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娟
2016年12月,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首次將科倫·布萊爾和喬·基諾錫安共同創(chuàng)作的偵探音樂劇《兩個人的謀殺》(Murder For Two)搬上舞臺。時隔多年,在2022年的冬天,這部聞名遐邇之作再次登陸上海,為觀眾帶來了一場歲末的狂歡。
《兩個人的謀殺》是一部兼具商業(yè)價值和劇場性的作品,曾在海外獲得不俗反響,有著將大量觀眾吸引到劇院的獨特魅力。這部由阿迪朗達克戲劇節(jié)(the Adirondack Theatre Festival)和職業(yè)劇團“第42街月亮”(42nd Street Moon)共同孵化開發(fā)的作品①,創(chuàng)意性地將“偵探劇”和“音樂劇”兩種類型融為一體,另辟蹊徑地呈現(xiàn)出反類型的風格。自從2011年5月在芝加哥莎士比亞劇院首次上演之后,該劇旋即從高度商業(yè)化的外百老匯突圍而出,獲得了《紐約時報》《洛杉磯時報》《赫芬頓郵報》等一眾報刊媒體的交口稱贊。其后,《兩個人的謀殺》啟動了全球展演的商業(yè)計劃,在日本、韓國、加拿大、英國等國落地開花,表明它的藝術(shù)融合形式得到了全球觀眾的認可。國內(nèi)戲劇市場亦對該劇表現(xiàn)出了歡迎的姿態(tài),上海持續(xù)升溫的音樂劇熱和“阿加莎話劇熱”為該劇制造話題度,并貢獻了天然的觀眾基礎(chǔ)。
就題材和敘述內(nèi)容而言,《兩個人的謀殺》基本遵循傳統(tǒng)本格推理的敘事原則,具有從無數(shù)個經(jīng)典偵探故事中提煉的主要要素:月黑風高的殺人夜晚,僻靜的維多利亞式鄉(xiāng)間別墅,作為“闖入者”的偵探,冗長的嫌疑人名單,錯綜復雜的人物關(guān)系,以及身份不明、藏匿在暗處的兇手……該劇在布局與設(shè)定上帶有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偵探小說風格,放在今日觀之卻不顯得陳腐,而是像一本兒時睡前翻開的偵探小說,喚起了觀眾心中值得惦念的舊日回憶。一聲槍響拉開了敘事的帷幕,知名作家亞瑟·惠特尼死在他的生日聚會上,宴會來客皆有動機。躊躇滿志的小警官馬庫斯來到此地,為了升職,他毛遂自薦,對現(xiàn)場人員展開了漫長的調(diào)查。在決定馬庫斯升遷與否的命運之夜里,圍繞著“追兇”的人物主要動作,既有未知和真相、犯罪和正義的碰撞較量,亦牽扯出了馬庫斯過去和現(xiàn)在的個人情感糾葛,“陰謀”與“愛情”促使著觀眾保持好奇、一探究竟。
迥異于一般的偵探劇,隨著情節(jié)深入,“殺死小說家的兇手是誰”漸漸不再是該劇的最大懸念,觀眾們反倒為它新穎的風格和表演形式傾倒。該劇最大的賣點并非披露真兇的過程,而是兩名男演員以歌舞演故事,一共飾演了劇中的13個角色:一名演員分飾馬庫斯和他沉默的助手,另一名演員則負責扮演所有的嫌疑人,包括糊涂老婦、學究侄女、瘋狂舞者、粗魯鄰人、三名搗蛋的男孩等等。
毋庸置疑,《兩個人的謀殺》是一部對演員要求頗為嚴苛的作品。演員既唱又跳還要吹拉彈唱,他們借助圍巾、眼鏡、棒球帽等少量道具,以及不同的口音、站姿、唱腔、肢體語言和面部表情,完成了在各色身份中的流暢變換。演員能憑借站姿和標志性動作區(qū)分風情萬種的萬人迷和羞澀的研究生,亦能以佝僂的形體表現(xiàn)死者年老的太太,以跪地的姿態(tài)演繹頑皮的兒童,以粗魯或尖利的聲音飾演鄰人夫婦……臺下的觀眾在接受了此種觀演關(guān)系創(chuàng)造的規(guī)則后,逐漸擺脫了演出伊始一頭霧水的狀態(tài),進入預期的假定性情境,清晰地分辨出所有的不同角色,樂在其中,想象著看不見的嫌疑人熱鬧地擠滿客廳。
《兩個人的謀殺》不是常規(guī)意義上的偵探劇,同樣也不是一部循規(guī)蹈矩的音樂劇?;赝魳穭〉陌l(fā)展歷程,自19世紀美國第一部音樂劇《黑鉤子》(Black Crook)誕生以來,以“美輪美奐的舞臺效果和大制作手段”和“非常規(guī)的鋪張豪華”吸引、招攬觀眾,成為了音樂劇慣用的商業(yè)手段。②《兩個人的謀殺》反其道而行,該劇布景簡單、道具寥寥,舞臺上最矚目的是一架三角鋼琴。演員甚少,“兩個男人一臺戲”。主創(chuàng)團隊有意做了減法,他們不用繁復的布景和道具喧賓奪主、遮蔽演員,而是采用簡潔、抽象的舞臺語匯,促使觀眾將全部精力集中到對表演技藝的欣賞——演員開門、關(guān)門、飲茶等動作皆為無實物表演,情節(jié)逼真與否不再仰賴具體的物質(zhì)。同時,主創(chuàng)團隊意識到音樂劇并不適于表達繁復的敘事,于是他們簡化了斷案的相關(guān)情節(jié),并且抓住了音樂劇“融合性”的本體特征,在逼仄的敘事框架中進行了大量的形式實驗。炫目的技巧接踵而至:演員在舞臺上展現(xiàn)歌唱、彈鋼琴、舞蹈、雜耍、滑稽模仿等表演,不瘋魔不成活,其音樂融合了迪斯科、搖擺樂、爵士、古典等多種流派。歌舞并茂的大雜燴形式,是為該劇狂歡化和娛樂化的表征。
《兩個人的謀殺》在人物設(shè)置上具有濃郁的喜劇性。亞里士多德認為喜劇是對生活的降格,“摹仿比常人低劣者”。伯格森認為戲劇是狡黠的,“笑是不能絕對公平的,笑也不是處于善意的”。③著名戲劇演員羅溫·艾金森則說:“喜劇就是冒犯,笑料一出,必有人受害?!痹谒茉烊宋镄蜗蟮倪^程中,《兩個人的謀殺》巧妙地借助種族、性別、地域、職業(yè)等刻板印象大做文章,舞臺上東南西北各地方言齊飛,是為巴赫金所謂“不拘形跡”的語言狂歡。該劇的嫌疑人角色都頗具喜劇色彩,男演員的反串表演為該劇提供了主要笑料,他扮演了靦腆而大膽追愛的學究侄女,佝僂著背當眾脫衣的糊涂老婦,以及姿態(tài)造作的花癡舞者。演員還扮演了魯莽又精神錯亂的鄰居,操著奇怪口音的鄉(xiāng)下工人,百無禁忌的表演風格渲染著恣意自由的喜劇色彩。
喜劇往往是瘋狂的,它引領(lǐng)觀眾進入一個道德戒律和價值判斷失靈的幻想世界。一束投射在地面上的圓形紅光,表示著作家血肉模糊的尸體,這則小鎮(zhèn)謀殺卻不讓人感到恐怖,它以天馬行空的反常邏輯帶跑觀眾。劇中人頻頻戲謔死亡,鄰人丈夫在精神錯亂時控訴妻子是兇手,其妻無奈地表示“他這個月都控訴我三次了”。相比起普通偵探劇中人物的自證清白,劇中人則搶著認罪——舞者在發(fā)狂時大聲說自己殺人如麻;學究侄女大義滅親,堅信自己的姑媽是真兇;老婦為了博人關(guān)注,竟跳上鋼琴,大唱一首認罪之歌,同時跳起一支滑稽的夏威夷舞,掀起了全劇的情節(jié)高潮。該劇對死亡情節(jié)進行了游戲化和狂歡式的處理,符合伯格森對喜劇心理的闡述,“通常伴隨著笑的乃是一種不動感情的心理狀態(tài)”。④不論怎樣嚴肅的行動或事件,當其進入了喜劇的領(lǐng)域,力度和道德屬性必然相應(yīng)減弱,例如在看到湯姆追杰瑞的時候,不論湯姆遭受了怎樣的暴力事件,我們都會哈哈大笑。喜劇電影《唐伯虎點秋香》的一個經(jīng)典橋段,便是周星馳為了進華府,與人比慘,對手的家人和狗都死了,高呼著“誰敢比我慘”后頭破流血地死去,這一情節(jié)仍沒有引發(fā)觀眾絲毫的恐懼與悲憫。由此可見,喜劇是化了妝的假面舞會,它剝?nèi)ジ畹俟痰娜粘I钸壿嬇c道德觀念,讓人們與現(xiàn)實世界暫時松綁,弱化心中對于死亡的永恒恐懼。有學者指出:“在喜劇中,死亡從未被看作或認為是一個嚴肅的威脅?!?⑤
因此,在喜劇心理的作用下,《兩個人的謀殺》以陰森的謀殺開場,結(jié)尾卻給人一種奇異的暖意。在戲劇的結(jié)尾,馬庫斯破獲了案子,得到領(lǐng)導的賞識,學究侄女學業(yè)進步、追愛成功,喜愛歌舞、想要引人注意的老婦,亦獲得了一次在監(jiān)獄演出的機會。以敘事學角度觀之,《兩個人的謀殺》提供了一個近乎于成人童話的美好結(jié)局,它讓觀眾們感受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幸而在這方小小的舞臺上,所有關(guān)乎事業(yè)、愛情和人生價值的夢想皆能得償所愿,因而提供了情緒的滿足。
縱使《兩個人的謀殺》是一道精心烹調(diào)的戲劇大餐,該劇也并非十全十美。諸多海外評論家盛贊它具有疾風驟雨、持續(xù)突擊的明快戲劇節(jié)奏,此種節(jié)奏卻在國內(nèi)引發(fā)兩極分化的評論,在喜愛者對這種“瘋狂”贊賞有加的同時,亦有人表示對翻譯腔的臺詞感到隔閡,戲劇節(jié)奏過密,演員演得賣力,難免有“吃力不討好”之感。對于年齡偏大或不熟悉劇場的觀眾而言,觀賞此劇存在著一定的困難。此外,評論家克里斯·韋根在一篇發(fā)表于《衛(wèi)報》的劇評中,將該劇與同為偵探題材的音樂劇作品《天使之城》(City of Angels)進行比較,指出該劇并未實現(xiàn)“部分之和大于整體(it never quite adds up to more than the sum of its parts)”的藝術(shù)效果,看似琳瑯滿目,整體的有機性和協(xié)調(diào)程度還有待增強。⑥盡管如此,《兩個人的謀殺》仍是一部風格獨特、瑕不掩瑜的作品,相信它能夠在這個寒冷歲末為更多觀眾帶來一股暖意。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
注釋:
①詳見網(wǎng)頁:https://www.concordtheatricals.com/p/45007/murder-for-two
②余丹紅:《美國音樂劇》,安徽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4頁。
③[法]伯格森:《笑——論滑稽的意義》,中國戲劇出版社1980年版,第121頁。
④[法]伯格森:《笑——論滑稽的意義》,中國戲劇出版社1980年版,第3頁。
⑤ [美]羅伯特·W·考列根、胡星亮:《喜劇與喜劇精神》,《劇藝百家》1986年第2期。
⑥ 詳見網(wǎng)頁:https://www.theguardian.com/stage/2022/feb/08/murder-for-two-review-musical-barn-theatre-cirence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