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小簡
想了想,還是不太清楚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吳小莉頭有點暈,本來這幾天重感冒,晚上的聚會想推掉的,還是架不住大家的熱情邀請,一個個地輪番電話微信轟炸她。關(guān)鍵是他,說我去接你,過來坐坐就好,不用喝酒。酒是肯定不能喝的,她吃了頭孢。
誰要再勸酒那就是想要我命了。
她在飯桌上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的,最活躍的那幾個也就轉(zhuǎn)移了目標(biāo)。飯桌上不缺酒量大的,更不缺女同學(xué)。
是他做東,兩大桌,市里最好的酒店。這幾年他混得風(fēng)生水起的,又換了車,锃亮的奔馳越野,高大霸氣,跟他很相稱。吳小莉不太懂車,只知道是好車,真皮座椅,空間寬敞。他給她調(diào)整好座椅,順手幫她扣上了安全帶,他做得自然,她卻微微紅了臉。這幾年他發(fā)了福,有了一點將軍肚,不過一米八幾的大個子撐著,這點發(fā)福反而給他增添了一些氣派。人到中年,事業(yè)有成,氣質(zhì)和風(fēng)度都出來了,行為做派又總讓人那么舒服,不止對她,對任何人他都隨和親近,又豪爽大方,大家都叫他勇哥,只有她還習(xí)慣叫他阿勇。他對她,終究和別人還是有點不一樣的。
本來兩個人已經(jīng)沒有交集了,從那個偏遠(yuǎn)小鎮(zhèn)失散后。吳小莉想,不知用失散這個詞語對不對,但確實這么多年她心里就是這么想的啊。她也想找個替換的詞語,可腦海里再搜索不出第二個恰當(dāng)?shù)脑~語了。那便算是失散吧,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這樣想?三年前意外重逢后她總想問問他,可一直也沒開口。算重逢嗎?既然心里想的是失散,那便就是重逢了吧。
三年前她帶著女兒回到夏林市,回來的第二天就遇上了。很奇怪,以前在夏林市那么多年,他們從未有過交集,后來,她又離開了好多年,等單身帶著女兒剛回來就遇上了。就在街頭,跟電影里的畫面一樣,他們擦身而過,忽然又停住了腳步,佇立在那一小段光陰里,躊躇了半刻,又或者說恍惚了,畢竟隔了太久的歲月,還好,重逢并不狼狽。是他的原因,他身上那種天然的親和力,讓人無來由地感覺放松,她是有點慌亂和無措的,可他一開口,她便安心了。
回來啦?
家常話語,好像他們才剛剛分開不久,全然沒有中間隔了二十幾年的悠長光陰,也沒有了那點齟齬不快。
她答得也家常。是啊——聲調(diào)竟然拖起一點小尾巴,帶了幾分慵懶隨性,好像她剛剛出門遛了個彎回來。答完又想,他怎么知道她剛回來的?但她也不問,她是個習(xí)慣兜藏心事的人,也習(xí)慣別人的善解人意,可人世間哪有那么多的善解人意啊,即便是他,做得已經(jīng)算很好了,可也沒善解人意到當(dāng)年能留住她。
吳小莉聽到心底一聲悠長的慨嘆,竟有了幾分酸味,還夾帶了點幽怨。她沒有喝酒,卻在觥籌交錯間熏染了幾分醉意,同學(xué)們喝得熱火朝天,今天是固定分紅的日子,每個季度固定一聚,勇哥給大家分紅,其實應(yīng)該說發(fā)放利息更準(zhǔn)確。大家都是親同學(xué),別人是一年拿一次利息,你們是一季度分一次紅利。他已經(jīng)有幾分薄醉了,春風(fēng)得意的人生哪有不醉的道理?
勇哥就是我們的親哥,敬勇哥。
包廂里又掀起一輪高潮,酒過何止三巡,筵席散時已經(jīng)近十點了。大家搖搖晃晃嘻嘻哈哈告別,八月天氣,風(fēng)清月朗,他不知怎么來了興致,偏要喝第二場,不去夜排檔,要帶上啤酒去城外的星月湖畔吹吹風(fēng)。吳小莉和幾個鐵桿同學(xué)留了下來,這也是他們平時固定的小圈子,三男兩女,一胖一瘦兩男的,還有個吳小莉印象模糊的女同學(xué)。大圈子一季度一聚,他們幾個是每周都要聚上一兩次的;其他人的利息是一季度一發(fā),他們是每月都拿。吳小莉想這幾年得虧是他,讓她那點積蓄每月生出不少的錢來養(yǎng)自己和女兒。他們幾個對他是心存感激的,除了那點感激以外多少還有點巴結(jié)。他是大家的財神爺。
吳小莉回來后也找了工作,名片上印的是保險經(jīng)理,其實就是個沒有底薪的保險業(yè)務(wù)員。她拉不下面子去滿大街兜售,電話推銷總有種電信詐騙的感覺,好不容易按公司提供的客戶名單撥出了電話,一張嘴對方要么直接掛了,要么一句冷冰冰的話從聽筒里直灌耳膜,嗆得她無地自容。還是他幫了她,都說保險做的是親戚熟人的生意,親戚這些年她已經(jīng)沒有了,熟人是街頭偶遇的。他們找了個地方坐下,是他主動問她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不是寒暄客套,話語里傳遞過來的是關(guān)心。吳小莉領(lǐng)了這份關(guān)心,說沒有什么工作不工作的,剛學(xué)著在做保險。哪家保險公司?她說了公司名字,他回了一句知道了,再沒問別的。沒隔幾天他就拉了保單過來,還不是一單,隔三岔五的,一年多時間,她好像啥也沒干,他介紹的那些保單就讓她那張裝門面的名片上的經(jīng)理頭銜名副其實了。她進(jìn)了同學(xué)會,那些真真假假的同學(xué)無一例外都成了她客戶,功勞當(dāng)然是他的。他是大家的財神爺,更是她的財神爺。
幾個人只有吳小莉沒喝酒,司機(jī)只能是她了。從飯店搬了一箱啤酒放車上就出發(fā)了,從城里到星月湖半小時車程,正值月半,他打開天窗,一輪明晃晃的月亮在頭頂上跟著跑,晚風(fēng)吹跑了暑氣,也把他們一身的酒氣吹散在空中,夜便染了三分薄醉,越發(fā)迷人起來。
坐在星月湖畔的石壩上,月光灑在湖面,晚風(fēng)蕩漾,銀光粼粼的湖面上有野鴨浮沉的身影,水鳥低空掠過,又翱翔而去,隱在遠(yuǎn)山朦朧間,一幅動態(tài)水墨山水畫,看得人心安逸。
幾個人把啤酒排開在堤壩上,月下臨湖暢飲,比在酒店喝得更為歡暢。吳小莉坐在那望著湖面發(fā)呆,自動屏蔽了耳畔的聒噪。幾個熱鬧的人不知在談些什么,不外乎國家大事、經(jīng)濟(jì)形態(tài)、夏林市的奇聞八卦,還夾雜著些懷舊。那點往事在他們口中風(fēng)一樣跑過,碎片般匆忙,他們關(guān)心的是未來的事業(yè)利益,重溫往事只是添加一點情感佐料,鞏固下現(xiàn)有交情,沒有人真正往心里去。他們更熱衷于投資的話題。吳小莉的心思從他們的投資話題岔出了很遠(yuǎn),被那點懷舊佐料絆住了。星月湖以前是個水庫,初三那年,學(xué)校組織春游去過。學(xué)校難得組織這樣的春游,從他們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到水庫要走兩個多小時。去的時候隊伍有模有樣的,阿勇扛著隊旗昂首挺胸走在前面,吳小莉在隊伍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領(lǐng)頭的阿勇,他一路高舉著旗幟也不見累,也不用老師讓別的同學(xué)替他。在四月的春光里,他像一株蓬勃的植物,一棵樹?一蓬葳蕤的草?田里的莊稼?說不好,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他就是一株叫阿勇的植物,蓬勃有力,用野蠻發(fā)展的勢頭在吳小莉眼里熱烈地發(fā)著光。
吳小莉不記得當(dāng)年是在湖畔哪個位置了,眼前的湖水和遠(yuǎn)山還是當(dāng)年模樣,只是青翠的山巒上多了幾座亭臺,在清冷的月光里燈光迷離恍若瓊樓玉宇。
他們坐到離岸稍遠(yuǎn)的地方,一棵樹冠茂密的松柏樹下,太陽的光斑從樹縫里篩落,在他們身上籠上明亮圣潔的光環(huán)。阿勇一直沒有離開,他跟她說著一些話,吳小莉聽得很真切,卻又完全想不起他說了些什么,只記得聞到他身上的汗味,還有發(fā)光的笑容。她整個人就像在一片晃動的湖面上,有種眩暈般的快樂。
回去路上突然下起了雨,雖然出來前老師囑咐過大家?guī)?,但還是有很多同學(xué)忘記又或者不屑帶傘。本來有個男生挨到了吳小莉傘下,她求助似的望了一眼身旁的阿勇,他一步跨過來伸手接過她的傘,自然就把那個男生撇到了傘外。男生嘿嘿一笑,擠出個眼神,心知肚明地跑開了。一把不大的折疊陽傘幾乎都傾向了吳小莉這邊,阿勇半個身子在傘外,為了不讓他淋雨,吳小莉只能挨近一點,再挨近一點,兩只冰涼的手臂碰上了,受驚似的躲開,那一小塊肌膚底下翻滾起一片滾燙的巖漿。
你讀高中嗎?
好。
那我也讀高中。
這是他們一路的對話,惜字如金,夾在嘩嘩的雨聲里,卻異常清晰?,F(xiàn)在想起這個簡單的約定,是怎樣純潔堅韌的一句誓言。吳小莉原本要考中專的,這是母親的遺愿。母親是在吳小莉讀初中那年生病走的。母親虛弱的聲音說,女孩子讀師范或者衛(wèi)校,出來就端鐵飯碗,不用那么辛苦讀高中考大學(xué)。父親頻頻點頭,你說得對,你放心,不會讓她吃苦的,一定讓她讀中專。母親依戀不舍的目光落在女兒身上,吳小莉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只是拼命點著頭??涩F(xiàn)在吳小莉改了主意,阿勇是體育生,讀高中對他比較好。兩個人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吳小莉知道父親不會同意她的決定,第一次做了膽大包天的事——瞞著父親修改了中考志愿。
落榜在意料之外。兩人約好上縣高中,憑吳小莉的成績本是沒有懸念的,不知是因為瞞著父親改了志愿心虛,還是心里藏著阿勇分了神,總之是她以三分之差落榜了。而阿勇作為體育特長生如愿拿到了縣高中的錄取通知書。父親怎么也想不到一向乖巧的女兒會這樣忤逆,做出這般膽大包天的事。他瞪著吳小莉,眼睛里除了噴射的怒火還有不解的陌生,兩片灰白的嘴唇控制不住地抖動,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縣高中落榜,師范和衛(wèi)校也沒得讀,任何一家中專高中哪怕是技校都與吳小莉無緣了。她只填了一個志愿,篤定能和阿勇上縣高中的。
阿勇見到吳小莉的時候,她腫脹的左臉上還留著父親的手掌印。這是父親第一次打她,吳小莉知道自己犯了大錯,咬著牙受了父親一巴掌,連躲也沒躲一下。暴怒之下父親的手掌攢滿了力,吳小莉覺得自己一邊的臉頰像被架進(jìn)蒸籠里的饅頭,熱乎乎地發(fā)酵膨脹起來,薄脆的皮膚一點點撕裂撐破,額頭上滋出一層冰冷的汗珠,卻沒流一滴淚。倒是阿勇流了淚。他讓一個女同學(xué)找了個機(jī)會把她約了出來,看到她腫脹的臉,阿勇的眼眶瞬間紅了。接著他做了一件吳小莉意想不到的事——從褲兜里掏出縣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幾下撕成碎片,一揮手揚了出去。阿勇說,咬牙切齒地對著吳小莉說,我們復(fù)讀,明年再考。吳小莉蒙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他沒有給她阻止的機(jī)會,也不跟她商量,吳小莉心里又惋惜又感動。他又問她,疼不疼?好不好?吳小莉回了“好”,又說“疼”,眼淚突然掉了下來,大顆大顆地從酸疼的眼眶里跌落出來。
一如之前那個簡單的約定,他與她又約了一次。
吳小莉想,如果當(dāng)初沒有那個變故會怎樣?可人生是沒有如果的。
吳小莉不知道他們喝了多久,耳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木破柯?,一股濃烈的酒味。阿勇坐到了她身邊,一扭頭,煞白的月光里一張通紅的臉。
沒喝醉吧?
沒有——
拖長的聲調(diào),有點亢奮。
我就是從那時候?qū)W會喝酒的。
哪時候?
吳小莉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看到阿勇的目光在她臉上搜尋了一番,耐人尋味,漸而惆悵。
就是那年夏天。
吳小莉方才明白,眼下這個季節(jié)這個時間不正是“那年夏天”嗎?她去回憶里漫游了一圈,卻忘了故事里的地點和時間都在重逢。吳小莉不知道說些什么,他們回避的那部分真的要在今天揭開嗎?少年心緒擱在中年生活里,多少有點尷尬了。
好在還是有默契的,阿勇從不讓人尷尬,他是體恤的,當(dāng)年是,如今還是。
走吧,都在這待兩天啦。
可不是,這都凌晨一點了。
撤撤撤。
阿勇起身,用手撣了下屁股,順勢拉了吳小莉一把。幾個人呼呼啦啦地吆喝著上車,吳小莉想去開車,卻被阿勇一把拉開。
你去邊上坐著,我來開。
吳小莉遲疑著,被阿勇推向副駕駛。
大半夜的路上也沒人,放心,我這清醒著呢。
拗不過他,吳小莉看著他發(fā)動了車子。音響里鄭鈞唱著私奔,蒼茫的聲音里滿溢出往日情懷,在靜謐夜色里伴隨著速度嘶吼出來特別有感覺。幾個人都很亢奮,后半夜了沒有一點睡意,阿勇加大了油門,夜風(fēng)從車窗里灌進(jìn)來撩著他們滾燙的身體,跟著鄭鈞一起嘶吼,好像青春又回到他們身上。吳小莉的身體也在發(fā)燙,在湖邊吹了許久風(fēng),感冒好像又重了。她歪躺在副駕駛上,被阿勇他們的快樂感染,并不覺得辛苦。
阿勇走了一條新路,剛建成的公路沒有限速監(jiān)控,他加大油門,享受風(fēng)馳電掣的感覺。究竟是好車,車速又快又穩(wěn),吳小莉看到儀表盤上車速飚到了一百六十碼,心想要不要讓阿勇開慢一點?一抬眼,看到前面路口的紅燈,阿勇并沒有減速。沒有監(jiān)控攝像頭,這個路口的紅燈如同虛設(shè),況且又是大半夜了。沒有人看到那輛黑車是從哪冒出來的。巨大的撞擊聲從黑夜里爆炸而出,仿若憑空砸下霹靂,天崩地裂。吳小莉耳膜震得嗡嗡作響,腦袋里一陣轟鳴,身體被用力拋擲,額頭磕上車前臺,又狠狠倒向一側(cè),手肘處一陣劇痛。尖銳的痛感喚醒了意識,恍惚中不知多久,巨浪里顛簸的身體安穩(wěn)了下來。
一片死寂,車廂里響起呻吟聲。前排的吳小莉和阿勇綁了安全帶,后排沒綁安全帶的三個人滾在了一起,萬幸沒有被拋出車外。破碎慘白的燈光里,依稀看到一輛黑色小轎車側(cè)翻在七八米處。
疼痛和驚慌之后,一個驚恐的事實從黑夜中撕裂而出——出車禍了。五個人除了身體撞擊的疼痛沒什么大事,這點疼痛很快被眼前的畫面沖走了。令人窒息的安靜,幾分鐘后,阿勇幾乎是滾爬著下車,跌跌撞撞沖向側(cè)翻的轎車,后座兩個男的踉蹌著跟跑過去。幾個人的身影很快杵在那坨黑黢黢的黑影前石化了。吳小莉下車后,整個人像踩在一團(tuán)飄忽的云里,她夢游般來到那輛車前。黑色轎車一側(cè)凹陷進(jìn)去,半邊車頭支離破碎,幾乎還原成了一堆廢鐵,吳小莉驚恐地看到,車廂里被擠壓的兩個身影……一攤血色迅速漫上她的眼眶,她失聲大叫,一瞬間魂魄飛離了軀體。黑夜里刺耳的尖叫聲讓僵化在車前的幾個人一個激靈,阿勇醒了,一把拽過她的手臂。沒事,沒事,先回車上去。他壓著嗓子,聲音不自覺地顫抖。他把她推向跟隨而來的女同學(xué),把兩個失魂落魄的女人用力往后推去。回車上!低沉的嗓音突然犯了狠,吳小莉看到他失神的眼睛里一片血紅,即刻就要爆裂。
闃靜,清白的月光不知何時被扯進(jìn)了一層濃厚的烏云里。這處荒野處的公路,四周只有靜默的田野,十字路口孤零零的紅綠燈一霎紅一霎綠,像匍匐在黑夜里冷酷窺視的野獸。這處新公路還沒有安裝攝像頭,不在約束下的行為總是任性恣意。吳小莉蜷縮在車?yán)铮瑴喩眍澏?,身上一陣熱一陣?yán)?,意識縹緲混沌起來。不知過了多久,阿勇回到車?yán)?,咬牙切齒地發(fā)動車子,一下沒打著火,連續(xù)幾次,終于著了。吳小莉清醒過來,顫聲問道,去哪?先離開這里。阿勇的喉嚨被割破了,鈍裂,嘶啞。吳小莉驚惶地瞪大眼睛看過去,車子呼一下前沖,她的視線撞出去,沒入無邊的黑暗中。
這是吳小莉第一次到阿勇家。車駛?cè)胍粋€小區(qū),悄無聲息地滑入一間車庫,他們機(jī)械地跟著阿勇,從車庫后門進(jìn)入電梯間。不知道是幾樓,幾個鬼魅般的身影跟在阿勇后面,幽靈般走進(jìn)一間屋子。
燈光驟然亮起時,黑夜里走出的幾個人呆立著,有種不知所措的慌張。家里沒人,吳小莉知道阿勇兒子在外讀研,但女主人好像也不在家。
她去娘家了。
阿勇像在解釋,這里沒有外人,他們自然就成了捆綁在一起的一個團(tuán)伙。吳小莉腦海里突然彈出的詞語讓她打了個冷戰(zhàn),團(tuán)伙這個詞通常與犯罪捆綁在一起,太過驚悚,不該往這上面想。
離開現(xiàn)場,暫時進(jìn)入了一個安全的空間,大家繃緊的神經(jīng)稍稍舒緩下來,驚魂未定地癱坐在沙發(fā)上,集體失語。
吳小莉呆坐在沙發(fā)上,失神地望著對面的阿勇。燈光里無比頹唐的面容,被酒精浸染的潮紅的面頰被一大塊淤青覆蓋,眉頭緊蹙,眼睛下一瞬間長出兩個青灰色的眼袋垂掛下去,腮旁的皮膚流沙般垮泄,整個身形都垮了下去,像被燈光烤煳了。
空曠的客廳里響起一陣夢囈般的自語。
怎么辦?怎么辦……
阿勇的雙手叉進(jìn)頭發(fā),五指慢慢收攏,攥緊。并不茂密的頭發(fā)扭作了兩團(tuán),下一刻隨時會被拔離頭皮。
蜷縮在一旁的女同學(xué)突然哭出聲來,先是輕聲抽泣,不一會兒哭聲放大,跌跌撞撞從沙發(fā)上爬起身,沖向衛(wèi)生間撕心裂肺地嘔吐起來。
喝太多了。
一陣折騰后房間里有了響動。緊接著胖同學(xué)起身,嘀咕著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冷水臉出來。吳小莉手肘處破了皮,手臂彎曲時牽動著一陣劇痛,她也去洗手間收拾了下,看到額頭有一塊青腫,臉頰通紅,手掌撫到額頭,觸手滾燙,她發(fā)燒了。
阿勇最后走進(jìn)衛(wèi)生間,一個人在衛(wèi)生間待了許久,出來時冷靜了許多。
我沒辦法,只能離開。
他垂頭坐在那,自言自語。
現(xiàn)在怎么辦?
一個蔫蔫的聲音接上,沒有回應(yīng)。
那兩個人能救過來就好了。
瘦同學(xué)嘆了口長氣,能聽到他胸腔里空蕩的回聲,許是房間的嘆息。
會有人去救他們嗎?
嘔吐完的女同學(xué)很虛弱,驚惶間聲音在打飄。
打過120了。
那就好……
吳小莉心里噓了口氣,稍稍安定了點。希望他們沒事,老天保佑。她在心里求了菩薩,如果真有菩薩的話,哪怕自己發(fā)燒一個月,或者他們幾個都生一場大病,他們愿意接受懲罰,只要那兩個人沒事。
現(xiàn)在怎么辦?還是這個問題。
天亮后去自首吧,還能怎么辦?
不行。
阿勇低吼出聲。
天亮后一樣能測出來,還是酒駕。我不能自首,酒駕加逃逸,還不如不逃。
一陣沉默。女同學(xué)抽泣著說,早晚能查到的啊,對了,你們報警用的電話,很快就能查到的。
是用他們的電話打的120……
當(dāng)時那個甩出來的手機(jī)剛好在阿勇腳前,不知什么原因,就是下意識地彎腰撿起了它。破碎的屏幕微弱地閃亮著,他顫抖的手指觸碰到屏幕,竟然還有反應(yīng)。
那就好。
沒人再說話,每個人都陷入了沉思。吳小莉覺得自己一半的魂魄還留在車禍現(xiàn)場,破碎的汽車,兩個滿臉是血擠壓在車內(nèi)不知生死的人。她的身體一陣?yán)湟魂嚐?,意識也恍惚起來。會不會是個夢?她在一個恐懼的夢境里,這是個夢魘。吳小莉撐開疲沓的眼皮環(huán)視四周。這是個不大的客廳,正正方方,頭頂一盞方形吸頂燈,四周刷了白墻,一面白墻上掛著一個不大的電視機(jī),也就三十幾寸的樣子。她和女同學(xué)陷在一張米黃色的雙人布藝沙發(fā)上,另一張雙人沙發(fā)上一胖一瘦兩人仰靠在靠背上,兩雙空洞的眼睛瞪著天花板發(fā)呆。阿勇坐在一張木頭圓凳上,雙手撐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不清他的表情。一個樸素到簡陋的空間,這是阿勇的家嗎?不真實的感覺越發(fā)濃郁,煞亮的白熾燈泡和四面空蕩的白墻把幾個人影泡得蒼白浮腫,魂魄游離在虛無中,癱坐在那的只是一具空殼。
吳小莉想象中阿勇的家富麗奢華,可這里比她租的兩居室還要簡陋。
吳小莉回來后先是租了間一居室,女兒不愿跟她住一個房間,說需要安靜的學(xué)習(xí)空間,吳小莉知道是借口也只能依著她。房子是阿勇幫著找的,說是朋友家閑置的房子。小區(qū)環(huán)境不錯,裝修也有品位,價錢還合理,母女倆一看就喜歡上了。后來女兒上大學(xué)去了,房間空著有點浪費,吳小莉想是不是換個小一點的房子,這時候因為阿勇,她每月都有一筆不少的進(jìn)項,想著搬家也折騰,很難再找到這么好的房子,再說女兒假期還得回來,就打消了換房的念頭。
當(dāng)年離開時以為再不會回來了,是沒有留后路的,哪里想到不過短短幾年時間她又帶著女兒回來了。當(dāng)年離開,所有人都以為吳小莉帶著女兒去了國外,這是她跟老公離婚時說好的?;貋頃r不是沒有顧慮,可女兒考大學(xué)必須回原籍,她別無選擇。吳小莉猶豫了很久,女兒父親已經(jīng)去了省城有了新家,又何必在乎別人怎么看呢?只是不知道自己父親還在的話會不會怪她任性,枉費了他半輩子的心血。
那些年吳小莉跟父親的關(guān)系并不好。中考失利后,她按照父親的安排一路往前走,讀書、工作、結(jié)婚都在父親為她設(shè)定的道路上,再無忤逆。衛(wèi)校畢業(yè)后吳小莉就進(jìn)了衛(wèi)生系統(tǒng)工作,老公是一個系統(tǒng)的,相親認(rèn)識,談不上什么愛情,就是看著順眼,彼此合適,結(jié)婚第二年就生了女兒。平時她從不回娘家,父親跟她老公說,你們工作忙,我一個人,進(jìn)城方便。老公也奇怪她家平時沒有親戚來往,她也沒有要好的同學(xué)閨蜜,問過她,她說母親死了后就沒啥親戚了,至于同學(xué)閨蜜她沒有作出解釋。老公眼里,吳小莉是個寡言內(nèi)向的人,在單位跟同事的關(guān)系也是平平淡淡的,從來沒見她跟誰親近過?;蛟S她就是這種性格吧!老公醫(yī)院工作很忙,而她把家打理得很好,什么事都不用老公操心,除了性格寡淡些,她算是個好妻子了。
父親臨死前,目光憂傷地看著她。父親已經(jīng)很老了,干瘦,枯萎,他的肉體在慢慢滑向黑暗的沼澤,只是眼睛里還拼命攢著一點光。
吳小莉不知道這么多年里那家人一直找父親要錢。從她工作后,每一年那家人總會找各種借口找父親“借錢”,父親被一點點榨干,榨老。
我知道你這些年過得不開心。
父親終于說話了。
我走了,誰找你都不用理,我把該給的都給他們了,我死了,他們也該死心了。
吳小莉心里又驚又惱又痛。
你為什么不早說,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告訴我?
她大聲責(zé)問父親,眼淚不爭氣地滾下來。
他們這是敲詐,憑什么?
父親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息,渾濁的眼淚從繁復(fù)的褶皺里跌撞著滑落。吳小莉撲在父親懷里泣不成聲。
爸爸,對不起,我從來沒怪過你,對不起對不起……
父親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她把耳朵湊過去,聽到父親輕不可聞的聲音,那點彌留的聲音里流淌出不舍和悔意。
丫頭,別怪爸爸,當(dāng)初該讓你去復(fù)讀的。
吳小莉蜷成一團(tuán),雙手緊緊環(huán)抱著自己,臉上爬滿了冰冷的淚。哪里有回得去的當(dāng)初,即便是今夜,短短一個多小時前,時間也回不去了。
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把大家驚了一跳,是瘦同學(xué)的手機(jī)。瘦同學(xué)瞄了眼手機(jī),蔫蔫地說,喝醉了,在勇哥家睡下了。罵罵咧咧的聲音從手機(jī)里躥出來,大家屏息聽著,死寂的房間里有了一點生氣。
還是要想個辦法。
能有什么辦法呢?你說好好的你開什么車?。咳サ臅r候知道喝酒不能開車,回來非搶著開干嗎呢?如果不是你開車,還是她開車能有這事嗎?就算出事也不至于這么大啊,也不是酒駕啊……
胖子嘰里咕嚕一通說,突然剎住了。房間里所有的人都看向了吳小莉。
對啊,要還是你開的車多好??!
可是這世上哪有后悔藥吃?吳小莉也想如果是自己開車多好,她開車慢,也不會去走那條新路,那么,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了。
瘦同學(xué)突然雙眼盯牢了吳小莉。
有一個辦法。
阿勇的眼睛唰一下亮了,房間里所有灰暗的眼神都亮了。
快說,什么辦法?
瘦同學(xué)猶疑了一下,支吾著說。
你們看啊,能不能就當(dāng)回來是她開的車?
什么叫就當(dāng)是她開的車?
女同學(xué)有點糊涂,她的酒基本上醒了,可車禍讓她的思維遲鈍著。
我知道了。胖同學(xué)一掌拍在大腿上,腿上的肉顫了一顫。
我們幾個就她沒喝酒,讓她替勇哥,那條路沒有監(jiān)控,這件事就我們幾個知道,我們不說沒人知道。
對?。“⒂乱才牧讼麓笸?,“啪”的一聲,一臉的愁苦拍散了,好像所有的難題一下都解決了。
小莉?
他看向吳小莉,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轉(zhuǎn)向了她。
吳小莉的腦袋是蒙的,一時間分不清狀況。
小莉。阿勇把凳子挪到她跟前,目光炯炯望牢她。
你看,這是唯一的辦法,只有你能幫我,你知道,酒駕是要坐牢的,現(xiàn)在只有你能救我,你會救我的對吧?
他的聲音里有了哀求的味道。
你放心,你沒喝酒,最多就是賠錢,錢我有,賠再多也沒事,只要把錢賠足啥事也沒有。
是啊,你做保險的也知道,車禍嘛賠錢就行,保險公司賠了,再讓勇哥多賠點錢給人家,這就是小事。
對對對,只要不是酒駕,錢賠到位就行,小事情。
沉悶的空間一下活泛起來,幾個人圍在吳小莉身邊,唧唧喳喳的,場面一下變得歡騰起來。
你看,我們肯定要保勇哥的,總不能看著他坐牢吧?再說我們都在現(xiàn)場,誰也逃不了責(zé)任。
瘦子說得誠懇,阿勇感激地拍了拍他肩膀。
兄弟。
應(yīng)該的,勇哥平時這么照顧我們。
胖子插嘴說。
不是說過有難同當(dāng)有福共享嗎?
阿勇眼眶倏地濕了。吳小莉心中一陣不忍,她被一圈殷切的目光圍住,真誠、慫恿、哀求、鼓勵、期盼,她找不到拒絕的理由,難道真的看著他去坐牢?可車禍現(xiàn)場兩個血色模糊的人影不時在她眼前晃動。
那兩個人會死嗎?
不會不會,我們走的時候人很清醒,打了120,到醫(yī)院就沒事了,放心吧。
吳小莉不再吭聲,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蛇@時候沉默也成了一種確定的態(tài)度。
阿勇盯著她看了幾秒,一下沖上去緊緊擁抱了她。
謝謝你,小莉。
他的眼眶里涌出了熱淚,就像那一年,他看到吳小莉被父親抽腫的臉龐。
吳小莉心酸了。沒有理由不幫他的,怎么能不幫他??!
小莉,你放心,有我呢,天亮后咱們就去自首,你什么都不用做,我都會安排好的,相信我。
阿勇又回到了以前的阿勇,自信,果敢,有擔(dān)當(dāng),讓人心安。沒有什么事是他不能擺平的,現(xiàn)在也是,今晚的車禍成了吳小莉的事,他會幫她擺平的。
你發(fā)燒了。
阿勇感覺到她身上不同尋常的熱度,伸手試了試她額頭。
我去給你拿藥,你先在沙發(fā)上躺一會兒。
阿勇轉(zhuǎn)身去房間拿藥了,一件大事已了,房間里幾個人都松弛下來,各自歪倒在沙發(fā)上。
一顆藥攤開在吳小莉面前。
沒找到感冒藥,你吃這個吧。
阿勇沒說是什么藥,她也沒問。她用兩根手指輕輕捏起那顆藥,接過阿勇遞到跟前的水杯,與他的目光飛快撞了一下,莫名慌亂。
透明膠囊里包裹著細(xì)碎繁復(fù)的顆粒,分明是那些禁錮的煩惱心事,不肯離去的紛亂往事。吳小莉輕輕晃動手指,那些顆粒跌跌撞撞無處可逃。她松開手指,膠囊跌落掌心,慢慢收攏手掌,用力攥緊,無可名狀的疲憊涌上來,瞬間將她淹沒。
吳小莉倚在沙發(fā)上,迷迷糊糊睡著,迷迷糊糊醒著,耳邊幾個男人的說話聲,忽遠(yuǎn)忽近,纏纏繞繞,揮之不去。
我的錢先給我吧,你知道,我兒子下半年要結(jié)婚的。
哦。
后面的利息就不要了,這次的事算幫你分擔(dān)些吧。
幫我?
呃,不是,也是應(yīng)該的。
那,勇哥……
你又咋了?
嘿嘿,你知道我的錢都是借來的,他們都在跟我要。
你也要拿回去?
我也不想啊,我也想多賺點,可不是沒辦法嗎?都催著要呢。
拿拿拿,都拿回去,以后別來求我。
嘿嘿。
吳小莉睡不安穩(wěn),無數(shù)個“錢”字在耳邊繞來繞去。她有多少錢在阿勇那呢?腦袋里發(fā)脹生疼,竟然想不出具體數(shù)字了。本來是一部分積蓄,后來全部積蓄都給了阿勇,每個月阿勇給的利息她只拿固定的一部分。除了房租和女兒的生活費,她的開支并不大,她需要多攢點錢,就把多余的利息轉(zhuǎn)成本金繼續(xù)放在阿勇那,利滾利錢生錢,這幾年應(yīng)該是筆不小的數(shù)字了。奇怪,這么久她竟然沒跟阿勇算過。吳小莉額上滋出一層冷汗。
勇哥,你看這錢啥時候能給我們?
等這事了了就給。
那……這事得花多少錢呢?
看那兩人傷得不輕,連看帶賠少說也得兩百萬吧。
這么多,還不如直接掛了好。
瞎說什么?
本來就是,醫(yī)院就是個無底洞。
一陣靜默,有人清了清嗓子。
你看,我那錢能不能先給一部分,新房在裝修,要用錢呢,兒媳婦那邊也得下彩禮……
我也是,幾個親戚催得緊……
有完沒完,現(xiàn)在是要錢的時候嗎?不看看什么時候!
阿勇的吼聲把吳小莉徹底炸醒了。
你倆去醫(yī)院看看什么情況。
現(xiàn)在?
對,就現(xiàn)在,天亮去派出所心里有個底。
一胖一瘦兩個人影在吳小莉迷糊的眼瞳里遲疑著。
忙完這事錢就給你們,利息也給,不差你們這點錢。
就說勇哥爽氣,這點錢對你小意思。
嘿嘿,那我們?nèi)ダ病?/p>
去吧去吧,打聽仔細(xì)點。
“嘭”一聲,兩個人走了。對面沙發(fā)上的女同學(xué)睡得很安穩(wěn),對她來說事情都解決了。吳小莉看到阿勇的身形一下委頓下去,像提線的皮影一下松了勁癱軟下去。
阿勇去了陽臺抽煙。外面起了風(fēng),他的身影貼在防盜窗棱后有些輕微變形,飄忽的煙霧一陣濃一陣淡,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
吳小莉空洞的凝望里浮出幻影。
父親嚴(yán)肅的面容忽而流露出蒼老的悲戚,一樣的夏夜,相似的哀求,吳小莉心里滿是不忍和無奈。
父親對著母親的遺像說,你放心,我答應(yīng)你的做到了。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吳小莉,一字一字對她說:告——訴——媽媽。
吳小莉哭得說不上話來。是的,我去,我去,去上衛(wèi)校。
父親胸腔里舒出一口長氣,走過來用寬大的手掌抹她臉上的淚。你要記住,這是一輩子的秘密,誰也不能說。父親深深地嘆了口氣。爸爸是為了你好!
吳小莉不知道怎么跟阿勇交代,她羞愧又難受,不用父親禁足,整個夏天再沒走出過家門。臨走前的幾天,她托女同學(xué)帶話,用父親對外的說辭——姑婆給她找了家技校讀書,讓阿勇去讀縣高中。離開前的幾天,吳小莉天天趴在窗戶那,渴望看到那個身影。可父親仿佛知曉她的心思,看管得更嚴(yán)了。還好女同學(xué)帶來阿勇的話——你放心去讀吧,我會去讀縣高中的。
后來她寫了很多信去縣高中,阿勇都沒有回信。
吳小莉的頭像灌了鉛一樣重,虛弱的眼神里看到阿勇把煙蒂彈向窗外,在夜空中劃出一道好看的弧線,流星般墜落。
怎么不睡了?
輕快溫柔的聲音,恍惚數(shù)十年前的少年。
阿勇?
吳小莉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抖,全身發(fā)冷,被無形的恐慌包裹。阿勇突然伸出手,用力將她攬入懷中。
這是他們第一次擁抱。當(dāng)年,父親用寬大的手掌抹去她臉上傷心的淚,現(xiàn)在,阿勇強(qiáng)有力的臂彎箍起她的驚惶。吳小莉曾經(jīng)暢想過他的懷抱,陽光般溫暖的氣息,現(xiàn)在,她被他緊緊扣在懷里,一股汗液和煙味,混合著一絲清冽的酒意,聽到他心臟“怦怦怦”跳動的聲音,規(guī)律有序的鼓點,微微帶快了節(jié)奏。
小莉,你放心,等過了這關(guān),我把放在外面的錢都收回來,不用多久,疫情就過去了,我的外貿(mào)廠就好了。你的錢全部給你,我再給你一半補(bǔ)償,我不會讓你吃苦的。
一只蚊子一直繞著吳小莉飛,“嗡嗡嗡”的,她有些分神。
小莉,你知道我有多拼嗎?我一個晚上就睡四五個小時,這兩年企業(yè)都不好做,銀行貸不到款,我只能用高利息借錢,主動借錢給我的人越來越多,找我借錢的也越來越多,我就把借來的錢再借出去,賺點利息差價,發(fā)現(xiàn)效益并不比做外貿(mào)廠差,掙錢還更輕松??蓻]想到這場疫情會持續(xù)這么長時間,好多借我錢的都還不上錢,我也挺難的,可我相信再熬熬疫情就過去了,經(jīng)濟(jì)就回暖了。小莉,我現(xiàn)在真不能坐牢,坐牢的話全完了,保險公司不賠酒駕的,我的錢收不回來,你們的錢也拿不到。
吳小莉聽到了最擔(dān)心的一句話。
小莉,你要幫我,你一定會幫我的。
這是在求她嗎?
你知道嗎?那年我撕了通知書根本讀不了縣高中,可我不想耽擱你,你走后我就去縣城打工,可找了所有的技校中專都沒找到你。
吳小莉心里驀地一抽,不敢相信地看著阿勇。
小莉,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是我自愿的,我知道,換了你也一樣,你也愿意為我做任何事的!
阿勇的眼睛里除了篤定還有吳小莉看不懂的東西,她的頭脹得快要撐不住了,一陣陣眩暈,心里分不清是感動還是難受。當(dāng)年阿勇為她犧牲了那么多,現(xiàn)在,要換她為他犧牲了。原來,這世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沒有不用還的債啊。
天光漸亮?xí)r去醫(yī)院的人回來了,疲憊不堪的兩人一言不發(fā),往沙發(fā)上一癱,像兩具破敗的尸體。
阿勇問,怎樣?
胖子瞟了他一眼,冷颼颼的目光里泛出一絲怨毒。
說話啊!
沒人搭理他,阿勇想冒火,忍住了。女同學(xué)在沙發(fā)上翻了個身,嘀咕道,你們在吵什么呢?夢游一般,又睡去了。
跟個豬一樣。
瘦同學(xué)咬著牙罵了一句,看到胖子和阿勇齊刷刷地盯向了他,又訕訕地補(bǔ)了一句。
都什么時候了,就知道睡。
吳小莉也“睡”著,阿勇讓她休息好養(yǎng)好精神,她真想一直睡下去,可她根本睡不著。
一胖一瘦兩張憤憤的臉對著阿勇,那是他從沒見過的面相,跟之前常見的太不一樣了。那慣常的笑容可掬的親近中帶點諂媚的臉再也不見了,現(xiàn)在,阿勇的臉也遽然黑了下來,他知道事情更壞了。
三個男人去了陽臺很久,抽煙說話,煙蒂在掀開的天光里忽忽閃閃,話語卻聽不真切。許久,三個人拖拖沓沓走進(jìn)來。女同學(xué)也醒了,在沙發(fā)上伸著懶腰,嚷嚷著渾身疼,骨頭都撞散架了,頭里發(fā)暈,天亮得去醫(yī)院做個CT,不會撞出腦震蕩了吧……吳小莉心里驀地一緊,難熬的夜過去了,可深夜那場車禍好像才剛剛開始。
阿勇讓她去沖個澡,吳小莉心里明白,他是讓她做一些準(zhǔn)備。
放心,有我呢,我一會兒找?guī)讉€朋友打個招呼,你到時候不用多說話。
他在她耳邊輕聲囑咐,語調(diào)溫軟,流露出從未有過的卑微討好。
我知道為難你了,都是為了我,你只說是你開的車就好,記得別多說話,都交給我處理……
他絮絮叨叨的,又伸手摸她的額頭。
還有一點燙,沖好澡再吃顆藥,我去給你下碗面條。
他殷勤地把她送到浴室門口,又招呼女同學(xué)過來照顧她,吳小莉拒絕了。
一個熱水澡真能沖刷疲乏和煩惱,吳小莉沉浸在花灑下熱騰騰的水流里不想離開。她問自己準(zhǔn)備好了嗎?父親走后一年她提出了離婚,愛人并不意外,離婚時,他們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夫妻生活了,起初以為她是喪父后情緒不好,后來發(fā)現(xiàn),她連他想表示關(guān)心的擁抱也抗拒,任何肌膚之親都不行,一個無意間的肢體接觸都會引起她的恐懼。她睡到了女兒房間,他也越來越多地流連在醫(yī)院值班室不想回家。
離婚時,他把家里的積蓄都給了她,她堅持帶走了女兒,他同意了。并不是真的因為自己醫(yī)院的工作有多么忙,而是知道女兒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他成全了她,他是個好人。
沒人知道有段時間她老做噩夢。夢里父親說,我走了他們就死心了,他們不會來找你的??梢晦D(zhuǎn)頭一群人就把她堵住了,黑影幢幢,烏壓壓壓過來,耳邊亂糟糟的辱罵聲羞辱聲催討聲,她的老公和同事還有小小的女兒都在人群里,臉上掛滿了譏笑和嫌棄。她想逃跑,人卻被困住了,一動也不得動,終于掙扎過來,她知道,這一切都該還回去了……
看著腳下的水流旋成一個漩渦急速地墜往地漏之下,吳小莉忽然意識到,自己又卷入了一個漩渦中,如果說當(dāng)初有著父親的因素,那么現(xiàn)在呢?就當(dāng)是她自愿的,現(xiàn)在,是她自己在拿主意。
門外傳來爭吵聲,透過耳邊嘩嘩的水流聲嗡嗡灌入耳膜,聽不真切。吳小莉把水流關(guān)小,側(cè)耳傾聽,外面卻一片寂靜,她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覺。有人敲門,是女同學(xué)的聲音,問她好了沒有,要不要進(jìn)來幫她?她連忙答馬上好,在浴室很久了,不能一直躲在里面不出去。吳小莉匆忙收拾了一下,走出去的時候頭發(fā)只吹了小半干。幾個人都定定地站在客廳里看著她,讓她覺得自己是不是衣冠不整,哪里沒有整理好?她上下打量自己,好像沒有哪里不對。聽到胖同學(xué)干巴巴地笑著說。
嘿嘿,你頭發(fā)還滴水呢。
是啊,你還感冒著呢。
瘦同學(xué)立馬接了一句,女同學(xué)過來拉著她的手往洗手間走。
我再給你吹吹,吹干了好。
每個人都變得很關(guān)心她。吳小莉莫名忐忑,看了眼阿勇,他好像在想著什么心事,投向她的目光意味深長。
女同學(xué)給她吹頭發(fā)的時候有點心不在焉,她們沒有交流,沉重的心事消弭在無形的空氣里。吳小莉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臉色蒼白,額頭上的淤青還在,熬了一夜的眼眶下也顯出了淤青色。她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全長在前面頭發(fā)分界處,特別矚目,她只能隔兩月染一次,最近她才染過,多久前?不到半個月吧,可現(xiàn)在它們又冒出來了,發(fā)根處一片刺眼的白,是歲月藏不住的馬腳,觸目驚心。
女同學(xué)吹著頭發(fā)突然發(fā)了呆,嘴里冒出一句話。
造孽啊!
吳小莉剛剛走了神,沒聽太清。
什么?
沒什么,吹好了,走吧。
女同學(xué)沖她干笑了下,匆忙轉(zhuǎn)身走了。
一切仿佛都準(zhǔn)備好了。阿勇走過來,雙手握牢她的肩膀,語氣嚴(yán)肅。我已經(jīng)和幾個朋友打好招呼了,說是自首,其實就是去說明下情況,你就說昨天感冒頭暈乎乎的,太害怕了,所以才跑了。記住,其他什么也別說。
頓了頓,他又放軟語氣加了一句。
你放心,就是一般的車禍流程,把錢賠了就沒事了,相信我。
吳小莉點點頭,阿勇忘了說過要給她下碗面條,也沒再提讓她吃藥。每個人都心慌意亂的,她心口有點堵,不知道是不是緊張的原因。
吳小莉去沙發(fā)上拿自己的包,一低頭瞥到沙發(fā)底下,那顆藥不知何時滾落在那,燈光里,安靜地躺著,純潔無辜。她有種沖動,想彎下腰撿起它,一口吞下,藥到病除,神清氣爽。呆看了幾秒,慢慢移開目光,機(jī)械地拿起包,掏出手機(jī),思忖著要不要跟女兒說一下?想了又想,也沒辦法跟女兒開口。這些年她跟女兒的關(guān)系并不親近,女兒像極她寡淡清冷的性格,當(dāng)年女兒才小學(xué),跟著她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隔了好多年又回到以前的城市。女兒沒有親密要好的同學(xué),她們身邊也無其他親人,她跟總在電話里的父親不親,也不跟身邊的母親親近。吳小莉知道女兒心里是有委屈的,很多次她想跟女兒好好聊聊,就是沒勇氣。這次女兒去社會實踐了,等她回來一定好好跟她聊聊。阿勇那的錢拿回來后就去買個兩居室,女兒不喜歡租房子住,以前她們搬過幾次家,浮萍一樣,每次搬家小小的女兒跟在后面,眼睛里的無辜和慌張看得她心疼,后來大了些,就是麻木般的冷漠。去年她萌生過買房的念頭,可錢放在阿勇那收益那么好,她下不了決心,買房后還得生活下去,沒有錢她心里一點保障也沒有。她試著詢問阿勇的意見,阿勇說,你的事自己做主就好,不過……他又讓她衡量下眼下買房和租房哪邊獲益大,現(xiàn)在房市低迷,現(xiàn)金為王,況且她的錢還在不斷生錢出來,買了房子能生出錢來嗎?她立馬打消了念頭,女兒在讀大學(xué),很少回家,這幾年多賺點,等她畢業(yè)后去她工作的城市買房,寫她的名字。
吳小莉決定不跟女兒說了,這樣的事本就無法開口,還是不要去影響她了。剛想放下手機(jī)卻看到屏幕上彈出條本地新聞,觸目的幾個詞映入了她的眼睛。車禍,惡性,逃逸。她慌忙點開,整個人都呆住了。
本市發(fā)生一起惡性車禍逃逸事件,一對年輕夫妻搶救無效死亡,死者有一個未滿周歲的女兒,事發(fā)時受害人重感冒深夜輸液后從鎮(zhèn)醫(yī)院回家……
死亡,孩子……
全死了……
吳小莉渾身僵住,人呆在那一步也移不了。阿勇發(fā)現(xiàn)她的異樣,沖過來,眼睛瞥到她死攥在手里的手機(jī),臉色一下就青了。
阿勇,阿勇。
吳小莉一把拽住他,慌亂地問道。
你知不知道?他們都死了,那兩個人都死了,死了……
你冷靜點,沒事的沒事的,死了也是普通車禍,你有駕照又沒喝酒,咱只要賠錢就沒事。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就是這樣,保險公司會賠,我也會賠,活著死了一個樣,都是賠錢了事。
阿勇聲音大起來,近似對著她嘶吼。
不一樣,還有孩子。
吳小莉哭了出來。
孩子我養(yǎng),我出錢養(yǎng),要多少錢我都出。
不是錢的問題,兩條人命啊,要坐牢的。
吳小莉嘶喊起來。
不會,你去自首,我保證你不會坐牢。
不是我,我沒開車,人都死了,會查出來的,我不去,不是我開的,不是我……
吳小莉整個人都瘋了,巨大的恐懼淹沒了她,兩張血肉模糊的臉浮出來,瞪大眼睛盯牢著她。
就是你開的,就是你,周曉麗!
阿勇叫她什么?周曉麗?她的胳膊被他死死扣著,手肘撞擊那處一陣銳痛,還有她的心臟,像被誰死命摁住了,透不過氣來。
你說什么?
吳小莉聽到自己的聲音,像從遙遠(yuǎn)的夢境里穿越過來。
你什么都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扣在胳膊上的手臂慢慢松開,眼前是一張陌生男人的臉,吳小莉從沒見過這個男人。
對,你能替別人去讀書怎么就不能替我?你太自私了,你知道嗎?你不能總這么自私!
原來他什么都知道,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知道的?
你以為你跟所有人斷絕來往你就真的是周曉麗了,你爸讓你冒名頂替被敲詐就是活該!
猙獰的聲音。
是她得了肝炎沒法去上學(xué),是她家需要錢看病找的我爸。
嘿嘿,原來你還是救世主,好啊,現(xiàn)在你也可以開價,你要多少錢?
吳小莉渾身篩糠一樣抖,明明八月天氣,卻陰冷侵骨。
我都不要了,我都還回去了。
不是你不要,你怕別人把你扒開,你怕那家人去找你,是你怕了,周曉麗。
周曉麗,周曉麗,周曉麗……
她現(xiàn)在也叫周曉麗,她的戶口簿上,她的身份證上,她以為這幾年自己做回了吳小莉,一切都回歸了,現(xiàn)在她終于知道,吳小莉這個名字只有在父親墓碑上才真正存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那個吳小莉了。
好,我就是周曉麗怎么了?
吳小莉的心冷了下去,連帶面容和聲音也冷硬起來。
酒是你喝的,車是你開的,人也是你撞死的,跟我沒關(guān)系。
吳小莉看到阿勇詭異地笑了。他看著她,像在看一個笑話。
你是不是燒糊涂了,明明是你開的車,你感冒頭暈,你走神了,你把人撞了。
你真無恥,你說是就是嗎?
吳小莉把頭轉(zhuǎn)向一旁呆立著的三個人,問他們。
你們說是誰開的車?
令人驚悚的事發(fā)生了,她聽到一個回答,清清楚楚的,讓她渾身的汗毛都站立了起來。
他們說,異口同聲對著她說——
就是你開的車啊,周曉麗!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