒有要到一個銅板。走到一家“福盛”店的小門頭前,門口站著一個40多歲的男人,他朝老太婆道:“老人家,俺也聽說棲霞那邊的官家逼死人了,養(yǎng)蠶的還不如種地的呢?!?/p>
老太婆抹著淚道:“可不咋地?俺一家人一年到頭出一百來斤蠶繭,本來日子還過得去??勺詮暮未笕藖砹撕螅筒蛔屓嘶盍?。所有蠶繭由官家收,上等蠶繭每斤才給三百錢,還不給現(xiàn)錢。每戶繭農(nóng)還要收取十兩銀子的蠶繭稅,不給就抓人。唉,俺兒子就被他們抓去了……”
那男人從口袋里摸出一把大錢來,嘆道:“官府壓榨得厲害,日子確實沒法過了。老人家,您收著吧,俺要是像‘大成’商號那么有錢……唉!”
閻立信走過去,朝那男人拱手,道:“這位老板貴姓?”
男人回禮道:“免貴姓郝,郝進(jìn)財。聽口音,您是西鄉(xiāng)人吧?”
閻立信微笑道:“不錯,俺是從昌邑過來的?!?/p>
郝進(jìn)財?shù)溃骸斑@倒春寒,外面挺冷的,進(jìn)來喝杯熱茶吧。老人家,您也進(jìn)來暖和暖和吧。”
老太婆道:“俺一個要飯的老婆子,哪能跟你們老板一起啊。”
閻立信道:“老人家,不礙事的,過些天俺正好去棲霞那邊,還想向您老打聽幾個地方呢?!?/p>
閻立信扶著老太婆一起進(jìn)了“福盛”店。里面并不大,兩邊的架子上放著一些生絲,色澤灰淡,一看就是中下等貨。柜上擺著幾匹白綢,也都是下等貨色。架子下面還有幾袋繭衣。柜臺后面是一架織機,一個背著孩子的婦人正在織著綢。婦人見他們進(jìn)來,忙起身去屋角的爐子上提了熱水,給他們沏上茶。
閻立信問:“你們這里一年能產(chǎn)多少生絲?”
郝進(jìn)財?shù)溃骸吧系壬z大約十二三萬斤,都被‘大成’商號收去了。到了他們那里,能變成二十萬斤上等生絲?!?/p>
閻立信笑道:“郝老板,今年就拜托您幫忙收繭。俺叫閻立信,是‘天有信’的少掌柜,我們只要好繭,就按四錢八分,能收多少,俺要多少。”說著,閻立信拿出了準(zhǔn)備好的契約,“這上面的條款,您看看,如果同意就簽字。以后您這里就是‘天有信’招遠(yuǎn)分號,負(fù)責(zé)蠶繭的收購,仍掛你‘福盛’的牌子,把握好質(zhì)量就行?!?/p>
郝進(jìn)財看了條款,眼中盡是不可思議的神色,說道:“您出本錢,還給俺五成的利潤,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啊?”
閻立信拿出一沓銀票,說道:“這是五千兩定金,蠶繭下來前,俺會讓人來找您。俺‘天有信’做買賣一直講究誠信為本,賺的是天道。俺不沖別的,就看中您方才給這個老人家的幾十文錢。這才是咱們生意人的本分?!?/p>
郝進(jìn)財激動得眼淚都出來了,拉著婆娘就要給閻立信下跪,被閻立信一把拉住,道:“有善心才有福報,俺相信您。您簽了這契約,俺還要和這位老人家去棲霞呢。”
老人抹著眼淚道:“中,只要財神爺不嫌俺老婆子臟就成。財神爺,俺那邊可比不得這里,只怕您那買賣不好做啊。”
閻立信道:“沒事,到了那邊再說?!?/p>
喝完酒,閻立信和老人在郝進(jìn)財夫婦的叮囑下上了路。就這樣一路走,一路和老人閑聊。老人的夫家姓陳,叫陳李氏,是棲霞蠶山腳下曲家溝人,幾代人都是繭農(nóng)。
陳李氏告訴閻立信,那些土匪和官府都是一伙的,搶走的生絲都賣給了城內(nèi)的“廣源”商號。那“廣源”商號老板就是何縣令的親弟弟何德興。官府收繭,也都是交給“廣源”商號。何德興為人刻薄,收蠶繭的都是十三兩秤,一斤蠶繭到了他那里,就變成了十三兩,故而得了一個外號,叫“何十三”。
從招遠(yuǎn)到棲霞,一百多里地,閻立信走了兩天。一路上,他遇到三撥土匪,小股的三四個人,大股的二三十人。他車上有洋槍,操起來就打,槍聲一響,小股土匪嚇得像兔子一樣往林子里鉆,大股土匪仗著人多,一邊射箭,一邊往前沖。他趴在車上瞄準(zhǔn)開槍,接連打翻了七八個,土匪這才鉆進(jìn)林子里散去。
雖然沒有被土匪攔住,但閻立信的右胳膊還是被土匪的箭射傷了。跑出一段路,他忍痛拔出箭,隨意用布包扎了一下,繼續(xù)往前行。
快到棲霞的時候,路過一個村子,見村口擺著十幾口棺材。滿地的紙錢隨風(fēng)飄舞,就像那化繭成蝶的蠶娘娘。奇怪的是,只見棺木卻不見祭拜的人,反倒是村里傳出一片哭聲。
陳李氏嘆息道:“俺正月里離開家去招遠(yuǎn)時,就聽說這邊鬧瘟疫?!?/p>
不一會兒,從村里跑出來幾個人,后面追著十幾個拿著棍棒的漢子,一個勁地驅(qū)趕著他們。那幾個人穿著很奇怪,就如他在京城街頭見過的外國教父,隱約還有一個女人。
因為有疫情,閻立信不敢停留,猛抽了幾鞭子,馬車飛快地逃離了。
進(jìn)了棲霞縣城,找了一家客棧住下。閻立信給了陳李氏十兩銀子,讓她先去把兒子救出來,陳李氏千恩萬謝地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閻立信想著去街上打探一下行情,哪知一起床,只覺得頭昏眼花、渾身乏力,而且咳個不停,連路都走不了了。他讓店伙計熬了姜湯。原以為喝下去會好一些,哪知身體愈發(fā)沉重,連眼皮都睜不開了。
下午,陳李氏帶著兒子陳樹貴來到客棧。娘倆見閻立信這副模樣,便去街上請來了郎中。郎中聽說他們從城外的瘟疫區(qū)經(jīng)過了,嚇得連門都沒敢進(jìn)就走了。
客棧老板一看情況不妙,吩咐伙計們把閻立信抬著扔出去。陳樹貴推開伙計,背起閻立信,和陳李氏一起上了馬車,出了城。陳樹貴偷著進(jìn)城買了些草藥,熬了幾劑給閻立信灌下去,可仍不見好,眼見著咳個不停,連血絲都咳出來了。
陳樹貴對陳李氏說道:“娘,俺在牢里的時候聽人說,洋教父能治瘟疫呢。您看著恩人,俺去尋洋教父。他這么下去,橫豎都熬不過,如果找到洋教父,或許還有一線希望?!?/p>
陳李氏對兒子說了在十幾里外的一個村莊見到洋教父的事。陳樹貴立馬駕著馬車往那邊趕,走了約十里地,迎面來了兩輛馬車。頭一輛馬車上坐著的,正是一個黃頭發(fā)藍(lán)眼珠子、穿著一身黑色大袍的洋人。他當(dāng)即下了車,攔住那車道:“是會治病的洋教父嗎?俺有個病人,想求您去看看?!?/p>
這馬車上坐著的,正是約翰神父和其他幾個修士,后面的車上坐著李維鳳和另外兩個修女。
約翰探出頭問道:“病人在哪里……快帶我們?nèi)?!?/p>
一行人來到破廟,約翰為閻立信檢查了一下,又看了他右胳膊受傷的地方,斷定不是瘟疫,是風(fēng)寒引起的重度肺炎,還有破傷風(fēng)感染。
當(dāng)約翰向陳李氏詢問病人的情況時,坐在廟門口馬車上的李維鳳聽到了“昌邑……‘天有信’……姓閻……買生絲……”的對話。她身體一顫,手忙腳亂地下了馬車,幾步?jīng)_進(jìn)破廟內(nèi)。只見躺在褥墊上那個雙目緊閉的人,正是她日夜思念的閻立信。頓時,她的淚水狂涌而出。
李維鳳上前,撲到閻立信身上,口中道:“俺的娘哎,你怎么來到這里了?”
李維鳳的舉動令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
約翰問道:“李……你認(rèn)識他?”
李維鳳緊緊摟著閻立信,哭道:“這就是俺求您寫信要救的俺男人??!”
約翰恍然大悟。他吩咐隨從去車上搬藥箱下來,然后對李維鳳說:“李……他是你男人……你給我當(dāng)助手……他右臂的傷口……開始化膿了……先給他注射藥物……再替他清創(chuàng)。”
在李維鳳的輔助下,約翰很快完成了手術(shù)。
約翰告訴李維鳳:“你男人的病情……耽誤了……很嚴(yán)重……能不能活過來……就看他自己的抵抗力了。”
破廟不是棲身的地方,約翰讓人把閻立信抬到車上。他們在城里有住所,到那里可以做進(jìn)一步的治療。
閻立信蘇醒過來,已是六天以后了。他見自己躺在一張床上,身邊還趴著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那女人的一頭秀發(fā)傾瀉下來,有一縷掛在他的臉上。他伸手將那縷頭發(fā)移開,那女人“嚶嚀”一聲,抬起了頭。剎那間,閻立信懷疑自己是在夢中,喃喃道:“維鳳,真的是你嗎?”
李維鳳露出了欣慰的笑,眼中立時溢滿了淚水,用力地點了點頭。
閻立信道:“俺還以為是在夢里呢!”他伸手替李維鳳抹去淚水,“你瘦了,你怎么會在這里呢?”
李維鳳便把她出逃之后遇到約翰以及救她的事都說了。
閻立信再也忍不住,一把將李維鳳摟了過去,哭道:“對不起,俺欠你太多了,這一輩子都沒法還清啊!”
說到最后,閻立信感覺李維鳳沒有了回聲,低頭一看,她閉著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發(fā)出了均勻的鼻息,她已經(jīng)幾天幾夜沒睡個整覺了。
這時,門被推開,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洋人走進(jìn)來,微笑著對閻立信道:“你終于……醒了?!?/p>
閻立信問:“您就是約翰神父?”
約翰點點頭道:“你從第四天……開始退燒……我就知道……你會活過來的……她已經(jīng)在你身邊……守了六天六夜……真的累壞了……”
閻立信想起身施禮,又怕驚醒了李維鳳。
約翰示意他不要動,自己躡手躡腳地出去了。
閻立信輕輕地側(cè)身躺下。李維鳳枕著他的左手臂,他便用右手輕輕地?fù)崦哪橆a和秀發(fā),靜靜地望著她……
她醒了,見閻立信滿含柔情,一眨不眨地望著她,頓時臉上飛霞。她將頭埋進(jìn)閻立信懷里,問:“俺睡了多久?”
閻立信輕聲道:“一宿?!?/p>
“啊——你怎么不叫醒我?你餓了吧?”李維鳳抬起頭。
閻立信說:“還好,我已經(jīng)吃過一些東西了。維鳳,等俺在這邊辦完事,就帶你回家?!?/p>
李維鳳搖頭道:“俺現(xiàn)在是主的人,必須約翰神父同意了才行。”
閻立信起身下床,說:“俺這就去找約翰神父?!?/p>
剛打開門,發(fā)現(xiàn)約翰正站在門口,他微笑著說道:“昨天晚上……我看到你們……就決定讓你帶她回去……只要心里有‘主’……到哪里都一樣的。”
閻立信滿臉感激之情,鞠了一躬,說道:“約翰神父,您真是個大好人!等俺的生意走上了正軌,俺一定出錢給您蓋一座大教堂。你救了俺倆,這份恩情我們永遠(yuǎn)都不會忘!”
約翰笑道:“謝謝你的慷慨……不過……我想做一件事……那就是主持你們的婚禮!”
這天,天氣格外晴朗,明媚的陽光母乳般灑在大地上。在一間供奉著耶穌的大屋子里,約翰以上帝的名義,主持了閻立信和李維鳳的婚禮。他倆十指緊扣,心心相印。最后,約翰要他們當(dāng)眾擁抱親吻的時候,閻立信二話不說,脫下外套蓋住了兩人的頭部,抱著李維鳳深情地吻了下去……
李維鳳換回了原來的服飾,一身青色的繡花長襖,頭發(fā)也綰了起來,在腦后結(jié)了一個發(fā)髻。她拎著一個黑色箱子,朝閻立信深情而含羞地微微一笑,利索地上了車。隨后,兩人告別約翰神父,駕車出了城。
到了城外,從南邊吹來的風(fēng)已經(jīng)有了些許暖意,柞樹的葉子有銅錢般大小。他們避開瘟疫區(qū),走另外一條道到了萊陽,先去見了李維善。兄妹相見,免不了抱頭痛哭一番??粗鴥蓚€沒有娘的孩子,李維鳳一邊傷感,一邊又很開心,她一會兒抱抱這個,一會兒親親那個,忙得不亦樂乎。
萊陽的工廠已經(jīng)建了一大半,李維善問閻立信機器啥時候能夠運過來。閻立信算了一下日子,從廣東過來的繅絲機和紡織機差不多應(yīng)該到青島了。他必須盡快趕回去,若是廠子建好而機器沒到,那就耽誤大事了。
兩人在萊陽只停留了一夜,就立馬往回趕。回到柳疃時,見廠子已經(jīng)蓋好,兩千臺機器也陸續(xù)運到,廣東過來的王師傅正在幫著安裝機器。
閻立信讓高友亭去找高總鏢頭,并調(diào)出一半的機器盡快運到萊陽,交給李維善;又讓魏掌柜選了幾個原先柜上可靠的老人,每人押著五萬兩現(xiàn)銀,由洋槍隊和鏢行聯(lián)合護送,分頭前往掖縣、招遠(yuǎn)、棲霞等地,直接向繭農(nóng)預(yù)訂春季的上等繭。
安排完畢,閻立信選了幾件值錢的珍寶,用箱子裝了,駕著馬車,載著李維鳳前往李家大院。
到了李家門口,李中原從里面迎了出來。
李維鳳下車后,雙膝一跪,哭道:“爹,請恕女兒不孝!”
李中原撲下臺階扶起李維鳳,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子,哭道:“閨女,爹糊涂啊。”
閻立信走過去,低聲叫了一聲“爹”。李中原一把拉住閻立信的手,羞慚不已道:“好好,都回來就好!快進(jìn)屋吧?!?/p>
一家人進(jìn)了屋,分頭坐下。閻立信和李維鳳按著老家的規(guī)矩,給李中原和滿氏磕了頭。起身后,李維鳳將她離家遇到約翰神父加入洋教、在棲霞一帶布教遇見閻立信、兩人舉行洋婚禮的事情都說了。
李中原抹著眼淚,笑著又接連說了幾個“好”,然后道:“俺這就找人擇日子,按我們自己的規(guī)矩,馬上給你們倆完婚,俺要在柳疃唱上七天七夜的大戲!”看著偎依在一起低聲細(xì)語的娘倆,李中原低聲對閻立信道,“俺李家的閨女出嫁不能太寒磣。那幾百畝柞樹林是你和維善的事,俺不摻和。街上的鋪面和作坊給你一半,還有那錢莊里屬于俺的股份,分你三成……”
閻立信道:“爹,俺別的不要,只想要回屬于俺閻家的東西。”
李中原道:“如今街面上,有三分之一的鋪面和作坊都是‘合順旺’的了。俺知道你要對付亓滿貴,多了不說,三四十萬兩現(xiàn)銀俺還是能夠拿得出來的?!?/p>
閻立信笑道:“爹,俺不要您的錢。如果您愿意幫俺,那就把您和俺那幾位叔的鋪面和作坊都設(shè)法賣給‘合順旺’吧?!?/p>
“啊!賣給他?”李中原不明就里。
“您老別問那么多,照我說的做就行了!”閻立信微微一笑。
“好,我聽女婿的!”李中原滿口答應(yīng)了下來。
閻立信和李維鳳大喜的前三天,亓滿貴回來了,一起回來的除了“華昌”商號的老板孟四海,還有好幾位老板。原來,李中原擇好日子后,第一時間派人給他們送去了請柬。他的面子,京城那邊的人不會不給。
孟四海到柳疃后,急匆匆地尋到了“天有信”剛建成的廠房,一頭撞了進(jìn)去。
閻立信正和王師傅領(lǐng)著十幾個小伙子在安裝和調(diào)試機器,見孟四海進(jìn)來,忙迎了出去,說:“叔,您回來了?”
隨后,閻立信將孟四海拉進(jìn)一間屋子,關(guān)上門,低聲說道:“叔,俺想問您個事,馬大叔自殺的那天晚上,俺爹讓‘滿駝子’給他送吃的東西,遇見在里面和他吵架的應(yīng)該就是您吧?”
孟四海不自然地說道:“你聽誰說的?”
閻立信回答道:“俺爹以為馬大叔只是被姓亓的利用了,可他怎么都沒想到,中間還夾著個您呢?!馬大叔跟了俺爹這么多年,他知道亓、閻兩家的恩怨,俺相信他不會被亓滿貴輕易利用,但您不一樣,他和俺爹都相信您,也只有您才知道‘天有信’的漏洞在哪里。您這么害俺爹,對您有啥好處???”
孟四海的臉色瞬間變得如死灰,定了定神,道:“證據(jù)呢?如果是俺害你爹,對俺有啥好處?那種損人不利己的事,你認(rèn)為俺會干嗎?”
閻立信道:“孟叔,俺記得您有一件藍(lán)色大褂,咋不穿了?是被人撕破了吧?您睡覺的時候,有沒有夢見馬大叔來找您?‘天有信’出事,你落井下石扣下了天津過來的五萬兩銀子;俺爹生病后,看守門口的是順天府的官兵,可俺舅舅他們那十萬兩銀子一進(jìn)門,景大人就帶著人到了。當(dāng)時除了您,沒有人能夠通知景大人。您從景大人那里分了不少吧?您知道俺為啥懷疑您嗎?其一,俺在馬大叔床邊撿到您的一??圩樱黄涠?,您不該買下俺家的那所宅子。您知道山東人做買賣都是現(xiàn)銀交易,都有自家的銀窖?!煊行拧@么大的買賣,銀子肯定不少??沙鍪轮螅俑阡伱婧屠险紱]有搜出多少銀子,俺爹一直在老宅里住著,您懷疑銀窖在老宅,所以買下來后挖地三尺,把那棵老棗樹都挖掉了,也沒有找到銀子。最后,您失望了吧?”
孟四海呆了片刻,顧自笑了幾聲,說:“俺告訴你,那晚俺確實和老馬吵架了,也動了手,但俺真沒殺他。第二天早上,馬永順帶人到鋪面,那門閂是從里面插著的。沒想到啊,閻家出了你這么個厲害角色。不錯,不錯,閻大哥后繼有人了,俺服了。往后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閻立信心里“咯噔”一下,難道馬大叔是別人所殺,那個人究竟是誰呢?他雖然那么想著,但臉上仍掛著微笑,說:“別走著瞧,往后咱叔侄還是生意上的同行。俺最喜歡聽您嘮嗑,您教了俺很多東西?!?/p>
閻立信走過去,陪著孟四海一同出了屋子,送出廠門的時候,還不忘叮囑他到時候多喝幾杯。
就在閻立信和孟四海說話的時候,李中原和亓滿貴也在說著事。李中原主動提出收回他轉(zhuǎn)賣給亓滿貴的那些閻家的產(chǎn)業(yè),在原來的基礎(chǔ)上加兩萬兩銀子。正如閻立信預(yù)料的那樣,亓滿貴委婉地拒絕了,他說:“李老板,俺‘合順旺’還沒到賣鋪面的地步?。 ?/p>
李中原臉色陰沉起來,說道:“你‘合順旺’在柳疃有二三十個鋪面和作坊,既然是做買賣的,咱們就談買賣唄!”
亓滿貴說:“你女婿把他家的織機本事都教給了大伙,如今柳疃街上的白綢都掉到八兩二了。俺在京囤了一萬多匹八兩五的白綢,買賣怎么做啊?”
李中原笑道:“那是他的事,俺不摻和。俺打算把街上的一半鋪面作為陪嫁,省得他紡出來的貨沒地方賣。你猜怎么著?他居然不要,還讓魏掌柜幫著買別人家的鋪面,這是在打俺的臉呢。你知道,俺家里也出了不少事,老大在萊陽那邊,老二還小,俺老了,讓年輕人干去吧。俺往后就領(lǐng)著孫子玩耍了。你和俺不同,開始做洋布了,柳疃綢布買賣不做也罷!”
亓滿貴一時沒鬧明白李中原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想了一個下午,終于明白他是想把鋪面給閻立信,讓李、閻兩家合為一家,然后排擠他“合順旺”的生意!
亓滿貴思考了一個晚上,與其讓閻立信得到李家的那么多鋪面,不如他來一招釜底抽薪。李中原不是為了維護臉面,愿意多出鋪面換回閻家的產(chǎn)業(yè)嗎?行,那就再加一點兒,拿李家兄弟所有的鋪面來換。到時候,柳疃一大半的鋪面都在賣“合順旺”的絲綢和洋布,看閻立信還怎么做買賣,就讓“天有信”紡織出來的絲綢堆在倉庫里發(fā)霉吧!
打定了主意,亓滿貴簡單用過了早飯,套了車往李家大院趕。正如他所預(yù)料的那樣,李中原寧愿出銀子,也不愿意拿李家兄弟所有的鋪面交換。兩人談得很不投機,最后亓滿貴做出讓步,另外加現(xiàn)銀三萬兩。
所有的契約簽署完,“合順旺”以低于市場價的價格,得到了李家兄弟在柳疃街上的鋪面。在“順義酒家”的二樓,亓滿貴瞇著眼睛看著街上的迎親隊伍。那時,他就是站在這里看著閻家老大閻立德押著四十多萬兩銀子離去的,臉上同樣充滿高深莫測的微笑。
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真是世事難料?。 ?/p>
亓滿貴扭頭看了一眼,說道:“你我還是不要走得太近,當(dāng)心著點兒?!?/p>
孟四海走到亓滿貴身邊,說道:“亓老板處處小心,可還是著了別人的道。聽說你搭上三萬兩銀子,用閻家的產(chǎn)業(yè)換成了李家兄弟的鋪面,這生意看著是賺了不少??赡阆脒^沒有,李家兄弟的鋪面都在東邊,可他們的銀號,還有作坊都在西邊呢。閻立信在西邊開廠子,而且拓寬了西邊的道路,往西南可通濰縣,往南可通昌邑。聽說還要蓋屋子建一條新街,往后的買賣基本都在西街。李家玩的這一招,那叫一個絕?。 ?/p>
亓滿貴臉色一變,冷笑著:“隨他怎么樣吧,大不了俺今后就賣煎餅和饅頭。”
每年六至七月,是柳疃最忙碌的季節(jié)。因為春繭陸續(xù)下來,各家商號的作坊也都紛紛收繭繅絲,然后紡織絲綢。今年不同,柳疃二三十家商號的作坊都沒有以前那么忙碌了。工人們大都進(jìn)了“天有信”的繅絲廠和紡織廠,經(jīng)簡單培訓(xùn)后就上機工作。以往兩三個人的活,如今一個女人就能應(yīng)付,只是在煮繭的時候,需要男人幫一下忙。
正如閻立信預(yù)料的那樣,“合順旺”雖然放出收繭的價格,卻大大減少了收繭的數(shù)量。萊陽、掖縣、招遠(yuǎn)和棲霞等地的蠶繭九成都被“天有信”給收了。閻立信還特地囑咐收繭的人去棲霞蠶山曲家溝找陳樹貴,在那里設(shè)一個收蠶繭的點。
蒸汽機不?;穑瑥S子里的機器忙碌不停,工人三班倒。萊陽和柳疃兩邊的廠子,每天出絲綢一二百匹,每一匹的成本就在八兩七這個點上,比原先的成本低了三四兩。當(dāng)然,這是白綢的價格。
“天有信”的市場價八兩五,并不虧多少。本地各家商號以及外地的預(yù)訂數(shù)量大約有兩萬匹?!疤煊行拧苯o其他商號的市場價不得高于十一兩。一旦發(fā)現(xiàn)哪家商號私自抬價,立刻斷貨不供應(yīng),但給洋商的供貨價必須在十四兩以上,不得低于這個價。
那些原先做南方絲綢的商家看出了其中的貓膩,每一匹差著三兩銀子呢,這樣的買賣可不能不做。于是,那些賣南方絲綢的商家從山東幾家商號以十一兩的價格進(jìn)貨,轉(zhuǎn)手賣給洋人,就賺三兩銀子。短短十幾天的時間,北京、天津和南京幾個大城市的綢布莊都擺上了柳疃白綢。就此一招,柳疃白綢天下皆知,很多客商直接來柳疃買白綢。
這時,亓滿貴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中了李中原的套。他所有的鋪面買賣都被“天有信”卡得死死的,絲綢的市場價穩(wěn)定在十一兩,洋布的價格隨之往下落。“合順旺”從“同升洋布莊”拿貨根本賺不到錢。他庫房里那一萬多匹白綢也成了他的心病,每一匹的成本都超過十二兩。有了新綢,誰還愿意買舊綢呢?單這一項,就搭進(jìn)去幾萬兩銀子。他忍著氣,讓亓學(xué)文去廣東一趟,“合順旺”也要學(xué)著“天有信”的樣子,購買機器建廠……
一晃到了年底。年三十這天,閻立信駕著馬車,拉著李維鳳到閻家村祭拜祠堂和祖墳。路上,李維鳳一個勁地吐酸水。
閻立信問:“怎么啦,是不是吃啥東西了,找個郎中看看吧?”
李維鳳羞澀地道:“還怎么啦?你整日忙里忙外的,連自己要當(dāng)?shù)硕疾恢?!?/p>
閻立信勒住馬韁,認(rèn)真道:“真的?”
李維鳳低著頭道:“都三個多月了。上回俺回家吐酸水,俺娘就說俺有喜了,請徐郎中把了脈,錯不了!”
閻立信開心地喊起來:“哈哈,俺要當(dāng)?shù)耍骋?dāng)?shù)?!?/p>
到了閻家祖墳地,閻立信跪在爹娘的墳前,摸了一下李維鳳的肚子,道:“爹、娘,咱閻家有后了。爹,您以前告訴俺,說咱山東人不怕死、不怕苦,要有那么一股子的闖勁。過完年,俺就要順著二舅走的路,把‘天有信’的絲綢賣到洋人的地方去。您泉下有知,保佑‘天有信’興旺發(fā)達(dá)!”說完,鄭重地給爹娘磕了頭,又拜祭了兄長的衣冠冢。
隨后,他又來到肖炎的墳前。這里沒有立碑,就那么光禿禿的一堆土。閻立信告訴李維鳳:“要是沒有他,就沒有‘天有信’的今天,他是咱閻家的大恩人?。 ?/p>
李維鳳問:“他是誰,叫啥?”
閻立信磕完頭,沒有說話……
這天,葉掌柜捎來信,說二柱不見了,派了幾撥人找遍了整個京城,都沒有找到。閻立信給葉掌柜回了信,說不用找了。他了解二柱,那傻子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自己跑回來了,也許正在路上呢。原來,六月份,閻立信回了京城一趟,二柱就想跟著回來,他沒讓,吩咐二柱幫忙摸清孟四海的家究竟住在哪兒……
平平淡淡地過完了年,魏海生帶人來回跑了兩三趟,還是沒有二柱的消息。不過,聽說有人在滄州那邊看到過二柱,而滄州有“大刀會”鬧事,死了不少人,莫非二柱死在了那里?
出了正月,閻立信讓人在爹的墳?zāi)惯呉步o二柱堆了一個衣冠冢,不枉二柱跟了閻家一場,希望他來生投個好人家。
轉(zhuǎn)眼到了二月十九日,觀音菩薩的誕辰。一大早,李中原就給菩薩上了香。當(dāng)他來到閻家老宅時,見門口已經(jīng)站了不少人,都是柳疃各家商號的老板,也有不少村里的人。
總共十輛車,九輛車上裝的是絲綢,一輛車上裝的是吃的、用的。除了閻立信和他精選出來的十幾個洋槍隊員,還有他的族弟閻立業(yè)、高友亭的本家兄弟高總鏢頭,以及鏢行的七八個趟子手。柜上也跟去了兩個老人,按計劃到陜、甘一帶開展業(yè)務(wù)。人家“合順旺”能夠把買賣做到山西去,“天有信”要做得更遠(yuǎn)!
閻立信穿著一身勁裝,先是拜別了李中原,又一口喝完了李維鳳遞過來的那碗酒。
李維鳳哽咽著說道:“跟著你的這些人,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是爹娘養(yǎng)的,你怎么領(lǐng)出去的,記得怎么帶回來啊!”
閻立信深情地點了點頭,隨即出了院子,上了馬,朝大家施禮后,在鞭炮聲中大手一揚:“出發(fā)!”
車隊一路走過而揚起的塵土,帶去了李維鳳的相思與牽掛。她摸著隆起的腹部,再過幾個月,閻立信就要當(dāng)?shù)?。他這一趟出去,也不知啥時候能回來,也許永遠(yuǎn)都回不來了。
閻立信的車隊從柳疃出發(fā),一路風(fēng)餐露宿,走了三個多月。這時,朝廷鑒于“天有信”所做的貢獻(xiàn),由兵部下了呈文,允許“天有信”的商隊在必要的時候,動用新疆和陜甘一帶的大清綠營軍護送。
到了甘州府后,再往前走就是關(guān)外了。關(guān)外的路不適合馬車,得用駱駝和馬匹馱著貨物走。甘州府軍營的一個千總介紹說,往荒漠里的屯軍處運糧草,全靠駱駝。千總還告訴閻立信,出了玉門關(guān)往西就不太平了。有一伙外號叫“黑旋風(fēng)”的賊人,橫行沙漠二十多年了,屢次襲擊商隊、殺死商人。朝廷多次派兵圍剿,都沒能成功。
閻立信謝過千總,讓千總看他帶來的洋槍,有這些洋槍在,就不怕土匪了。千總對閻立信非常熱情,還讓士兵一起幫著把貨物打好包,裝到了駱駝上。高總鏢頭也不閑著,一起幫著打包裝貨。
閻立信一邊和千總說著話,一邊看著高總鏢頭的背影。離家三個多月了,高總鏢頭一直很少說話,總是騎馬走在最前面。有兩次,就是靠著高總鏢頭幾句喊話和扔下的一包銀兩,平安經(jīng)過了土匪的地盤。
正好有一隊人犯要押往伊犁,千總派了一個姓錢的什長,還有一隊士兵,押著人犯跟著商隊一起走。
閻立信見那七八個人犯中,有兩個是犯官,手上戴著銬子,有兩個跟來的忠仆伺候著。其余的都是健壯的狠角色,脖子上戴著枷,其中一個紫色臉膛的大個子腳上還戴著鐐,腳踝被鐵鐐磨得鮮血淋漓,都看到了白森森的骨頭,走不動路了。他不禁想起自己被囚的那段日子,頓時心生憐憫,就拿出徐郎中準(zhǔn)備的刀傷藥,給那個犯人包扎了。
出了嘉峪關(guān),氣候完全不一樣了,太陽直愣愣地射著眼睛。大晌午,熱得人直冒汗。有時候,晴空萬里,可片刻間便風(fēng)沙四起,吹得人眼睛都睜不開。晚上,在野外宿營,明明是七八月份的天氣,卻冷得刺骨。
晚上宿營的時候,蚱蜢大小的蚊子一群群直往人的臉上招呼,大家的手上和臉上都被叮出一個個的包,奇癢難挨,還不能抓,一抓就潰爛,還流黃水。
這天晚上,商隊照常宿營。高總鏢頭在外圍轉(zhuǎn)了一圈,照例拿著他的那把刀,拖著大襖,找了一處避風(fēng)的地方躺下了。
閻立信和錢頭坐在篝火旁聊天,聊一些關(guān)外的風(fēng)土人情。不知咋的,錢頭說話的時候,總看著閻立信腰里的那支短柄洋槍,有些前言不搭后語,還經(jīng)常起身查看那些囚犯睡了沒有。
閻立信睡覺的時候,抬頭看了一眼夜空,月色還是像前幾天那樣明亮。這個時候,不知小香櫞和李維鳳睡了沒有?照日子算來,他應(yīng)該當(dāng)?shù)?。臨走前的那天晚上,他給娃起了名字,叫書真。
眼看著月亮不見了,他開始迷糊起來,突然聽到一聲叫喊:“殺人了,抄家伙!”
原來,閻立信的族弟閻立業(yè)起來撒尿,正好看到士兵舉著刀向熟睡的洋槍隊員下手,眨眼之間便砍殺了四五個。他打了一個激靈,喊了一聲后,抓起洋槍就打。
隨著閻立業(yè)的叫喊和凄厲的槍響,閻立信一骨碌坐起,只見一個士兵揮著刀朝他砍來。他就地一滾,堪堪躲過了那一刀。
此時,閻立信的腦海中閃過無數(shù)個疑問,可眼下的情形根本不容他多想。他迅速拔出腰間的短柄洋槍,朝撲過來的士兵開了火。
高總鏢頭一刀砍翻一個士兵,大吼道:“拿槍打!”
伴隨著槍聲和慘叫聲,黑暗籠罩下的戈壁灘上正上演著一場生死大搏殺!
士兵的手里只有刀,但人多,而且早有準(zhǔn)備。洋槍隊人少,事起突然,瞬間死傷了七八個,其余的抓著槍胡亂射擊。饒是如此,也打死了不少士兵。
馬匹和駱駝受了驚,四處亂跑。
閻立信快速給槍里壓上子彈,大叫道:“錢頭,咋回事?”
錢頭冷酷的聲音也傳了過來:“我一年的俸祿,都換不到一匹絲綢。兄弟們,上,宰了這只肥羊!”
這時,隨著一聲呼哨,遠(yuǎn)處來了一隊持著火把的馬隊,一陣風(fēng)般卷了過來。不一會兒,閻立信就看清了領(lǐng)頭人的樣子,居然是送他出關(guān)的千總。
閻立信大聲道:“千總大人,這是為什么?”
千總獰笑道:“我們這邊疆的官兵,一年到頭都在風(fēng)沙里滾,圖的是什么?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我這六品千總,一年到頭區(qū)區(qū)三十兩銀子,能干什么?都說靠山吃山,我們靠的就是這條路!”
千總把手一揮,馬隊沖了過來,寒光閃閃的砍刀凌空劃過。在槍響的同時,地上躺下了不少騎兵,也多了幾具洋槍隊員的尸體。
閻立信大喊道:“大家不要散開,站成兩排,發(fā)揮子彈的最大威力!”
其實不用他喊,能站著的,包括他、閻立業(yè)、高總鏢頭在內(nèi),只剩下8個人了。高總鏢頭的左手和腹部中刀,血流不止。剛才他一個人就砍倒了十幾個士兵。
高總鏢頭撕下一塊布,分別扎好了兩處傷口,踉蹌著往前走了兩步,大聲道:“你是朝廷命官,卻暗中冒充土匪對商隊下手,還嫁禍給‘黑旋風(fēng)’,還有一點江湖道義嗎?有本事的,別讓你手下的士兵送死,你和俺打一次,贏了俺,商隊都是你的。”
千總下了馬,拔出刀,道:“好,我就來試試你這老頭子的刀,到底有多厲害!”
高總鏢頭已經(jīng)惡戰(zhàn)了一場,加之身上帶傷,根本不是千總的對手,剛交手三個回合,他就被千總在背上砍了一刀。千總舉起刀,又要當(dāng)頭砍下。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個黑影從沙里面飛了出來,“當(dāng)”的一聲隔開了那把刀。
閻立信借著火光看清,是那個腳戴鐐子的犯人。原來,這個犯人趁著混亂,從押送的官兵身上搶過了鑰匙,開了鐐子后,把自己半埋在了沙里等待著逃跑的時機。
只見這犯人用腳挑起一把刀,抓在手里,呼地劈向千總。閻立業(yè)趁機上前攙起高總鏢頭,一步步退到閻立信身邊。
這時,高總鏢頭口中溢血,拉著閻立信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二少爺,俺……對不住你……你們閻家……你大哥閻立德……是我……聯(lián)系土匪……害死的……當(dāng)初他……押送銀子進(jìn)京……拒不用我鏢行……的兄弟……我受人蠱惑,就做了……錯事……俺欠你們閻家……一條命……現(xiàn)在就還……”話還沒說完,他身子一挺,頭歪向了一邊。
閻立信抓著高總鏢頭的手,傷心地大喊道:“高大哥,我知道出主意的人不是你,你快說,到底是誰讓你聯(lián)系土匪害死俺哥的?”
可是高總鏢頭已經(jīng)說不出來,很快眼睛一閉,咽氣了。
另一邊,還有好幾十個官兵在錢頭的咋呼下,舉著兩個馬鞍做盾牌,作勢要往前沖。就在這時,閻立信迷糊中聽到了一陣遙遠(yuǎn)的馬蹄聲……
不知過了多久,閻立信迷糊中首先聽到的是閻立業(yè)的呼喊。他感覺非常疲憊,依稀記得開槍打死錢頭后,側(cè)身閃過劈向他的刀,不料卻被揚起的馬蹄撞上,就失去了知覺……
閻立業(yè)搖晃著閻立信,說:“哥,你醒醒。遇到老鄉(xiāng)了,是他們救了咱?!?/p>
閻立信睜開眼睛,已經(jīng)是第二天清晨了。他面前除了閻立業(yè)外,還有四五個人。
見閻立信醒了過來,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黑臉漢子拿著一面“天有信”的小旗,問道:“‘天有信’是你家的?”
閻立信聽到這個漢子說的竟然是一口柳疃腔,驚奇地微微點點頭。
黑臉漢子接著問道:“你叫啥名?你爹娘是誰?”
閻立信把自己爹娘和哥哥,還有自己的名字都說了。
黑臉漢子一把將閻立信摟入懷中,道:“孩子,俺就是你那失蹤了二十多年的二舅周華浩啊?!?/p>
周華浩便把他從一個正當(dāng)商人淪為匪首的經(jīng)過說了。原來,當(dāng)年他們十幾個人憑著一股子闖勁,拉著絲綢走這條道。哪知出了關(guān)外,還沒到哈密,就遭到了官兵的洗劫。十幾個人只剩下了他一個。他被路過的回民所救,目睹官兵的殘暴,便跟隨回民一起抵抗官兵。由于他作戰(zhàn)勇敢,得到很多回民兄弟的擁戴。在頭領(lǐng)被官兵剿殺后,他就成了這群回民兄弟的頭領(lǐng),對外叫“黑旋風(fēng)”。他和他的兄弟從來不打劫普通商隊,只打劫官兵的糧餉運輸隊和洋人的商隊。
在嘉峪關(guān)外,他們就盯上了閻立信這支被官兵護送的隊伍,懷疑是駝隊押運軍餉??墒?,在路上卻發(fā)現(xiàn)了關(guān)內(nèi)鏢行聯(lián)絡(luò)的暗號。他摸不清這支和官兵一起的商隊有什么來頭,也不敢輕易下手,只讓人遠(yuǎn)遠(yuǎn)地盯著。直到夜里聽到槍響,看到官兵和商隊的人相互廝殺,他這才明白官兵又要殘殺商隊栽贓給他“黑旋風(fēng)”,于是他帶人過來救閻立信他們了。路上,他截住一匹逃走的駱駝,看到了插著的旗號,且發(fā)現(xiàn)貨物都是絲綢,便急著趕了過來,好歹從官兵手里救出了幾個人。
沙地上一字兒排列著二十一具尸首,都是商隊的人?;钪倪€剩十二個人,其中三個重傷、六個輕傷。
逃跑的馬匹和駱駝都被追回來了。閻立信在官兵的尸體中搜尋了一番,其他的犯人都死了,唯獨沒有找到那個與千總對打的人。周華浩解釋說,他帶人過來的時候,當(dāng)時刮起了大風(fēng),沒有注意到還有別人。
閻立信從每個死去的隊員身上找出一件隨身帶著的東西。他必須帶回去交給他們的親人,那也是一份念想。
戈壁灘上堆起了一排墳堆,連塊碑也沒有。
閻立信和閻立業(yè)幾個人跪在墳前,大聲道:“你們先在這里住著。俺發(fā)誓,只要俺活著,一定想辦法把你們帶回家!”
幾個人傷心了一陣子,周華浩上前道:“傷重的幾個留下來,等傷好后,俺派人送他們回去。你們這點人,帶著這么多貨,根本沒法到那邊去。來,把你表弟也帶上吧?!彼h(yuǎn)處招了招手,叫了一聲“烏木里!”
一個年輕的小伙子飛奔過來。
周華浩說:“烏木里的娘是維吾爾族人。十幾年前,是俺從官兵手上救下來的,就跟了俺。烏木里是他娘給起的名字,俺給起的名叫周世昌。這孩子會說幾種話,你用得著?!?/p>
閻立信緊緊抱了一下烏木里,說:“這一趟走得值,不但找到了二舅,還多了一個表弟。行,以后你就跟著俺,等買賣走上了正軌,甘肅、寧夏、新疆這邊的買賣都?xì)w你管。就像大舅一家在東北一樣,也讓你們父子隔得近一些,可以經(jīng)常見見面?!?/p>
周華浩說:“那些跑了的官兵朝前面去了,估計還會對你們下黑手。一匹絲綢就是幾十兩銀子,誰都眼饞啊。俺給你找一個向?qū)?,走南邊吧!?/p>
他招了招手,喊了一聲,一個精瘦的老頭邁著碎步走了過來。
周華浩接著道:“他叫努哈爾,是個活地圖,在沙漠里閉著眼睛都能找到水。有一次,俺的隊伍被官兵逼到沙漠深處,大風(fēng)過后迷了路,就是他帶著大家走出來的?!?/p>
努哈爾六十多歲的樣子,穿著一身黑不溜秋的衣服。那張臉被荒漠上的風(fēng)吹成了老茄干,眼睛瞇著就剩了一條縫,但目光很犀利。
閻立信讓閻立業(yè)給幾個輕傷的隊員重新做了包扎,然后告別了周華浩,在努哈爾的帶領(lǐng)下,轉(zhuǎn)向南線的“絲綢之路”。
駝隊走的路都是沙丘的脊背,熱浪襲人,汗從毛孔里出來,轉(zhuǎn)眼就干,臉上也結(jié)了一層鹽堿。腳下的沙土熱得燙人,完全可以捂得熟雞蛋。路上經(jīng)??梢钥吹揭恍┥⑺榈暮」?,有馬匹和駱駝的,也有人的。有骸骨的才是路,沒有骸骨的地方根本不敢去。
閻立信在本子上記著日子,離開二舅后,他們在荒漠里已經(jīng)走了二十七天,終于抵達(dá)了且末。努哈爾果然是個活地圖,走到哪里都能帶著大家找到有水的地方補充水。
努哈爾讓烏木里告訴大家,這一帶有很多流沙井,必須跟著駱駝的腳印走。
大家都走得很小心。閻立信拿出水袋喝了口水,冷不防一陣風(fēng)吹過,眼里進(jìn)了沙子。他揉眼睛的時候,手里的水袋不慎掉在了地上,順著沙梁滾了下去。他忘了努哈爾和烏木里的告誡,拔腿往沙梁下追。當(dāng)烏木里叫喊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只見閻立信的雙腿已陷進(jìn)了沙里。閻立業(yè)為了救閻立信,也跟了下去,兩人一同陷在了沙里。
當(dāng)沙子埋到胸膛的時候,一根韁繩從上面扔了下來。他們緊緊地抓住韁繩,上面的幾個人用力往上拉,可根本拉不動。眼看著韁繩被一點點拉長,極有可能斷裂。這時,閻立信聽到耳邊傳來閻立業(yè)的聲音:“哥,告訴俺爹,俺沒給他丟臉!”聲音過后,只覺得繩子一緊。終于,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出了沙井?;厥淄麜r,一條烏黑的辮子正漸漸被沙子吞沒了。
“立業(yè)——”
閻立信被人拖上去后,看著沙梁下面還在往下漏的沙土,欲哭無淚。就因為半袋水,又白白搭上了一條命!
閻立信抹了一把眼淚,對著沙梁下面喊:“立業(yè),俺記著你的救命之恩,往后你爹就是俺爹!”
走到第五十二天,抵達(dá)了于闐。努哈爾告訴閻立信,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已經(jīng)幫忙找好了向?qū)А?/p>
新向?qū)е蠹曳窖┥?。來到山腳下,向?qū)Ь蛯Υ蠹艺f了各種注意事項。
一道道山泉順著山溝嘩嘩地淌,路面濕滑濕滑的,不要說人,馬蹄都打滑。
走了幾天,離冰川近了,野花也漸漸少了。陽光照不到的山溝里,還有大塊大塊的冰雪。
天氣也很奇怪,剛剛還有太陽,一陣風(fēng)刮過,轉(zhuǎn)眼間就烏云密布,下起了棒子粒大小的冰雹,打在人頭上、臉上。大雪沒飄多久,又變成了大雨。冰涼的雨點直往人的脖子里鉆,身上的雨布根本不管用。沒過一會兒,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就如掉進(jìn)了冰窖里,沒了知覺。
再往上,路上全是冰。馬匹和人腳上都裹了草,以防打滑。路面越來越難走,旁邊就是萬丈深淵,稍不留神掉下去,肯定是尸骨無存。
走著、走著,閻立信突然感覺眼睛模糊,看不見東西了。烏木里低聲問了向?qū)Ш?,才知很多人都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其他幾個隊員也出現(xiàn)了像閻立信這樣的癥狀,只得用黑布蒙著眼睛,趴在馬背上,在馬匹的顛簸中聽天由命。
一天晚上宿營的時候,烏木里在閻立信的耳邊說:“咱們掉了一匹馬下去,連同馬上的人都沒了!”
就這樣,又走了兩三天,終于可以生火了,也感覺沒有那么寒冷了。再走了四五天,終于可以脫掉棉襖了,也聽到了旁邊的駝鈴聲,還有說話的聲音,只可惜聽不懂人們在講什么。
休養(yǎng)幾天后,他們的眼睛漸漸能夠看清了。到了喀布爾,閻立信知道,這里可是“絲綢之路”的重鎮(zhèn)。于是,他很快與一個叫艾哈邁德的商人達(dá)成協(xié)議,“天有信”在這里設(shè)一個分號,所有的白綢價格每匹八個金幣、花綢十一個金幣。艾哈邁德承諾每年可銷售兩千匹。
閻立信談成了十幾個大客商,帶來的那些絲綢變成了沉甸甸的金幣和金豆。沒了絲綢,也談成了生意,閻立信就想著盡快趕到一個叫德黑蘭的地方,搭乘法國人的船只回?zé)熍_。沒想到的是,他們來到這里的時候,奧斯曼帝國與法國激戰(zhàn)正酣。
他們在經(jīng)過麥地那的一個集市時,人群中忽然一陣騷亂。隨即,一伙持著洋槍的官兵趕了過來,不知道在抓什么人。在這片土地上,他們已經(jīng)見慣了這種情況。
當(dāng)他們離開集市后,才發(fā)現(xiàn)最后面的那匹駱駝上坐著一個人,是一個用白色絲巾包裹了全身而只露出眼睛的女人。
離開了麥地那,在閻立信的再三逼問下,烏木里才說了那個女人的身份。她叫卡麗姆,是當(dāng)?shù)匾粋€富商的女兒。她早年留學(xué)法國,現(xiàn)在的真實身份是法國的情報員。她受命去軍營傳遞情報,不料消息泄露被官兵追捕,情急之下跳到了他們商隊的駱駝上。
閻立信有心讓她離開,但烏木里直求情道:“哥,咱要是不管她,被官兵抓到,那她就只有一個死。”
看著那女人哀求的眼神,閻立信也心軟了。
接下來,路上遇到幾撥盤查的官兵,商隊靠著大清的官文和烏木里的解釋,總算有驚無險??傻竭_(dá)一處叫阿達(dá)納的城市時,他們又被一群法國兵攔住了。
一個法國兵拔出刺刀,要把一個叫水旺的洋槍隊員的辮子割下來,水旺拼命掙扎,給了那法國兵一拳,法國兵大怒,直接把刺刀捅進(jìn)了水旺的胸膛。
閻立信怒不可遏,從駝背上取下洋槍,對著法國兵就開了槍。其他兩個人也學(xué)著閻立信的樣子反抗,可剛沖到駱駝前還沒有摸到槍,就倒在了其他法國兵的槍下。
法國兵人多,呈環(huán)形包圍上來,將閻立信他們捆了起來。
當(dāng)天晚上,閻立信和烏木里被人丟進(jìn)了囚牢。駱駝背上的近四萬兩黃金也成了法國兵的戰(zhàn)利品。
在牢里,閻立信根本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每天和其他的囚犯一樣,吃著豬食一樣的食物,但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必須活下去!
終于有一天,閻立信和烏木里被人從牢里叫了出去。
走出牢房,閻立信看到了卡麗姆,在卡麗姆身后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還有兩名法國軍官。
卡麗姆告訴閻立信,他們被釋放了,可以去君士坦丁堡搭乘英國或法國人的商船回大清。
卡麗姆還告訴閻立信:法國人搶走的那批黃金,答應(yīng)退回一萬兩。近四萬兩黃金吞進(jìn)去,只吐出來一萬兩,法國人夠賊的!
清光緒十六年三月,閻立信他們?nèi)齻€人乘坐英國的商船離開了那片陌生的土地。在船上,一個叫查普曼的英國商人向卡麗姆大獻(xiàn)殷勤。卡麗姆給查普曼出了一個主意,可以委托閻立信為代理人,讓閻立信出面,與其他國家的洋行簽訂協(xié)議,主動將價格提到四兩。而閻立信把絲綢在英國的銷售權(quán)委托給查普曼,每匹上等絲綢價格是足銀二十兩,不包關(guān)稅。這樣用絲綢交換洋布,按合約價格折合一下,多退少補,各自處理關(guān)稅。這確實是一種互利共贏的模式。
查普曼當(dāng)即與閻立信簽訂了代理與銷售協(xié)議,他還告訴閻立信,他有個朋友叫威爾遜,在大清海關(guān)當(dāng)幫辦,絲綢出關(guān)可以去找他辦理。
在海上顛簸了近一個月后,閻立信他們終于到達(dá)上海。
下船后,閻立信辦了兩件事:第一件就是找到一家美國洋行,以每支八十兩銀子的價格訂購了五十支連珠步槍。第二件就是調(diào)查上海的絲綢市場,并在查普曼的幫助下,用五千兩黃金作保,以每匹洋布四兩的價格與英、美、法三國的七家洋行簽訂了洋布在黃河以北的總經(jīng)銷權(quán),承諾年銷售量不低于十萬匹,哪家給得快、給得多,花式漂亮,就主要銷售哪一家的……
四月,榆錢變成了大葉子,清甜饞人的槐花已經(jīng)落盡。走過了千山萬水,總也走不出那迷人的鄉(xiāng)愁。
那天,閻立信終于回到了柳疃。令人悲楚的是,走的時候是一支三十多人的隊伍,回來卻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閻家老宅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門口多了幾輛馬車。院子里傳出一個女孩清脆的嬉鬧聲,還有一個女人的叫喊:“書真,別淘氣了,你娘和舅舅在屋里商量事呢?!?/p>
閻立信走了進(jìn)去,見一個四五歲的女孩正舉著一個風(fēng)箏來回跑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正追著那女孩,可怎么也攆不上。女孩的笑聲灑遍了整個院子……
五年了!
他走的那年,是二月十九,院子里的老杏樹還沒有開花。如今,杏子長滿了枝頭,一顆顆青色的小奶杏正迎風(fēng)晃動著。
女孩跑到閻立信面前,歪著頭望著他,又看了看身后的兩個人,問:“你們找誰?”
閻立信蹲下身子,伸出手,說:“書真,俺是你爹,來,讓爹好好看看?!?/p>
女孩認(rèn)真地說道:“你騙人,俺娘說,俺爹去很遠(yuǎn)的地方了?!?/p>
閻立信眼里噙著淚,說:“爹走的時候,你還在娘肚子里呢!”
這時,從屋子里出來一個人,正是李維鳳。她呆呆地望著閻立信,捂著嘴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淚水隨即簌簌而下。她抹了一把后,喊道:“書真,真是你爹,快叫爹呀!”
閻書真看了看娘,見娘一個勁地朝她點頭,便怯怯地叫了一聲“爹”,隨即撲入閻立信的懷抱。
閻立信緊緊抱著女兒,在她的小臉上親了又親,他想這一刻已經(jīng)想了五年了。
李維善和魏掌柜等幾個人都圍了過來。
李維善道:“回來了,回來了就好。魏掌柜已經(jīng)派人往那些國家跑了兩三趟,就是打聽不到你的消息。葉掌柜也通過關(guān)系從官府那邊打探消息,都說你在關(guān)外遭了土匪,生死未卜!”
李維鳳望著閻立信身后的卡麗姆,就那么端詳著。卡麗姆沒有再穿她的民族服飾,在煙臺下船后,就換了一身中國姑娘的打扮,那頭秀發(fā)像瀑布一樣披在腦后,顯得有點兒不倫不類。
魏掌柜出了院子,朝外面瞅了瞅,回身問道:“東家,其他人呢,都各自回家了嗎?”
閻立信放下閻書真,沉痛地?fù)u了搖頭,沉聲道:“沒了,都沒了。就剩俺一個了……”說著,他拿出了藏在身上的一個小兜子,里面裝的都是那些隊員留下來的遺物,“俺這條命是他們用血換來的,俺不能對不起他們,就是再多的銀子,也換不回他們的命啊……”
女人更是心軟,李維鳳瞬間淚流滿面,道:“魏叔,怎么對他們的親人交代?。俊?/p>
魏掌柜拍了拍閻立信的肩膀,說:“交給俺去辦吧。當(dāng)初走的時候都畫了押的,回來的每人五十兩銀子,回不來的每人三百兩。”
閻立信無力地點點頭,見李維鳳擦了一把淚,眼睛仍與卡麗姆對視著,他便走上前擁了一下她,低聲在她耳邊說:“書真娘,你別想多了?!?/p>
李維鳳收回目光,在閻立信的胳膊上輕輕擰了一下,上前熱情地招呼卡麗姆和烏木里進(jìn)屋。
大家進(jìn)屋后,閻立信正要將卡麗姆和烏木里介紹給大家,烏木里卻主動介紹說:“俺叫周世昌,俺爹是周華浩?!?/p>
若不是人在眼前,如果單聽聲音,李維善他們都以為說話的人就是土生土長的柳疃漢子。
閻立信簡單敘述了這五年的經(jīng)歷,只是隱去了二舅當(dāng)土匪的事,只說二舅在甘肅那邊已成家立業(yè),干著別的營生。至于南洋那邊,山東同鄉(xiāng)會成立了,大伙正抱成團,買賣會逐漸好起來。
大家聽完,都嘆息不已。
李維善說道:“可眼下,咱們得先處理好自己的事?!?/p>
閻立信問:“怎么了?”
剛才他看見家門口停了幾輛車,進(jìn)來又看到李維善和魏掌柜他們幾個人都在,就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商量,只是還沒來得及問。
李維善把這幾年發(fā)生的事簡要說了。原來,閻立信離開后,“天有信”和“恒信”兩家商號憑借著各自的工廠,買賣越做越大。雖然國內(nèi)的買賣賺不了幾個錢,可魏掌柜在西洋那邊打開了市場?;ňI比白綢賣得好了,刨去各種費用每匹多賺三十多兩?!昂享樛焙推渌烫栆捕缄懤m(xù)開辦了廠子,只是規(guī)模要小得多。
官府看到絲綢的利潤越來越高,就在昌邑和掖縣開設(shè)了官辦繅絲廠和紡織廠。也不知是誰給官府通風(fēng)報信了,官府來了人,直接把張沖給請去了,還加封為“八品”。張沖原本就是官府的人,不能不去,好在他臨走前,把染布的技術(shù)都教給了魏海生。如今,印染廠由魏海生打理著。
閻立信聽完,沉思了一會兒,讓周世昌把帶回來的“里昂綢”樣品拿出來,展示給大家看。李維善和魏海生抓起綢布,仔細(xì)看了一會兒,除了花式好看外,實在說不上還有哪點好一些。
閻立信要魏海生以后照著這些花樣來生產(chǎn),另外安排人去青島,看看洋人那里還有什么好的機器。只要有,花再多的銀子也要買回來,必須設(shè)法把每匹綢布的成本控制在九兩以下。
接著,閻立信笑著說:“正當(dāng)買賣人肯定不能與官府抗衡。官家工廠生產(chǎn)出來的絲綢主要是賠給洋人的,成本比‘天有信’的還低,所以官家不可能再要那么多絲綢。對于咱們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官府的絲綢主要給俄羅斯和英、法等國,咱的絲綢除了下南洋、去澳洲外,可以主要進(jìn)攻中東、北歐和非洲的那些國家?!闭f著,他拿出了隨身帶著的小本子,上面記載的地址和名字,每一個都是大客戶,“走陸路雖然危險系數(shù)大,但成本較低,只要翻越雪山,立馬就能換回黃金。一路過去,到達(dá)君士坦丁堡,然后搭乘英、法兩國的商船回來。第一趟之所以死傷那么多人,主要是沒有經(jīng)驗,中了官兵的圈套……”
聽閻立信這么說,幾個人都放下心來。
這幾年,柳疃西街成了綢布的交易市場。一些鄉(xiāng)下紡織戶把自家的綢布拿到街上,搭一個攤子就能做買賣?!疤煊行拧钡纳舛际窃陂惣依险M(jìn)行的。外地來的客商也都習(xí)慣在西街完成交易。東街的那些鋪面幾乎成了擺設(shè),正如亓滿貴說的,“合順旺”賣起了煎餅和饅頭。
閻立信的這一著棋確實很妙,李家兄弟的老鋪面都扔給了亓滿貴,西街這邊的新鋪面買賣做得很是順當(dāng)。李家銀號的現(xiàn)銀進(jìn)出最高峰時每天能有上萬兩。
卡麗姆一直想看看柞繭是怎么來的,閻立信就讓李維善順便帶著她去萊陽,看看那邊的蠶繭養(yǎng)殖和生產(chǎn)過程,還帶去了最新的洋布花樣。
“天有信”這幾年業(yè)務(wù)發(fā)展不錯,張沖功不可沒。閻立信聽說他三年前又生了一個兒子,起名“張揚”,經(jīng)常帶著來柳疃。有時候,那孩子跟著閻書真的屁股后面轉(zhuǎn),姐弟倆打鬧著玩,很合得來。
就在閻立信回到柳疃的第三天,張沖一大早帶著老婆孩子趕過來了。中午哥倆喝酒的時候,閻立信看著跟在閻書真后面的張揚,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對張沖說:“都說‘女大三抱金磚’,張大哥要是不嫌棄,俺想親上加親,行不行?”
張沖笑道:“我也有這個想法,只是一直沒敢跟弟妹提。”
在兩人的笑聲中,兩個孩子的姻緣就這么定下了。
兩家人其樂融融地吃完飯,閻立信送張沖一家回昌邑,順便去拜訪了新來的縣令。張沖和縣令認(rèn)識,想要領(lǐng)他去,閻立信拒絕了,說:“我主要是求他辦事,在場的人多反倒不好。”
原先的縣令徐銘已調(diào)去江蘇任職。閻立信見到新任縣令后,寒暄了一陣,偷偷送上了二百兩銀子??h令大人按照閻立信的想法,以保護商隊的名義開出了批文,同意閻立信成立新式民團,并讓他去濰縣軍營購買槍支。
閻立信玩了一個花招,讓高友亭去濰縣軍營買槍,卻讓周世昌拿著批文去了上海。洋槍隊只剩下了十幾個人,必須盡快取回新式槍支擴充隊伍。等周世昌回到柳疃,就押貨去西北,給那邊的幾個分號補貨。如果氣候允許,可考慮去卡麗姆的家鄉(xiāng)那邊看看。十幾個洋槍隊員只護送到函谷關(guān)就回轉(zhuǎn),剩下的路,周華浩會派人跟著去。西北和“絲綢之路”的買賣往后就交給周世昌了。
工廠在王師傅和閻立昌的管理下,正常運轉(zhuǎn),無須再操心。閻立信陪著李維鳳回了一趟李家大院。
李中原看上去老了不少,家里請了私塾先生,專門教李思遠(yuǎn)和李維福叔侄兩個。管家徐德忠仍是老樣子,躥上躥下地嘴巴里像抹著蜜,一口一個“姑爺”地叫著。
這天上午,閻立信剛從廠子回到家,正逗著書真玩耍,見門口站了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目光直直地望著他。閻立信朝屋里喊:“書真娘,拿些錢出來……”
他還沒有說完,只見那個乞丐號啕大哭起來:“二少爺啊……”
閻立信愣了一下,認(rèn)出那個乞丐就是二柱。
二柱跪在地上,抱著閻立信的腿,哇哇地哭得像個孩子。
李維鳳聞聲從屋里出來,吩咐老媽子去廚房端吃的出來。
閻立信看著二柱狼吞虎咽的樣子,問:“告訴俺,這幾年你究竟去哪里了?”
在二柱斷斷續(xù)續(xù)的描述中,閻立信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來,二柱謹(jǐn)記著閻立信的吩咐,偷偷跟蹤孟四海,哪知孟四海很滑頭,二柱每次跟蹤到琉璃廠大街就失去了蹤跡。后來,二柱索性就在琉璃廠大街一帶轉(zhuǎn)悠,總算發(fā)現(xiàn)在一條小胡同里有個小四合院,確定那就是孟四海的家。他想知道里面還住著什么人,冒冒失失地就去敲門,誰知里面伸出一只手,把他給扯了進(jìn)去。他被兩個男人摁在地上,眼瞅著寒光閃閃的刀就要砍下來了。這時,一個聲音制止住了那兩個人,是孟四海。孟四海問二柱怎么找到這里的,二柱把實話給說了。孟四海對那兩個人嘰里咕嚕一陣。隨后,二柱被人剝光了衣服,裝進(jìn)了麻袋。當(dāng)天晚上,他被放到車上顛簸了兩天兩夜,被人放出來后,已經(jīng)是在一艘船上了。船上的人都說著他聽不懂的話。他被關(guān)在船艙里,半個月后才被放了出來。接著,他被人用繩子捆著送去了一個地方,跟著許多人成天搗鼓那些細(xì)鐵管子,還操控機器往小銅管里灌火藥。他每天干活,還經(jīng)常被毆打,天天鼻青臉腫的。別看他呆呆傻傻的,可對干那些活兒很在行。到了第三年,他被帶到一處軍營里,有人教他認(rèn)字和畫圖,可他怎么都學(xué)不會,還是經(jīng)常被毆打。在那邊呆了四年多,學(xué)會了那邊人的話,也習(xí)慣了那邊人的生活,但他始終想著柳疃,想著回來伺候二少爺。終于,他趁看守人不注意,趴在一輛車的車底下,從那個地方逃了出來。流浪了幾個月后,他來到一個碼頭上,就這樣偷偷上了一艘開往上海的商船。到了上海,他偷了一套衣服換上,一路乞討著往北走,走了三個多月,終于回到了柳疃……
“這個孟四海,我真是把他看走眼了!”閻立信邊聽邊咬牙切齒,“回頭我絕不會輕饒他!”
這天下午,閻立信向李維鳳要了兩錠銀子,想著去看看洋槍隊的訓(xùn)練,誰的槍法最準(zhǔn),就賞給誰。二柱見閻立信往外走,死活都要跟著。洋槍隊現(xiàn)在是魏海生的弟弟魏潮生管理著,正在招人。
二柱看見洋槍,馬上掇過一支,擺弄、瞄準(zhǔn),很是熟練。閻立信卻嚇了一跳,要是對著人摳動了扳機,那可咋辦?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二柱居然又把那洋槍三下五除二給拆解了,變成一件件的零件。
魏潮生也發(fā)現(xiàn)了二柱的異常,沖過來厲聲說道:“你個爺巴,想干啥?。俊?/p>
二柱不理會魏潮生,而是扭頭望著閻立信說:“二少爺,俺在那邊就是搗鼓這些玩意兒的?!?/p>
閻立信倒吸了一口冷氣,問道:“那你會裝嗎?”
二柱點了點頭,就在眾人的注視下,幾下就把洋槍給復(fù)原了。他對閻立信說:“二少爺,要是有機器,俺還會造呢。俺在那邊還修理過十三發(fā)子彈連發(fā)的呢,這種洋槍早就過時了?!?/p>
原來,大清軍營腐敗至極,高友亭從濰縣軍營買回來的二三十支洋槍都是壞的,有的連槍管都斷裂了,根本沒法用。美國人那邊的槍支最快還要幾個月才能取回。閻立信正不知如何是好!
二柱會修槍,那就最好了,可問題是沒有機器,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回到閻家老宅,二柱見閻立信悶悶不樂,就說:“二少爺,只要給俺支一個爐子就成,俺試試!”
很快,按照二柱要求的樣子,在訓(xùn)練場邊立起了一個爐子。二柱帶著幾個人,靠著手磨錘打的土辦法,硬是修好了近二十支洋槍,還用硫磺和黑硝自造了一批子彈。雖說子彈有時候打不響,也打不了多遠(yuǎn),可總比沒有強,光是槍聲就能嚇唬人。
閻立信看著都樂了。
中秋過后,閻立信帶著二柱,押著一批萊陽那邊新出來的花綢去了京城。
正如李維善說的那樣,閻立信沒有看錯人。這幾年,葉根茂獨當(dāng)一面,雖然一再遭“合順旺”的排擠,但“天有信”憑借獨有的柳疃花綢,買賣穩(wěn)步發(fā)展。最為重要的,每年送入宮的絲綢都是葉根茂與內(nèi)務(wù)府的幾位大人當(dāng)面點驗交割,沒有出現(xiàn)任何差池。
原先柜上的韓福全和楊金友都干得不錯。韓福全已經(jīng)是二掌柜了,有思路,辦事也利索。前年,他還通過一個熟人介紹,把買賣做到草原上去了。
韓福全看著閻立信,顯得很愧疚,說道:“唉,老東家對俺舅那么好,他居然做出那樣的事情,俺再不好好干,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啊。”
閻立信到達(dá)京城的當(dāng)天,就按規(guī)矩查看了所有的來往賬目,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天有信”商號這幾年居然賺了二十多萬兩銀子,都存在了開業(yè)沒多久的英國匯豐銀行北京分行。
閻立信欣慰地看著葉根茂,說:“當(dāng)初我看上您的時候,任大人就說您是個好掌柜,他老人家的眼光果然毒!”
葉根茂笑了,說:“多謝老板信任。聽說任大人出來了,去江蘇當(dāng)了巡撫。您回來了就好,我早就想咱‘天有信’應(yīng)該在上海設(shè)立分號。那邊的洋商多、進(jìn)出口貿(mào)易量大,一半以上的南方絲綢都是從上海運走的!”
閻立信笑道:“您和俺想到一塊去了,您這幾天就過去一趟。上次我到上??春靡粋€地方,在租界那邊?!?/p>
葉根茂點了點頭,說:“我和‘匯豐銀行’立了字據(jù),支取銀子必須有我和您兩人的印信才行。我把印信給您留下。馬掌柜屋里的那處銀窖,我已經(jīng)封了。我知道你們山東人慣于將大批的銀子存放在銀窖里,其實很不安全。將來的業(yè)務(wù)都是通過匯票來往。這一點,洋人走在了我們前面?!?/p>
閻立信愣了,問:“您是怎么知道銀窖在那里的?”
葉根茂說:“是福全告訴我的?!?/p>
閻立信又是一愣。五年前,他離開京城的時候,就叮囑葉根茂多留意韓福全和楊金友。他相信,只要“天有信”的買賣做得好,孟四海還會再次使壞。哪知這五年來“天有信”平平安安,他也打消了對韓福全的懷疑,可葉根茂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使他認(rèn)定在絲綢上動手腳的人就是韓福全。
閻立信也是在一個偶然機會,才找到銀窖的,可里面連一兩碎銀子也沒有。這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知道銀窖的人在馬掌柜死后,偷偷找機會將里面的銀子拿走了。
閻立信已經(jīng)想好了對策,必須設(shè)法讓狐貍露出尾巴!
晚上,閻立信摟著小香櫞,續(xù)了一宿的情。李維鳳生完孩子后,腰圍粗了一圈,可小香櫞的腰仍是那么細(xì)、那么柔,那么迷人。
閻立信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簡單用過了飯后,他就駕車去了“同升洋布莊”。見到錢老板,他拿出七家洋行的經(jīng)銷授權(quán)書,以維護洋人的利益為名,要求“同升洋布莊”每匹洋布的發(fā)貨價上調(diào)二兩銀子,否則就讓大批洋布進(jìn)入京城。
錢老板看了經(jīng)銷授權(quán)書,臉色鐵青地擠出幾個字:“你瘋了!”
身為買賣人,“貨到地頭死”這條金科玉律適用于中國人,也同樣適用于洋商。
幾個月后,大批洋布堆積上海,七家洋行互相扯皮,終于迫使洋商對棉花的收購價直線下跌,給了滬杭一帶的紡織工廠一條活路。除了葉根茂,沒幾個人能看得懂。
葉根茂去了上海,店鋪里面的事情就交給了韓福全。
韓福全領(lǐng)著店里的幾個伙計在景大人和另外兩位主事官的注視下,將一匹匹絲綢裝上了馬車。
景大人仍是內(nèi)務(wù)府廣儲司主事,這么多年了,沒升也沒降。
景大人問韓福全:“怎么沒見你們老板,聽說不是回來了嗎?”
韓福全回答道:“是回來了,一大早就出門了,好像去見朋友了?!?/p>
景大人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揮了揮手,大車緩緩朝前而去。他上了馬,瞥了一眼“天有信綢緞店”的牌匾,緊跟著車隊而去。
此時,在車隊必經(jīng)路口的一家酒樓上,閻立信和亓滿貴面對面地坐著。兩人的臉都緊繃著,桌上擺了幾碟小咸菜,還有幾樣招牌菜,酒杯里的酒都是滿的。兩人就那么望著,誰也沒動筷子。
閻立信先開了口,道:“叔,自從俺爹和俺哥去世后,俺就一直想找您單獨聊聊,可一直沒有機會。俺之前約了您兩次,您都沒來。俺也上門拜訪過,您也沒空。今兒以孟老板的名義約您,您終于來了,以前您倆沒少見面吧?”
亓滿貴“哼”了一聲,起身道:“都是做買賣的,經(jīng)常見見,那也是很正常的?!?/p>
閻立信道:“叔,您別急著走,等會兒給您看一出好戲。因為這場戲過后,有人就要死了!”
亓滿貴停住腳步,扭頭問:“誰要死了?”
閻立信輕抿了一口酒,沉聲道:“您!”
亓滿貴的眼睛瞇了起來,冷笑道:“癩蛤蟆想吞天,口張得有點兒大了吧,你敢殺人?”
閻立信沉穩(wěn)地坐著,說:“叔,別急躁,先聽我說完。孟四海知道您一直想報復(fù)俺爹,于是和您勾結(jié)起來對付‘天有信’。如果俺沒猜錯的話,利用胡二掌柜高息攬儲的主意,也是孟四海教您的吧?他還利用俺爹對他的信任,忽悠了馬掌柜。你們把那些錢以個人的名義存進(jìn)了戶部官號,然后殺了胡二掌柜。‘阜康錢莊’一倒,就沒人知道那些銀子的去向了。您通過高總鏢頭的關(guān)系,聯(lián)系上了土匪,讓土匪殺了俺哥,又給俺安上一個‘通匪’的罪名。俺只想知道,您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舒坦嗎?”
亓滿貴哈哈大笑道:“當(dāng)然舒坦,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閻立信的目光變得凌厲起來,道:“被孟四海捏著把柄的日子不好過吧!”
閻立信喝完一杯酒,起身朝窗外望了一眼,高聲唱著《失空斬》下了樓,拖了一張椅子,踩著戲中的正步走了出去,迎面擋住了那隊運送絲綢的馬車。
另一邊,二柱和楊金友領(lǐng)著十幾個山東老板也過來了。
車隊被閻立信攔住了去路。
景大人拍馬沖了過來,大聲斥問:“閻老板,當(dāng)街?jǐn)r官差辦事,該當(dāng)何罪,你不怕死嗎?”
閻立信朝幾位主事官和路邊的那些老板們拱拱手,說道:“俺答應(yīng)過老佛爺,若是‘天有信’的絲綢再出現(xiàn)質(zhì)量問題,俺甘愿去菜市口。這事,大伙都知道的。景大人,這批絲綢如果要拉走,一旦出現(xiàn)質(zhì)量問題,這么多人作證,可就不關(guān)‘天有信’什么事了,空口無憑,還請景大人立個字據(jù)?!?/p>
景大人大聲道:“你想怎么樣?”
閻立信道:“請大人與諸位大人在同行老板們的見證下,再次查驗。本次入宮五大車,總共一千二百匹綢布,都是‘天有信’的最新產(chǎn)品,花紋和色澤都是一等。”
二柱已經(jīng)呈上了紙筆,景大人伸出手剛要去拿筆,卻又縮了回去,說:“重新查驗!”
站在酒樓窗口的亓滿貴面帶微笑地看著街上。他很想知道,閻立信怎樣才能殺了他!
大街上,閻立信和幾位主事官開始重新查驗。韓福全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也擠在人群中。
半個時辰后,閻立信拿著一匹絲綢,交到景大人面前,說:“大人,這匹絲綢上的騎縫印章有誤?!?/p>
景大人拿過來看了一眼,說:“這不一樣嗎?”
閻立信又拿了幾匹綢布,招呼那些老板們一同過來看,說:“每匹綢布的騎縫印章,昨天晚上就已經(jīng)印好,所用的是漳州八寶印泥。咱‘天有信’要把最好的綢布孝敬給老佛爺。漳州八寶印泥里摻有蓖麻油,既防蟲也細(xì)膩厚亮。也只有這樣的印泥,才能配得上這些入宮的綢布。那盒印泥昨晚就被俺帶走了,留在柜上的是一盒‘榮寶齋’的印泥。大家都知道,‘榮寶齋’的印泥色艷而沉,且不滲油。昨兒俺走的時候,在章子的把手上放了一點兒東西,誰要是拿了,三天內(nèi)洗也洗不掉的?!?/p>
這時,站在二柱身邊的楊金友剛想要逃,被二柱一把抱住,摔倒在地。
閻立信走過去,舉起楊金友的手,讓眾人看看他右手掌心的靛藍(lán)色,厲聲問:“你為啥要害俺?”
楊金友立時哭了,說道:“二少爺,我冤枉……”
景大人一揮手,一個軍士走過來,用刀背猛擊楊金友的后腦。楊金友哼都沒哼一聲,一頭栽倒在地,很快被兩個軍士拖走了。
閻立信淡定地看了一眼有些得意的景大人,還有躲在人群中的韓福全。
被調(diào)換的綢布一共有五匹,閻立信換完綢布,看著景大人和幾位主事官急沖沖地押著車子離去。這時,人群中走出一個人,是馬永順。他拉著韓福全一齊跪在了閻立信面前。
馬永順哭著道:“少爺,俺等這一天已經(jīng)等了好幾年了。所有的人都說是俺父子害了閻家,俺爹不是那號人,真冤??!”
人們散去后,閻立信拉著馬永順和韓福全進(jìn)了“天有信”,徑直走進(jìn)了馬清泉生前住過的屋子。屋子重新裝修過,放了一些茶具,成了招待貴客的地方。
三個人坐下后,韓福全屁顛屁顛地給兩人倒了茶。
閻立信喝了口茶,說道:“俺把你倆叫進(jìn)來,只是想給馬叔留個面子。俺以為‘天有信’只有一場劫難,沒想到是一場斬草除根的局。俺家和亓滿貴是有些恩怨,亓滿貴也確實想盡手段陷害俺家。若沒有別人的幫忙,俺爹和俺哥都不會死,俺也不會被送上刑場,對吧?”他說最后兩個字的時候,眼睛死死地盯著韓福全。
馬永順也扭頭望著韓福全,厲聲道:“是你干的?”
韓福全的額頭上頓時冒出了汗水,他梗著脖子道:“俺哪能做那樣的事呢?是楊金友!”
閻立信嘆了口氣,對馬永順說:“山東老板的銀窖一般都在家里,然而‘天有信’的銀窖就在馬叔的床底下。那是俺爹對馬叔的信任啊,銀窖的位置只有俺爹和馬叔知道,連俺都不知?!煊行拧徊榉?,官府只抄走了柜上的幾百兩銀子。也就是說,官府并沒有找到銀窖。當(dāng)時,景大人還帶著人去俺爹住的院子,把俺爹的炕頭都給挖開了,也沒找著?!?/p>
馬永順道:“‘天有信’的銀窖在俺爹的床底下?俺爹從來沒有對俺說過啊。每次裝好銀子,俺爹都讓俺離開,他一個人留在店里。他說安排另外的人和車子送去東家的院子里。那么多年了,俺從來沒有懷疑過?。 ?/p>
閻立信望著馬永順和韓福全,說道:“‘天有信’出事是內(nèi)賊所為,這是事實。如果內(nèi)賊是楊金友,馬叔不可能死。即便被‘阜康錢莊’的老胡坑了十幾萬兩,他也不至于尋死。馬叔其實是被人殺害的,殺他的人是在掩蓋一些事實。誰都沒有想到,馬叔死前留了一手。這也是他對俺家的一個交代!”說完,閻立信拿出馬清泉床頭縫隙中的那張紙,放在馬永順和韓福全面前,含著淚起身走了出去。
原來,當(dāng)年,馬清泉被孟四海忽悠,搭進(jìn)去十幾萬兩銀子。他向閻于誠坦白后,閻于誠并沒有過多地怪罪他,只是想辦法盡快填補窟窿?;氐健疤煊行拧变伱娴鸟R清泉就意識到問題出在韓福全身上,雖然他安排韓福全和楊金友去庫房,但那晚韓福全給了楊金友銀子,讓其去了窯子里快活,自己卻偷偷地回到了“天有信”鋪面。當(dāng)馬清泉與孟四海發(fā)生爭吵時,韓福全沖了進(jìn)去,與孟四海一起勒死了馬清泉,并造成馬清泉自殺的假象。孟四海離開后,韓福全從里面插好大門和房門,然后躲進(jìn)了銀窖中。第二天一早,馬永順踢門進(jìn)來,發(fā)現(xiàn)了馬清泉的尸身,“自殺”就變得順理成章了。在馬清泉的尸體抬出去后,韓福全趁亂從銀窖中爬出,混入人群,最后被前來查封的官兵趕了出去。
“天有信”被官府查封,韓福全假扮成乞丐一直守在門口,終于等到了亓學(xué)文買下“天有信”。他就這樣住進(jìn)了“天有信”,神不知鬼不覺地取走了銀窖中的銀子,并給那間屋子重新上了鎖。
若不是韓福全貪心,還想讓葉根茂往銀窖里放銀子,這條狐貍的尾巴誰都抓不??!
在“華昌”商號不遠(yuǎn)的茶樓雅間內(nèi),閻立信喝了一壺茶,終于等來了孟四海。
兩人坐定,相視了好一會兒,然后都笑起來。
一會兒后,閻立信收斂起笑意,手指在茶杯沿上轉(zhuǎn)動著,漫不經(jīng)心地說:“孟叔,記得俺的廠子剛建成時,蒸汽機被人弄壞那件事(因篇幅所限,此情節(jié)被刪節(jié))嗎?那個搞破壞的家伙是個日本人,還被書真她姥爺?shù)踉诹肆兜氖纸挚?。?dāng)時,俺一直沒想通,我們閻家跟日本人素來無冤無仇,他們?yōu)樯兑艿搅度ズξ夷??直到二柱回來,我才知道是你搞的鬼。你難道也是日本人?既然你是對著‘天有信’來的,俺離開的這五年,你為啥不動手呢?偏偏要等俺回來,故意露出破綻,你才下手呢?要不是你得到柳疃那邊傳過來的風(fēng)聲,說俺計劃讓大伙都學(xué)會染綢,說不定你還會等幾年,不會這么急于動手吧。你這一招玩得很溜,即使殺不了俺,也會讓亓滿貴背黑鍋,借刀來殺人,讓亓家人一輩子恨俺。不過,俺要告訴你,馬永順把姓韓的送去衙門了,你在俺這里出不了幺蛾子了?!?/p>
孟四海望著眼前的茶杯,一臉淡定地說道:“立信,你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俺都聽糊涂了。你的蒸汽機被炸,是日本人干的。俺也是后來才知道的。俺和你爹幾十年的交情,說俺害你爹,誰信???俺承認(rèn)和日本人做過買賣,可那不代表俺就是日本人啊。你爹活著的時候,也和西洋人做過買賣呢。至于二柱,就更加不關(guān)俺啥事了。他就是個傻子,他說的話你也信?”
閻立信一聽,心里打了一個“咯噔”。這就是孟四海的精明之處,明知道都是他干的,自己卻對他無可奈何!
孟四海接著說:“今兒你在大街上當(dāng)眾揪出了內(nèi)賊,是誰指使他的,官府審問后自然會清楚。你可不能紅口白牙地說是俺指使的呀。俺害你爹,再害你,俺圖啥呀?”
閻立信有些蒙了,終于感覺到孟四海的可怕,處處都被對方反制,他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他想了想,問:“所有在京做買賣的山東老鄉(xiāng),為啥只有你的住處那么神秘,你究竟隱藏著什么?”
孟四海笑了,說:“京城雖是天子腳下,可也發(fā)生過入室劫掠的事。若是讓別人知道俺家住哪里,遇上一個有心的,晚上帶幾個蒙面人去俺家,你說怎么辦???”
閻立信終于明白,自己有些操之過急了。雖然任通源教了他那么多,可在孟四海這樣的老狐貍面前,他終究還是嫩了點兒。他的每一句話,都顯得很幼稚,蒼白而無力,如同隔靴搔癢,觸不到孟四海的關(guān)鍵痛處。他想起任通源說過的話:與人交鋒,若直取不利,則迂回敲擊,伺機而動!
如果他再不改變談話的內(nèi)容,只會更加被動。于是,他給孟四海斟了茶,低聲道:“叔,今兒約您來,是想和您談買賣。您的消息那么靈通,無需俺多說了吧?”
孟四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你爹立下的規(guī)矩,‘天有信’不做洋布買賣的。宋老板就是為這事才離開‘天有信’去的天津,全山東的老鄉(xiāng)都知道!”
閻立信吃了兩個點心,說:“現(xiàn)在除了俺家‘天有信’,所有的絲綢商號都兼賣著洋布呢。俺爹要是還活著,說不定也兼著賣了?!?/p>
孟四海冷笑一聲,說:“七家洋行的洋布,你自己吃得下嗎?”
閻立信微微一笑,道:“叔,您以為俺只有直隸和天津衛(wèi)嗎?東北、西北那邊的買賣大了去了,俺這五年干啥了?光在陜西就多了二十家分號,還有甘肅和新疆。洋布價格便宜實惠,俺給洋人承諾了,每年不低于五十萬匹。您從俺這里拿貨,比‘同升洋布莊’那邊便宜一兩銀子。”
孟四海并不相信,說:“俺已經(jīng)上過你一次當(dāng)了,南方絲綢至今連影子也沒見!”
閻立信淡淡地問:“那個月京城多了多少南方絲綢?價格跌了多少?”
孟四海愣了,突然笑了,說:“你小子果然厲害,京城那些南方絲綢商號賣了兩年的低價絲綢,有的還倒貼錢。原來是你干的?。 ?/p>
閻立信說:“那年,南方的絲綢都來了京城,上海、蘇杭一帶都斷貨了,救活了不少作坊吧?做買賣講究策略,您不也是這樣嗎?叔,柳疃白綢變成花綢的技術(shù),除了官府外,就只有‘天有信’了。俺計劃將秘方無償提供給各家商號,到時候花綢的數(shù)量起碼翻一倍,您是不是很開心?”最后一句話,他加重了語氣,目光炯炯地盯著孟四海。
閻立信沒有猜錯,孟四海確實是日本人。早年間,柳疃絲綢傳到日本后,日本人發(fā)現(xiàn)昌邑的柞蠶絲綢比桑蠶絲綢更加結(jié)實耐穿,而成為重要的軍用物資。因此,日本方面給孟四海的任務(wù)是讓“華昌”商號成為山東絲綢的第一大商號,伺機控制昌邑絲綢產(chǎn)業(yè)。這個任務(wù)非常艱巨,孟四海用了近三十年都沒能成功。他對付“天有信”的目的,除了發(fā)展“華昌”商號外,最重要的是趁著“阜康錢莊”倒閉之際,南北呼應(yīng),搞亂大清的經(jīng)濟。大清的戰(zhàn)艦在海上成了法國人的炮灰,只要大清經(jīng)濟崩潰,就沒有銀子建造新的艦隊。那么,日本將會成為亞洲的海上霸主。
閻立信建造工廠的時候,孟四海受命派人前去破壞,不料那個人沒能及時脫身,被抓住后暴露了身份。此事令他驚惶了很久,為此還被上級責(zé)罰。所以,在二柱找到他的住處時,他留下了二柱的命,并做了一個大膽的計劃,把二柱送去日本培養(yǎng)成間諜。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居然讓二柱逃走了。孟四海知道,閻立信才是“天有信”的根,只有不露痕跡地殺了閻立信,才能達(dá)到他的目的。所以這五年,他沒有對“天有信”出手。當(dāng)閻立信回到柳疃,有消息傳出閻家要公開柳綢的漂染秘方后,他不得不吩咐韓福全故伎重施。孟四海明知閻立信故意設(shè)了局,仍按照計劃實施。因為他這是“一石二鳥”之計,即使被閻立信看破,察覺有異而順帶揪出內(nèi)賊,景大人那邊也會幫忙處理,轉(zhuǎn)而嫁禍給亓滿貴……
看著孟四海走出茶樓的淡定背影,閻立信不免有些沮喪,覺得這家伙太難對付了!下一步該怎么辦?難道任其逍遙下去?
就在閻立信坐在茶樓里思索著怎么對付孟四海的時候,回到家沒多久的亓滿貴就接到了刑部派人送來的口信:韓福全由其表兄押到了順天府衙門,過堂前畏罪自殺。楊金友供認(rèn),是受“合順旺”東家唆使,才陷害“天有信”的。景大人已將供狀送呈入宮。
亓滿貴頓時面如土色,對亓學(xué)文道:“閻老二果然厲害!”
亓學(xué)文也慌了,說:“爹,閻立信答應(yīng)放過‘合順旺’的,他怎么能這樣呢,俺這就找他去!”
亓滿貴抹了一把老淚,道:“找他也沒用,也是怪爹一時糊涂,被人捏住了把柄,請那個伙計吃了一餐飯,給了幾個銀子。其實,爹就是想弄到閻老二的印染配方,沒想別的。閻家兩次絲綢出岔子,跟爹都沒關(guān)系啊。”
亓學(xué)文說道:“既然和爹無關(guān),咱豁上些銀子,也要保住爹的清白?!?/p>
亓滿貴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道:“爹早就不清白了?!?/p>
亓學(xué)文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看著爹進(jìn)了屋,正要跟進(jìn)去,卻被推了出來,門隨即關(guān)上了,里面?zhèn)鞒隽素翝M貴的聲音:“讓俺清靜一下,明兒自己去衙門自首吧!”
半夜,刑部的鄭大人帶人來到亓滿貴家中。亓學(xué)文帶著他來到亓滿貴的門前,多次叫門也沒回應(yīng),于是讓下人把門撞開了。只見亓滿貴吊在了屋梁上,早已氣絕多時。書桌上留下了一份供狀,承認(rèn)是個人所為,與“合順旺”其他人無關(guān)。
鄭大人收起供狀,對跪在地上大哭的亓學(xué)文說:“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p>
聽到亓滿貴的死訊,閻立信到柜上提了二百兩銀子,用一塊白綢包了,駕著馬車朝亓滿貴家而去。
到了亓家,見門口已經(jīng)掛起了白幡。兩個頭上扎著白布、腰間系著黑綢的掌柜領(lǐng)著幾個下人正招呼著前來吊唁的客人。
閻立信認(rèn)得“合順旺”的大掌柜,叫亓滿富,是亓學(xué)文的族叔。他下車的時候,見“同升洋布莊”的錢老板也來了。
亓滿富把錢老板迎了進(jìn)去,卻將閻立信攔在了門外,臉色鐵青地說:“閻老板,今兒可是您最開心的日子,就別來湊熱鬧了?!?/p>
沒多一會兒,一身重孝的亓學(xué)文出來了,看到閻立信后,他走上前,平靜地說:“立信,俺爹已經(jīng)死了,往后就是咱倆的事了?!?/p>
閻立信問:“難道你爹沒對你說什么?”
亓學(xué)文望了一眼正在下車的孟四海,朝閻立信搖了搖頭。
閻立信把手里的二百兩奠儀遞過去,亓學(xué)文沒接。閻立信只得朝大門方向拱拱手,彎腰三鞠躬后,把奠儀小心地放在了地上,低聲道:“節(jié)哀順變吧!”
大清光緒二十四年,“義和拳”運動爆發(fā),京津、山東、直隸一帶鬧得最兇。由于柞樹木質(zhì)堅硬,適合做刀槍棍棒,很多柞樹林子都被“義和拳”民砍伐。樹木做成了各種武器,幾個縣的蠶繭產(chǎn)量減到了原來的兩成,蠶繭價格卻翻了一倍?!疤煊行拧痹谌R陽的幾百畝柞樹林,雖然有王銀樹拼死保護,可也被砍去了一半。
這時,身在北京的閻立信接到柳疃的來信,說岳父李中原已經(jīng)病入膏肓,怕是不行了,他便讓魏海生和“合順旺”的人一起先去東北,自己則回往柳疃。
到家一看,閻家新宅和工廠都化為了灰燼,只剩下滿目的殘垣斷壁。魏掌柜也死了,他的尸骸被挖出來時,只有黑乎乎的一截。閻立信心中大慟,領(lǐng)著一家人跪在地上朝魏掌柜磕了幾個頭,然后用上等的棺木裝殮了,親自扶靈去魏家村。
東北那邊陸續(xù)還會過來蠶繭,閻立信讓張沖安排官兵接貨,直接轉(zhuǎn)交給官辦廠子。等出了綢布,除了朝廷所需外,剩余的按成本價賣給各家商號。
風(fēng)燭殘年的李中原總算是見到了閻立信最后一面,當(dāng)晚就去世了。誰知還沒過兩天,李維鳳的母親熊氏也壽終正寢。一直到辦完兩位老人的喪事,閻立信一家人才回到京城。
十幾年前,比現(xiàn)在稍早一些,他和李維鳳從棲霞回到柳疃,滿車的歡快;可現(xiàn)在,他卻帶著一家人去逃命,一車子的憂傷。
路上,李維鳳不時嘔吐,累得夠戧,好在有閻書真伺候著。李維鳳告訴閻立信,感覺這回像個小子。閻立信“呵呵”笑了,說:“總算盼來了,好歹也要給老閻家生個傳香火的?!?/p>
到了滄州,滿街都是拳民,成群結(jié)隊地往北京、天津方向而去。路邊不時看到幾具尸首,衣服都被扒光,尸身上用血寫著“二毛子”三個字。
好不容易進(jìn)了京城,閻立信總算松了口氣,將李維鳳娘倆安置好,就想著讓小香櫞過來見個面。
京城的情況也一樣,很多商鋪都關(guān)了門,“天有信”老鋪面只開了半扇門。閻立信來到里面,含淚將魏掌柜慘死的事對魏海生說了。兩人抹了一陣眼淚后,魏海生將閻立信領(lǐng)到里面,推開一間庫房的門,從里面走出兩個人,是約翰神父和他的同事鮑爾神父。
魏海生說,“義和拳”進(jìn)城后,到處殺洋人和教民。他打算趁天黑把這兩人送出城去,讓他倆往東北走,出了關(guān)就沒事了。
原來,約翰和鮑爾一直在膠東一帶傳教,可自去年夏天,就不時有人去教堂鬧事。官府也不管。入秋后,拳民直接把教堂給燒了。兩人正好去青島辦事,才逃過了一劫。無奈之下,他們只得從青島坐船到天津,沒想到天津租界也不安全了。兩人就輾轉(zhuǎn)到了京城。他們想去領(lǐng)事館,可路上都是拳民,根本去不了。正巧看到“天有信”的牌子,二人就躲了進(jìn)來。
閻立信對約翰神父說:“聽說領(lǐng)事館都被拳民包圍了,肯定去不了了。等到了晚上,俺帶你們先去我家,過些天再說吧?!?/p>
晚上,閻立信在馬車?yán)锶艘恍﹣y七八糟的東西,讓約翰和鮑爾躲在里面,從店鋪到宅子的這段距離,遇到了三撥拳民盤查,好在有驚無險。進(jìn)了閻家,他趕緊吩咐二柱關(guān)緊大門。
閻立信沒有想到,他剛把約翰和鮑爾安頓好,外面就有人敲門了。沒一會兒,二柱領(lǐng)著兩個人進(jìn)來,是魏海生和馬永順。這些年,馬永順的生意做得不錯,在郊區(qū)也開了分號。
馬永順叫了一聲“二少爺”,接著道:“柳疃那邊的事,俺也聽說了。拳匪遲早會到這邊來,你們回來干啥?趕快走吧。俺在豐臺有一處宅子,那里有朝廷的軍隊,他們不敢亂來,要不先去那里躲一陣子?”
閻立信說:“大半夜的,城門早關(guān)了,也出不去?。 ?/p>
馬永順說:“沒事,走安定門,俺認(rèn)識守城門的,給點兒銀子就成。這個時候,也沒人管那么多了。”
每天子時過后,安定門便有糞車出城。閻立信見馬永順說得誠懇,便回到屋里讓李維鳳和閻書真趕緊收拾東西,二柱去通知了約翰和鮑爾。幾個人出了門,約翰和鮑爾跟著二柱上了馬永順的車子。
魏海生想跟上去,被閻立信拉住了。兩人坐在后面的車子上,李維鳳母女在車內(nèi)。兩輛馬車一前一后,趁著夜色朝安定門而去。
拐過兩條街,閻立信故意放慢馬步,與前面的車子拉開了距離。到了下一個路口,他卻趕著馬車朝另一個路口拐去。
魏海生納悶起來,這是要去哪里?
閻立信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前面來了一輛馬車,兩輛車子差點兒相撞。駕車的人穿著一身官袍,原來是亓學(xué)文。
閻立信問:“學(xué)文兄,你這身打扮,要去哪里?”
亓學(xué)文也認(rèn)出了閻立信,說:“俺正要去找你呢,聽說山東袁大人驅(qū)逐‘義和拳’,留在山東要比京城安全得多,你回來干嗎?連老佛爺都下旨?xì)⒀笕撕徒堂窳耍悴皇钦宜绬???/p>
當(dāng)年,亓學(xué)文捐了個七品官銜,本來要去上任的,后來因為替他捐官的那個人突然犯了事,他做官一事便胎死腹中,但這身官袍他卻一直留著。他聽說“義和拳”鬧事,不敢惹朝廷命官,今天便穿著官袍出來尋個安全。果然,路上遇到巡夜的拳民,都不敢查問他。
閻立信對魏海生說:“你把她娘倆送到小香櫞那邊?!闭f完,他跳下馬車,上了亓學(xué)文的車,說,“文兄,跟俺救人去!”
車跑了一段路,見前面亂哄哄的一撥拳民,正押著三個人往前走。亓學(xué)文認(rèn)出其中一個人,說:“那不是二柱嗎,咋被抓了?”
閻立信把見到馬永順的經(jīng)過說了,接著十分懊悔地說:“俺以為控制韓福全和楊金友的人是孟四海??磥恚冲e了,俺忘記了還有個馬永順。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扮演著什么角色,這些年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著,也難為他了。今兒晚上他突然出現(xiàn),俺就懷疑他有什么企圖,所以俺故意跟他分開,就是想知道俺的判斷對不對?”
閻立信說得沒錯,二柱和兩個洋教父都被抓了,卻不見馬永順,這事不是明擺著嗎?
亓學(xué)文說:“還有一件事,俺要告訴你。宣武門外的幾家絲綢商鋪都被搶了,就你們‘天有信’分號沒事。聽說‘義和拳’的大師兄是從山東過來的,俺才想著去找你商量。”
以前,閻立信干過太多的善事,或許人家記得“天有信”的好,才這么報答他。想到這里,他低聲道:“咱倆去會會他們的大師兄吧!”
兩人棄了馬車,混在人群里跟著,只見馬永順和幾個拳匪押著二柱、約翰和鮑爾三人進(jìn)了一所大宅子。宅子門口插著大旗,旗上寫著“扶清滅洋”四個大字,門口還站著兩個全副武裝的大漢。大漢與街上的拳民不一樣,穿著統(tǒng)一的白色土布褂子,胸口處像官袍那樣掛著一塊紅色的補子,上面的圖案是“八卦”符號。
閻立信看著那個“八卦”符,心念一動,覺得與他身上的“鐵八卦”有些相似。當(dāng)年,肖炎曾和他說過這鐵八卦可以“號令江湖”。
眼看著那些拳民往別處去了,閻立信和亓學(xué)文正要往臺階上走,從里面走出幾個人,為首的正是馬永順。
閻立信笑道:“馬大掌柜,去哪兒呢?”
馬永順看到閻立信,呆了片刻,冷笑道:“正要去找你呢,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說著他一指閻立信,朝一個頭領(lǐng)模樣的人大喊起來,“趙師兄,就是他在山東殺了咱的兄弟,殺了他……”
趙師兄不分青紅皂白,把手一揮,門口的那些壯漢便抽刀撲了過來。
亓學(xué)文上前兩步,擋在閻立信面前,拱拱手道:“俺是七品頂戴,他是老佛爺恩賜的六品頂戴,誰敢擅殺朝廷官員,就不怕太后老佛爺怪罪嗎?”
興許是亓學(xué)文身上的官袍起了作用,那幾個人咋呼著,卻不敢往前沖了。
閻立信突然從內(nèi)衣里掏出了那塊“鐵八卦”,緩緩地舉起來。
亓學(xué)文接著喊起來:“山東‘天有信’東家閻立信,求見大師兄!”
趙師兄朝閻立信做了幾個奇怪的手勢,見閻立信沒有反應(yīng),便吩咐一個人進(jìn)去稟報,同時拱手道:“里面請!”
來到里面,過道兩邊火把通明,站著兩排壯漢,手里舉著刀槍。一個個目光冰冷,還有幾個挎刀的官兵站在廊下。
閻立信正納悶著,只見大廳里出來幾個人,有兩個還穿著四品官袍。一個頭上扎著土黃色裹頭、披著紅色披風(fēng)的大漢朝那兩個官員拱手道:“兩位大人請慢走,一切按約定辦!”
那壯漢看到閻立信,愣了片刻,突然笑起來:“怎么是你!”原來他是“鎮(zhèn)山東”,他對閻立信道,“閻老板,這邊請,快來拜見大師兄!”
閻立信走上前,朝一個打扮得像關(guān)公一樣的漢子拱手道:“‘天有信’老板閻立信拜見大師兄!”
大師兄望著閻立信,“咦”了一聲,隨即呵呵一笑,也說道:“怎么是你?”
閻立信一愣,端詳著大師兄,實在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只聽大師兄說道:“還記得嗎?俺一路上坐著‘天有信’的車子,騎著‘天有信’的馬,最后你們被官兵洗劫時,還是俺出手救了那個鏢頭呢?!?/p>
閻立信這才想起在“絲綢之路”上遇到的那個紫色臉膛戴腳鐐手銬的囚犯,當(dāng)即道:“哦,原來是你??!后來你去哪兒了?”
大師兄笑道:“趁著那陣風(fēng)沙,俺搶了一匹馬就跑了,實在抱歉啊。既然都是熟人,啥事都好說。聽說你手持‘鐵八卦’要見俺,有事嗎?”
閻立信把手里的“鐵八卦”給大師兄和“鎮(zhèn)山東”看了,說:“是一個故去的友人送給俺的,說是可以‘號令江湖’。其實,俺現(xiàn)在都不知道這是啥玩意兒呢?”
大師兄哈哈大笑道:“難怪剛剛趙兄弟和你聯(lián)絡(luò),你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你手上那東西是遵王的信物,那時可以‘號令江湖’。今兒‘義和拳’剛被朝廷封為‘義和團’了,要幫著朝廷殺洋人呢……”
“鎮(zhèn)山東”說:“不過,按江湖規(guī)矩,只要你提出要求,兄弟們都要仗義相助的。有啥事,請說吧!”
閻立信也不隱瞞,低聲道:“剛剛抓進(jìn)來的那三個人,俺想帶走,還請不要劫掠各家綢布商號?!?/p>
大師兄想了想,對“鎮(zhèn)山東”道:“今兒是奉老佛爺?shù)闹噶?,也甭管啥江湖?guī)矩了,該咋辦就咋辦吧?!闭f完,他在眾人的簇?fù)硐伦吡恕?/p>
還沒來得及說話,閻立信他們就被幾個壯漢推到一間屋子去了。二柱一看到他們,就哭起來道:“二少爺,你怎么也被抓來了!”
亓學(xué)文坐在角落里,望著抽泣的二柱,幾個人就這么坐著。
外面漸漸沒了動靜,約摸四更天,門開了,一個人影閃了進(jìn)來,低聲說:“我們是‘鎮(zhèn)山東’的人,別出聲,跟著俺走。出去后找地方藏好嘍,再被抓到就沒轍了。再就是各家商號插上‘義和團’的旗子,能保平安?!?/p>
幾個人跟著出了屋子,朝著后面走去。那個人開了一扇小門,示意他們趕快走。出了門,見外面有一輛車,插著“義和團”的旗子。
亓學(xué)文對閻立信說:“要是信得過俺,就先去俺的外宅吧,正好空著。俺就放出風(fēng)說你們跑回山東了。”
閻立信他們先到小香櫞的宅子放下二柱,又接上李維鳳和閻書真,車子一直往西走了幾條街,進(jìn)了一條胡同。
約翰和鮑爾跟著閻立信一家就在這所外宅住了下來。每隔幾天,亓學(xué)文就會來一趟,帶來一些外面的消息。
沒過多久,朝廷對“義和團”失控了?!傲x和團”到處殺人,別說洋人、教民,連普通百姓都?xì)ⅰqR永順帶著幾十個人去“合順旺”的店鋪鬧事,追問閻立信的下落。好在亓學(xué)文有這身官袍,他弟弟亓學(xué)武又是北洋新軍的管帶,馬永順不敢亂來,就又帶人去了“華昌”商號,劫了商鋪。店里的伙計、掌柜和賬房,一個都沒留,但沒找到孟四海一家人?!疤煊行拧崩箱佉驗橛小版?zhèn)山東”的人守著,馬永順沒敢去……
大清光緒二十六年,英、俄、日、美、法、德、意、奧八國以清政府剿匪不力為借口,派遣軍隊組成侵華聯(lián)軍出兵鎮(zhèn)壓“義和團”,先是攻占大沽炮臺,接著進(jìn)軍北京。
閻立信讓亓學(xué)文幫忙照顧一下小香櫞。
亓學(xué)文笑著說:“小香櫞安全著呢,住在茶樓那邊,沾了王府的光,門口有官兵守著,‘義和團’不敢亂來?!?/p>
閻立信想找機會出城回山東,或者去關(guān)外,但亓學(xué)文認(rèn)為李維鳳即將分娩,不能再折騰了,怕孩子生在路上。況且?guī)еs翰和鮑爾,到哪里都不安全。
八月中旬,聽到東邊傳來槍炮聲。亓學(xué)文回來說,八國聯(lián)軍打到了城外,正在攻城呢,城內(nèi)亂成了一鍋粥。他弟弟亓學(xué)武奉命撤到山東那邊去了。
熬了兩三天,見大批的難民往西逃,外面槍聲一陣緊似一陣。洋兵進(jìn)城了,到處搶劫,見人就殺,比“義和團”還殘忍,躲在這里也不安全了。
閻立信掛念著小香櫞,也不知道她的情況怎么樣了。他想獨自出去看看,可亓學(xué)文和李維鳳就是不答應(yīng),生怕他一出去就回不來了。
約翰說:“閻……亓……用你們的白綢……中間畫上個紅‘十’字……跟著我……出去救人!”
他們很快就做好了幾面紅色的“十”字大旗。閻立信和亓學(xué)文每人扛著一面,跟著約翰和鮑爾出了門。大街上尸體隨處可見,槍聲此起彼伏。
約翰扭頭對鮑爾吩咐了幾句,然后顧自往前走。
閻立信要跟上去,被鮑爾攔住了,說:“他去東交民巷……找聯(lián)軍指揮官……制止這場殺戮……我們要盡快……讓大家知道……紅色‘十’字旗能保平安?!?/p>
三個人來到“天有信”老鋪面,見門口沒有了“義和團”的人。魏海生和二柱都在,還有賬房和好幾個伙計。閻立信按鮑爾神父的吩咐,命伙計們盡快通知其他商號,并加緊制作紅“十”字旗。
安排完畢,閻立信帶著二柱,舉著紅“十”字旗,就往小香櫞那邊趕。為了安全,他還在背后塞了一把短刀。
走了兩條街,見三個洋兵拖著一個女人進(jìn)了屋,路邊倒著四五具尸體,其中一個三四歲大的孩子,手里拿著吃了一半的糖葫蘆,眼睛半睜著……
閻立信罵了一句“畜生”,疾步?jīng)_了過去。還沒等他踢開門,就聽到里面?zhèn)鱽硪宦晿岉?,接連著幾聲悶哼。門開了,一個提著刀的男人在門縫里瞅了一眼,便把門打開了。屋里倒著三個洋兵,有一個身首分了家。屋里還有一個男人,一只手捂著正在流血的腹部。
閻立信驚道:“‘鎮(zhèn)山東’,怎么又是你?”
受傷的“鎮(zhèn)山東”撿起一支洋槍,對著閻立信,忍痛笑道:“兄弟,咱們有緣,又見面了!”
一隊舉著旗子的外國兵相互掩護著往前沖。子彈打在窗欞上,落下不少塵土。
二柱驚道:“是日本兵,俺認(rèn)得他們的旗子。”
對方人多,照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們都會被捂在屋里,一個都逃不了。
凌亂的槍聲中,只聽得一聲大喝,對面的槍聲頓時停了。
閻立信透過窗戶望去,見一個提著刀、穿著長褂的男人站在大街中央。
那個男人朝著他們大吼道:“快走!”
閻立信端著槍走出屋,認(rèn)出站在大街上的人竟然是孟四海。
孟四海朝他大聲喊道:“快走,還等啥?”
屋內(nèi),提刀的漢子背起“鎮(zhèn)山東”,跟著二柱快步出了門。閻立信見孟四海朝著日本士兵嘰里咕嚕大吼著。
二柱邊走邊說:“孟四海說中國人和日本人是一母同胞,應(yīng)該聯(lián)手對付西洋人,不能這么殺人。他還說我們幾個是他的朋友,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換我們幾個人的命,他要切腹自盡……”
閻立信走了一箭之地,聽到身后忽然傳來孟四海的叫喊:“閻立信,你聽好嘍,俺欠中國人的,今天就還給你們……”
扭頭望去,見孟四海跪在地上,雙手舉刀,用力地插進(jìn)了自己的腹部……
“義和拳”運動以失敗告終。馬永順也遭到官府的通緝,他便隱姓埋名潛往他鄉(xiāng)。這年的春節(jié)特別冷,呼啦啦的北風(fēng)帶著海腥味肆虐著,騾馬都凍死了不少。大年初一的早上,有人在柳疃街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凍死的乞丐。有兩個從京城回來過年的老板看過尸首后,說是像馬永順。不管是不是馬永順,閻立信還是出錢買了一口薄棺材,讓人將死者安葬在濰河灘上。
且說萊陽、棲霞一帶的繭農(nóng)在“天有信”的扶持下,經(jīng)過兩三年的努力,蠶繭的產(chǎn)量越來越高。以柳疃為中心的幾百個村莊幾乎家家有織機聲、村村有半屋(半地下室機房)。這種家庭式的紡織方式,很快延伸到了濰縣和平度一帶。到了大清光緒三十年(1904),柳疃生產(chǎn)的綢布達(dá)到三十萬匹之巨,通過“絲綢之路”,大多數(shù)銷往南洋和西洋諸國,更遠(yuǎn)一些的,還到了非洲和南美洲的一些國家和地區(qū)?!疤煊行拧钡拿暎诮雮€世紀(jì)的時間里,一直蜚聲海內(nèi)外。1949年,新中國成立。1955年,國家實行公私合營,“天有信”、“合順旺”等絲綢商號都積極投入到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浪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