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聰
所謂經(jīng)典,歷久彌新。即使在21世紀,曹禺的戲劇仍像是一顆明珠閃耀著迷人的光彩?!独子辍纷鳛椴茇畱騽〉拈_端,同時也是我國現(xiàn)代話劇成熟的標志,經(jīng)過《日出》的積淀,曹禺視野更加開闊,接觸到了社會階級的差距,能夠巧妙地捕捉到社會各個階級中的眾生相。在曹禺的戲劇作品中,可針對曹禺所塑造的與眾不同的女性形象去感受女性意識的覺醒,她們作為時代的典型,在尋找自身出路時,身上所萌發(fā)的獨特女性意識魅力和美學價值,一直以來都值得我們肯定和學習。
從《雷雨》到《日出》,曹禺筆下實現(xiàn)了從追求精心構(gòu)置的故事到注重展現(xiàn)日常生活的轉(zhuǎn)變,從關(guān)注傳奇轉(zhuǎn)向了追求平凡,從變態(tài)轉(zhuǎn)向了常態(tài),甚至有人說《日出》才是曹禺戲劇藝術(shù)上真正成熟的作品。曹禺在《日出》和《雷雨》中寫出了人的困境,在困境中人無論如何增長都不能擺脫命運的殘酷。
從曹禺的戲劇創(chuàng)作中,我們不僅能感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意味,而且也能感受到西方文化在其作品中也有所體現(xiàn),如莎士比亞性格悲劇、古希臘命運悲劇和奧尼爾心靈悲劇等多元化的影響等。而在曹禺的話劇中,每部話劇都展現(xiàn)了他不懈的藝術(shù)探索精神,現(xiàn)代話劇的藝術(shù)和思想高度奠定了他在中國現(xiàn)代話劇史上,一代藝術(shù)家無可替代的歷史地位。在他的一生創(chuàng)作中,他為讀者提供了一個個性格鮮明的女性形象:蘩漪、陳白露、瑞玨、愫方……每一個形象都閃耀著迷人的光彩。在她們身上,我們看到了與其他文學作品不同的女性人物形象,感受到了在特定時期逐漸覺醒的女性意識。曹禺筆下所塑造的人物無論從哪一方面都令人震驚,引發(fā)思考。
一、曹禺破除封建束縛的女性觀
在曹禺的概念里,女性是什么?生活在舊社會的女性,作為社會的最底層,無不使人憐憫。舊社會的女性過于攀附男性和家族,如四鳳、侍萍、愫芳、花金子等,都是受父權(quán)百般折磨的一代舊女性;再如受過高等教育的陳白露,到最后卻是成了享樂主義的籠中鳥,不能飛也不愿意再飛。蘩漪是曹禺筆下最具有女性意識的人物,使她在文學史上成為獨樹一幟的典型化形象。一個追求自由與愛情的女性,出生在中上層社會的她,美麗、聰明,還有學識,可是在周樸園的壓抑下等不到正常的愛情,恰逢周萍的出現(xiàn),讓她在絕望的生活中看到了一絲絲希望,重新點燃了蘩漪追求自由愛情的個性解放的熱情。但這點點希望卻是蘩漪的全部,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澳銕易摺獛译x開這。日后,甚至于你要把四鳳接來——一塊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只要你不離開我?!币恢备吒咴谏系霓冷魠s不得不去求周萍不要走,不要拋下她離去,她對社會制度和封建族權(quán)的妥協(xié)、認輸,也看得出曹禺對她的同情。曹禺對女性的同情和關(guān)懷用了大量的筆墨來進行真實而又生動細膩的刻畫。
曹禺的戲劇里另有一些已經(jīng)被封建思想所侵蝕和異化的女性。如《原野》中的焦母,一個出神入化的惡婆婆形象,這個形象儼然已徹底淪為了封建制度的幫兇,她的“媳婦熬成婆”的舊觀念,繼續(xù)戕害自己的兒媳婦。曹禺筆下豐富的女性形象無法用某一理念、理論去評判,在她們身上所演繹的是情與理的博弈,展現(xiàn)的是人性的復雜性與悲劇性。其背后,更潛隱著一連串圍繞“存在”而生的自我詰問,無論從哪個角度審視,曹禺面對封建老一輩的思想問題的深度剖析,都是直擊人的心靈的。
二、新思想下,覺醒的新女性
一直以來曹禺可謂是在女性塑造史上的圣手。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又一個精妙絕倫的女性形象,她們美麗聰明,受到過良好的教育,具有較高的文化修養(yǎng)。曹禺作品中的三個叛逆的女性蘩漪、陳白露和花金子,在“五四”啟蒙思潮的背景下,大膽追求個性解放,追求身為女性應得的權(quán)利。在五四時期,受到新思想的影響,她們大膽潑辣,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作為對舊社會舊禮教的反抗。可在男權(quán)文化鼎足的時代,封建思想根深蒂固于每個人的內(nèi)心,她們追求的個性解放、向往的人格獨立、崇尚的平等自由也被當時社會的黑暗和個人的內(nèi)心動蕩最終被毀滅。
(一)《雷雨》中蘩漪:新思想下對愛情追求的復雜女性形象
“她是一個受過一點新的教育的舊式女人。”在《雷雨》劇作第一幕里,曹禺曾這樣向讀者介紹蘩漪,在她身上,存在著資產(chǎn)階級女性的平等、自由、個性解放的新思想,她靈魂深處流動著原始的野性與狂熱的思想。在曹禺介紹蘩漪時她是一個美麗聰慧的女人,她出身于書香門第,接受了“五四”新思想的洗禮,渴望自由和愛情,顯然與周樸園所努力維護的封建傳統(tǒng)下的“舊式家庭”是格格不入的。[1]蘩漪在《雷雨》中最具有雷雨性格的人物,她是周樸園的妻子,周公館聰明美麗的女主人,有對個人幸福愛情的追求與憧憬。但在周樸園家里,她就像是囚禁在牢籠之中,在人性的壓抑和精神的折磨下,養(yǎng)成了復雜的性格:她抑郁而乖戾、熱情而冷漠,性情傲慢而又孤芳自賞。在繁漪的世界里,不是愛便是恨,一切都走向了極端。她愛得瘋狂、偏執(zhí)??稍趷矍槔铮齾s保持了最初模樣。她在牢籠里掙扎,執(zhí)拗地想要得到自己的愛情。周家的牢籠把她禁錮得體無完膚,她渴望正常人的生活,想要平凡的愛情。周萍的出現(xiàn)讓她孤寂的內(nèi)心出現(xiàn)了一線生機,在她的心底埋下了欲望的火種。當她面對無法擺脫的禁錮、周樸園的殘暴控制、可望而不可即的愛情和畸形的家庭,人性逐漸變得扭曲。然而,她在反抗和掙扎中走向了偏執(zhí),毀滅了別人也毀滅了自己。在這場追求自由解放的戰(zhàn)火中,周萍的軟弱、周沖觸電身亡、周樸園的冷酷無情,都使她氣急敗壞,將她逼成了瘋傻的女人。但周蘩漪仍堅強地屹立在周家,盡情釋放她雷雨般的性格。通過蘩漪近乎偏執(zhí)的反抗揭露出人性的罪惡,也向人們展示了一個大膽追求愛情的女性形象。新文化運動時期,無疑是在受禁錮的思想中沖破一扇閘門,直接表明了女性在黑暗社會中渴望追求個性解放,充斥著反叛資產(chǎn)階級家庭的思想。
蘩漪的瘋狂,讓人們感知到她用生命在炫耀著新思想的火花,擊打著舊家庭的堡壘,使光鮮亮麗下的周公館暴露出了人性最原始的罪惡,激起了人們對不幸婦女的同情,對人的尊嚴和權(quán)力的思考。
(二)《日出》陳白露的個性解放
陳白露是戲劇《日出》中的女主角。曹禺以陳白露為中心向人們展示了對“損不足以奉有余”社會的抗爭,揭露出20世紀的社會眾生相,刻畫出對待“不足者”和“有余者”的兩個對立世界。受到新文化運動思潮的影響,陳白露的女性形象在曹禺戲劇人物中熠熠生輝。劇情在高級旅館和下等妓院里展開,盡管竹筠出生在農(nóng)村,可她天生聰慧、熱情奔放、富于幻想,但始終難逃命運捉弄。父母的死亡迫使她離開家,帶著憧憬來到外面讀大學,追求理想。為了實現(xiàn)蛻變,她將自己的名字由竹筠改成了陳白露。當陳白露還是竹筠時,她自由自在,不為生活擔憂,也會勇于和家長制封建婚姻作斗爭。當竹筠蛻變成陳白露時,自己清楚地知道想要追求個性解放,一定要立足于社會狀況和自身經(jīng)濟條件。但充滿矛盾的是,陳白露追求的經(jīng)濟獨立又必須依附男人,當萬惡的資本社會向她伸出魔爪時,她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墮落。而“小東西”的出現(xiàn)讓她突然覺醒,認識到潘月亭和其他黑暗勢力的丑陋。在“小東西”那里,陳白露看到了底層人物對不公平的命運的反抗,“小東西”堅強不屈的性格,讓陳白露仿佛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更讓陳白露意想不到的是,自己竟會為了“小東西”而去遷怒于金八黑社會。陳白露的反抗,也讓她自己認識到自己本性并沒有被黑暗的社會所吞噬,反映了她內(nèi)心的善良,她的骨子里還是透露著想要追求自由的勇氣,但她是清醒的,“小東西”的死湮滅了陳白露最后的希望,用生命來抗爭那個“損不足以奉有余”的社會,與腐朽的生活做出決裂。陳白露的女性意識的覺醒,也使女性在自身解放的路上前進了一大步。
三、西方戲劇沖擊下追求個性解放的女性意識
文學的世界性特征,更多地表現(xiàn)在各民族文學、文化藝術(shù)的相互交流和影響上,曹禺先生的創(chuàng)作無疑證明了這一文學特征。[2]19世紀中葉以后,晚清王朝封閉的大門被西方列強打開,中國社會與文化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中國封建社會開始走向分化,人們的思想意識逐漸開始疏離舊思想的去向。在這個變革環(huán)境下,曹禺的思想在儒家經(jīng)典文化和西方現(xiàn)實主義思想的雙重沖擊下,曹禺構(gòu)建起了屬于自己的戲劇世界。
(一)古希臘悲劇命運觀對曹禺的影響
早在大學時期曹禺就對古希臘悲劇產(chǎn)生了巨大的興趣,在古希臘獨特具有的悲劇命運觀的潛移默化影響下,曹禺無論是在對戲劇的整體策劃上還是對人物形象,尤其是女性形象的塑造上都潛藏著濃厚的悲劇意識。在《雷雨》的命運觀里,每個人都想要掙脫現(xiàn)實的牢籠。蘩漪拼命地反抗,想要寄希望于周萍,卻陷入更加黑暗牢籠中;侍萍被周樸園拋棄,離開周公館又回到了周公館,她想要挽救既已發(fā)生的悲劇,卻又無奈地推動著悲劇的到來。與古希臘悲劇如出一轍的是蘩漪、侍萍、四鳳、陳白露、花金子,她們即使對現(xiàn)實表示強烈的反抗與不滿,與命運奮力抗爭,但最后都對現(xiàn)實做了妥協(xié),直至被毀滅。
古希臘悲劇中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分?,主角一直在與命運斗爭,努力擺脫弒父娶母的命運,卻一步步地更加接近命運的安排,具有堅強意志的英雄最后還是湮滅于無法抗拒的命運中。在《雷雨》中同古希臘悲劇一樣,劇中的人物無一不是被封建禮教壓制與黑暗社會毀壞的犧牲者。為了生存,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掙扎,與不公平的命運作斗爭,可最終都沒有逃脫命運的擺布。
(二)易卜生的現(xiàn)代性對曹禺的影響
曹禺創(chuàng)作大多受易卜生的影響,這在學術(shù)界早已是公認,曹禺自己也不止一次地說:“外國劇作家對我的影響較多的,頭一個就是易卜生。我從事戲劇工作已經(jīng)數(shù)十年,我開始時對戲劇及戲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的興趣、情感,應該說是都受到了易卜生不少的影響。”易卜生的戲劇是充滿現(xiàn)代性的,曹禺對易卜生的學習主要在于他擅長用浪漫主義的戲劇性和現(xiàn)實主義的沖突來構(gòu)造戲劇中人物內(nèi)心的情感和新世紀女性的個性反叛形象,并用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反映人們所熟悉的社會和家庭事件。易卜生《玩偶之家》中塑造出的娜拉形象深入人心,是在資本主義世界中最具有反叛精神的光輝女性形象。戲劇里的娜拉是善良、天真的女性,但在易卜生的戲劇里,并不是凸顯娜拉的以家庭為中心的賢妻良母形象,而是在受到丈夫的傷害后而崛起的精神自覺。歐美女性追求個性解放下,易卜生為被壓迫的女性找到一絲生機。而“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退潮后,中國持續(xù)地追求婦女解放運動的思想。曹禺將易卜生的娜拉形象與中國國情相結(jié)合,時刻關(guān)注中國社會中個性受壓抑,遭受舊社會思想毒害的婦女,塑造出一個個光輝鮮活、歷久彌新的女性形象。蘩漪極盡所能,試圖沖破世俗觀念,執(zhí)拗地想要得到愛情;陳白露在“損不足以奉有余”的社會,將靈魂賣給大都市而不忘掙扎的形象;花金子面對婆母的逼迫而毅然決然地選擇幫助仇虎報仇,用自己的強性突破財主的禁錮。這些女性,無不向我們折射出中國的娜拉影子。
社會的黑暗將傳統(tǒng)女性壓迫得喘不過氣來,而作為新時期新青年的曹禺必須面向現(xiàn)實,改造社會婦女問題,所以出現(xiàn)了蘩漪的反抗和掙扎,陳白露在黑暗社會中自救,花金子從幼稚的家庭主婦在壓迫下成長為一個努力追求個性自由解放的新女性形象。她們的轉(zhuǎn)變,為在深受封建思想的壓迫下廣大婦女和人們的覺醒照亮了一束光。
四、結(jié)語
曹禺先生筆下所為女性形象的開拓、為戲劇的創(chuàng)新給我們留下了一幅幅光鮮亮麗、栩栩如生的形象,從蘩漪、陳白露、花金子到愫芳等,每一位女性都散發(fā)著獨特的魅力。而曹禺的思想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是受多方文化匯合而來的,傳統(tǒng)文化是曹禺的思想基礎(chǔ),新文化運動的背景是他的動力,而西方文化的傳入則將他的思想升華。曹禺對女性形象的塑造主要由這幾個方面組成,自身對女性解放運動的追求,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曹禺潛移默化的影響和對西方古希臘悲劇及易卜生、契科夫、奧尼爾等人的學習。曹禺把中西方文化完美地融合,有對宗教因素的添加,傳統(tǒng)家族的束縛,西方現(xiàn)實主義、象征主義的借鑒等各種因素,仍需要我們?nèi)ド钊胩骄俊?/p>
曹禺戲劇中所展示的女性不僅僅是20世紀的中國女性,也更是那個時代下的人們的意識形態(tài)。我們相信,在中外文學家不斷對曹禺戲劇的挖掘中,曹禺所刻畫的形象一定會散發(fā)永久的魅力。與此同時,觀眾在欣賞戲劇的過程中,能夠從半殖民半封建社會的角度思考舊中國的種種弊端與問題,形成全新的思想理念,為新中國的文學發(fā)展奠定堅實的思想基礎(chǔ)。
注釋:
〔1〕朱秋華.在囚籠中掙扎的金絲雀——試析曹禺劇作中的反抗女性形象[J].山東商業(yè)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學報,2019,19 (2):80-82.
〔2〕涂艷蓉.淺談馬克思、恩格斯的“世界文學”理論[J].外國文學研究,2001(4):138-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