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向陽
1
在七步樓附近的小巷里,鋦匠何成擺了個攤子。
頭幾日,何成一件活兒也沒招攬到。他不急不躁,拿出一把二胡,滿臉沉醉地拉出動聽的曲子。漸漸有人圍攏過來,在他旁邊兜成圈子。曲罷,何成沖大伙一鞠躬,笑道:諸位,誰家里要是有瓷器啥的不小心碰了,可以找我來鋦。有人哈哈一笑,說:沒問題,再拉個曲子吧。又有看客過來,以為何成是賣藝的,往他的攤子上扔了幾個零錢。何成見了,拉胡弦的手猛地一顫。何成撿來幾個瓷瓶,拿到了攤子上,用錘子把其中一個砸碎,然后開始找碴、對縫、鉆眼,上鋦子。一人湊過來,看他入神地干活,向四下招呼道:嘿,這個拉二胡的還會鋦東西。何成懷里是一個藍花瓶,朵朵碎花在他的手里逐漸變得完整,有枝有葉,充滿了生機。末了,何成用雞蛋清和著瓷粉,在上面涂了涂。此時,所有的鋦子隨著裂紋的走勢,在花叢兩側(cè)形成架構(gòu),合為一體。周圍的人連連點頭,夸何成還真有一套。
于是,何成逐漸有了鋦活兒。閑暇時,他依然給大伙拉二胡。大家樂呵,他也跟著樂呵?;丶視r,何成便掏出些錢給媳婦香草,香草臉上露出喜色,囑咐他好好干,何成使勁點頭,說:知道,知道。
這天,何成正在攤上鋦一個咸菜罐,一個胡子拉碴的人懷里抱著布包,站在他的面前說:費了老勁,可找到你了。何成抬頭看了看他,繼續(xù)干自己的。他彎下腰,說:兄弟,我是下店村的趙喜奎呀。何成說:認識,你那把茶壺還在用不?趙喜奎垂下頭,說:用呢,可結(jié)實呢。何成看周圍沒有外人,輕聲說:那天你忘了給工錢,是你當干部的兒子給的。趙喜奎羞得滿臉通紅,說:這回我先給錢,你再干活。說罷,騰出手來掏出十元錢,放在攤上。
你的活不好干啊,按常理我不能再接。何成鋦好了咸菜罐,望著趙喜奎說。趙喜奎解開布包,里面是一只瓷煙灰缸,他深深地給何成鞠了一躬。
兄弟,當初我讓豬油蒙了心,你差點白忙活一場,大人不記小人過,就把這活兒接了吧,趙喜奎說。你家有錢,還是再買一只煙灰缸吧,何成說。
兄弟有所不知,這個煙灰缸是我祖上留下的,我爹想把這玩意兒修好,不然就不做八十大壽。趙喜奎說完,眼里擠出幾滴淚水。聽了這話,何成的心一下子被泡軟了。他拿起瓷煙灰缸,把一塊掉渣拼上,仔細瞅了瞅,然后凝神聚氣地鉆眼、打鋦子。一番操作,煙灰缸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那幾個細小的鋦子,倒像幾根突現(xiàn)的藤蔓,讓上面幾朵藍花多了一分詩意。
趙喜奎見了,朝何成深深鞠了躬,從口袋里又抓出幾張紙幣,一同塞給何成。何成淡淡一笑,比以往的價錢還是少留了一些。
待了一陣兒,趙喜奎樂滋滋地走了。何成又拉起了二胡,音律綿柔舒暢,趙喜奎聽了,眼淚噼里啪啦地落了下來。
2
活兒閑時,何成便抄起二胡,有模有樣地拉曲子。聲音婉轉(zhuǎn),讓小巷中多了幾分藝術氣息。
徐老太太喜歡何成拉二胡,總抱著一個小板凳過來,端坐在幾米外。何成干鋦活時,她便默默地望著巷子里的行人。何成的二胡聲一起,她立即扭過頭一臉癡醉。何成從別人口中得知:她的丈夫前年去世,家里只剩下她一人。這天,徐老太太拿來一個裝咸鹽的壇子,放在何成的攤子上。何成干完手里的活,捧起她的壇子,發(fā)現(xiàn)上面橫豎裂了好幾道紋,如漁網(wǎng)狀。
徐老太太說:要是有別的活兒,就把我的隨時放下,不急。
何成為難地說:嬸子,這個壇子得十幾個鋦子呢。
徐老太太卻說:能鋦就鋦上吧,東西還是舊的好。說完,突然抹了抹眼角。
何成不再說什么,將壇子放在膝蓋上,用布把表面擦拭得一塵不染,認真地研究了一番。旁邊一個看客說:這個壇子不值錢,隨便鋦上就行了。何成呵呵一笑,說:客戶的東西到了我這里,都是有價值的。說罷,拿起鋦鉆,小心翼翼地鉆眼、下鋦子。壇子鋦完,徐老太太格外歡喜,眼角蕩起了魚尾紋。她伸手在口袋里抓了幾下,小聲地說:我得回去一趟。說完,邁著一雙小腳往家的方向走去。何成望了一眼她佝僂的背影,心里突然酸酸的。
過了好一陣兒,徐老太太站在了何成的身前。何成半瞇著眼睛,正在拉二胡。徐老太太卻沒有了過往的神情,臉上肌肉不安地抽搐著。何成拉完二胡,有個客戶遞過來一只瓷瓶。徐老太太的手垂在口袋里,有點抖。何成繼續(xù)鋦那個瓷瓶,神情專注。等那個客戶走了,徐老太太才掏出一毛錢,吞吞吐吐地說:這點先給你,剩下的以后再還。
何成笑道:嬸子,你天天給我捧人場,這個活兒就不收錢了。
徐老太太說:那怎么行?你靠這個吃飯。
何成說:嬸子,就當我?guī)蛡€小忙。
徐老太太彎下腰,捧著壇子慢騰騰地走了。晌午,徐老太太給何成端來半壇子小米飯和幾箸子白菜熬粉條。何成說啥不收,徐老太太急得直跺腳。何成只好收下了,吃得噴香。當徐老太太轉(zhuǎn)身的時候,何成又偷偷往她的口袋里塞了點錢。
這天,一個滿頭的銀發(fā)老頭抱著個玉石筆筒來了。他到過這里幾次,很少說話。何成感覺他的眼神發(fā)直,腦子好像有點問題。老頭把筆筒放在何成面前,小聲地說:壞了,鋦上。何成拿起筆筒,吃了一驚。筆筒的胎面光滑細膩,如嬰兒的皮膚;不薄不厚,呈半透明狀,上面刻著山水景色,相映成趣。遺憾的是:它的下部出現(xiàn)一道裂紋,影響了整體的美感。太可惜了。何成雙手轉(zhuǎn)動著筆筒,搖頭嘆息。
快補上它,家里有錢。老頭目光依舊發(fā)癡,反復叨咕。這可是個細活,別著急。何成點點頭。
老頭不說話,傻乎乎地笑。何成拿出一塊細布,把筆筒里外都擦拭得干干凈凈。然后,端詳了老半晌。何成用細繩把筆筒系緊,輕輕拉動金剛鉆。到了一定深度,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鉆頭,唯恐稍稍一用力,把它鉆透。他選好幾個鋦子,用小錘子把它們一個個敲了進去。
何成干完這樁活計,老頭卻不見了。此刻,夕陽將落,晚霞的余暉照在筆筒上,筆筒越發(fā)顯得剔透,溫和。那幾個鋦子順著裂紋的走勢,像一個長長的竹排,漂浮在水面上。它的加入,使筆筒的整個刻圖瞬間有了動感,渾然天成一般。何成舉起筆筒,仔細地打量著。筆筒底座下刻著:大明宣德??粗粗暮粑贝倨饋?。直覺告訴他,這不是一只普通的筆筒。
天黑時,何成沒有等來那個老頭,他把小車推到七步樓前避風處,一直等著。夜里,他把筆筒用布包好,放進貼著胸脯的地方,靠著墻角睡著了。早晨,他吃了點干糧,又擺上了攤子。這樣,何成足足等了五天!一個小伙子心急火燎地來到這里,找到了何成。原來,那個老頭回家后突然得急病去世了。辦完喪事,他的兒子翻箱倒柜也找不到先人留下的筆筒。他和鄰居打聽到,父親曾經(jīng)抱著筆筒去了七步樓邊的巷子。何成經(jīng)人證實,確認小伙子就是那個老頭的兒子,他一直在外地工作。小伙子給足了工錢,還不住地感謝何成。
事后,有人對何成說:這筆筒夠你干半輩子鋦匠的。何成淡淡一笑,坐在那里拉起了二胡。聲音柔和舒緩,像小河流水。
3
上莊的黃菊花和女兒杜青四下打聽,終于在七步樓附近找到了何成。黃菊花興奮地說:幾年沒見,原來把攤子又搬到了這兒。何成笑呵呵地說:有段時間活兒少,就換了地方。黃菊花說:樹挪死,人挪活,只要你好過就行啊。
找我有鋦活兒嗎?何成說。有,這活兒就得你干。黃菊花說。我兒子從柜里把它翻出來,不小心摔成這樣。杜青掏出一個碎成兩半的玉石鼻煙壺,遞給何成。因為是老輩人的東西,我的親家一上火得了大??!黃菊花又說。明白了。何成點了點頭。他用絲線把鼻煙壺綁緊,挑了個小號的鉆頭。他打完眼,用鑷子下了幾根頭發(fā)一般細的鋦子。好一陣操作,鼻煙壺完整愈合了。老弟的手藝越來越精了。黃菊花歡喜得落了淚,叫杜青付錢。何成只留了一半,讓她們母女省下一趟班車費。
后來,黃菊花又來了這里。黃菊花告訴何成,她的親家看到完整的鼻煙壺,病一下子就好了。何成聽了,一陣唏噓?;氐郊抑?,何成和媳婦香草提到此事,感慨地說:沒承想,這手藝關鍵時候還能救人。香草輕嘆一聲,攥住男人的手,眼圈紅了。
這天,一個富態(tài)的老頭來找何成,說有樁大活兒,讓他到家里先看看。何成想了想,便隨著去了。
老頭家園子中間洼地擺著一個圓形花壇,高兩米多,直徑三米有余;水面上托起一團團荷葉,碧綠碧綠。外壁卻出現(xiàn)了兩條細微的裂紋,如蚯蚓一般蜿蜒。老人指著花壇說:這里面還沒有裂透,你瞅瞅能不能從外面鋦上。何成走到花壇跟前,瞪大眼睛又研究一番。花壇確實沒裂透,不然里面的水早流出來了。
何成皺著眉說:這么大的物件,我還沒鋦過呢。
老頭說:只要把它鋦好,工錢至少能頂你平時出一個月攤。
何成說:萬一失了手,怕是賠不起呀。
老頭說:聽說這手藝傳到你手里已經(jīng)三代,不至于吧?
何成說:容我想想,再給你回話。
不久,何成在老頭家里住了下來。他在花壇周圍立下木樁,用鐵絲恰到好處地固定上。老人找來幾個高低不同的凳子,供他使用。他坐在上面,將花壇裂紋周圍用布擦得干干凈凈。仔細打量、琢磨,并不急于下手。老頭也不催他,任由他慢慢研究。到了飯點,便有人把上好的菜品端過來。何成用大碗隨便裝滿,回到花壇邊吃。后來,他升起小火爐,專門打出數(shù)十個長短不一的鋦子,按照畫好的圖紙,把鋦子一個個排列到了空地上。做好了準備,何成開始圍著花壇鉆眼。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花壇的弧度,小心翼翼地轉(zhuǎn)動著鋦鉆?;▔l(fā)出吱吱的聲音,仿佛草叢中的蟲鳴。何成凝神屏氣,讓金剛鉆穩(wěn)穩(wěn)地下潛著。裂紋兩側(cè)打下第一排鋦眼,何成安上鋦子,用錘子力氣均勻地往里敲著,表情專注。戶主站在不遠處,心里捏了把汗。
數(shù)日后,花壇被修復好了,里面的水沒有漏出一滴。那些鋦子巧妙地繞過原有的云山圖案,又釘在了關鍵處。它們在裂紋兩側(cè)形成了“人”字形,就像數(shù)只大雁在其間翱翔,彼此和諧共生,仿佛融為了一體。
媳婦香草看到何成拿回那么多工錢,歡喜極了。有一分出路,老輩人傳下的手藝也不能丟。何成眼含著熱淚說。我去炒兩盤菜,再陪你喝點。香草轉(zhuǎn)身去了廚房。
何成穩(wěn)穩(wěn)地靠著山墻,又拉起了二胡。那曲子如山泉流淌,音色分外純凈。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