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欣桐
說到寫小說,總是忍不住想起一件童年樂事。似乎是小學的某個暑假,蟬聲擾攘,我和好友坐在陽光灑落的斑駁光影里,將各自編的小故事抄在白本上,做成書的樣子,再互相閱讀,時間便在自由創(chuàng)造的喜悅里融化消失。很久之后,我才意識到,這也許便是寫作最初帶給我的快樂,既有獨屬一個人的自在,也有友誼的純潔輕松,還有閱讀帶來的雀躍與好奇。
后來我從那個無憂無慮的夏天走出,寫作的快樂卻一直陪伴著我。從偷偷在作文本上亂寫,再到在電腦上輕敲,但我再也沒有與朋友分享過,寫小說莫名成為一種隱秘體驗,也許它帶給我的自在與周遭喧囂擾攘的緊張感受太過不同,使我愧于張揚這份占有。黃子平說害怕寫作,是害怕隱藏在文字中的權力關系,而我很長時間都無法理解這份深刻洞察,寫小說對我來說就是快樂和歡愉,歡愉在哪里消失,小說便斷在哪里,于是文檔中便充塞著無數(shù)沒有結局的故事。也許我就像三島由紀夫筆下的“寫詩的少年”,用文字制造情緒游戲,在其中體驗那種“不是人人都有的幸福,而是只有他才知道的那種幸福”。
再后來,我走上了不斷讀書的日子。讀文學也讀法學,從北京啟程,輾轉(zhuǎn)遷居香港、上海,因為工作的緣故,也讀上了社會這本大書,它的起伏悲喜第一次讓我在文字之外領略了生活的質(zhì)地。形形色色的人涌過來,有面容憔悴的老人,捏住汗皺的紙幣,滿懷喜悅地喃喃重復:“我也配吃雞蛋了?!庇锌菔蓣詈?、惡習纏身卻依然葆有求生意志的年輕人;有頂流明星的助理,從意氣風發(fā)到逃亡流浪;也有身居高位的官員,有著讓人難以忘記的絕望蒼白的臉;還有乘時代浪潮之風驟起的商業(yè)弄潮兒,在退潮時消隱無聲。不是說我想將這些故事寫下來,事實是很多故事永遠都不會被我說出,而是當生活揭去了它溫情脈脈的笑面,將人心的溝壑坦陳,這些帶著芒刺的觸動令我不愿再將寫作當做個人的游戲,也許它可以變成一種提供療愈和覺察的通道,或者更加不自量力一些,變成創(chuàng)造美好世界的方式。
于是,隨著與寫作的關系發(fā)生轉(zhuǎn)變,我寫了《永生花》。七月末的早晨,新聞里播報著一段馬斯克的消息,他說自己已經(jīng)完成了意識上傳,而在這條新聞下面是元宇宙和腦機接口的信息。人類似乎依舊在匆忙尋覓生活的別處,據(jù)說虛擬土地正以越來越昂貴的價格售出。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技術發(fā)展并沒有改變舊有的經(jīng)濟結構,更沒有創(chuàng)造出普遍性紅利,它所制造的新世界不過是建造在舊模式上的海市蜃樓,恐怕很難給人類帶來真正的救贖。也許新世界也難逃朽壞的命運,而到那時,身處虛擬世界的人們是否還要制造虛擬的虛擬,而逃避真正的問題?面對科技,并不是所有人都沉迷其中,17世紀時,帕斯卡爾就曾指出:心靈有屬于自己的思維方式,那是理智所不能把握的。人類歷史似乎正是沿著兩條線運行,一條屬于直覺和心靈,一條屬于實證和科學,那么哪一種能夠創(chuàng)造出世界的更多可能呢?我看著新聞,慢慢陷入了想象和沉思,然后便寫下了這個天馬行空的科幻故事。
作為一個從事文學批評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生,我的腦袋里裝了無數(shù)用于挑刺的語匯和角度,例如這篇小說有著很強的理念化痕跡,以及迫切于傾訴的急躁粗糙,這些自我審視使我對發(fā)表感到十分羞怯,是編輯顧拜妮一次次聯(lián)系和鼓勵,給了我信心,還有老師和同學們的支持幫助,我終于交出了自己第一篇公開發(fā)表的小說,必須要感謝他們,為我創(chuàng)造了這個充滿美好回憶的開始。希望一切就如我童年時那樣,一邊是寫故事的愉悅,一邊是分享故事的喜悅溫馨(我已經(jīng)在想象自己的讀者了),愿與所有喜愛文學的朋友一起走在這條充滿驚奇和浪漫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