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采用共時推演、歷時驗證的方法,對現(xiàn)代漢語雙音詞“學習”的成詞過程及源流演變進行考察。研究發(fā)現(xiàn),“學習”的并列結構并非是由述賓結構演變而來的,而是由同義的“學”和“習”直接并列組合而成,并且沒有經(jīng)過先構成并列短語再詞匯化的過程。因此,其構成成分“習”的“學習”義也并非是由于“學”的組合同化作用產(chǎn)生的?!皩W習”的詞匯化過程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并以“習學”的“顯”和“隱”為標志。其同素逆序結構“習學”的隱退,是由語用、認知、語言內(nèi)部等因素造成的,其功能則完全由“學習”來承接,而沒有“學”或“習”的參與。
關鍵詞:“學習”;“習學”;共時推演;歷時驗證;詞匯化;隱退
在現(xiàn)代漢語中,“學習”一詞屬于同義連用的并列結構,即“V+V”。其中,“學”是“成詞詞素”,“習”是“非詞詞素”[1](P52),二者都是動詞性的,均表“學習”義。張博認為,在先秦時期,“學習”是述賓結構,即“V+O”。在該結構中,“學”是“學習”義,“習”是“鳥反復地飛”義,并列舉三個用例加以論證。①《說文解字·習部》:“習,數(shù)飛也?!薄傲暋钡谋玖x為鳥反復地飛。②《禮記·月令》:“鷹乃學習,腐草為螢。”③元代陳澔《禮記集說》:“學習,雛學數(shù)飛也?!盵2](P132)也就是說,這時的“學習”還沒有詞匯化,是一個述賓短語,其組合成分“學”和“習”都是獨立的動詞。
對于以上論述,我們存在以下疑問:第一,現(xiàn)代漢語中的“學習”屬于并列結構,這是毫無疑義的。張先生認為,先秦時期的“學習”是述賓結構,這一觀點是否正確?即“學”和“習”在線性語序上初始相鄰共現(xiàn)時,究竟是述賓關系還是并列關系抑或其他?第二,如果張先生的觀點確實正確,那么,古代漢語的述賓結構和現(xiàn)代漢語的并列結構是否具有淵源關系?如果有的話,是否存在前后演變的過程,又都發(fā)生在什么時期?第三,曾經(jīng)存在的同素逆序結構“習學”在哪一時期不再使用?其功能是由哪些詞來承擔了呢,是現(xiàn)代漢語中的“學習”“學”或“習”嗎?作為一對同素逆序結構,為什么保留下來的是“學習”而不是“習學”?需要說明的是,本文用例主要來自北京大學CCL語料庫。
一、“學習”語法結構的歷時考察
這里首先是對“學習”語法結構的歷史演變及其主要類別進行考察,并著重從理論角度出發(fā),追溯與分析現(xiàn)代漢語“學習”并列結構的歷史來源。
(一)“學習”語法結構的歷時演變
“學”和“習”在線性語序上相鄰共現(xiàn),最早應出現(xiàn)在戰(zhàn)國時期。它們在該時期主要構成了兩種語法結構:跨層的成分序列和述賓結構。需要說明的是,這里所界定的“跨層的成分序列”包括兩種情況:一種是后來演變成復合詞的情況,對該情況的研究從名稱到內(nèi)容均有一定差異,如“跨層結構”[3](P12)、[4](P265)、“非直接成分的詞匯序列”[5](P488)、“非結構性排列”[6](P31)等;一種是后來沒有演變成復合詞的情況。前者如“否
則”,《尚書·益稷》:“格則承之庸之,否則威之?!笨装矅鴤鳎骸安粡慕虅t以刑威之。”《左傳·襄公二十六年》:“義則進,否則奉身而退。”這里“否”和“則”不處在同一個句法層次上,“否”代表一個假設性小句,相當于“如果不這樣”;“則”引出后果或結論,相當于“那么,就”。而現(xiàn)漢中的“否則”是詞匯化后的一個連詞。后者如下文中所舉例(1)~例(3)的情況。
1.跨層的成分序列,是指不在同一句法層次上,而只是在句子線性序列上相鄰的兩個成分。例如:
(1)是月也,命樂正入學習舞。乃修祭典,命祀山林川澤,犧牲無用牝,禁止伐木。(《呂氏春秋·孟春》)
(2)行義修則見信,見信則受事;文學習則為明師,為明師則顯榮:此匹夫之美也。(《韓非子·五蠹》)
在跨層的成分序列中,“學”為名詞,例(1)中為“學?!绷x,例(2)中為“文學典籍”義;“習”為動詞,帶賓語成分。
2.述賓結構。該類結構的劃分,主要是根據(jù)張博的觀點[2](P132)。例如:
(3)涼風始至,蟋蟀居宇,鷹乃學習,腐草化為蚈。(《呂氏春秋·季夏》)
(4)小暑之日,溫風至。又五日,蟋蟀居辟。又五日,鷹乃學習。溫風不至,國無寬教。蟋蟀不居辟,急迫之暴。鷹不學習,不備戎盜。大暑之日,腐草化為螢。(《逸周書·時訓解》)
在述賓結構中,“學”為動詞,意為“學習”;“習”也為動詞,意為“鳥反復地飛”。
3.并列結構。到兩漢時期,“學”和“習”在線性語序上相鄰共現(xiàn)出現(xiàn)了并列結構。例如:
(5)今視汝書,猶不如吾。汝可勤學習。每上疏,宜自書,勿使人也。(西漢劉邦《手敕太子書》)
(6)若陷缺荒殘,即受貧薄,流移他地。外宅德,宜作學習道藝,功巧立成,亦得名聞千里,四方來慕。(東漢《宅經(jīng)》卷下)
以上兩例中的“學習”,之所以看作并列結構,是因為“學”和“習”都是動詞,表“學習”義,屬于同義連用。同時,此處的“學習”還可以看作一個詞,這是因為:例(5)中二者前面有共同的狀語“勤”,例(6)中二者后面有共同的賓語“道藝”。這是動詞的典型配置,也和現(xiàn)代漢語中的“學習”有了一致性,雖然其功能和語義遠沒有現(xiàn)代漢語中的“學習”完備。
我們對“學”和“習”在線性語序上相鄰共現(xiàn)時所構成的語法結構的歷時演變情況進行了統(tǒng)計,具體如表1所示:
從表1可以看出,自兩漢直至清代,“學習”均限定在這三種語法結構中。從總體趨勢來看,并列結構在歷史上基本處于優(yōu)勢地位,跨層的成分序列、述賓結構相對較少,特別是兩宋以后。換言之,并列結構是“學習”應用的主要語法結構形式。因此,要考察現(xiàn)代漢語雙音詞“學習”的歷史來源,只需著重考察從戰(zhàn)國到東漢這段時間的用例即可。
(二)雙音詞“學習”的歷史來源
結合上面的分析,“學”和“習”在歷史上構成了三種語法結構,其形式完全相同而意義卻有所區(qū)別,這就有必要分辨哪一種結構是后代出現(xiàn)的同形雙音詞“學習”的來源。
筆者認為,“學習”作為一個動詞是從同形的并列結構演變來的,而不是從跨層成分序列或述賓結構變化而來的。首先,跨層成分序列中的“學”是名詞,“習”為動詞,在線性上即使能夠組合,也是構成主謂結構或狀中結構。因此,無論是從語義關系,還是從語法結構上看,由跨層成分序列轉變?yōu)椴⒘薪Y構的可能性不大。同時,從漢語史的角度來說,由跨層成分序列這一渠道所產(chǎn)生的詞多是虛詞,其內(nèi)部形式非常模糊[4](P265),而“學習”的內(nèi)部形式卻是很清晰的。其次,如果“學習”是從述賓結構演變而來的,其中就必須包含一個作為賓語的“習”的語義“鳥反復地飛”脫落的過程,否則,“學”和“習”從語義上不能融為一體以表“學習”義。這雖然有一定的可能性,但其難度要比從并列結構轉變?yōu)椴⒘惺皆~語大得多。再次,從語義來看,不僅作為詞語的“學習”與作為并列結構的“學習”的關聯(lián)更為緊密,而且與跨層成分序列或述賓結構中的“習”相比,并列結構中的“習”已經(jīng)具有了“學習”義。因此,從整體上看,雙音詞“學習”應是由并列結構演變而來的。
我們從理論上推斷出“學習”一詞的來源是并列結構,那么,并列結構跟跨層成分序列、述賓結構是否有一定淵源呢?張博認為,述賓結構中“學習”的“學”為“學習”義,“習”為“鳥反復地飛”義,由于組合同化的作用,“習”受“學習”組合中“學”義的同化,也產(chǎn)生了“學習”義,最終述賓結構轉變?yōu)椴⒘薪Y構[2](P132)。根據(jù)這一觀點,從戰(zhàn)國時期出現(xiàn)述賓結構到兩漢時期出現(xiàn)并列結構,這一段時間應該是“習”之“學習”義的產(chǎn)生期;而并列結構的出現(xiàn),則意味著“習”之“學習”義的定型。其實,如果要驗證張先生的由述賓結構演變?yōu)椴⒘薪Y構的觀點是否正確,只需對“學”和“習”各自什么時候產(chǎn)生了“學習”義進行考察就可以做到。同時,也可以從歷時過程中的相關實例,來驗證我們前面“學習”源于并列結構的推斷是否正確。
二、雙音詞“學習”的成詞方式
這里主要是通過考察“學”和“習”的“學習”義分別產(chǎn)生的時期,以實例驗證“學習”的成詞方式??梢钥闯?,“學習”是由同義的“學”和“習”直接并列組合而成的,而不是在組合同化作用下,由述賓結構演變?yōu)椴⒘薪Y構而來的。
(一)“學”的“學習”義產(chǎn)生過程
就古代傳世文獻中的相關語料來看,在《今文尚書·說命下》中,“學”表“學習”義的用例已經(jīng)出現(xiàn)。學界關于《說命》的成書時代頗有爭議,這里不予展開。即使如此,這一用法在春秋、戰(zhàn)國、兩漢時期也十分常見。例如:
(7)說曰:“王!人求多聞,時惟建事。學于古訓乃有獲;事不師古,以克永世,匪說攸聞?!保ā渡袝ふf命下》)
(8)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保ā墩撜Z·為政》)
(9)五曰:善學者,若齊王之食雞也,必食其跖數(shù)千而后足;雖不足,猶若有跖。(《呂氏春秋·用眾》)
(10)善游者,不學刺舟而便用之。勁者,不學騎馬而便居之。(《淮南子·詮言訓》)
(11)孫息學悲歌,引琴作鄭衛(wèi)之音,靈公大感,故作衛(wèi)公之曲,歌而和之。(隋代虞世南《北堂書鈔》卷一百六引《說苑》)
(二)“習”的“學習”義產(chǎn)生過程
從相關語料來看,在《周易》的《象傳》中,“習”產(chǎn)生了“研習、講習”義。在春秋末期,“習”則出現(xiàn)了“學習”義,這一用法在戰(zhàn)國、兩漢時期已較為常見。例如:
(12)《象》曰:麗澤,兌。君子以朋友講習。(《周易·兌卦》)
(13)少而習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其子弟之學不勞而能。(《國語·齊語》)
(14)造父始習于大豆,蠭門始習于甘蠅,御大豆,射甘蠅,而不徙人以為性者也。(《呂氏春秋·聽言》)
(15)或問:“儀、秦學乎鬼谷術而習乎縱橫言,安中國者各十余年,是夫?”曰:“詐人也。圣人惡諸?!保ㄎ鳚h揚雄《法言·淵騫》)
(16)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狈蛑腥酥裕谒曆?。習善而為善,習惡而為惡也。(東漢王充《論衡·本性篇》)
(三)雙音詞“學習”的成詞方式
通過上文的考察,可以看出,“學”的“學習”義產(chǎn)生于春秋時期,“習”的“學習”義亦產(chǎn)生于春秋時期。而跨層的成分序列、述賓結構均產(chǎn)生于戰(zhàn)國時期,并列結構則產(chǎn)生于西漢時期。也就是說,“學”和“習”之“學習”義的產(chǎn)生時間,既早于跨層的成分序列、述賓結構,也早于并列結構。
結合以上分析,并列結構“學習”的發(fā)展路徑具有兩種可能性:一個是在述賓結構中,“習”受“學”的組合同化產(chǎn)生“學習”義,述賓結構由此轉變?yōu)椴⒘薪Y構;一個是由都表“學習”義的“學”和“習”的直接組合而產(chǎn)生并列結構。筆者認為,相比較而言,后者更為合乎邏輯。因為“習”既然已經(jīng)具有“學習”義,何必再通過組合同化這一方式呢?既然“學”和“習”可以直接組合成同義并列結構,何必再經(jīng)過由述賓結構到并列結構的轉變呢?所以,更為合理的解釋是,雙音詞“學習”是由表“學習”義的同義詞“學”和“習”直接并列組合而成的,而且沒有經(jīng)過先構成并列短語然后再詞匯化的過程。這也就是丁喜霞所說的“詞法上的同義復合”[7](P145-146)。從漢語史角度來看,兩漢時期合成造詞法已經(jīng)大量應用,因此,它是符合漢語詞匯造詞規(guī)律的。這也從歷時實證的角度驗證了“學習”的來源是并列結構的推斷的正確性。
這里不妨簡要梳理一下跨層成分序列、述賓短語、并列短語之間的關系??鐚拥某煞中蛄斜M管在語法結構、語義分析上都和雙音詞“學習”距離較遠,但它畢竟在戰(zhàn)國時期為“學”與“習”在線性語序上的相鄰共現(xiàn)開了先河,并且擁有一定的使用率。張博的述賓結構觀點,雖然支撐語料較少,但我們對該立類亦是認同的,原因有二:一是東漢時《說文解字》的釋義仍是比較接近先秦漢語面貌的,將“習”釋為“鳥反復地飛”應該有其歷史來源;二是就“學
習”語法結構的發(fā)展而言,無論是從句法關系上,還是從語義關系上,把“鷹乃學習”“鷹不學習”看作述賓結構,這樣的解釋也最為合理。不過,張先生認為“習”的“學習”義由“學”組合同化而來,則不太合乎邏輯。我們認為,并列結構的“學習”是由同義的“學”和“習”直接合成造詞的結果,它一“面世”就是雙音詞的形式。
三、“學習”的詞匯化程度分析
這里主要以詞匯化理論為指導,采用理論闡述和實例驗證相結合的方法,剖析“學習”的詞匯化程度問題,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討論“習學”在使用中的隱退表現(xiàn)和具體原因。
(一)“學習”詞匯化的理論分析
古代漢語中,一個雙音結構在詞匯化過程中,由于其語法結構尚不穩(wěn)定,往往存在著“AB”和“BA”這樣的同素異序結構。有學者認為,如果存在同素異序結構,則說明該結構還不是詞,只能算作短語,因為詞應該是穩(wěn)定不變的結構。也有學者認為,如果同素異序詞能夠在同一書甚至同一文或同一句中出現(xiàn),說明它們不管字序(詞素序)是“AB”還是“BA”,只要意義和用法是相同的,應當看作同一個詞[8](P28)。其實,他們爭論的焦點是關于復合詞的詞匯化程度問題。
董秀芳則運用原型范疇理論對這一問題進行了解釋。作者認為,從句法到詞法是一個漸變的過程,短語與復合詞構成一個連續(xù)統(tǒng),兩者之間的邊界是模糊的。在復合詞范疇中,有些成員已經(jīng)徹底詞匯化,不再具有短語的特征,這是“最典型”的成員。而更為大量的形式是處于變化之中的,既帶有短語的某些特征,又帶有詞的某些屬性,這是“比較典型”的成員。還有一些成員則只具有部分詞的特點,還保留了大部分短語的屬性,這是“不太典型”的成員[4](P118)。也就是說,復合詞內(nèi)部成分之間存在著詞匯化程度的級差。董秀芳還把現(xiàn)代漢語中動詞性并列式雙音詞詞匯化程度由低到高分為四個階段/等級。(一)存在一個相應的單音同義形式,但組成成分不能換序,如學習(學)、治療(治)、尋找(找)等。(二)不再有同義的單音對應形式,如諷刺、贊嘆、懷念等。(三)意義上發(fā)生了由具體到抽象或由泛指到專指的引申,如墮落、陶冶、鎮(zhèn)壓、思念等。(四)句法功能發(fā)生轉化,如待遇、輕易、恐怕、經(jīng)過等[4](P120-141)。
通過對北京語言大學BCC語料庫的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漢語雙音詞“學習”大都是以黏合形式出現(xiàn)的,即中間不能插入其他成分,僅在少數(shù)口語里可以插入其他成分,如“還是算了吧,我還是學會兒習吧”“在家學了一天的習”“額~學完習再回~”“呃呃呃,別了,還是學你的習吧”。這大多出現(xiàn)在雙方對話都比較隨意的情況下,此處的“學習”具有部分短語特征,因此,它應該屬于復合詞范疇中的“比較典型”的成員。同時,作為動詞性并列式雙音詞,還存在一個相應的單音同義形式,但組成成分不能換序,即:學習—習;學習→習學(×)。因此,其詞匯化程度尚處在第一個階段。
當然,這只是共時的理論層面分析,下面,我們將通過歷時的實例進行驗證。因為,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學習”和其同素逆序結構“習學”一直在同時使用。
(二)“學習”“習學”使用情況的歷時考察
前面主要是從理論上討論了“學習”的詞匯化程度,這一部分將通相關實例來驗證理論分析是否正確。
1.“學習”使用情況的歷時考察
“學習”作為并列結構,最早出現(xiàn)在西漢時期。例如:
(17)今視汝書,猶不如吾。汝可勤學習。每上疏,宜自書,勿使人也。(西漢劉邦《手敕太子書》)
(18)若陷缺荒殘,即受貧薄,流移他地。外宅德,宜作學習道藝,功巧立成,亦得名聞千里,四方來慕。(東漢《宅經(jīng)》卷下)
例(17)中,“學”“習”前面有共同的狀語“勤”;例(18)中,“學”“習”后面有共同的賓語“道藝”。因此,這時的“學習”可以看作是一個并列結構的詞語,也就是說,“學習”已經(jīng)發(fā)生了詞匯化。此后,“學習”的使用頻率日趨增多,詞匯化程度不斷加深,語用功能也逐漸完備。例如:
(19)若有學習大乘之人,而于其所起世尊想恭敬供養(yǎng),所聞法處亦起佛想。(北涼曇無讖譯《大悲蓮華經(jīng)》卷四)
(20)長官學習儒門,勛業(yè)昭著,其得姓故不復述。長官才高拔俗,行茂出群,為官則國之棟梁,居家則不嚴而理。(《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大和·大唐故張府君墓志銘》)
(21)學習,須是只管在心,常常習。若習得專一,定是脫然通解。(南宋黎靖德《朱子語類》卷二十)
(22)每日同漢學生們,一處學習來,所以略略的會得。(元代佚名《老乞大新釋》)
(23)凡比較武藝,務要俱照示學習實敵本事,直可對搏打者,不許仍學習花槍等法,徒支虛架,以圖人前美觀。(明代戚繼光《紀效新書》卷六)
(24)今我已學習精熟,百發(fā)百中,萬無一失。今日事已危急,不得不用。(清代佚名《乾隆南巡記》卷上)
(25)我自己到妹夫衙門,學習學習,也做個相公,趁些銀子回來,豈不是好?(清代李春芳《海公小紅袍傳》第三十三回)
(26)陳蒿喜道:“我卻不曾見過,容易學習么?”(民國不肖生《留東外史續(xù)集》第四十五章)
(27)我們每天做十一個鐘頭的工,看能不能縮短半點鐘,晚上好上夜校學習文化。(老舍《春華秋實》)
(28)金生媳婦說:“你白天上地,晚上還要學習,哪里顧得上做?”(趙樹理《三里灣》)
(29)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弘揚、學習“東萊”精神,對于推動公安工作和公安隊伍建設具有重要意義。(《人民日報》,1998-06-19)
2.“習學”使用情況的歷時考察
“習學”作為并列結構,最早出現(xiàn)在南北朝時期。例如:
(30)帝善之,曰:“此武王伐紂之歌也?!蹦肆顦啡肆晫W之。今所謂“巴渝舞”也。(東晉常璩《華陽國志·巴志》)
(31)弟子本亦避役,竟無能習學,冬來春去,歲歲如是。(《三國志·魏書·王朗傳附董遇事》南朝宋裴松之注引《典略》)
此后,“習學”和“學習”作為一對同素逆序詞,在各個時期并列出現(xiàn)。例如:
(32)圣皇覽之,欣然以示元舅長孫無忌曰:朕女年小,未多習學,詞跡如此,足以□人。(《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永淳·大唐故臨川郡長公主墓志銘》)
(33)是時相太子已訖。漸漸長大,習學人間伎藝,總乃得成。(《敦煌變文集新書·太子成道經(jīng)》)
(34)聞叔等唯昵近小人,好為不軌,先王墳典,不聞習學。今賜絹二百匹,各買經(jīng)史習讀,務為善道也。(北宋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卷一百五十七)
(35)問:“習學謂之聞,絕學謂之鄰,過此二者,謂之真過。如何是真過?”(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六)
(36)上曰:“亡遼不忘舊俗,朕以為是。海陵習學漢人風俗,是忘本也。若依國家舊風,四境可以無虞,此長久之計也?!保ā督鹗贰ひ曝葑泳磦鳌罚?/p>
(37)長槍用法多習學,非身手眼俱活者不可用。此器又專主于刺,故選授又貴于精中取精。(明代戚繼光《紀效新書》卷一)
(38)大臣劉健告了劉瑾一狀,說他只會引太子游樂,不用功習學先典。(民國齊秦野人《武宗逸史》第一章)
(39)兩者是西漢學童啟蒙時期習學秦書八體中的兩體,屬于初寫者的“小技末道”。(《人民日報》,1986-03-26)
(三)“學習”詞匯化的實例驗證
如前所述,作為一對同素擬序結構,“學習”產(chǎn)生于西漢時期,“習學”產(chǎn)生于南北朝朝時期。自“習學”產(chǎn)生之日起,二者在歷史上就一直在同時使用,它們甚至出現(xiàn)在同一部著作中。如明代戚繼光的《紀效新書》中,既有“學習”的用法,如例(23)所示;也有“習學”的用法,如例(37)所示。直到現(xiàn)代漢語時期,“學習”才不再存在逆序形式。值得注意的是,從六朝到明代,除了元代之外,“習學”的使用頻率均高于“學習”;到了清代,“學習”才開始領先。我們對“學習”和“習學”在歷代的使用頻次進行了統(tǒng)計,具體如表2所示:
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學習”的詞匯化程度不斷加強,功能、語義逐漸豐富完備,到清代時,它已和現(xiàn)代漢語基本沒什么差異了。結合上文“學習”詞匯化的理論分析,我們可以把“學習”的詞匯化過程分為兩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西漢到民國時期。該時期具有兩個顯著特征:一是“學”和“習”都是動詞,它們均成為“學習”的成詞詞素。因為“學”一直都可以單獨成詞,“習”自先秦至民國時期也是可以單獨成詞的②。二是“學習”很長一段時期都存在著同素逆序結構,說明其結構組合尚不穩(wěn)定。我們對“習”在歷代單獨成詞的頻次進行了統(tǒng)計,具體如表3所示:
第二個階段是1949年至今。該時期也具有兩個顯著特征:一是構成“學習”的“學”仍為動詞、成詞詞素,“習”已轉化為非詞詞素。二是其同素逆序結構“習學”在民國時期已基本隱退③,“學習”的語序得以穩(wěn)定,不過,它們中間仍可以插入其他成分,其詞匯化程度相對較低。也就是說,在這方面和短語的區(qū)別不是很大。
總之,我們通過對“學習”的歷時考察,驗證了上文對“學習”詞匯化的理論分析是正確的,即“學習”屬于“比較典型”的復合詞成員,而且處于詞匯化的第一個階段。
(四)“習學”的隱退及原因
通過對“學習”“習學”同時期所使用語料的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可以自由互換,在功能、語義等方面并無明顯差異。不過,要將“學習”“習學”換成“學”或“習”,則基本上是不可以的,這主要是受制于韻律搭配和語體色彩。例如:
(40)今視汝書,猶不如吾。汝可勤學習。每上疏,宜自書,勿使人也。(西漢劉邦《手敕太子》)
(41)后游五天,尋求所未授者并諸經(jīng)論,更重學習。凡得梵本瑜伽真言經(jīng)論五百余部,奉為國家,詳譯圣言,廣崇福祐。(北宋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卷五十二)
(42)是時相太子已訖。漸漸長大,習學人間伎藝,總乃得成。(《敦煌變文集新書·太子成道經(jīng)》)
(43)賓鴻卻十分虔誠,一心習學,漸能替人治病,什么驅鬼捉狐,很有靈驗。(民國許嘯天《明代宮闈史》第二十九回)同時,也有個別用例可以替換為“學”或“習”。例如:
(44)帝善之,曰:“此武王伐紂之歌也?!蹦肆顦啡肆晫W之。今所謂“巴渝舞”也。(東晉常璩《華陽國志·巴志》)
(45)這舞槍弄刀,卻是本慧二人原來在家本事,近又習學了法術,便掣出劍來,望巫師斫去。(明代方汝浩《東度記》第八回)
例(44)中的“習學”,可以替換為“學”或“習”;例(45)中的“習學”,可以替換為“學”。不過,替換前后的詞語,在韻律和語體上均產(chǎn)生了一定差異。
董秀芳指出,像學習、治療、尋找、增加等存在單音同義形式的雙音詞,其詞匯化程度仍然是比較低的,與短語相區(qū)別的特征很少??梢哉J為,這類雙音詞是相應的單音詞在韻律和風格上的互補形式,一般要求與雙音詞搭配,具有莊重的書面語色彩,它們只是作為一種風格變體存在于語言中[4](P125)。董秀芳的觀點和我們上面的例句正可以相互印證。因此,我們認為,“習學”在使用中隱退之后,其功能完全由其同素逆序結構“學習”所承接,而沒有“學”或“習”的參與。
如前所述,“習學”的隱退在民國時期已經(jīng)十分明顯。在當代語料中,“習學”一共出現(xiàn)11次,或為引用古籍或為仿古用法,因此,可以判定,“習學”已從現(xiàn)代漢語中完全退出了。之所以是“習學”而不是“學習”隱退,我們認為,主要原因是在于三個方面:
第一,從語用角度來說,隨著“學習”詞匯化程度的不斷加強,到民國初期時,其語義和功能已經(jīng)臻于完備,已經(jīng)是一個比較典型的復合詞。因此,人們更傾向于使用結構穩(wěn)定的“學習”,而不是“習學”,這可以從使用頻次上明顯反映出來。
第二,從認知角度來說,“學”之“學習”義的產(chǎn)生時間要早于“習”的“學習”義,并且“學”的基本義就是表“學習”義,而“習”則要表達具有引申關系的多個意義,如“學習、復習、練習、熟悉”等。在認知上,由“學”在前組合而成的“學習”,在語言編碼時更易于凸顯“學習”義,在語言解碼時也更容易識別到“學習”義;由“習”在前組合而成的“習學”,則在語言編碼時不易凸顯“學習”義,在語言解碼時,“習”的多義性也會影響到對其“學習”義的識別。
第三,從語言經(jīng)濟原則的角度來說,作為一對同素逆序同義結構,“學習”“習學”的功能和語義并沒有區(qū)別,在實際使用中就會存在競爭關系。只是由于二者的結構都不足夠穩(wěn)定,才能在歷史上得以長期并存,一旦有一個結構穩(wěn)定下來,另一個自然就成了“多余”的。這樣的話,“習學”便逐漸從歷史舞臺上隱退下來。
綜上所述,通過上文的探討與分析,我們可以得出以下三點認識:
第一,“學”和“習”曾在歷史上構成了跨層的成分序列、述賓結構和并列結構,其中,并列結構乃是現(xiàn)代漢語雙音詞“學習”的真正來源。雙音詞“學習”是由表“學習”義的同義詞“學”和“習”直接并列組合而形成的,也沒有經(jīng)過先構成并列短語然后再詞匯化的過程。同時,“習”的“學習”義也不是受“學”的組合同化作用而產(chǎn)生的。
第二,“學習”的詞匯化過程可以劃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西漢至民國時期,“學”和“習”都是動詞、成詞詞素,組合構成了并列復合詞“學習”;同時,“學習”還存在著同素逆序結構“習學”,兩者在很長一段時間并行使用。第二個階段是1949年至今,“學”仍保持著動詞和成詞詞素的身份,“習”則轉化為非詞詞素成分;同時,“學習”的同素逆序結構“習學”基本隱退。
第三,作為一對同素逆序結構,“學習”和“習學”自六朝至清代一直并存使用?!傲晫W”的隱退,是由語用、認知、語言內(nèi)部等因素造成的,其功能則完全由“學習”所承接,而沒有“學”或“習”的參與。
需要指出的是,有些問題本文雖然有所涉及,但是仍需作進一步討論。比如,既然“習”的“學習”義并不是因組合同化作用而產(chǎn)生的,那么“習”的“鳥反復地飛”義是如何脫落的,又是在什么時候脫落的?又如,在現(xiàn)代漢語中,表達“學習”這一語義范疇的詞或語素有“學習”“學”“習”等,它們的具體分工又是怎樣的?我們希望學界同仁能夠專門撰文,對上述問題進行深入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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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表2中的≥3075,是說在1949—2014年期間,“學習”出現(xiàn)頻次最低的年份為3075,其他年份都要高于這一數(shù)值。
②葛本儀認為,“習”在現(xiàn)代漢語中屬于非詞詞素?!胺窃~詞素是指這種詞素只能和其他詞素進行組合來構成新詞,卻不能單獨構地成一個詞了?!盵1](P52)當然,“習”的非詞詞素化,不僅是指“習”在“學習”義位上,也指在其“學習、復習、練習,熟悉,習慣”等所有義位上。表3意在說明,“習”演變?yōu)榉窃~詞素,應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
③這里并沒有使用“產(chǎn)生”“消亡”等說法,而是采用了詞匯潛顯理論中的“顯現(xiàn)”“隱退”的表述[9](P12)、[10](P11-13)。我們認為這一表述更為準確。
A Study on the Historical Evolution and Lexicalization of “Xuexi(學習)”
Li Lidong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Liaocheng University, Liaocheng 252000;
School of Liberal Arts,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81, China)
Abstract: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process and origin of modern Chinese disyllabic words “xuexi(學習)” by synchronic deduction and diachronic verification. It is found that the parallel structure of “xuexi(學習)” is not evolved from the predicate-object structure, but is formed by the direct parallel combination of the synonymous words “xue(學)” and “xi(習)” and has not gone through the process of forming parallel phrases first and then lexicalizing. Therefore, the “l(fā)earning” meaning of the constituent “xi(習)” is not due to the combination assimilation of “xue(學)”. The lexicalization process of “xuexi(學習)” experienced two stages: “quasiverb” and “clutch word”. The retreat of “xixue(習學)” in the same morpheme and different order structure is caused by pragmatic, cognitive and linguistic factors, and its function is completely undertaken by “xuexi(學習)” rather than “xue(學)” or “xi(習)”.
Key words:“xuexi(學習)”;“xixue(習學)”;synchronic deduction;diachronic verification;lexicalization;retreat
作者簡介:李立冬,男,聊城大學國際教育交流學院講師,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