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學界對桐城方言的系屬尚存爭議。文章通過比較明代后期桐城方言音系(方氏音系)及同時期湖廣地區(qū)官話(今大多屬江淮官話黃孝片及西南官話)、江淮地區(qū)官話(今大多屬江淮官話洪巢片)在聲韻調(diào)方面的代表性差異,發(fā)現(xiàn)明代后期桐城方言音系與同時期江淮地區(qū)官話更接近,與同時期湖廣地區(qū)官話較遠。受地理位置的影響,明后期桐城方言又帶有部分湖廣地區(qū)官話特征,二者演變并不同步。
關(guān)鍵詞 明代官話 桐城方言 江淮地區(qū)官話 湖廣地區(qū)官話 方氏音系
一、 引言
現(xiàn)今學界一般將桐城方言歸入江淮官話,但對其次方言的系屬存在較大爭議。《中國語言地圖集》第一版(1987)、吳波(2020)等傾向于將其劃入今洪巢片中。孫宜志(2006a,2006b,2006c)則認為,桐城方言的特征與今黃孝片更接近,當歸入其中,《中國語言地圖集》第二版(2012)亦持此說。就地理位置而言,今桐城與今黃孝片大本營所在的湖北東部并不接壤;就方言分布而言,二者被贛語懷岳片隔開。孫宜志(2006a)、趙日新(2008)對此解釋為:桐城(包括周邊安慶、樅陽)與今黃孝片大本營本相連,明初大量江西移民涌入今懷岳片所在縣市,從而將桐城與今黃孝片大本營切斷。如果依其所釋,一個重要前提或者說推論就是今桐城方言從明初開始就一直屬于黃孝片,但這并不完全符合明代桐城方言的語音事實。因此,本文由此出發(fā),探討明代桐城方言及其系屬,希望對研究桐城方言的歷史及演變有所助益。
明末清初,桐城籍學者方以智著有韻書《四韻定本》、韻圖《切韻聲原》。宋華強(2021)將二書與近代各類韻書、韻圖和今桐城、樅陽等方言的語音進行比較,剝離出其中的疏誤、承襲、存古及與南方官話不合的通語特征,整理出明代后期桐城方言音系(或稱為“方氏音系”),發(fā)現(xiàn)其中包含很多當時桐城方言的典型特征。例如,聲母上中古見系合口細音部分字與知系合口合并;韻母上中古覃談兩韻舌齒音分立,寒韻舌齒音與牙喉音分立;聲調(diào)上陰陽入分立[1]?!端捻嵍ū尽窞榈软嵒崟瑩?jù)宋華強(2022)考證,當作于1638年至1644年間?!肚许嵚曉窞椤锻ㄑ拧返?0卷,主體部分為16張韻圖。據(jù)任道斌(1983),方以智在1653年將《通雅》全卷托付給黃虞稷,故《切韻聲原》成書時間不晚于1653年(即明末清初時期)。
就今江淮官話黃孝片的典型語音特征而言,《中國語言地圖集》第一版歸納出4條特征,孫宜志(2006b,2006c)各歸納出5條、7條特征,《中國語言地圖集》第二版歸納出
2條特征。合并重復條目后,共有8條特征,其中6條與歷時語音有關(guān),整理如下:
(1) 見系合口細音與知系合口合并;
(2) 遇攝一等端系(包括三等莊組)與流攝合并;
(3) 遇、山、臻三攝合口三等精組讀齊齒呼;
(4) 蟹攝合口一等、蟹止合口三等端系存在齊齒呼一讀;
(5) 去聲分陰陽兩調(diào);
(6) *入聲不分陰陽兩調(diào)。
特征(1)—特征(5)基本無爭議,特征(6)還需進一步限定。據(jù)余鵬(2016),在今黃孝片中,中古全濁入聲白讀歸陽去或陽平,清入與次濁入則無此白讀。可見,在白讀層,今黃孝片仍存在陰陽入差異。由此,將特征(6)修改為:
(6) 入聲白讀分陰陽兩調(diào)。
此外,今黃孝片中,通臻兩攝合口一等幫、見系字韻母一般為[u],而通臻二攝合口一等端系字韻母則一般為[?u]。(石紹浪 2016)據(jù)此總結(jié)出今黃孝片第7條歷時語音特征:
(7) 通、臻兩攝合口一等入聲幫、見系與端系分立。
上述7條特征,從聲[特征(1)]、韻[特征(2)—特征(4)、特征(7)]、調(diào)[特征(5)、特征(6)]3個方面描寫了今黃孝片的語音特征。然而,今洪巢片典型方言在這7條特征上與其皆不相同;今桐城方言,據(jù)楊自翔(1989)、孫宜志(2006a,2006b,2006c),滿足除特征5之外的其余6條特征。故學界將今桐城方言劃入今黃孝片有一定道理。
其實,黃孝片和洪巢片分立的格局最遲在明代后期業(yè)已形成?!稌囊袅x便考私編》《西儒耳目資》《韻通》等韻書能反映明代后期江淮地區(qū)官話音系(今大部分歸入洪巢片),《讀書通·五聲譜》(以下簡稱《五聲譜》)等能反映明代后期湖廣地區(qū)官話音系(今大部分歸入江淮官話黃孝片及西南官話)。[2]此外,《問奇集》等明代筆記也記錄有當時湖廣地區(qū)官話的部分特征。這些湖廣地區(qū)官話的特征可以與包括桐城在內(nèi)的今黃孝片的特征對應,而與明代后期江淮地區(qū)官話以及今洪巢片的特征不同。
于是,本文以上述7條特征為標準,參考明代后期其他官話韻書韻圖的音系、明人筆記中零星記載的語音以及現(xiàn)代相關(guān)方言,比較方氏音系所反映的明代后期桐城方言音系與同時期的江淮地區(qū)官話、湖廣地區(qū)官話之間的代表性差異,從聲、韻、調(diào)三個方面探討明代后期桐城方言的系屬問題。
二、 聲母特征與明后期湖廣地區(qū)官話勉強接近
今黃孝片聲母特征主要為“見系合口細音與知系合口合并”,這在明代后期湖廣地區(qū)官話中已經(jīng)存在。方氏音系所反映的明代后期桐城方言,在聲母上與之接近,但存在一些差異。
一方面,在明代后期湖廣地區(qū)官話中,見系合口細音字并入知系合口已較為普遍,且出現(xiàn)了“疑母混日”。如:明中期陸容《菽園雜記》中有“又如去字……湖廣人為處”的記錄,明代后期袁子讓在《字學元元》中亦記錄“楚黃音”(即湖北黃州方音)中“以元為?,以颙為戎,以涓為專,以君為迍,此疑日、見照互相混也”,其中“去”與“元颙涓君”來自中古見系合口細音,“處”與“?戎專迍”來自中古知系合口。今黃孝片方言中,這兩類字的分合關(guān)系與明代后期湖廣地區(qū)官話相同。以孝感、紅安為例[3]:
孝感:虛=書[??]|群=唇 [t????n]|圈=傳[t??an]|擁=冗[?o?]
紅安:虛=書[??]|群=唇[k???n]|圈=傳[k?an]|擁=冗[?o?][4]
然而,明代后期桐城方言中,“見系合口細音與知系合口合并”并不普遍,這與明代后期湖廣地區(qū)官話不同。方氏音系中,雖然也存在見系合口細音與知系合口相混,但其具體表現(xiàn)與明代后期湖廣地區(qū)官話不太一致。該書中有31個中古見系合口細音字與中古知系合口字合并,按中古聲母分類如下:
見母3字:輂梮|溪母5字:區(qū)闕屈闋缺|群母4字:局跼橛掘|曉母14字:洶兇胷兄讻畜旭頊勖慉虛熏訓|匣母5字:玄懸泫蚿贙
可見,這類合并主要集中在擦音曉、匣母上與審、禪等母上,見、溪、群母與知照、徹穿、澄船等母合并較少,影、疑、喻母則尚未與日母合并。這與明代后期湖廣地區(qū)官話“見系合口細音與知系合口合并”已較為普遍且出現(xiàn)“疑母混日”等特征不同。
另一方面,今黃孝片方言通攝見曉組合口細音至今仍未與知系合口合并。以孝感、紅安為例[5]:
知系:中[t?o?]|蟲[t??o?]|竹[t??u]|叔[??u]
見曉組:窮[t??io?]|兄[?io?]|菊[t??]|蓄[?i?u]
明后期桐城方言則有不同。我們將上述31字按中古韻攝分類如下:
通攝舒聲5字:洶兇胷兄[6]讻|通攝入聲9字:輂梮局跼畜旭頊勖慉|遇攝2字:區(qū)虛|臻攝舒聲2字:熏訓|臻攝入聲1字:|山攝舒聲6字:玄懸泫蚿贙|山攝入聲6字:闕屈[7]
闋缺橛掘
可見,明后期桐城方言中見曉組合口細音與知系合口的合并主要集中在通攝和山攝,其余攝中則較少或尚未出現(xiàn)。特別是通攝見曉組合口細音已出現(xiàn)14字與知系合并,而黃孝片至今未出現(xiàn)這類合并,二者不同。
總之,雖然明代后期桐城方言與同時期湖廣地區(qū)官話皆存在見系合口細音與知系合口合并的現(xiàn)象,但是這一音變現(xiàn)象在二者中出現(xiàn)的聲、韻范圍皆存在差異。只不過,考慮到明代后期江淮地區(qū)官話韻書音系中并不存在這類現(xiàn)象,相較而言,明代后期桐城方言與當時湖廣地區(qū)官話勉強接近。
三、 韻母特征與明后期江淮地區(qū)官話相同
上述4條韻母特征,是今黃孝片與今洪巢片的典型區(qū)別。方氏音系反映的明代后期桐城方言的韻母特征,與同時期湖廣地區(qū)官話及今黃孝片完全不符,而與同時期江淮地區(qū)官話及今洪巢片相同。
需要說明的是,由于明后期湖廣地區(qū)官話中與今黃孝片對應區(qū)域的方言材料較少,故在探討明后期湖廣地區(qū)韻母特征時,我們使用了《五聲譜》為參考材料?!段迓曌V》音系與今屬西南官話武天片的京山方言一脈相承。(忌浮2005)今西南官話武天片與今江淮官話黃孝片相鄰,二者韻母特征十分接近:上述今黃孝片韻母4條特征中有3條在今武天片中亦廣泛分布,僅蟹攝合口一等、蟹止合口三等端系字較少歸入齊齒呼中。這
4條特征是今黃孝片韻母的核心特征,是今黃孝片區(qū)別于今洪巢片的典型標志;今武天片與今黃孝片相鄰,共享了大部分特征。
(一) 遇攝一等端系(包括三等莊組)與流攝
明代后期,就遇攝一等端系(包括三等莊組)與流攝分合關(guān)系而言,湖廣地區(qū)官話合并,桐城方言和江淮地區(qū)官話都未合并。
明代后期湖廣地區(qū)官話中,遇攝一等端系已完全與流攝字韻母合并。明人郝敬所著《五聲譜》將遇攝一等幫系、見系“布鋪模古庫胡烏”等字則歸入其“虞韻”之中,遇攝一等端系、三等莊組“都圖怒魯祖醋蘇鋤”等字歸入其“求韻”之中,與流攝“兜頭耨摟走湊搜愁”等字同音。此外,明代后期張位《問奇集》中,亦有“三楚”[8] “祖為走,睹為斗”的記錄,其中“祖睹”來自遇攝一等端系,“走斗”來自流攝一等端系。
今黃孝片及周邊西南官話方言與明后期相對應。以孝感、紅安、武漢、隨州為例[9]:
布[pu]|古[ku]||圖=頭[t??u]|路=漏[n?u] [10]|祖=走[??u]|梳=搜[s?u]
然而,明后期桐城方言在這一點上與同時期湖廣地區(qū)官話不同。明后期桐城方言中,中古遇攝一等幫系、見系“布鋪模古庫胡烏”等字,與一等端系、三等莊組“都圖怒魯祖醋蘇鋤”等字,皆歸入其魚模韻合口呼[u]之中,無分立跡象,也未與歸入尤侯韻[?u]的中古流攝字相混。且《四韻定本》中有如下論述:“惟楚讀盧、都混樓、兜,以其不撮唇也。古亦有通者。郝京山(即郝敬)竟取其鄉(xiāng)音,則非矣?!庇伞拔∑溧l(xiāng)音”可知,至少在方以智所知范圍內(nèi),“楚”地以外的地方,皆無中古遇攝一等端系與流攝字韻母合并的現(xiàn)象。如果當時的桐城方言與湖廣地區(qū)官話在這一特征上一致,他就不可能在提及“楚”地方言時使用這些排他性論斷,故方氏音系所反映的明后期桐城方言并無這一現(xiàn)象。
相反,在明代后期江淮地區(qū)官話韻書中,中古遇攝一等字統(tǒng)歸一韻,并未與中古流攝字合并。如《書文音義便考私編》中,遇攝一等字統(tǒng)歸其“模韻”(流攝字則歸“尤韻”);《西儒耳目資》中,遇攝一等字統(tǒng)歸其“u韻”(流攝字則歸“eu韻”);《韻通》中,遇攝一等字統(tǒng)歸其“姑部”(流攝字則歸“鉤部”)。
可見,在這一特征上,明后期桐城方言與同時期江淮地區(qū)官話一致。
(二) 遇、山、臻三攝合口三等精組
明代后期,就遇、山、臻三攝合口三等精組而言,湖廣地區(qū)官話存在歸入齊齒呼的讀音,桐城方言和江淮地區(qū)官話皆不為齊齒呼。
明代后期湖廣地區(qū)官話中,臻山二攝合口三等精組字至少已有部分歸入齊齒呼的讀音。如《五聲譜》中,中古臻山二攝精組細音來源之字有7個小韻中同時收錄開口來源之字,說明這些小韻中開合兩類相混,詳見表1。
就遇攝三等而言,明代后期湖廣地區(qū)官話中,亦存在歸入齊齒呼的現(xiàn)象?!端捻嵍ū尽俘R微韻齊齒呼[i]韻中收錄中古遇攝三等“取”字,但有小注曰“借楚呼”,可見取自“楚”地方言,而非桐城方音。
今黃孝片及其周邊西南官話方言與明后期相對應。例如:
孝感:須=西[?i]|全=前[??in] |俊=進[?in]
紅安:須=西[?i]|全=前[??ian]|?。竭M[?in]
武漢:須=西[?i]|全=前[??i?n]|俊=進[?in]
隨州:序=細[?i]|全=前[??ian]|?。竭M[?in]
然而,明后期桐城方言在這一點上與同時期湖廣地區(qū)官話并不一致,不存在歸入齊齒呼的現(xiàn)象。明后期桐城方言中,遇攝合口三等精組,除“借楚呼”的“取”外,“須徐咀聚”等字歸入魚模韻撮口呼[y],臻攝合口三等舒聲精組“俊皴旬”等字歸入真青韻撮口呼[y?n],入聲精組“焌戌”等字歸入質(zhì)昔韻撮口呼[y?],山攝合口三等舒聲精組“鐫全選”字歸入先廉韻撮口呼[yen],入聲精組“絕雪”等字歸入屑陌韻撮口呼[ye?]。[11]
相反,在反映明代后期江淮地區(qū)官話的韻書中,中古這三攝合口三等精組字并未與齊齒呼之字相混:
《書文音義便考私編》中,遇攝合口三等精組字統(tǒng)歸其“魚韻”,臻攝合口三等舒聲精組字統(tǒng)歸其“諄韻”,入聲精組字統(tǒng)歸其“術(shù)韻”,山攝合口三等舒聲精組字統(tǒng)歸其“元韻”,入聲精組字統(tǒng)歸其“月韻”。這幾韻無齊齒呼。
《西儒耳目資》中,遇攝合口三等精組字和臻攝合口三等入聲精組字統(tǒng)歸其“iu?韻”,臻攝合口三等舒聲精組字統(tǒng)歸其“iun韻”,山攝合口三等舒聲精組字統(tǒng)歸其“iuen韻”,入聲精組字統(tǒng)歸其“iue韻”。皆不為齊齒呼。
《韻通》中,遇攝合口三等精組字統(tǒng)歸其“居部”,臻攝合口三等舒聲精組字統(tǒng)歸其“君部”,入聲精組字兼配[12]其“君部”“規(guī)部”,山攝合口三等舒聲精組字統(tǒng)歸其“涓部”,入聲精組字配入其“涓部”。皆不為齊齒呼。
可見,在這一特征上,明后期桐城方言與同時期江淮地區(qū)官話也一致。
(三) 蟹攝合口一等、蟹止合口三等端系
明代后期,就蟹攝合口一等、蟹止合口三等端系而言,湖廣地區(qū)官話存在歸入齊齒呼的讀音,桐城方言和江淮地區(qū)官話都是合口呼。
明代后期湖廣地區(qū)官話中,蟹攝合口一等、合口三等和止攝合口三等端系字已出現(xiàn)混入蟹止攝開口細音,歸入齊齒呼的讀音。如《問奇集》中,有“三楚”“歲為細”的記錄,其中“歲”字來自蟹攝合口三等,“細”來自蟹攝開口四等。由于宋元以來的通語音系中,蟹攝合口一三四等與止攝合口三等合并,故“歲”字可代表上述兩攝合口字。
今黃孝片方言中,這類字也普遍存在齊齒呼的讀法。以孝感、紅安為例[13]:
對[ti/tei]|雷[ni/nei]||嘴[?i/?ei]|雖[?i/sei]
然而,明后期桐城方言在這一點上與同時期湖廣地區(qū)官話也不一致,不存在歸入齊齒呼的現(xiàn)象。明后期桐城方言中,蟹合一端系“兌腿內(nèi)雷最催碎”、蟹止合三端系“雖隨觜脆”等字全部歸入其齊微韻合口呼[uei]中,蟹止攝開口細音“地梯尼李濟妻洗”等字則大部分歸入其齊微韻齊齒呼[i]中。
相反,在明代后期江淮地區(qū)官話韻書中,蟹攝合口一等與蟹止合口三等端系統(tǒng)歸一韻,讀為合口呼,并無齊齒呼讀音:《書文音義便考私編》中,這類字統(tǒng)歸其“灰韻”,《西儒耳目資》中,這類字統(tǒng)歸其“ui韻”,《韻通》中,這類字統(tǒng)歸其“規(guī)部”。
可見,在這一特征上,明后期桐城方言與同時期江淮地區(qū)官話再次一致。
(四) 通、臻兩攝合口一等入聲
明代后期,就通、臻兩攝合口一等入聲而言,湖廣地區(qū)官話幫、見兩系與端系入聲分化,桐城方言和江淮地區(qū)官話則無此分化。
明代后期湖廣地區(qū)官話中,中古通臻二攝合口一等入聲合并,但在合并后,又以聲組的不同分為兩韻。如《五聲譜》中,幫、見兩系入聲“不撲沒骨酷忽屋”等字歸入其“屈韻”之中,端系入聲“毒突鹿卒簇速”等字則歸入其“篤韻”之中。
今黃孝片及周邊西南官話方言還是與明后期相對應。以孝感、紅安、武漢、隨州為例[14]:
卜[p?u]不[pu]|谷=骨[ku]||禿=突[t??u]|族[???u]卒[??u]
然而,明后期桐城方言在這一點上與同時期湖廣地區(qū)官話不同。明后期桐城方言中,中古通臻兩攝合口一等幫系、見系“卜勃木骨酷忽屋”等字與端系“毒突訥鹿族猝速”等字皆歸入其屋沒韻[u?]之中,無分立跡象。
相反,在明代后期江淮地區(qū)官話韻書中,這批字亦統(tǒng)歸一韻,并無分立。如《書文音義便考私編》中,這類字統(tǒng)歸其“屋韻”;《西儒耳目資》中,這類字統(tǒng)歸其“o韻”;《韻通》中,這類字雖分別配入其“公部”“裩部”“姑部”之中,但實際上可以合為一韻,孫宜志(2006a)便將這批字統(tǒng)歸為“谷類”。
可見,在這一特征上,明后期桐城方言與同時期江淮地區(qū)官話相同。
四、 聲調(diào)特征與二者皆有不同
方氏音系反映的明代后期桐城方言,在聲調(diào)上與明代后期湖廣地區(qū)官話和江淮地區(qū)官話皆有不同。
一方面,今黃孝片聲調(diào)系統(tǒng)中,去聲分陰陽兩調(diào),入聲白讀也存在陰陽兩調(diào)差異。雖然明代后期湖廣地區(qū)官話(特別是與今黃孝片對應區(qū)域的方言)聲調(diào)缺少直接記錄,[15]但是由于分陰陽調(diào)承襲自聲母的清濁差異,故相較于陰陽調(diào)合并(特別是古清濁聲母字同音)為存古特征。既然今黃孝片保留了這一特征,那么明代后期湖廣地區(qū)官話中與今黃孝片對應區(qū)域的方言亦當如此。另一方面,在明代后期江淮地區(qū)官話及今洪巢片中,去、入兩聲皆不分陰陽兩調(diào),這顯然與今黃孝片完全不同。
然而,明代后期桐城方言中,舒聲調(diào)僅有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四調(diào),去聲不分陰陽,這與今黃孝片“去聲分陰陽兩調(diào)”并不一致,而與明代后期江淮地區(qū)官話及今洪巢片一致。明代后期桐城方言中的入聲調(diào)則有“起聲”與“伏聲”兩類,“起聲”實為陰入,“伏聲”實為陽入,(楊軍 2010)即明代后期桐城方言中存在陰入與陽入的對立。這與今黃孝片相同,與明代后期江淮地區(qū)官話及今洪巢片不同。
五、 結(jié)語
以上,我們從聲、韻、調(diào)三個方面比較了明代后期桐城方言與同時期湖廣地區(qū)官話、江淮地區(qū)官話的語音特征,相關(guān)結(jié)論總結(jié)如表2所示。
由表2可知,上述今黃孝片的7條語音特征早已存在于明代后期湖廣地區(qū)官話中,明代后期江淮地區(qū)官話則與之皆不相同。而方氏音系反映的明代后期桐城方言與同時期湖廣地區(qū)官話存在一定差異,與同時期江淮地區(qū)官話更為接近。具體而言:
與同時期湖廣地區(qū)官話及今黃孝片相比,明代后期桐城方言除“見系合口細音與知系合口合并”與“入聲白讀分陰陽兩調(diào)”2條特征可以算是接近外(實際上,“見系合口細音與知系合口合并”這條,其與同時期湖廣地區(qū)官話及今黃孝片仍然存在一些差異),其余5條特征皆不同。故二者差異較大。
與同時期江淮地區(qū)官話及今洪巢片相比,明代后期桐城方言除“見系合口細音與知系合口合并”與“入聲分陰陽兩調(diào)”2條特征外,其余5條特征皆相同,特別是韻母特征全同。故二者差異較小。
綜上,我們傾向于將明代后期桐城方言歸入同時期江淮地區(qū)官話中,但其部分特征與同時期湖廣地區(qū)官話接近,這應該與桐城位于安徽西南部,距離湖廣較近有關(guān)。回過頭看,學界將今桐城方言劃入今黃孝片中,主要是基于共時音系特征考慮,適用于今方言特征的討論。但在歷史上,桐城方言的演變與湖廣地區(qū)官話(特別是與今黃孝片對應區(qū)域的方言)并不同步,因此在涉及方言歷時特征的討論時,可能需要進一步斟酌。至于今桐城方言為何與今黃孝片更接近,這又涉及清代以降,桐城方言的歷時演變,有待進一步研究。
附 注
[1] 據(jù)楊自翔(1989)和《桐城縣志》(黃山書社,1995),桐城方言入聲字分“高入”和“低入”兩調(diào)。但據(jù)二文所錄“低入”之字來看,基本來自中古全濁入聲,實為陽入。故所謂“高入”與“低入”當為“陰入”與“陽入”。只是“低入調(diào)類已經(jīng)處在消亡階段的晚期了”,不僅字數(shù)少,且大多數(shù)存在“高入”異讀。
[2] 《書文音義便考私編》主要反映16世紀后期的南京官話(封傳兵 2013);《西儒耳目資》主要反映17世紀初期的南京官話(王松木 2011);《韻通》主要反映17世紀的蕪湖方言(孫宜志 2006a);《五聲譜》主要反映17世紀初期的湖北京山方言(忌浮 2005)。
[3]方言材料來自《孝感方言研究》(王求是 2014)、《普通話基礎方言基本詞匯集·語音下》(紅安方言,陳章太,李行健 1996)、《武漢話音檔》(劉興策,趙葵欣 1997)、《武漢方言研究》(朱建頌 1992)、《隨縣縣志社會篇卷之三:方言》(隨州方言,劉村漢 2009)。
[4] 據(jù)余鵬(2016),紅安今讀為[k][k?]為后期演變。
[5] 中古通攝字在兩地讀音基本一致,故合并舉例。
[6] “兄”中古為梗攝合口三等字?!端捻嵍ū尽分?,該字與通攝字皆歸入東鐘韻,且與通攝字發(fā)生相同的語音變化。故我們亦將其與通攝字一起討論。
[7] 該字來自《集韻》月韻“丘月切”。
[8] 一說“二楚”。指當時湖廣布政使司,今湖北、湖南二省。
[9] 相關(guān)來源字韻母在這幾地基本一致,故合并舉例。
[10] 紅安方言中,該字聲母記作[l],下同。
[11] 《四韻定本》中部分韻,在方氏音系中當合并:方氏音系中的“真青韻”為《四韻定本》真文、庚青、侵尋三韻合并;“先廉韻”為《四韻定本》先田、廉纖二韻合并;“屑陌韻”為《四韻定本》先田韻入聲、廉纖韻入聲和庚青韻重粗呼入聲合并;“質(zhì)昔韻”為《四韻定本》齊微韻輕細呼入聲、庚青韻輕細呼入聲和侵尋韻入聲合并;“屋沒韻”為《四韻定本》東鐘韻入聲和齊微韻重粗呼入聲合并。
[12] 入聲字在《韻通》中附于舒聲韻部之后,稱為“配”。其中,部分入聲字同時出現(xiàn)在陰聲韻和陽聲韻后,故稱“兼配”。
[13] 相關(guān)來源字韻母兩地基本一致,故合并舉例。
[14] 相關(guān)來源字韻母這幾地基本一致,故合并舉例。
[15] 今武天片與今黃孝片的調(diào)類分合并不一致,故此處無法如分析韻母特征時那樣,將反映明代后期京山方言(屬西南官話武天片)的《五聲譜》作為參照材料。
[16] 表內(nèi)“上文特征”一列的數(shù)字,代指引言所列今黃孝片7條特征。明代后期三種方言中,若某一特征與今黃孝片一致,則劃“√”,不一致則劃“×”。
參考文獻
1. 陳章太,李行健.普通話基礎方言基本詞匯集·語音下. 北京:語文出版社,1996.
2. 方以智(明). 四韻定本. 安徽省博物館藏方以智六世孫方寶仁抄本.
3. 封傳兵.李登《書文音義便考私編》與明代官話語音. 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
4. 郝敬(明). 讀書通. 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明崇禎間郝洪范刻本.
5. 忌浮.明末湖北京山方言音系——讀郝敬《讀書通》. 語言研究,2005(4).
6. 金尼閣(明).西儒耳目資.//《續(xù)修四庫全書》編委會編.續(xù)修四庫全書.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7. 李登(明).書文音義便考私編.//《續(xù)修四庫全書》編委會編.續(xù)修四庫全書.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8. 劉村漢.隨縣縣志社會篇卷之三:方言.//蔣天徑.隨州方言大觀.武漢:武漢出版社,2009.
9. 劉興策,趙葵欣.武漢話音檔.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
10. 陸容(明). 菽園雜記. 北京:中華書局,1985.
11. 任道斌.方以智年譜.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
12. 石紹浪.江淮官話入聲研究.北京: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16.
13. 宋華強.近代四百來年桐城方音研究——以方以智韻書為核心.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22.
14. 孫宜志.安徽江淮官話語音研究.合肥:黃山書社,2006a.
15. 孫宜志.安慶三縣市江淮官話的歸屬.方言,2006b(2).
16. 孫宜志.桐城方言的語音特征及其歸屬. //早稻日大學文學部編. 中國語學研究·開篇(Vol. 26). 東京:好文出版,2006c.
17. 桐城縣志編纂委員會.桐城縣志. 合肥:黃山書社,1995.
18. 王求是.孝感方言研究.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19. 王松木.《西儒耳目資》所反映的明末官話音系.新北: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1.
20. 吳波.江淮官話音韻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
21. 蕭云叢(明). 韻通.//《續(xù)修四庫全書》編委會編.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2. 楊軍.《四韻定本》的入聲及其與《廣韻》的比較.//中國音韻學研究會編.中國音韻學研究會南昌國際研討會論文集·2008.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0.
23. 楊自翔.安徽桐城方言入聲的特點.中國語文,1989(5).
24. 余鵬.黃孝方言音韻研究.香港中文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6.
25. 袁子讓(明).五先堂字學元元.//《續(xù)修四庫全書》編委會編.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6. 張位(明).問奇集.//《續(xù)修四庫全書》編委會編.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27. 趙日新.安徽省的漢語方言.方言,2008(4).
28. 中國社會科學院,澳大利亞人文科學院.中國語言地圖集.香港:朗文出版(遠東)有限公司,1987.
29. 中國社會科學院,香港城市大學語言信息科學研究中心.中國語言地圖集(第二版).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30. 朱建頌.武漢方言研究.武漢:武漢出版社,1992.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安徽師范大學安徽語言資源保護與研究中心 蕪湖 241000)
(責任編輯 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