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宜祥
聞文太想得到一只鳳凰牌“鏈輪”了,哪怕偷,哪怕?lián)?,哪怕騙,最好白撿。當然,偷搶騙都不可能,白撿也不可能,聞文只是企盼花錢能買到。
“鏈輪”是自行車上的一個部件,這個部件就是掛鏈條的輪盤,位于車子中間偏低的位置,腳踏通過曲柄連接它。踩轉(zhuǎn)腳踏就可以轉(zhuǎn)動“鏈輪”帶動鏈條,鏈條拉動后輪,后輪驅(qū)動前輪,兩個輪子同時滾動,一部車子就整體向前運動了。如此說來,“鏈輪”是很重要的一個部件。
聞文有一輛自行車,一輛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這輛車是聞文一點一點攢起來的。這里所說的“攢”不是指攢購車的錢款。當然,自行車作為一般人家夢寐以求的三大件(自行車、縫紉機、手表)之一,購車款肯定不是筆小數(shù)目,不攢錢,不過幾個月甚至一兩年的苦日子,甭想買得起。這里說的“攢”,是指這輛車是一個部件一個部件攢起來的,就是說,聞文買的不是整車,而是買零部件組裝的。這讓聞文有了雙重自豪感,一是有了輛車,而且是輛名牌車。那時候,自行車稀罕,和手表、縫紉機一樣憑票供應(yīng),全縣一年也沒有幾輛自行車指標。要知道鳳凰牌是當時首屈一指的自行車品牌,是擁有者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普通人家可望而不可即。二是自己的腦瓜好使,想出了妙招,通過組裝巧妙地解決了購車難的問題。這一條比前一條更重要,站在哲學的高度上來講,通過這件事可以總結(jié)出一個方法論,以指導(dǎo)自己解決今后人生道路上遇到的困難和問題。
當然,嚴格地來說,聞文擁有的這輛車到目前還不是百分之百的鳳凰牌血統(tǒng),車身上還缺一個原廠產(chǎn)的“鏈輪”,就是說現(xiàn)在車身上的“鏈輪”是其他廠家生產(chǎn)的,這讓他心里很不舒服,就像人類口腔里的兩排牙齒,顆顆都是爹娘給的原裝貨,偏偏現(xiàn)在里面有一顆假牙,也就是醫(yī)學名詞里所指的義齒,無論功能還是外觀都與原裝貨有差異,著實讓人心里不舒服。聞文現(xiàn)在就遇到問題了,這個“鏈輪”與周邊的其他部件不協(xié)調(diào),不配合,騎行時很費力,很難受——不是嚙合得不好發(fā)出“嘎嘎”的雜音,就是鏈條時不時脫落。每當這時候,聞文就會痛苦地想起一個哲學問題,一個關(guān)于局部與整體的關(guān)系問題,他弄不明白是整體決定局部,還是局部決定整體。聞文一向喜歡思索,喜歡琢磨哲學問題。
聞文夢寐以求一輛自行車,不僅僅是虛榮心使然,他當然知道在大街上騎行能吸引人的目光,特別是異性的目光。他也見過卿卿我我的戀人同騎一輛車的浪漫情景。他想要擁有自行車更是現(xiàn)實生活和工作的需要。聞文家住東陽城,人在湖濱集上班,他是糧站出納員。湖濱集糧站是東陽城糧食中心站下轄的一個分站,這就需要他經(jīng)常往返于湖濱集和東陽城兩地開會、報賬、取款、存款……東陽城是中心集鎮(zhèn),人煙稠密,市井繁華。湖濱集位置偏僻,集鎮(zhèn)功能還不完善,平時購物、看電影、去澡堂……都得去東陽城,何況他家還住在東陽城。兩地相距雖不算太遠,不過這條路是泥巴路,沒有硬化,一直不通班車。
聞文家原本有一輛自行車,是輛舊車。這輛車是父親的專用車,盡管老掉牙,但是平時誰也不能騎,不能碰。聞文是獨子,當然是父母親的心肝寶貝,但是這輛車比他還寶貝,他也不能騎。少年時有一次偷騎了,因為人小腿短騎不上去,聞文就“掏螃蟹”——一只腳踩腳踏,另一只腳從大杠下面伸過去踩,結(jié)果騎不多遠就摔倒了,摔得鼻青臉腫。一進家門,母親忙不迭地摟住兒子察看傷勢,口中發(fā)出“嘖嘖嘖”的驚嘆聲,忍不住流下了心疼的淚水。父親卻不管兒子的傷勢,只顧檢查車子,果然不出所料,車子擦去幾塊漆,龍頭扭歪了,父親毫不心軟地抽了聞文兩巴掌。
曾有鄰居和親戚來借車,不借!不僅不借,父親還不給好臉色。借車的人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走了。母親怕父親得罪人,就批評他小氣,沒有男人的氣度。父親不服氣,嘟嘟囔囔地回應(yīng)一句,這輛車像我老婆一樣天天跟著我,陪著我風里來雨里去。你說,天下哪有借老婆的?本是斯文人,父親從不說臟話粗話。母親不由得撲哧一聲笑起來,臉色頓時陰轉(zhuǎn)晴天。
父親愛惜自行車,認為自行車稀罕、金貴,是家里唯一值錢的物件,是每天離不開的交通工具,當然不可以借出去。借出去要是損壞了怎么辦?丟失了怎么辦?那時候鎮(zhèn)上自行車太少,用腳趾都能數(shù)過來一共有幾輛。因為車少,街上沒有修車鋪,連打氣筒都借不到,車胎軋壞了,氣門芯爛了,丟了一兩個螺絲,傳動部位注潤滑油……都是父親自己動手修理和保養(yǎng)。
說起聞文的這份工作,還是父親讓給他的。
聞文高中畢業(yè)后沒能考上大學。不僅他沒考上,全班同學都沒考上,他們的學業(yè)荒廢了,當時就那個不愛學習愛胡鬧的氛圍。聞文學習成績算好的,平時沒少下功夫,但還是離錄取分數(shù)線差了一截。
父親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是國有糧食系統(tǒng)的正式職工,工作地點就在湖濱集糧站,原先也是出納員,后來升為主辦會計。父親和母親當初戀愛時是父親追求母親,聽說追得蠻累,蠻苦,蠻傷心的,其中的情節(jié)曲折動人。聞文沒想到父親平時性格懦弱,蔫蔫乎乎的,但在婚戀問題上不含糊?;楹蠓蚱迌傻胤志涌砂迅赣H難壞了。母親在街道辦的醬醋廠上班,當然調(diào)不去湖濱集,父親也調(diào)不回來,那就只能是父親來回跑。要說父親也有毅力,為了不讓母親獨守空房,無論天氣冷暖,天晴天陰,風雪雨霧,父親都早出晚歸,沒有一天不回家。長大后聞文聽母親說過,那時候物資特別匱乏,衣服鞋子總是穿了補,補了穿,再破再舊不舍得扔。別人的鞋子都是破在鞋面鞋幫上,父親的鞋子總是破在鞋底,因為每天都在跑路,過些日子鞋底就磨穿了。有一次回到家洗腳,父親才發(fā)現(xiàn)連襪子都磨破了,腳底磨出了血泡。
聞文問過父親,您天天來回跑不覺得苦嗎?不怨嗎?父親揺揺頭,平平靜靜地說,沒覺得苦,也沒覺得累。怨誰呀?為什么要怨?感恩還來不及。父親告訴他,步行幾里十幾里二十來里路程去工作的不止我一個人,鄉(xiāng)村教師、醫(yī)生,水利站、公路道班的職工……不少人家庭單位不在一處,都是來回跑。那時候人人珍惜工作崗位,有一份正式工作不容易,多少人羨慕?父親還說,我們小時候可沒你們現(xiàn)在條件好,有時候餓著肚子上學,也沒鞋穿。有一次,你奶奶為我做了雙布鞋,我哪舍得穿?總是揣在懷里,光腳走到學校門口才穿上。
為聞文的就業(yè),父母親沒少動腦筋想辦法??赡莻€年代能有什么辦法呢?待業(yè)的那兩年,聞文打過各種短工——給泥瓦匠做下手,和爛泥,搬磚塊,運石塊;去母親的醬醋廠清洗醬醋瓶,翻曬大醬。后來去父親所在的糧站“待業(yè)”。他扛不動糧包,只能縫補糧袋。父母親也和他商量過,讓他學門手藝,或者做一門小生意。聞文很糾結(jié),放不下面子。父母親知道兒子的心思也很糾結(jié)。正束手無策時,上面出臺了一項“頂替”政策,就是父母親提前退休,讓兒女“一頂一”上崗。就這樣,父親還沒到退休年齡就讓聞文頂了崗。
本來上班后,聞文并沒有迫切地感受到需要一輛自行車。他年輕力壯,一口氣步行十幾里輕輕松松。聞文一度還對自行車“不感冒”,不待見,事情源于上班報到那天所吃的苦。那一天,冰封大地,聞文騎上父親的“老坦克”(父親對愛車的昵稱)去站里報到,一路上行人稀少,田野里一片蕭條,樹葉落光了,鳥也飛走了,只有積雪一片片殘存在低洼的背風處,讓人看了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當時聞文不僅沒有傷感,反而情緒亢奮,激動得就想吟出一首驚天地泣鬼神的詩詞來,或者高唱一首激昂的革命歌曲。他覺得無論天氣多么寒冷今天都是個好日子,都是他人生的新起點。去時好好的,返回時積雪融化了,路面泥濘不堪,騎著騎著就騎不動了,爛泥巴滿車蓋板,扒拉下來不一會兒又巴上去。這時候不要說騎車,連推都推不動,無奈之下聞文一咬牙,只有挽起褲腿彎腰背起“老坦克”……
經(jīng)過這件事情后聞文不僅不喜歡自行車,甚至見了厭煩。后來促使聞文下決心購置一輛自行車的緣由,不是像父親那樣兩頭跑的辛苦。聞文那時候沒談戀愛,心中也沒有暗戀的姑娘,上班后并沒有來回跑。父親也叮囑他扎根湖濱集,一心工作。緣由是一次交通事故。那一天,聞文搭上順路的拖拉機去東陽城中心糧站報賬,行至一個路口時,拖拉機與一輛畜力車相遇,緊急避讓中側(cè)翻進路邊的水溝里。幸運的是聞文傷勢不重。聞文在醫(yī)院包扎傷口時才想起賬冊和票據(jù)丟失了。找到賬冊和票據(jù)后,聞文越想越怕,他常常去東陽城提款存款,如果哪天攜帶了公款,丟失了怎么得了?
聞文頭上包扎著白紗布,像個傷兵似的坐在一邊聆聽父親的教誨。聞文的心情有些不平靜,不是為了賬冊和單據(jù)的事,而是見父親為了他而放棄了糧站主辦會計這個人們羨慕的崗位,現(xiàn)在閑不下來,依仗自己多年來修車和保養(yǎng)車子的經(jīng)驗,放下身段在家門口開修車攤。聞文這時候發(fā)現(xiàn)大街上的自行車似乎多了一些,一些以前沒見過的品牌也出現(xiàn)了,但是像“鳳凰”這樣的名牌車還是不多見。
父親用當時流行的名詞和口吻對他說,頭可斷,血可流,單據(jù)和賬冊不可丟。父親又補充道,出納員手中的單據(jù)和賬冊就好比戰(zhàn)士手中的鋼槍。聞文聽得頻頻點頭,他知道父親從事財務(wù)工作幾十年沒錯過一分錢的賬,也沒丟失過一張票據(jù)。
父親正在修理一輛人力三輪車,他停下手中的活,思索一會兒后鄭重其事地說,一名會計,一名出納員,不出差錯才能問心無愧。他口吻一轉(zhuǎn)又說道,當然,任何工作都要具備必要的條件。這時候父親就說起了他這輛自行車的來歷。原來父親和聞文一樣,工作后感受到了往來報賬的不便。那時候這一片鄉(xiāng)鎮(zhèn)都不通班車,鄉(xiāng)與鄉(xiāng)之間,鄉(xiāng)與村之間,往來都是步行,很耗費時間,影響辦事。有一次,他就向站長說起了心中的苦惱,沒想到時隔不久站長就買來了一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作為財務(wù)人員父親當然知道當時的財務(wù)制度,鄉(xiāng)鎮(zhèn)糧站不配置自行車,這筆賬沒法報銷,只能掛在賬上。這輛車子越騎越舊,幾年后,父親想想這輛車主要是自己騎行,工作生活中離不開,就主動出錢買下。這時候家中的經(jīng)濟條件也好轉(zhuǎn)了。
聞文這才認識到自行車的重要性,讓他苦惱的是,“老坦克”已被大卸八塊,其中的一些部件被父親用于修理別的車輛了,復(fù)原已不可能。父親對他解釋道,和人一樣,車輛也有壽命,這輛車早已完成使命。望著父親有些駝背的身影,聞文想,我得獨立地完成這個任務(wù),攢錢,買車。
聞文去鎮(zhèn)供銷社五金門市部詢問能否購買到自行車。營業(yè)員告訴他,任何一個品牌的自行車都有價無貨,價錢當然也不便宜,一輛車都在一百大幾十元。聞文不死心,問道,你這個門市部一年也不賣出一輛嗎?我現(xiàn)在預(yù)訂明年的行不行?營業(yè)員用手一劃拉,讓他睜大眼睛四面看,這個門市部拾掇得倒很干凈,貨物擺放得也很整齊,但有一半的貨架和柜臺是空的,里面只有一些五金方面的零配件和一些五金工具,確實沒有自行車,也沒有縫紉機,只有收音機一臺。營業(yè)員見他的目光盯住收音機,就告訴他,這是壞的,修也沒法修。當他的腳邁出門檻時,營業(yè)員嘰咕道,有車還輪上你買?連我也買不到。原來這位營業(yè)員覺得委屈,在這里站了幾年柜臺,還沒見過一輛自行車。哪一年老天爺開眼,果真分輛車來,這位營業(yè)員心想,怕是車也進不了店,半道就會被人弄走。
聞文默默計算了一下,他現(xiàn)在月工資三十六元,自己不抽煙不喝酒,除去每月支出的飯菜票、理發(fā)、洗澡錢,買牙膏、香皂、洗衣粉錢,以及其他日用開支,每月可以節(jié)省下來十元錢。他現(xiàn)在手頭有五十元錢,是他臨去糧站上班時母親給的,一直沒舍得花。如此算下來,他只要一年工資的節(jié)余錢就可以買上車。算清了賬,他有些小激動,如此看來,錢不是問題,時間也不是問題,我這么年輕,等一兩年當然不是問題。問題就一個,怎樣才能買到車?
聞文陷入了沉思中,想起上初中時班上還有三位同學家里有自行車。一位同學的父親是鄉(xiāng)長,自行車由公家配置。一位同學的父親是鄉(xiāng)郵員,車輛也由公家配置。還有一位同學的父親有一輛加重型自行車,他這輛車子類似于城市的出租車,為人送貨,也載送客人進城下鄉(xiāng)。聞文想不出他的這輛車子是通過什么渠道購買的。聞文把初高中幾十名同學的父母親像看電影一樣從頭腦里過一遍,他們有當干部的,當教師的,當營業(yè)員的,當工人的,當農(nóng)民的……還有戴大蓋帽從事警務(wù)、稅務(wù)、農(nóng)機監(jiān)理等項工作的,總之七十二行,干什么的都有,但是沒排出一個與自行車生產(chǎn)銷售有關(guān)聯(lián)的。在親戚鄰居里面排了一遍也沒排出線索。聞文一時茫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有一天,聞文趕集市,他趕集市不買不賣就為看熱鬧。和往常一樣集市上人山人海,買的賣的看熱鬧的,唱小曲的,說評話的,耍猴的,耍武把式的,拔牙的,挑眼蟲的,擺殘棋的……以及路過的行人把集市擠得水泄不通。聞文邊走邊看,正看得出神,突然看見前面小廣場上搭了個臺子,臺上擺了幾張條桌,桌上放著鬧鐘、熱水瓶、臉盆,以及毛巾、香皂、牙膏等物品,最引人注目的是桌子前面架了兩輛嶄新的自行車,車把上還扎著紅綢帶,顯得十分喜慶。有兩三名工作人員各捧著一個木箱子走進人群,讓人把手伸進箱子里摸。臺下圍滿了人,人群中不時爆發(fā)出歡呼聲,原來是摸獎,桌上的物品和桌前的自行車是獎品。聞文看見自行車頓時心動了,真是想什么來什么,暗自慶幸有了一次獲得自行車的機遇,不由得心臟怦怦亂跳,臉龐漲紅了。
在確認這次摸獎活動不是騙局,而是某政府機關(guān)組織的一次慈善活動后,聞文買了幾張彩票,運氣還算不錯,中了兩個小獎,得了幾條毛巾和一個熱水瓶?;仡^一算賬,收支基本持平??勺屄勎难奂t的是,那兩輛自行車一直穩(wěn)穩(wěn)地架在臺上,沒人中到這個大獎。
父親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直搖頭,直嘆氣。他語重心長地對聞文說,對一般人而言,只要不超出承受能力,花小錢買幾張彩票不算事,甚至可以說有公益心。但是財務(wù)人員不可以干這樣的事,畢竟摸獎屬于博彩。從事財務(wù)工作一定要嚴于律己,要心如止水甘于清貧,不能貪身外之財。說話時,父親取下他那副戴了幾十年的近視眼鏡,不停地擦鏡片,看得出父親很傷感,對聞文的行為感到不安。
聞文覺得父親的話很有道理,但是又抵制不住中大獎得自行車的誘惑。他想,我就摸這一次獎,以后永不再摸。
這次摸獎活動是巡回的,聞文又偷偷地摸了兩次,中的還是毛巾香皂之類的小獎品。有一場,他親眼看見一位彩民中了大獎,喜氣洋洋地從臺上推下一輛自行車并當場賣掉了,賣的價格略低于商店售價,這讓聞文眼紅,嘆息自己既沒有中獎的運氣,也掏不出買車的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輛車被人飛一般地騎走。
晚上聞文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
母親看出聞文的心事,就背著丈夫悄悄地對兒子說出了一條買車的途徑。她告訴聞文,你有一位表舅是縣五交化公司的領(lǐng)導(dǎo),他一定能為你買到車子。母親邊說邊掏鈔票。聞文接鈔票時感受到了母親的體溫,不覺心里酸酸的,暖暖的,他凝視著母親的雙手,那雙常年浸泡在凉水和大醬里粗糙的布滿裂紋的手。母親怕兒子認錯人,又悄悄地找出一張照片來,照片上的這個男人相貌英俊,氣度不凡,與電影演員王心剛有幾分相似。轉(zhuǎn)臉看母親時,母親竟有些羞澀。聞文隨即意識到母親今天可能泄露了一個秘密,而這個秘密本不該讓自己知曉的。聞文不敢深想下去,也不敢看母親的臉了。
聞文去湖濱集糧站上班后,與原先的同學和朋友交往就少了,但在湖濱集也結(jié)交了新的朋友。有一天打籃球時結(jié)識了大顧。大顧又高又胖,大頭大臉的,一副憨厚相。兩人有共同的愛好,都愛打球,又愛釣魚愛讀書,相處不久就成了好朋友。
聞文去大顧的工作單位玩過,大顧是鄉(xiāng)供銷社五金門市部的營業(yè)員。剛知道大顧的工作崗位時,聞文心頭一震,就想起了夢寐以求的自行車,但是看到顧家沒車,心思也就冷了下來。
時隔不久,聞文去倉庫找大顧,見到大顧正在清倉盤點。供銷社過一段時日都會盤點庫存。聞文看見大顧理出不同種類的五金件,其中有不少自行車零配件。有大件,如龍頭、車架、輪胎。也有小件,如鋼絲、坐墊、鈴鐺……原來在鄉(xiāng)鎮(zhèn)供銷社買不到整車,但可以買到零配件,零配件不受指標限制。聞文興趣上來了,仔細一看,這些配件各種品牌都有,保存得很好,倉庫通風透氣,貨物都整齊地擺放在貨架上。聞文忽然想到了什么,盯住這些零配件出神。
見聞文發(fā)癡,大顧一時猜不透他的心思,剛要問他,就見聞文回過神來猛然說道:“組裝?!?/p>
以后聞文得意了很久,我怎么這么聰明?當時頭腦里火花一閃,一條“曲線救國”購買自行車的途徑就找到了。大顧反應(yīng)過來,他一直喜歡做手工活,頓時激動得摩拳擦掌,顯得迫不及待。大顧興致勃勃地說,我和你一起組裝一輛車。人往高處走,鳥向天上飛。咱既然組裝,就組裝名牌車,組裝一輛“鳳凰”怎么樣?
要說大顧也真夠朋友,為組裝這輛車出了大力。自家的倉庫不用說,翻箱倒柜把存貨全倒騰出來,就差把老鼠洞倒騰一番。真是不翻不知道,一翻嚇一跳,存貨還不少,七拼八湊拼齊了半輛車。大顧人粗心細,為了不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他悄悄地分批次幫聞文拼湊,欠缺的零配件主動通過進貨渠道補充。他還利用庫存與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五金門市部調(diào)劑。歷時大半年,從開春到初冬總算把一輛鳳凰牌自行車基本組裝成功,唯有三個零配件找不到,一個是本文開頭說的“鏈輪”,一個是鏈條,一個是鏈條上的蓋板。不知道為什么,這三個配件怎么找也找不到,連縣供銷社的倉庫里都沒有。據(jù)縣供銷社計劃科的同志回憶,幾年了,一批批的零配件調(diào)撥下來,但就是沒有這三種配件。
走出縣供銷社倉庫,大顧恨恨地罵了句“你們是豬啊”。他罵上面負責計劃供應(yīng)的負責人沒腦子。望著大顧著急上火的樣子,聞文很感動。通過組裝這輛車子,聞文感受到大顧對自己的真情實意。聞文有時候被他感動到犯傻,覺得兩個人如果是異性關(guān)系,指不定自己能愛上他。
聞文陷進去了,著魔似的時刻惦記這三個配件,走路念叨,吃飯念叨,有時在夢里都念叨。一旦有了去縣城或其他鄉(xiāng)鎮(zhèn)的機會,總要去那里的五金門市部看一看,問一問,他不信買不著,但每次都失望而歸。有一次為此誤了班車,只有步行抄近路朝回趕。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聞文又渴又餓,當走到一座土地廟前時,想起母親敬神時的虔誠模樣,聞文忘記了自己是無神論者,不由得合起雙掌祈求土地爺顯靈,讓自己盡快買到配件。
“鏈輪”和那兩個部件一直找尋不到,聞文悲哀地意識到這輛車沒有這三個傳動裝置上的部件,就像一個人的雙腿里缺少了肌肉、骨骼和神經(jīng),整個人就癱瘓了,情緒一下跌入谷底。
聞文有一天回東陽城,走的是大橋架設(shè)后的新路線,先步行到河對岸鄰省的一個集鎮(zhèn),再乘上去東陽城的班車。乘車時突然跳出一個念頭來,本縣找不到這三件配件,外縣找不著嗎?外省也找不著嗎?他拍了一下腦袋,罵自己笨。
聞文在這個集鎮(zhèn)發(fā)現(xiàn)了鏈條和蓋板,當他撫摸著包裝盒上的“鳳凰”標識時,他激動得熱血沸騰,這使他認識到事在人為,貴在堅持。就在這一剎那間,他突然理解了困擾他已久的“相對”和“絕對”這兩個哲學概念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就是說在一定的時空范圍內(nèi),有些事物是“絕對”的,但在更廣闊的時空內(nèi),這些事物則是“相對”的。任何事物都既是“絕對”又是“相對”的。
沒想到付款時聞文發(fā)現(xiàn)身上帶的錢不夠。聞文以前沒來過這里,不認識人,當然沒法借錢。如果返回去取錢,又怕煮熟的鴨子飛了。到哪弄錢呢?總不能乞討吧?看看自己的模樣也不像乞討者。聞文無路可走,只有去衛(wèi)生院有償獻血。
待第二天返回這個集鎮(zhèn)時,聞文百感交集,他怎么也沒想到為了自行車上的一兩個部件會淪落到賣血的地步,母親要是曉得還不心疼壞了,早知道這樣寧可不買車,寧可像父親那樣天天步行。轉(zhuǎn)念一想,沒有付出哪有所得?愚公能移山,我為什么不能組裝?再努力一把,以后一有時間就過來看看,沒準就能買到“鏈輪”。就這么左想一氣右想一氣車子就到站了。下車時才發(fā)現(xiàn)蓋板丟了,不知丟哪了,聞文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從組裝這輛車開始,聞文一直是開心的,快樂的,每買到一個部件,每組裝一個部件,他都有成就感,就像萬里長征又前進了一大步。這一次他實在心酸,忍不住偷偷哭了鼻子。后來還是在這個集鎮(zhèn)配到了蓋板,但是原廠產(chǎn)的“鏈輪”一直沒有配到。
聞文徹底失望,不再期望能尋找到原廠產(chǎn)的“鏈輪”。他寬慰自己,連義齒、義肢都能安裝在人體上,一輛自行車上有一兩個部件不是原裝貨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就在聞文放棄了尋找原廠產(chǎn)的“鏈輪”時,這一天,大顧喜滋滋地一路小跑來到了糧站。原來上級供銷部門組織部分生產(chǎn)廠家和供貨商召開了一場物資供應(yīng)展銷會,大顧參會了,并帶回來一只聞文夢寐以求的鳳凰牌“鏈輪”。當聞文看見“鏈輪”擺在眼前時,不僅沒有現(xiàn)出喜悅的神情,反而重重地嘆口氣,雙手捂住腦袋蹲了下來,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大顧先是不解,隨即明白過來,也跟著嘆口氣,沮喪地蹲在聞文的對面。
自行車被盜了。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