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爾瓦多·達利有一幅名畫叫《十字架上的基督》,這幅畫打破了以往我們對神明受難的仰視和尊敬,以一種向下俯視的視角看待受難的基督,這不僅可以解釋為空間上的上帝視角,同時也可以視為一種敘事上的時間修辭——上帝已死,受難的基督僅僅是滾滾歷史洪流中的平凡事件,俯視,即為翻閱史書的視角和心態(tài)。這種時間修辭意味著,象征著神圣、宏大、權(quán)力的寫作已然被作者消解,萬物的時間屬性被一一剝離,從而得以平等、從容地交談。
華清的詩歌,包括《形式主義的花園》《一只上個時代的夜鶯》和《鏡中記》都顯露出這種特殊的時間修辭,這與蕭開愚、歐陽江河提出的“中年寫作”近似。這里的“中年”并非指向年齡,而是指向一種更為復雜、深邃的生命處境,在華清筆下,這種生命處境又以存在主義的方式被拋入歷史之中。正如歐陽江河所言:“如果我們將時間的推移感受為一種剝奪的、越來越少的、最終完全使人消失的客觀力量,我們就有可能做到以回憶錄的目光來看待現(xiàn)存事物,使寫作和生活帶有令人著迷的夢幻性質(zhì)。”歐陽江河:《89后國內(nèi)詩歌寫作——本土氣質(zhì)、中年特征與知識分子身份》,《花城》1994年第5期。在筆者看來,華清的詩和他的人一樣,都具有這種令人著迷的夢幻氣質(zhì)。
當然,“中年寫作”只是一個相對敞開的批評術(shù)語,它意味著詩人告別了非此即彼、激情浪漫的青春寫作,開始思考萬物交織、幽深精微的復雜寫作,具體到每一位詩人的文本中,其復雜性會指向不同的側(cè)面。筆者認為,華清的中年寫作更側(cè)重于“鏡子”“疾病”和“挽歌”這三個向度,這三個向度共同搭建起華清詩歌的三維空間。正如畢飛宇在《一只上個時代的夜鶯》序言中將華清概括為“憑吊主義的詩人”,華清:《一只上個時代的夜鶯:2017-2019》,第4頁,廣州,花城出版社,2021?!扮R子”“疾病”和“挽歌”也正是“憑吊主義”的一體三面。若從文學史的視域觀之,華清詩歌中蘊含的反諷、自我辨認與存在之思與馮至的《十四行集》一脈相承,是新詩寫作的一條重要路徑。
一、“鏡子”的二重奏:反諷與自我辨認
《鏡中記》是華清詩集的名字,也是他的一首詩,這個書名既是詩人對自己寫作特征的概括,同時也暗示我們,詩人具備拉康式的自審的意圖。除了這首《鏡中記》之外,華清筆下還有諸多“鏡子詩”,例如《風月寶鑒》《鏡中——擬張棗》《年譜》《自畫像》《李鬼》《在瘋?cè)嗽骸返?。這些“鏡子詩”絕不僅僅限于意象本身,它既包含了《紅樓夢》的鏡子、拉康的鏡子,也指向博爾赫斯的鏡子、張棗的鏡子,當然,還有華清本人的鏡子。這些歷史的、文學的、哲學的、倫理學的鏡子在華清的詩集各處反射著光芒,組成一個滿是人影的鏡屋,而華清獨立中央。寫下這些“鏡子詩”,實則是華清在這座鏡屋中辨認著自己,每一個鏡像都與他相似,每一個鏡像都與他相通,但每一個都只是他的碎片,他的分身。因而讀這些詩,不僅是在讀華清的作品,更是在讀華清的人格和精神。
從寫法上來看,華清的“鏡子詩”有的直接出現(xiàn)了“鏡子”意象,有的則隱而不顯。從抒情主體的角度來看,這些詩中往往有兩道聲響構(gòu)成樂音的合奏,一道是作為他者的反諷,一道是作為自我的辨認。且看《鏡中記》:
首先出現(xiàn)的是一只猴子,而后它
戴上了一頂帽子。這是一個意外,當他
洗完澡,整理好凌亂的毛發(fā),剛好
有一場歌舞開場。他一個激靈
就輕巧地站上了樹梢,不,是胡桃木
做成的一枚高蹺。
他向上做了一個手勢
發(fā)現(xiàn)了那個對面的模仿者,有著與他
一樣豐富的表情,他下意識地
讓帽檐向下,但瞬間又好像意識到什么
當他把手指摳向那幻覺
一個令它驚訝的事實出現(xiàn)——
這沐猴而冠的家伙來自哪里,他緣何
也用困惑而武斷的手勢拍著他。他們像老友
互相致意,有求必應,默契如一雙孿生
它走來走去,時遠時近,左右移動
細細打量它多毛而丑陋的手勢,如是者三
之后它終于明白,他,就是那個有生以來
不曾認識自己的怪物,來自夢中
抑或是撒旦,所指引的黑暗處
從艾略特開始,詩歌便不僅僅作為個體而存在,每每讀到一首詩,我們總會想起它的前世,并期待它的來生。當我們讀到這首《鏡中記》的“歌舞開幕”時,其前世已然呼之欲出,那就是博爾赫斯的《鏡子》。博爾赫斯寫道:
克勞狄烏斯,黃昏的君主,做夢的國王,
他并不覺得自己在夢中,直至那一天,
一個演員用啞劇在舞臺上
把他的罪孽向世界獻演。
這樣看就十分清楚了,華清的《鏡中記》實際是對《哈姆雷特》中克勞狄烏斯看戲的一段重寫,同時也是對博爾赫斯《鏡子》的致敬。需要注意的是,此處所說的“重寫”絕不僅僅是對前文本結(jié)構(gòu)的復制,而是基于文本間性的寫作技藝,“重寫”會在相同的主題上進行再創(chuàng)造,以此表達詩人的獨特觀點。
相較看來,博爾赫斯的這段“重寫”是判官式的書寫,抒情主體對克勞狄烏斯的罪孽品評無礙,而華清的“重寫”則更具敘事性,他將自我隱去,用切換視角的方式深入克勞狄烏斯看戲這一本事。比博爾赫斯這一段更為精巧之處在于,華清并未在詩中提及克勞狄烏斯看戲的本事,而只用了“他”與“它”兩個第三人稱指代克勞狄烏斯和飾演克勞狄烏斯的演員,非具體化的敘事使詩歌具備了原型的屬性,從而將此詩推向集體無意識的深處。
華清重寫的獨特之處在于,他使用榮格的“共時性原則”,將“克勞狄烏斯看戲”和中國的“沐猴而冠”故事對應起來,用本土的筆重新勾勒出一個莎士比亞的輪廓。在《鏡中記》中,反諷和自我辨認的意圖都較為明顯,無論是前文本“克勞狄烏斯看戲”還是“沐猴而冠”,都是一種反諷的寫作,對于自我辨認的書寫也相當直截了當,詩中寫道:“他,就是那個有生以來/不曾認識自己的怪物”。這與阿波羅神廟門柱上的“認識你自己”剛好構(gòu)成一個反影,這便是詩題“鏡中記”的所來之徑。
《在瘋?cè)嗽骸芬辉姴]有出現(xiàn)“鏡子”的意象,華清用目光的互相凝視達成拉康式的鏡像效果,且看詩作:
那座郊外的破舊建筑里圈養(yǎng)著
一群荒蕪的靈魂。
時光的衣著黑白相間
被藥物抑制的安靜和緘默
當我注視
他們深若黑洞的目光,他們已把我
淹沒到一座由訝異圍攏的甕中
一個驚人的事實,是他們幾乎叫出了
我和友人的名字
在這座夢中的瘋?cè)嗽豪?/p>
擠滿了奇怪的思想和面孔
當我們讀到那個“由訝異圍攏的甕”時便不難察覺,這不僅是一首瘋?cè)嗽旱挠斡?,更是一首近乎元詩的作品。“甕”作為詩歌意象,源于17世紀英國玄學派詩人約翰·鄧恩的《成圣》,19世紀初,濟慈又寫下了著名的《希臘古甕頌》。1947年,新批評派的代表人物克林斯·布魯克斯發(fā)表《精致的甕》,他寫道:“我們所一直探討的這個甕,這個存放著鳳凰骨灰的甕,正如鄧恩《成圣》中盛著鳳凰骨灰的那個精致的甕一樣:它就是詩本身。”〔美〕美克林斯·布魯克斯:《精致的甕:詩歌結(jié)構(gòu)研究》,第22頁,郭乙瑤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瘋?cè)说哪抗鈬鷶n成一個甕,甕是詩歌本身,那么瘋?cè)说纳矸荼悴谎远髁?,瘋?cè)思丛娙耍A清與瘋?cè)说南嗷ツ?,實際是一種自我辨認,是詩人看向自己的鏡像。瘋,或是狂,都與詩歌寫作密不可分。自古以來,無論是服藥的竹林七賢、飲酒的李白,還是當代的海子、顧城,都在追求超越現(xiàn)實的佯瘋或佯狂的狀態(tài)。這種瘋或狂并非現(xiàn)代病理學意義上的病態(tài),而是借助瘋狂的狀態(tài)抵達語言背后的神圣性,??略缫阎赋觯偪裾枪诺湟饬x上的通神。作為一名長于精神分析學的學者,華清本人的確在精神病院做過田野調(diào)查,他曾在治療食指的精神病院對詩歌和瘋?cè)说年P(guān)系進行研究,這便是此詩的來歷??梢哉f,華清是一位遵循生命詩學的詩人,他的詩歌寫作也印證了他的詩學觀。
當代作家評論 2023年第2期
還有一個有趣的版本問題。詩的最后一段“在這座夢中的瘋?cè)嗽豪?擠滿了奇怪的思想和面孔”,在最初發(fā)表時(《花城》2017年第3期)并不是這樣,而是“在這座荒野上的瘋?cè)嗽豪?擠滿了奇怪的思想和面孔”。華清:《秘密花園或瘋?cè)嗽杭淳埃ńM詩)》,《花城》2017年第3期。華清為何要將“荒野上的瘋?cè)嗽骸敝脫Q為“夢中的瘋?cè)嗽骸蹦??筆者看來,這是要強調(diào)目光凝視以抵達的“鏡像”效果,而“夢”恰好是一面映射潛意識的鏡子。夢與鏡子的關(guān)系已被博爾赫斯寫得很明白,在此不做贅述。那么,《花城》版的“荒野”源自何處呢?荒野上的一個甕,這是再明顯不過的路標了,它將我們指向美國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的《壇子軼事》,也被譯作《甕的故事》。詩中,史蒂文斯的壇子“使凌亂的荒野,/圍著山峰排列。/于是荒野向壇子涌起,/匍匐在四周,再不荒莽”。這個灰色的壇子“君臨著四面八方”,卻不像別的東西,“無法生產(chǎn)鳥和樹叢”。我們不妨將這首詩與《在瘋?cè)嗽骸穼ψx,不難發(fā)現(xiàn),瘋?cè)耍ɑ氖忟`魂)的目光所圍攏的甕,與荒野(荒莽)涌起的甕幾乎是對應的關(guān)系。華清用“荒野上的瘋?cè)嗽骸逼鋵嵃挡亓朔粗S的意圖,“瘋?cè)恕焙汀拔覀儭?、“有序”和“無序”的界限發(fā)生了模糊,瘋?cè)四抗獾膰鷶n,竟使我們難辨自身,分不清何為瘋,何為常。從德里達尋跡式閱讀的角度來看,《花城》發(fā)表的句子或許比詩集中的更勝一籌。需要解釋的是,鄧恩的“甕”和史蒂文斯的“甕”在英文中是兩個單詞,筆者之所以做出這般聯(lián)想,是基于此意象經(jīng)翻譯之后,在中文語境的能指關(guān)系較為密切,從創(chuàng)作詩學或羅蘭·巴特的互文性角度而言,大概也算不上是過度闡釋。
華清筆下還有不少較為明晰的“鏡子詩”,如《自畫像》《年譜》《李鬼》,這些詩中的反諷和自我辨認干脆利落,無須贅言,還有一些較為隱秘的“鏡子詩”,這些詩大多以動植物為主,如《一車旅行的豬》《寵物店》《蜻蜓》《木瓜》《蚊子》《獅子》《狒狒》等,但華清往往可以從中跳出,反觀人性本身,是一面更大的“人性之鏡”。
二、與鬼神對談:疾病與挽歌
在華清的詩集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諸多關(guān)于憑吊、衰朽、疾病或是死亡的詩作,僅憑吊之作就有《懷亡友》《送亡友》《奠》《悼霍金》《告別》《懷念伊蕾》《悼故友》《悼扎加耶夫斯基》等,難怪畢飛宇將華清稱為“憑吊主義的詩人”,我們不妨將這類詩作稱為挽歌詩;關(guān)于疾病的詩作有《抑郁癥中度》《阿爾茨海默氏癥》《漸凍癥》《夜游癥》等,甚至《一只上個時代的夜鶯》中輯六的標題即為“抑郁癥中度”。疾病與挽歌,可謂是兩個相近的詩歌主題,二者無疑是“中年”的兩大側(cè)面——中年人不得不頻繁趕赴醫(yī)院和殯儀館,親身面對種類繁多的疾病,送走或衰朽或意外而亡的親友。從華清已出版的三本詩集來看,《形式主義的花園》和《一只上個時代的夜鶯》中的疾病和挽歌尚且不多,到了2022年最新出版的《鏡中記》,疾病和挽歌忽然充盈起來,盡管這么說未免有些殘忍,但正是這些深刻而又克制的書寫,構(gòu)成了華清寫作的獨特風景。
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一書中以??率降姆椒ń庾x了結(jié)核、癌癥和艾滋病的隱喻,作者認為:“結(jié)核病是源自病態(tài)的自我的病,而癌癥,卻是源自他者的病。”② 〔美〕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第61、63頁,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在二者之外,文學中的疾病隱喻仍存在其他可能性,就華清的《阿爾茨海默癥》《漸凍癥》《夜游癥》等詩作來看,他的疾病書寫大多指向一個哲學命題:人的主體性的喪失。不妨以《夜游癥》為例:
幽靈多了一副身形。如同一團煙霧
它于黎明時分潛至友人的身體
令他產(chǎn)生了飛的欲望,但他仍有著
濁重的肉身,提示他起飛的難度
幽靈來到窗前,像一個準備飛行的
義士,然而他并未打算做英雄
我們所想象的那種悲情
或只是俗世間的冤仇,在他僅僅是
出于對肉身的一種嫌惡
他甚至不能,或來不及做
任何關(guān)于意義的思索,更不會有
振聾發(fā)聵的宣布,將那死的價值變得
不朽,演繹成一個剛烈年代的傳奇
這縱身的一躍,只是被幽靈劫持
這可恥的謀殺者,它潛入無辜的肉身
只為一時的快活,為了制造
一番死寂中的熱鬧,讓夜色有一番動蕩
如沖井底,扔下了一塊惡作劇的磚頭
在《一只上個時代的夜鶯》中,這首詩的題目是《潛伏》,到《鏡中記》中更名為《夜游癥》,其區(qū)別在于肉身死亡的偶然性和普遍性——作為公共病癥的夜游無疑更加令人恐懼,也更突出疾病背后的隱喻。夜游癥俗稱夢游,病發(fā)時,人會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坐起、下床走動,甚至做出一些較為復雜的行為,醒來后卻不會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屬實是一種極具神秘性的疾病。正如“癌癥經(jīng)常被認為是妖魔附體的一種形式”,
②華清也將夜游癥的來源解釋為“幽靈的附身”。這個劫持肉身的幽靈,帶著友人縱身一躍,如惡作劇一般輕巧,消解了一切存在的價值和意義。華清仍然使用“他”和“它”兩個第三人稱視角不斷切換,抒情主體與二者構(gòu)成穩(wěn)定的三角結(jié)構(gòu),其聲音和詩歌的抒情性均勻地穿插在敘事之中。那么,詩中被劫持的肉身又是何人呢?因為“思索意義”“振聾發(fā)聵的宣布”等短語的出現(xiàn),夜游主體的身份陡然明晰起來——他必定是一位在公共空間具備話語權(quán)力的知識分子。
確定了夜游主體的身份之后,我們便不難察覺到“幽靈附體”的隱喻,即??滤f的“主體性的喪失”。??抡J為,一切個體都處在社會制度所籠罩的非自由狀態(tài),個體只能使用被權(quán)力規(guī)訓后的話語,而這種具備整體性的規(guī)訓又很難被個體察覺。夜游癥,豈不是對??隆爸黧w性喪失”的最好注解嗎?這樣我們便很容易明白“夜游癥”背后的隱喻了,“幽靈”即不易被察覺的權(quán)力,“友人”即個體,“劫持肉身”即權(quán)力對個體的規(guī)訓或懲罰。身處總體性而不自知的個體往往會遭逢悲劇的命運,因為總體性對個體的傷害具有隨機性和偶發(fā)性,如同一個“只為一時的快活”的幽靈,“沖井底,扔下了一塊惡作劇的磚頭”。權(quán)力的一場惡作劇,就能導致知識分子主體性的喪失,華清的悲嘆由是可見。
相較疾病書寫的沉重和深刻,華清的挽歌并不止于重的一端,反倒有輕逸靈動的一面,但細讀之后可以看出,這種反諷式的輕盈有時是出于情感的克制與忍耐。如《奠》一詩,詩人寫一個長者意外死亡,想要知曉真相的人們卻只有等待官方的權(quán)威消息,然而,人群很快散去,無人等待所謂的權(quán)威消息。死人對自己的死守口如瓶,官方未發(fā)布真相,而活人則很快散去,詩人將意外死亡的葬禮寫得極具公共性,同時,這種日常性的荒謬使我們震驚不已。再如《悼故友》,詩人用幾筆涂鴉,就描述了一名男子的一生,年輕時瀟灑不羈,而后漸漸成為一只好斗的公雞,再后來患上抑郁癥,跳樓而亡,訃告上卻寫著:“他一生熱愛生活,熱愛本職,善良而正直且為學術(shù)和真理不懈斗爭了一生?!痹娙嗽诖朔此剂擞嚫媾c人生之間的矛盾關(guān)系,但他并未對此做出評價,但卻用一種文本嵌套的方式達到了反諷的效果,這同樣也是《奠》的寫法。
除了反諷式的輕盈之作,華清在挽歌詩的寫作中,亦有情深義重的作品,這些詩作的獨到之處在于,它們往往避開挽歌傳統(tǒng)中的抒情性,而用一種虛實結(jié)合的敘事方式來寫心中情意。如《送亡友》:
他再也不會從睡夢中坐起,關(guān)掉
這低徊盤旋的哀樂,再也不會點一支煙
噴出愜意的煙霧。不會雙手接過這花
聞一聞新鮮撲鼻的香氣,不會一邊看座
一邊笑著對我說,唉,太客氣了
謝謝你,老朋友,我的兄弟……
華清用“再也不會”為開頭,詳細地描述了去世的友人起身關(guān)掉哀樂,點一支煙,噴出煙霧,接過花聞一聞香氣,對“我”說太客氣了,謝謝你,老朋友,我的兄弟。實際上,友人并沒有做過關(guān)掉哀樂、聞一聞祭奠他的鮮花這一系列的動作,華清將“再也不會”這一表述過去動作的詞反其道而行之,用以書寫存在于想象之中而未曾發(fā)生過的“復活”事件,這種顛倒生死、扭轉(zhuǎn)陰陽的時間修辭,和達利的畫作有異曲同工之妙,可謂詩藝獨運。再如《懷亡友》一詩,是抒情主體在公路上得知友人亡故的消息,并通過想象的方式參加了友人的葬禮,一切悲傷都被壓制得結(jié)結(jié)實實,克制的寫法近乎羅蘭·巴特的“零度寫作”,這是中年寫作的一個共性。
值得一提的是,華清在挽歌寫作中克制的哀痛和悲傷,在部分作品中得以爆發(fā),這股爆發(fā)力猛烈而強大,足以掀翻一切病痛和死亡。這些詩作包括《暴風雪》《暴風雨》《雞鳴》《西風怒號的上午》《雪夜》等。這些詩作如同曲中強音,與溫和平緩的弱音相襯相映,共同構(gòu)成華清的詩歌面貌。
三、存在之思:另一種中年
在筆者看來,華清的詩歌寫作有著極強的中年寫作特征,誠如華清所言,中年寫作絕不僅僅是“對中年的自戀、中年的衰退和腐朽的體認與販賣,而是要抵達的一種生命處境,一種思的能量與深度”。⑤ 華清:《鏡中記》,第165、114頁,北京,西苑出版社,2022。華清的確做到了這一點,但除此以外,我們也要看到,“中年寫作”這個90年代的批評術(shù)語并不能全然概括華清的寫作,即便同樣具備中年寫作的特質(zhì),華清與其他詩人也有著明顯的差別。以“甕”的意象為例,華清《在瘋?cè)嗽骸分小坝捎牣悋鷶n的甕”與歐陽江河《在VERMONT過53歲生日》中那只“中國古甕”相比,二者雖然都叫“甕”,但從本體論的角度而言,這兩只甕全然不是一個物體,前者是由他者目光的凝視以形成的自我辨認,同時,他者的瘋癲屬性又指向了甕的神性,以及其背后的元詩特質(zhì),可以說是拉康和鄧恩的結(jié)合,這點在上文已有論述。
后者則用碎甕指向語言的本質(zhì),即本雅明所討論的“原文”。正如歐陽江河所寫:“空,落地,我俯身拾起無限多的空。/每一片具體的碎片里,都有一個抽象。/詞和肉體,已逝和重現(xiàn),拼湊/并粘連起來,形成一個透徹。/世界回復最初的脆弱/和圓滿,今夜深夢無痕。/但古甕將又一次摔落。”歐陽江河:《江南引》,第70頁,南京,譯林出版社,2018。甕碎的過程,是詩人對本雅明花瓶比喻的重寫。本雅明在《譯者的任務》中寫道:“如果我們要把一只瓶子的碎片重新黏合成一只瓶子,這些碎片的形狀雖不用一樣,但卻必須能彼此吻合。同樣,譯作雖不用與原作的意義相仿,但卻必須帶著愛將原來的表意模式細致入微地吸收進來,從而使譯作和原作都成為一個更偉大的語言的可以辨認的碎片,好像他們本是同一個瓶子的碎片?!薄驳隆碀h娜·阿倫特編:《啟迪:本雅明文選》,第90頁,張旭東、王斑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將歐陽江河的詩與本雅明的話對讀,我們會發(fā)現(xiàn)甕和花瓶一一吻合,拼湊粘連起來的古甕“形成一個透徹”,即本雅明所說的可以辨認;世界回復最初的脆弱和圓滿,即本雅明說的“原文”(更偉大的語言)。歐陽江河用詩歌語言重寫了本雅明的翻譯理論,并將其置入時間的重復之中。
兩只甕的差別,看似是華清與歐陽江河的差別,實則還有拉康和本雅明的差別,拉康的“他者”仍存在一個“自我”,而本雅明則更關(guān)心語言哲學或者說語言的本體論。將華清的《在瘋?cè)嗽骸放c歐陽江河的《在VERMONT過53歲生日》對讀,足以見識中年寫作的兩種形態(tài)。90年代初,年輕的歐陽江河討論“中年寫作”,是對青春抒情詩的回顧和轉(zhuǎn)變,強調(diào)詩歌寫作與歷史的對應關(guān)系,側(cè)重詩歌的思辨性、復雜性和局部時間的深刻性。華清不完全是這樣,人到中年的他將過往的生命經(jīng)驗傾注到“中年寫作”之中,使之增加了詩人本身對待世界的看法和態(tài)度。這里的經(jīng)驗指的不是日常生活的經(jīng)驗,而是里爾克式的經(jīng)驗,這種經(jīng)驗更強調(diào)無意識在詩歌寫作中的意義,它會讓詩歌在文本內(nèi)部打開一只耳朵和一張嘴,它們接收文本外的聲音并加以反射,形成二重奏般的回響。從這點來看,華清的寫作恰好印證了郭沫若那句:“生命是文學底本質(zhì)。文學是生命底反應。離了生命,沒有文學?!惫簦骸渡孜膶W》,《學燈》1920年3月23日。
華清在《老賊》一詩中寫道:“我/也是這個世界上眾多賊子中的一個,活得太久/看見歲月的烽煙散盡,那么多昔日的青年都已老去/那么多美好的東西都已腐爛、枯萎,而我們/卻還在這里竊據(jù)生者的份額,尸位素餐,篝火犬儒。”
⑤詩中,抒情主體的世故圓滑與自由坦蕩相互抵牾卻又能抵達藝術(shù)真實,自嘲和反諷的使用純熟而干凈。借用王國維的“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的能指,不妨說,90年代的中年寫作是“無我”之詩,歐陽江河、西川、翟永明等年輕詩人毅然放下了那個抒情的自我,將詩歌寫作引向深邃的智性空間;而華清的中年寫作無疑具有較強的個人意味,可以稱作“有我”之詩。他并不拒絕那個自我的現(xiàn)身,但又在不斷克制自我抒情的沖動,他用一種極為通透的俯視視角看待人間,時而反諷,時而冷言,但更多的時候,華清的抒情主體都是一個宿命論的“感傷主義者”(《個人史簡編》)。也正是這些“有我”的情緒摻入,才形成了華清特有的、充斥著存在之思的中年寫作。
華清的中年寫作所蘊含的存在之思絕非天外來物,假使將其置于文學史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的寫作與馮至的“沉思”一脈相承。說到馮至的“沉思”,不可不提“中年”的來歷?!爸心辍弊鳛樵妼W概念,最早出自朱自清對馮至《十四行集》的評價,他寫道:“聞一多先生說我們的新詩好像盡是些青年,也得有一些中年才好。馮先生這一集大概可以算是中年了?!敝熳郧逭J為:“馮先生的集子里,生硬的詩行便很少;但更引起我注意的還是他詩里耐人沉思的理,和情景融成一片的理?!雹?/p>
朱自清注意到《十四行集》兼具抒情和說理的特質(zhì),卻似乎沒有看到這種合流背后自我審視的意味。解志熙在《生的執(zhí)著:存在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一文中曾論述馮至與存在主義的關(guān)系,他認為《十四行集》最大的特質(zhì)在于它“是從死亡的角度來探討人的生命,來反顧人生的意義的”。②這與華清的詩作《從死亡的方向看》如出一轍。馮至期望運用一種薩特式的哲學,傳達生命的自覺、存在的自覺,期望喚醒讀者的生命責任感以及對未來生活的熱情。相比起來,華清的存在主義寫作則更為內(nèi)斂,他將馮至的“我們”縮減為一個“我”,有時是“他”,這意味著,相比代言群體或挖掘集體記憶,華清更傾向于謙虛的、個體的精神考古。從某種程度而言,這是弗洛伊德和榮格的差別,同時也是古典和現(xiàn)代的差別——詩人永遠地失去了公眾代言人的身份。盡管在寫作意圖上有所差別,但馮至在《十四行集》中傾注的正直、良心和道德律在華清的詩歌中得以延續(xù),當我們讀到華清的《枯坐》《一車旅行的豬》《中年的假寐》等詩作時,便可以透徹地理解這一點。
通過對“鏡子”“疾病”和“挽歌”的細讀,我們大致可以窺見華清中年寫作的獨到之處,他不斷在萬物的體認中明辨自我,在面對疾病和死亡時持續(xù)反思個體的存在。他的詩作常常以反諷的技藝為表,以深思和同情為里,用消解神圣、宏大、權(quán)力的時間修辭,傳遞平等、博愛的正義。在如今的時代,我們需要這樣的詩人,我們需要這樣的詩歌。從新詩史的角度而言,這種獨特的中年寫作與馮至的《十四行集》血脈相通,兼具新詩說理和抒情的傳統(tǒng),是新詩寫作的一條重要路徑。
【作者簡介】張世維,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
(責任編輯 周 榮)
① 朱自清:《詩與哲理》,《朱自清全集》第2卷,第336頁,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88。
② 解志熙:《生的執(zhí)著:存在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第154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DOI:10.16551/j.cnki.1002-1809.2023.0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