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瑤
摘 要:
無論從歷史事實還是教育史研究的角度,美國“教育民權運動”都可以被視為一場相對獨立的教育運動。爭取教育平權是撬動和推動民權運動的巨大力量,從政治家長久以來的政治抗爭和法律斗爭以爭取外在的教育平等權利,到教育活動家克拉克等人的教育實踐以推動弱勢群體的內(nèi)在教育賦權增能,二者相輔相成,最終對美國黑人及少數(shù)族裔的教育生態(tài)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并推進了美國社會文明化的進程。
關鍵詞:
美國黑人教育;教育民權運動;教育平權;教育賦權
中圖分類號:G5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7615(2023)02-0041-12
DOI:10.15958/j.cnki.jywhlt.2023.02.005
1776年,美國獨立運動領袖、第三任美國總統(tǒng)托馬斯·杰斐遜(Thomas Jefferson)起草的《獨立宣言》以“人人生而平等”昭告天下。然而,在大陸會議激烈的辯論中,在南方佐治亞州和卡羅來納州代表們的堅持下,《獨立宣言》進行的一個重大修改,就是刪去了杰斐遜對英王喬治三世允許在殖民地保持奴隸制和奴隸買賣的有力譴責。這一段文字是這樣的:“他向人性本身發(fā)動了殘酷的戰(zhàn)爭,剝奪了一個從未開罪過他的遙遠的民族的最為神圣的生命和自由的權利,捕獲和販運他們到另一個半球充為奴,或者使他們在運轉(zhuǎn)的途中遭受慘死的死亡?!保?]刪去這段文字的起因和結果是,奴隸制在新的國家繼續(xù)存留,建國伊始,美國黑人人權問題之糾結、復雜、殘忍顯現(xiàn)無遺。從此,美國黑人爭取平等權利、反對種族歧視的斗爭,完全構成了另一部漫長而綿延不斷的美國歷史。其中,“廢奴運動”是一個決定性的起點,而另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就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黑人爭取平等權利的波浪壯闊的“民權運動”。其目標是廢除種族隔離,實行種族平等,幫助黑人在經(jīng)濟、政治、教育、選舉上取得平等權利。這不但對黑人改變地位很重要,而且對美國的文明進程也至關重要。
一般認為,民權運動以1954年美國最高法院作出關于“布朗訴托皮卡教育委員會案”(Brown v.Board of Education of Topeka)的歷史性判決為開端。民權運動是一場社會性的政治運動,但其核心線索卻是一場完整的教育運動。無論是歷史事實的角度,還是教育史研究的角度,“教育民權運動”(Educational civil rights movement)都可以被視為一場相對獨立的教育運動[2]。以教育的視角來考察這場運動,既有助于深度解析民權運動,也有助于豐富美國教育運動的研究內(nèi)容,更有助于歷史地理解教育與政治、與社會的關系。
一、“隔離但平等”之下的教育“平權”
在現(xiàn)代社會的現(xiàn)代國家中,受教育是憲法規(guī)定的公民的一項基本權利,同時也是一項義務。然而,在美國黑人尚不是公民的年代,黑人受教育既不是權利,更談不上是義務。黑人的平等權利需從爭取基本的人權開始。
1863年,林肯總統(tǒng)發(fā)表奴隸解放宣言。1865年,持續(xù)四年之久的“南北戰(zhàn)爭”以北方勝利而告終,標志著廢奴主義者斗爭的勝利——美國400萬黑人獲得了人身自由,這是美國歷史的一個重要里程碑。黑人獲得人身自由卻并不等于在社會中獲得了平等地位,黑人在社會生活中全面遭受著不平等的待遇,美國黑人爭取權利的斗爭繼續(xù)不斷、曲折而反復地進行著。為了給白人霸權披上一層合法的外衣,1881年,田納西州率先通過了第一個“隔離但平等”法(“Separate but equal”law),南方白人種族主義者宣稱“隔離意味著不平等”是黑人一廂情愿的想法。1896年,最高法院對普萊西訴弗格森案(Plessy v.Ferguson)的判決普萊西訴弗格森案是美國最高法院判決種族隔離“合法化”的案件。1890年,乘客普萊西(Homer Plessy)以路易斯安那州通過的一項種族隔離法律違背了憲法向法院提出訴訟。1896年5月,最高法院判決確定了路易斯安那州在鐵路交通方面實行“隔離但平等”原則的“合法性”,認為此種隔離非種族歧視,并未剝奪《第十四條憲法修正案》中所保證的黑人公民權。參見《美國歷史百科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年第422頁。從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角度,肯定了種族隔離的“合憲法性”,并肯定了“吉姆·克勞”法“吉姆·克勞”是19世紀20年代黑人流行歌舞劇中的一名黑人角色,后來成為白人對黑人的蔑稱。“吉姆·克勞法”是指19世紀70年代后期開始,白人種族主義者控制的南部各州議會通過的一系列種族隔離的法令。其主要內(nèi)容有:禁止黑人與白人通婚,否認黑人在涉及白人的案件中有訴訟和作證的權利,禁止黑人自由流動及限制黑人就業(yè),并在學校、居住地、公共交通、公共場所(包括旅館、餐館、劇場、公園、公墓、教堂、醫(yī)院、娛樂體育場所等)普遍推行種族隔離。參見《美國歷史百科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年第113頁。在美國社會中的“正確性”,將“隔離但平等”推至全國,特別是南部各州,紛紛頒布法律剝奪黑人的各種權利,一套雙元社會的復雜的種族隔離體系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公共交通工具、公共學校、居住社區(qū)、工作機會等,從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合法”地排斥黑人,同時給予黑人的資源、設施和機會都極其有限。到20世紀初期,“大部分黑人已經(jīng)對‘二等公民的社會地位聽之任之,逆來順受”[3]41。普萊西訴弗格森案判決所確認的“隔離但平等”原則成為種族隔離制度的法律基礎,使得此后半個多世紀幾乎所有公共活動場所的種族隔離都“合法化”,嚴重侵犯了黑人的公民權。
種族歧視在教育上最明顯的體現(xiàn)莫過于學校教育的“種族隔離”,黑人要么在隔離學校上學,要么就無學可上。結果就是,非裔美國人的孩子經(jīng)歷的是“一種極其惡劣的教育環(huán)境”:學生們擠在人數(shù)過多、日趨破舊的教室里上課,他們的白人老師通常能力不足,厭惡教師工作,經(jīng)常“忍受侮辱和社會的排斥”,而且只能得到“微薄的工資”。同時,這些學校的課程內(nèi)容是經(jīng)過壓縮的,教師很少教學生文法?!霸诤艽蟪潭壬?,這種限制反映了非裔美國人被排除在最專業(yè)性的工作之外,還反映了一種普遍存在的思想,認為非裔美國人的平均智力程度阻礙了他們進行更高層次的學習。”[4]96北方美國白人以黑人“智力有限”為借口,聲稱黑人的孩子只需要少量的教學設備、教師和課程內(nèi)容。因此,隔離學校僅僅培養(yǎng)在隔離的社會里進行有限工作和生活的美國黑人。
北方的黑人采取各種各樣的措施對隔離學校政策作出反制,一些黑人寧愿建立自己的隔離學校。比如,在俄亥俄州,黑人組建了學?;饡⊿chool Fund Society)并建立了一些教育中心。他們辯解說:隔離學校的設置可以使非裔美國人的孩子遠離愚鈍的白人老師以及遠離白人同學的侮辱,隔離學??梢耘囵B(yǎng)出比那些最好的白人學校學生更優(yōu)秀的學生,這是非裔美國人證明自己并不比白人差的好機會。在北方黑人爭取教育權利的斗爭中,馬薩諸塞州的波士頓最有代表性。19世紀30年代,黑人及其領導人和白人廢奴主義者采取了一些強有力的舉措來整合波士頓的學校,他們先是通過向?qū)W校高管和市政官員請愿來對隔離學校進行抵制,并最終向法院提起了訴訟。這就是著名的馬塞諸塞州最高法院判例“羅伯茨訴波士頓案”(Roberts v Boston)1847年,本杰明·羅伯茨(Benjamin Roberts)想要把他5歲的女兒薩拉送入離家最近的小學校上學,但這所學校與其他3所學校拒絕招收薩拉,因為他們認為她可以去為非裔美國人而建的隔離學校里上學。然而,薩拉到最近的隔離學校上學也得走1.5英里,而途中就有5所白人小學,它們都不招收非裔美國人的孩子。由于波士頓的法律強制黑人孩子進隔離學校,薩拉被公立學校拒之門外。羅伯茨對此提出了抗議,然后向法院提起訴訟。1849年,馬塞諸塞州最高法院受理了此案。
。黑人律師羅伯特·莫里斯(Robert Morris)和廢奴主義領導人、后來成為議員的查爾斯·薩姆納(Charles Sumner)為羅伯茨一家辯護。在一波三折的法庭辯論的同時,波士頓的黑人領袖們毫不氣餒地團結起來,成立了“平等學校權利委員會”(the Equal School Rights Committee),并請求馬薩諸塞州的立法者們廢止波士頓的學校隔離法。1855年,馬薩諸塞州終于通過了相關的法案,和平地廢除了公立學校的隔離制度。馬薩諸塞州的勝利極大地鼓舞了黑人領袖,19世紀40年代到50年代,他們一直通過法院訴訟、會議呼吁、請愿書和發(fā)表社論等形式,不斷鼓勵黑人爭取平等的教育權利。他們在羅得島州、賓夕法尼亞州、俄亥俄州和印第安納州發(fā)起了類似的運動,但遺憾的是都以失敗而告終,白人種族主義仍然盛行:“一些地區(qū)少量接納黑人進入公立學校,但他們只能單獨坐在一邊,對于那些不聽話的白人學生,老師會經(jīng)常罰他們與黑人坐在一起?!保?]96-98
在南方,就當時的社會氛圍而言,將不同的種族學生混合在一校的想法是徒勞的,就是大多數(shù)黑人自身也不愿意。一些有志于推動南方“智力、道德和工業(yè)教育”發(fā)展的基金會組織,比如皮博迪教育基金會(Peabody Education Fund)也著意于促進興建種族隔離學校?;饡讓弥飨图{斯·西爾斯就反對資助混合學校,因為他認為白人肯定不會進入這類學校,并且還會將董事會引入無休止的爭論中,如果國會通過了混合學校的議案,那么南方的公共學校系統(tǒng)將會土崩瓦解。同時,黑人自身也存在妥協(xié)思想,許多黑人為隔離學校辯護,有兩個原因:首先,隔離學??梢允顾麄兊暮⒆用馐馨兹死蠋熀屯瑢W的侮辱、威脅與騷擾;其次,隔離學校可以給非裔美國人知識分子提供教學機會。黑人學者布克·華盛頓(Booker T.Washington)就是黑人中支持種族隔離學校的代表。華盛頓認為,黑人應該首先將勞動自救放在首位,暫時避開政治權利的斗爭,默認種族和隔離的社會環(huán)境,努力從道德、勞動技能、經(jīng)濟水平上提升自身,重塑黑人形象,以贏得白人的尊重,進而白人也會逐漸賦予黑人相應的政治權利[3]33-35。華盛頓的言論和觀點同時贏得了很多白人和黑人的贊同,他的影響力也促使了種族隔離學校的興建。南北戰(zhàn)爭后,各州開始陸續(xù)頒布法律確立種族隔離的學校制度,得克薩斯州最早(1873年),緊隨其后的是北卡羅來納州和阿拉巴馬州(1876年)、南卡羅來納州和路易斯安那州(1877年)、密西西比州(1878年)和弗吉尼亞州(1882年)。尤其是1896年最高法院對普萊西訴弗格森案的判決之后,“隔離但平等”原則成為種族隔離制度的法律基礎,南方的種族隔離的公立學校制度從19世紀70年代到20世紀前20年中建立起來,教育中的種族歧視似乎“理所當然”。種族隔離涉及11 173個學區(qū),1 150萬名黑、白人兒童,這些學生占了當時在校中小學生的39%。黑人學校數(shù)量少,層次低,設施簡陋,經(jīng)費投入低,1940年,南方各州黑人學校的生均投入只達到白人學校生均投入的45%,黑人學校的教學質(zhì)量遠遠落后于白人學校[4]39-40。在南卡羅來納州克拉倫登縣(Clarendon County),學校董事會于1949—1950學年在每個白人學生身上花費179美元,而在每個非裔美國孩子身上花費只有43美元。非裔美國人學校建筑缺乏午餐室、保管服務、足夠數(shù)量的桌子和課外活動,孩子們還不得不應付惡劣的衛(wèi)生條件[4]303。
“隔離”學校在法律的支持下迅速有效地執(zhí)行,而“平等”的教育卻舉步維艱,難以企及?!案綦x但平等”對黑人有識之士而言,也是不得已的妥協(xié)。只要隔離就不平等,且不論師資、條件、質(zhì)量的巨大差異,就算這些能被抹平,這種平等也并不公正。
二、“取消種族隔離”:教育平權切入的法律斗爭
在黑人爭取平等權利的斗爭中,1909年成立的“全國有色人種協(xié)進會”(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Colored People,NAACP)是一支“攪動風云”的重要力量。20世紀30年代早期,全國有色人種協(xié)進會的戰(zhàn)略家們策劃了一個聰明、精致但又比較溫和的方案來抨擊種族隔離問題,將抗議種族隔離逆轉(zhuǎn)為爭取“平權法規(guī)”,即先從依據(jù)法律爭取平權的角度入手來爭取逐漸消除種族隔離[5]。從嚴格的法律角度看,“隔離但平等”政策外強中干,昂貴奢侈,不堪一擊,是一種荒誕不經(jīng)、漏洞百出的種族歧視政策,完全可以運用法律武器逐漸沖破。在種族隔離盛行的美國南方,重復建設的黑白隔離設施,給政府和社會都造成了沉重的財務負擔。如果涉及“隔離但平等”的法律訴訟如火如荼、遍地開花,如果南方州各級政府和私企缺乏財力為黑人提供“完全平等”的公共設施,如果黑人能夠在教育、經(jīng)濟、政治和社會文明等方面取得顯著的進步,那么荒誕不經(jīng)的種族隔離制度必然陷入難以擺脫的危機,最終必然土崩瓦解,不攻自破。全國有色人種協(xié)進會在前期已經(jīng)確立了以法庭訴訟爭取民權的策略,并且也在一些相關的法律訴訟中取得了初步成功,為擴大戰(zhàn)果,協(xié)進會獨辟蹊徑,有意識地逐漸將訴訟的重心轉(zhuǎn)移到最能引起社會共鳴的教育中的種族隔離方面。
協(xié)進會成立伊始,著名黑人知識分子W.E.B.杜波伊斯(William Edward Burghardt Du Bois)當選為協(xié)進會理事會理事,負責宣傳與研究工作。隨著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華盛頓的主張已經(jīng)引起懷疑與反思,杜波伊斯就認為妥協(xié)的思想使黑人自欺欺人,淪為“二等公民” [6]。他的系列文章和社論表現(xiàn)出與華盛頓不同的黑人教育觀,他積極鼓舞黑人繼續(xù)主動追求平等的教育權利,鼓勵黑人進一步學習人文、社會、自然科學等有自由價值的學科,而不僅僅滿足于掌握簡單的勞動技能。在維護教育平權的具體斗爭中,還有兩位杰出的黑人民權斗士功績卓著:一位是查爾斯·休斯頓(Charles Houston),他曾十一次在聯(lián)邦最高法院出庭辯論,維護黑人憲法權利,不僅為民權運動奠定了扎實的基礎,還為其培養(yǎng)了一流的法律人才。1935年,他出任協(xié)進會首席法律顧問,精心指導黑人精英律師,“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對簿公堂,依法較真”,運用法律武器挑戰(zhàn)種族隔離和種族歧視,被譽為“吉姆·克羅法殺手”“攻破種族隔離堡壘的法律設計師”,他主張的“學校均等化策略”在早期的法庭斗爭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另一位是他的弟子瑟古德·馬歇爾。馬歇爾畢業(yè)于休斯頓執(zhí)掌的黑人大學霍華德大學法學院。他們師徒二人聯(lián)手,在南部高等教育領域取得教育平權的突破性進展后,又以公立中小學作為主攻方向。1939年,馬歇爾創(chuàng)設了全國有色人種協(xié)進會的法律辯護和教育基金會(Legal Defense and Educational Fund),在長達數(shù)十年的法庭斗爭中,馬歇爾在最高法院對簿公堂32次,獲勝29次,其勝訴率之高令人驚嘆。到20世紀40年代末,馬歇爾已經(jīng)成了有名的“民權先生”( Mr. Civil Rights),于1967年被任命為聯(lián)邦最高法院首位黑人大法官[4]301?!靶菟诡D和他的高足馬歇爾攜手奮斗,利用美國現(xiàn)成的司法體系和憲法原則,把南部橫行無忌長達半世紀之久的種族隔離法律釘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保?]
在以教育平權為切入點的法律訴訟中,“布朗訴托皮卡教育委員會案”是一場決定性的勝利。1950年,隨著二戰(zhàn)后國際國內(nèi)環(huán)境的變化,種族隔離制度不合時宜之處盡顯,全國有色人種協(xié)進會在紐約召開了一個全國性的戰(zhàn)略大會,決定在將來的案件訴訟中追求“沒有種族隔離基礎上的教育”,并共同協(xié)商如何開展徹底推翻“隔離但平等”原則的法律訴訟[3]31。馬歇爾和協(xié)進會的其他律師在全國精心選擇種族隔離教育方面的案件進行起訴。所謂“布朗訴托皮卡教育委員會案”實際上包括5個獨立的案件,分別在堪薩斯州的托皮卡、卡羅來納州的克倫登縣、弗吉尼亞的愛德華王子島縣(兩件),以及特拉華州。而其中托皮卡布朗案的具體情況是:1950年,全國有色人種協(xié)進會代表奧利弗·布朗(Oliver Brown)試圖將她7歲的女兒琳達·布朗(Linda Brown)送進離她家很近的一所白人小學。但學校拒絕接受她,迫使她需要走幾個街區(qū),通過危險的調(diào)車場去趕公共汽車才能到達她可以上學的黑人隔離學校,這額外增加了30分鐘的路程。奧利弗及其女兒琳達向聯(lián)邦地區(qū)法院提起訴訟。就這樣,全國有色人種協(xié)進會分別以當?shù)刂?、小學黑人學生的名義,向當?shù)芈?lián)邦地區(qū)法院提起多起訴訟,要求黑人孩子能夠平等進入白人中小學校學習;同時指控黑人學校和白人學校并不平等,且“隔離但平等”的原則本身違反了第14條憲法修正案的相關條款。這是全國有色人種協(xié)進會周密準備的一組關于中、小學種族隔離教育的訴訟案件。除了在特拉華州提起的訴訟得到了聯(lián)邦地區(qū)法院的支持外,其他地方的聯(lián)邦地區(qū)法院都駁回了黑人的訴訟要求。之后,協(xié)進會把這一組訴訟案件以“布朗訴托皮卡教育委員會案”命名上訴到了聯(lián)邦法院。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1952年12月9日聽取了雙方的第一輪辯論,但在判決上發(fā)生了嚴重的分歧。大法官們清楚地意識到,此案的判決結果必將對美國社會的發(fā)展走向產(chǎn)生深遠影響,因而,最高法院沒有馬上對布朗案作出判決。這其實是一個良好的信號,它表明在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層面上,一些大法官已經(jīng)對“隔離但平等”的原則產(chǎn)生了動搖。
最高法院要求原告和被告就該案再進行一次辯論,而且在下一次辯論中要回答最高法院法官提出的以下歷史問題:“1.用歷史證據(jù)說明當年國會制定第14條憲法修正案時曾明確禁止過種族隔離教育的行為;2.用歷史證據(jù)說明國會在其他的法律里曾明確禁止過種族隔離教育的行為;3.如果無法找出上述證據(jù),能否說明為什么最高法院必須推翻種族隔離教育制度。”馬歇爾決定求助于學術界的幫助,向大約130位社會科學家發(fā)出了邀請。他們中間絕大多數(shù)人是歷史學家和憲法史專家,然而,在聽取專家們的意見后,馬歇爾毅然放棄引用歷史根據(jù)進行訴訟辯護,大膽地采納新的訴訟策略,強調(diào)種族隔離教育對黑人孩子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傷害,這是這一制度必然的硬傷[7]。這一決定極其英明,事后也證明正是這一策略給予了大法官們判決的理由,畢竟“我們的憲法,應當基于當下的文明之光來進行解釋,而不應該被禁錮在一個多世紀之前所縫制的緊身衣內(nèi)?!薄耙徊恐贫ㄓ隈R車時代的憲法要想在20世紀仍有生命力,生生不息的奧秘就在于與時俱進?!保?]很多人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歷史自覺。深思熟慮后,1954年5月17日,最高法院的法官們對布朗案形成了一致判決:學校的種族隔離制度違憲。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首席法官厄爾·沃倫(Earl Warren)在判決中強調(diào)了公共教育的價值和作用,肯定了平等教育在美國社會生活中的重要性。他認為,種族隔離是否合法或合理,不能靠從歷史中尋找根據(jù)的辦法來證明,而是要注重公共教育在美國社會和國民生活中的影響。
布朗案的判決本身并不標志著學校種族隔離的結束,相反,標志著實現(xiàn)令人難以捉摸的種族融合的漫長斗爭的開始。在1955年的一個補充性的判決中,最高法院規(guī)定各州可以根據(jù)實際情況采取“合理的”措施,以“經(jīng)過全面慎重考慮的速度”取消種族隔離(desegregation)。事實上,判決宣布后,南方白人就掀起了各種抵制活動。美國學界對布朗案對民權運動的意義有積極的看法,認為這是促使大規(guī)模消除種族隔離運動的開端,大力推動了民權事業(yè)的發(fā)展;也有消極的意見,認為“南部大規(guī)模抵制”延緩了民權進程[9]。不過,就一場教育民權運動的起始而言,它卻是當仁不讓的。它在教育領域引起的從對抗到順從,從形式到內(nèi)容,或者哪怕是從“法律上”的不平等進化到“事實上”的不平等,等等,系列變化無疑是一種歷史的進步。
為反制對布朗案判決的反抗或蓄意拖延抵制,民權運動在馬丁·路德·金等人的領導下蓬勃開展起來。教育機會與權力是一個國家給予黑人愿意為保衛(wèi)她而獻出生命的最基本的承諾,因而,也極易獲取輿論的支持。金以街道為戰(zhàn)場,采取了直接行動,即非暴力游行、靜坐等示威活動向政府施加壓力。1963年3月,在首都華盛頓的那場游行,他發(fā)表了“我有一個夢想”的激動人心的演講。加之1964年6月肯尼迪政府密集游說的努力和11月總統(tǒng)被刺的情感余波,國會通過了《民權法》(Civil Rights Act)。約翰遜總統(tǒng)在批準《民權法》的電視演講中,要求所有公民幫助消除美國存在的侵犯他人人權的殘余,宣布在學校、公共場所、工作中的種族隔離和種族歧視為非法,并為整個社會尤其是學校廢除種族隔離提供更多的工具。聯(lián)邦政府的司法和行政部門要求南方全面廢止種族隔離。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杰出社會學家詹姆斯·S.科爾曼(James S. Coleman)依據(jù)《民權法》開展了全國性關于教育機會均等的調(diào)查研究,并于同年發(fā)表了著名的《科爾曼報告》??茽柭难芯拷Y論引起了廣泛的爭論,但關于“種族失衡導致黑人兒童自信心受損、學習動機下降,又從而導致教育質(zhì)量低下”的結論,卻為盡快結束種族隔離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支持[10]?!犊茽柭鼒蟾妗返陌l(fā)表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各地采取措施改變學校中種族單一的狀況。而且科爾曼提出的通過提早入學、延長在校時間以加強學校教育對處于文化不利的兒童的影響的建議,被1965年《初等與中等教育法》(Elementary and Secondary Education Act)所采納??夏岬系睦^任者約翰遜總統(tǒng)成功地游說國會通過了一系列有利于種族融合的立法,這些法律中最重要的就是這個法案。這是一個強大的立法,正如歷史學家理查德·克魯格(Richard Kluger)所闡釋的,這是“給地方學區(qū)提供大規(guī)模的聯(lián)邦資金,給政府提供強大的金融俱樂部來執(zhí)行聯(lián)邦法院取消種族隔離的法令”。在1964年的《民權法》下,任何實行了歧視的州或地方政府都沒有資格接受聯(lián)邦資助;而《初等與中等教育法》是旨在向貧困和無知宣戰(zhàn)的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一系列聯(lián)邦新計劃的一個增值部分,通過學校資助、模范城市、經(jīng)濟機會辦公室、美國志愿服務隊、開端計劃,等等,“約翰遜使它們成為‘偉大社會鋪路石的標記?!瓏抑袥]有哪個部門比黑人從‘偉大社會中獲益更多”[4]306。在聯(lián)邦資金的資助下,各種民間組織興辦自由學校、公民學校,開展開端計劃,以社會教育的方式從外圍協(xié)助學校體系消除種族隔離,致力于早期教育、成人教育、教育扶貧,幫助黑人獲得政治權利,實現(xiàn)社區(qū)種族融合,等等[11]。一些基金會如洛克菲勒基金會(Rockefeller Foundation)也致力于推行“平等機會項目”,為黑人提供更多更好地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
從1954年布朗案判決到20世紀60年代后期,短短十幾年的時間,教育民權運動開啟并迅速達到高峰。總的來說,這段時期來自平等權利立法的動力以及一系列教育改進計劃,使得取消種族隔離的努力不斷向前推進,長期以來由州立法形成的雙重學校系統(tǒng)逐漸打破,黑人在大學入學、畢業(yè)生就業(yè)、教師收入、兒童早教等方面有了更多的平等權利,政治對教育決定性的影響作用在此彰顯無遺。
三、教育賦權的深層推動:教育活動家的努力
以法律斗爭來爭取平等的教育權利成為民權運動的起點,也是民權運動的主要方式、主要組成部分和重要訴求。這是政治對教育的影響,是政治“利用”教育來達到訴求。然而,教育從一開始就有自身的訴求。
運動的政治領袖們在前臺為教育平權而戰(zhàn)時,獲得教育平權的黑人孩子的教育是如何完成,何人來完成的?這是我們完整了解教育民權運動的一個重要部分。無論南方、北方還是黑人、本族人民都深知開啟民智、教育為先的重要性,眾多黑人杰出領袖積極投入到爭取教育權利和踐行教育權利的活動中,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就是其中一位偉大的黑人領袖。他來自南方種植園,由于有機會識字受教育,成為了自由人。他辦學、辦報、著述、演說,不斷敦促黑人拿起教育的武器以求自由,鼓勵人們與種族隔離作斗爭。他的影響極其廣泛,激勵了一代又一代的黑人領袖。1829年,來自波士頓的黑人自由民戴維·沃克(David Walker)發(fā)表了一篇時評——“告天下有色公民”(Appeal to the Coloured Citizens of the World),其中談到了教育問題。沃克說:“我必須毫不虛偽地說,無知是背叛和欺騙的源泉,它會侵蝕我們的命脈?!覀兡坎蛔R丁,并無知地成長。成百人中沒有一個人會讀會寫,上千人中沒有一個人有自由的教育權?!彼脑u論廣泛發(fā)行,具有很大的影響力,喚起了美國白人的良知并動員起美國黑人。教師是當時極少數(shù)對黑人女性開放的專業(yè)性職業(yè),美國內(nèi)戰(zhàn)重建以來,黑人社會中有諸多非裔美國女教師和教育活動家,如瑪麗·皮克(Mary Peake)、范妮·杰克遜·科平(Fanny Jackson Coppin)和安娜·茱莉亞·庫珀( Anna Julia Cooper)等,其中,塞普蒂瑪·波因特·克拉克(Septima Poinsette Clark,1898—1987)切實推行黑人教育實踐,是教育民權運動中推進黑人教育賦權賦能的典型。
克拉克在南卡羅來納的種族隔離學校艾弗里師范學院接受教育,后又在本尼迪克特學院和漢普頓學院分別獲得學士和博士學位,一生從事教育和社會活動。她是馬丁·路德·金所領導的全國有色人種協(xié)進會以及南方基督教領袖大會(Southern Christian Leadership Conference,SCLC)的重要成員。由于克拉克謙遜低調(diào),也由于性別原因,她對于以法律爭民權的這場運動的促進作用在某種程度上被當時及后人所忽視。然而,忽視她也是對這樣一場運動中教育活動家的努力的忽視?!皩δ切┚哂薪逃龑I(yè)知識的人的觀點的忽視極大地削弱了全國有色人種協(xié)進會和南方基督教領袖大會通過爭取遵守憲法規(guī)范來實現(xiàn)種族平等的整體效果,尤其他們工作的受益者就是大量黑人貧困人口?!保?2]
克拉克于1898年出生在南方腹地南卡羅來納州的查爾斯頓,父母都是黑人勞工,父親是目不識丁的前奴隸。克拉克自身就處于社會不平等的最前沿——階級、性別和種族隔離的環(huán)境。從事教育活動是她主動且與生俱來的選擇,早在布朗案之前,克拉克就已是一名南卡羅來納州公立學校的教師。學校位于一座荒蠻落后的小島約翰之島(Johns Island),在1930年代的羅斯福新政之前,島上甚至還存在著某種形式的奴隸制,克拉克在島上的年輕人中發(fā)起了一場“教育運動”。她相信通過教育可以使他們獲得自我激勵的可能性,這是年輕人擺脫他們父母輩令人絕望的生活模式的最好機會。1918年離開小島時,她已培養(yǎng)了一批能讀會寫的黑人孩子,也奠定了她一生事業(yè)的方向。此后近三十年中,除了公立學校的青少年培養(yǎng)工作外,她還從事過黑人半文盲士兵的掃盲工作,對成年人的教育工作也同樣讓她深刻體會到知識增長給這些未受過教育的人所帶來的心理和物質(zhì)方面的改變??傊谀峡_來納州隔離學校的教學生涯是她積極從事民權運動的緣由。
克拉克認為,處境不利的兒童可以通過教育獲得情感和心智的成長,在知識、權力、經(jīng)驗的互動中,當他們獲得社會運行的理論和實踐的知識時,他們會自主激勵而發(fā)生改變。但影響教育的因素來自內(nèi)部也來自外部,學生社區(qū)生活背景會影響他們的學校教育,例如,學生對教學過程和課程內(nèi)容的態(tài)度必然會受到種族隔離學校和歧視性就業(yè)(限制性的工作范圍)環(huán)境的影響。簡而言之,克拉克明白教育過程和學生的教育進步從根本上受到家庭關系、經(jīng)濟關系、社會關系和權力關系的影響。而克拉克相信,黑人學生們在尋求自我價值的同時,也會實現(xiàn)群體的賦權增能??死说睦碚撝谐3J褂觅x能或賦權(empowerment)這一概念,比如自我賦能(self-empowerment)和社區(qū)賦能(community empowerment),這里包含自主、自我激勵的意思,即個體通過識字和學校教育獲得自我發(fā)展的意識,而社會通過有自我發(fā)展意識的個體而獲得社區(qū)自主發(fā)展的能力,從而走向民主和平等。克拉克認為,知識為邊緣人群的賦權是正規(guī)的法律平等(民權法令)難以做到的,文化與個人能力能夠給他們帶來持久的政治與社會經(jīng)濟能力。那些獲得了必要知識的學生將會努力改變他們在社會中的地位,同時也會努力去改善系統(tǒng)中最糟糕的部分,努力去持續(xù)斗爭改造社區(qū),甚至嘗試創(chuàng)建一個新的系統(tǒng)。
1954年布朗案后,她受邀來到田納西州蒙特亞格爾的漢蘭德民俗學校(the Highlander Folk School in Monteagle),在創(chuàng)辦者即南方白人自由主義者邁爾斯·霍頓(Myles Horton)的支持下,她的關于人類個人潛能以及社區(qū)賦能(community empowerment)的信念被廣為傳播??死税严毨€體的個人障礙作為解決諸如被剝奪選舉權等種族平等的結構性障礙的先決條件?!白鳛榧みM的樂觀主義者,克拉克稱她的教育和貧困邊緣社區(qū)賦能計劃為‘公民教育(citizenship education)。”[12]她以漢蘭德民俗學校為陣地,通過互動式討論班同與會者分享想法和理想,提高對壓迫的認識,堅定了在每個人所在社區(qū)反對種族隔離的決心,同時也汲取了金博士所贊同的對社會變革采取非暴力直接行動的方法。討論班成果豐碩,影響廣泛。這是她30年黑人社區(qū)隔離學校教育經(jīng)驗的必然成功,也是她著手促進社區(qū)政治權利斗爭的基礎。
克拉克的公民教育計劃面向成年人,以掃盲為切入點,基于社區(qū)自主的理念,似乎是在不受政府干預的情況下尋求教育和政治公正的理想策略。在該計劃的具體操作中,最關鍵的教育要素是課程和教師。就課程而論,這取決于學生們想知道什么,如現(xiàn)實生活所需要他們了解的公民制度,他們常常以聯(lián)邦憲法、聯(lián)合國人權宣言和一些相關的法律文件為教材,通過這些教材,既學習讀和寫,也了解公民權利和責任,即作為黑人少數(shù)族裔事實上所未曾合法享有的公民權。至于教師,是“非正統(tǒng)”的,他們是有文化的當?shù)厝耍⒉槐仨毥邮苓^正規(guī)的高等教育,最基本的條件是他們應該是能夠與社區(qū)民眾建立人際關系的人,是能夠理解并激勵學生的人。總而言之,是能夠提高社區(qū)民眾的政治意識的人,他們樂于參與社會活動,并理解克拉克的項目所基于的自我賦權哲學(self- empowerment philosophy)。公民教育的學校模式在薩凡納、喬治亞州和阿拉巴馬州的亨茨維爾等傳統(tǒng)的老南方被廣為復制。到1961年,有約700名公民學校的教師在克拉克的指導下開展公民教育工作,直接的結果是產(chǎn)生了42 000名非洲裔美國新選民。
公民教育計劃與南方基督教領袖大會(Southern Christian Leadership Conference,SCLC)的既定目標一致,即實現(xiàn)“充分的公民權利、平等和融合”,也與馬丁·路德·金正在召集民權組織共同推進的大規(guī)模選民登記運動的意愿一致。當時正值漢蘭德民俗學校因法律問題而受到威脅,金博士很快就要求將公民學校項目轉(zhuǎn)移到南方基督教領袖大會,作為該組織為非裔美國人爭取政治權利項目的重要組成部分。1961年,南方基督教領袖大會與全國有色人種協(xié)進會、種族平等大會(Congress of Racial Equality)、全國城市聯(lián)盟(National Urban League)和學生非暴力協(xié)調(diào)委員會(Student Nonviolent Coordinating Committee,SNCC)一起成立了“選民教育項目”(Voter Education Project),并宣布了一項將100萬南方黑人加入選民登記名冊的目標。同年,南方基督教領袖大會的董事會成立了公民教育部,并任命克拉克為教育教學主任。以這樣的身份,克拉克游歷了整個南方,繼續(xù)在當?shù)厣鐓^(qū)復制公民學校的模式,她訓練和指導教師,引導成千上萬的非裔美國人致力于學習讀寫和爭取政治權利??死藶槟戏交浇填I袖大會工作到1969年,這期間,有70萬南方非裔美國人成為登記選民,而且這些選民中的許多人是在1965年8月6日《聯(lián)邦投票權法》通過之前就完成登記的。
四十多年前,克拉克從落后的南方小島上單打獨斗所開始的教育運動為南方社會政治系統(tǒng)的變革鋪設了廣泛的基石。從某種意義上說,克拉克以及與眾多如她一般的草根教育活動家的所為與金博士有力的公眾演講和非暴力運動等直接行動的方法一樣重要克拉克的工作成就常常被當時的男性民權運動領袖有意或無意忽視,這或可歸因于民權運動組織內(nèi)部所固有的等級制度——克拉克的女性身份,以及她所從事的是最為基層而又瑣碎具體的教育工作。但金博士也曾在非正式場合將她譽為“民權運動之母”,而前總統(tǒng)卡特在她生前稱贊她為“被埋沒的英雄”(Unsung heroes)。 參見Noted Elderly Mucks Honored by President At the White House. New York Times, 1979-02-24(22)?!俊]有這些被喚起權利意識的“馬前卒”站出來勇敢面對消防水龍頭和攻擊犬,沒有那些在克拉克的掃盲計劃中受過訓練的更有意愿參與選舉過程的窮苦黑人,那么更廣泛的民權運動就不可能一步步向前推進??死说热说慕逃\動在某種意義上也啟發(fā)了金博士所領導的民權運動,并成為這場聲勢浩大的社會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她的哲學與行動可與金博士的直接行動方法相媲美??梢哉f,這是教育運動與社會政治運動相輔相成共同推動社會進步的經(jīng)典范例。
以克拉克的眼光來審視這次教育民權運動,受教育程度低的當?shù)厝嗽诠窠逃媱澲袑W會了閱讀,獲得了社會意識,因而,可以自我賦權——這種權力既不是民權法所授予,當然也不能被民權法所剝奪,是這些來自底層的普通人成就了他們自己。而沒有教育活動家在學校以及社區(qū)針對青少年及成人的努力,關于公正的抽象概念將難以轉(zhuǎn)變?yōu)榫唧w的、成功的教育平權。然而,比起金博士的轟轟烈烈,克拉克的方法雖然對人的發(fā)展具有長遠的價值,但見效慢,歷時長,更具不確定性,因而,被批評為保守的和漸進的。這是教育本身的特性使然。事實是,即便有了民權法,法律上取消了種族隔離,教育平等也難以立即奏效,教育民權運動還將延續(xù)。
四、結語
人權和民權的獲得,除了法律,在某種程度上還仰賴于教育賦權。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黑人對教育都投注過極大的熱情,他們堅信教育是謀求個人和群體改善狀況的重要力量,平等的教育機會是獲得平等的經(jīng)濟與政治地位的基礎。人與人之間人為的隔離本身就是“怪胎”,是美國民主的一道傷疤,損傷了整個美國社會,沒有誰能從中獲益。它助長的是白人的冷漠與自私,映襯的是黑人的隱忍與憤懣,是一道必然要拆去的藩籬。而這個斗爭最關鍵的起點只能依靠黑人自身的覺醒,只是這種覺醒離不開這一個世紀以來黑人受教育機會不斷擴大這一重要因素。通過一次又一次的起訴、判決,通過一代又一代黑人及其他少數(shù)、弱勢人群受教育人口的增多,通過一輪又一輪的種族融合的教育嘗試和觀念的推廣,在新一代的白人和其他種族兒童的眼中,種族隔離變?yōu)楣脂F(xiàn)象,而種族融合才是現(xiàn)代人的“政治正確”。因此,盡管種族歧視在社會中并未根除,也難以根除,并時不時以新的面貌出現(xiàn),但“通過教育”“為了教育”并且“在教育中”,種族融合的社會基礎也已經(jīng)形成。
民權運動首先是一場社會運動,它以法律為手段,以教育平權為起始目的,故而獲得了最大的社會動員。然而,如果沒有教育活動家持續(xù)開展的教育活動作為策應,那么它還不足以成為一場教育民權運動。在爭取教育的平等權利中,政治家進行政治抗爭的手段是戰(zhàn)爭,是法律,教育賦權則更多地通過教育界有識之士的教育改革運動——前者是前提性存在條件,后者是持續(xù)性的社會改良。政治意義上的民權運動只有以教育意義上的民權運動為根基,才能有更深遠、更持久的影響。在政治家持續(xù)的平權斗爭與教育活動家持續(xù)的教育賦權(賦能)的改革中,最終對美國的教育生態(tài)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并推進了美國社會與政治文明化的進程——這是政治與教育相互作用的一個很好的歷史腳注。
美國學者用一句“樸實而復雜”的句子來總結和評斷教育與民權運動——經(jīng)過民權運動,這個國家及其教育系統(tǒng)比它過去要好,但還沒有達到它可能達到的高度[13]。進入21世紀,美國社會中的教育不平等依然存在,種族的、階級的、性別的、地域的、經(jīng)濟的各種因素交織在一起,又加劇了這種不平等的復雜性。研究數(shù)據(jù)顯示,大多數(shù)非洲裔和拉美裔就讀的公立學校主要是貧困家庭的孩子,白人學校中96%是中產(chǎn)階級[4]302。21世紀后的美國仍然有兩千多萬兒童處于貧困狀態(tài),他們及其父母還沒有獲得足夠的健康保險、學校教育、社會服務和就業(yè)機會,于是,有人疾呼“需要一場新的教育民權運動”[2]。畢竟,美國人民所期望的真正的公平、正義、平等、民主的美國公立教育體系尚未完全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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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the Equal Rights of Education to Educational Empowerment: the Educational Perspective of Civil Rights Move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CHEN Yao
(Department of Education, Yunnan Normal University, Kunming, Yunnan, China, 650500)
Abstract:
The educational civil rights movement can be regarded as a relatively independent educational movement, both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cal facts an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ducational history studies. The struggle for equal rights in education was a huge force that drove the civil rights movement, from the long-standing political and legal struggles of politicians for external equal rights in education to the educational practices of educational activists such as Clark to promote the internal educational empowerment of disadvantaged groups, both of which complemented each other. They ultimately had a significant impact on the educational ecology of black people and minorities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advanced the process of social civilization.
Key words:
American black education; educational civil rights movement; equal rights of education; educational empowerment
(責任編輯:楊 波 鐘昭會)
收稿日期:???? 2022-11-23
作者簡介:
陳 瑤,女,云南大理人,博士,云南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