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廈門集安堂的弦友林鴻(1862—1943,字霽秋)先生,費多年之功,編寫成一部六卷本的《泉南指譜重編》書稿(以下簡稱《重編》,見圖1),①1912年,交由上海文瑞樓書莊用石版代刷,于1922年公開發(fā)行。這在弦管(即南音)②史料的建構上,無疑是一件大事,堪稱是開山之作,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然而,由于相關史料的陸續(xù)發(fā)現(xiàn),《重編》中的許多不當“重編”及謬誤被越來越多的專家、學者發(fā)現(xiàn)并提出。筆者由于工作之便,數(shù)十年來搜集整理出版了大量史料,有感于《重編》在社會上流傳漸廣,其中的訛誤也是一傳再傳,遂產(chǎn)生訂正的想法。
需要指出的是,《重編》雖有不當之處,但其在弦管發(fā)展的百年歷史中起到不可低估的重要作用,不可以偏概全,因其有過便否認其功。因此,筆者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力求客觀地總結其功,糾其過,以期對讀者有所助益。
一、《泉南指譜重編》是弦管史料建構的開山之作
林鴻先生有鑒于“曲調流傳,尚無成本。詞句聲譜,僅得口傳指授之間,習之者不加察,教之者不盡同,輾轉傳訛,真詮輒失”,因而“輟舉業(yè)后,……與二三同志,審音律之疾徐,辨管弦之清濁,更復旁搜博采,探本窮源,訂其訛以求其實,考其詞以證其人”③,編撰出版了《重編》,為弦管史料建構作出了重要貢獻。
其一,《重編》編入“南詞”(即“指套”)45套,南譜(即“大譜”)13套。曲詞、工乂譜、撩拍符號一應俱全;名目章節(jié)條理分明;琵琶、洞簫等主要樂器的歷史淵源及演奏法,圖文并用,介紹詳盡;對樂神“后蜀孟府郎君”“御前清客”和各套的故事來源也作了考證。他本人自作了“弁言”,并邀請晉江(今泉州)等地社會賢達四十多人題詩作序為之祝賀,其詩文多達二十多頁?!吨鼐帯妨砣坑H自用毛筆楷書(部分篆隸)抄寫,端端正正、一絲不茍,其所耗費的心血、精力和金錢之多可想而知,不能不令人肅然起敬。
其后,弦管界出版的較為通行的泉州旅菲弦友劉鴻溝先生的《閩南音樂指譜全集》(1953年初版,1982年重訂),同時,泉州、臺北也先后有幾部“指譜”編成。但它們不論是付梓問世或油印發(fā)行都遲于《重編》,而且有些內容是以《重編》為藍本的。因此說,《重編》是弦管指譜有史以來正式出版的第一部。
其二,《重編》精心擬定的書名及所撰寫的大量文字說明,都為百年前的弦管狀況留下寶貴的歷史記憶。如其書名《泉南指譜重編》就為弦管的“籍貫”界定一個準確無誤的地域概念。泉,就是歷史悠久的泉州府,清末民初轄地晉、南、惠、同、安、永、德以及莆、仙和金門。南,可理解為泉州以南的廣大弦管傳播區(qū)域,直至港澳臺地區(qū)和南洋群島?!吨鼐帯贰胺怖敝?,有“讀法”一項,更加證明編者是從語言學或“地域聲腔”的角度來界定的。該項寫道:此詞出自泉南,蓋皆以晉江土語為主,讀者均宜將字音解說該處白話,以能合其土腔口吻者為妙,間有必須照讀書音者,特于該字右邊加一※以別之……庶免淆亂。④
《重編》“凡例”之五有“字義”一項又說:“泉郡俗語往往有音無字?!雹莓敃r的晉江,即泉州府治所在地,別稱“鯉城”“溫陵”?!吨鼐帯分小坝诸}七絕”中,有“別有謠歌數(shù)鯉城”之句,⑥可見地理位置十分明確。其所云“泉郡俗語”或“晉江土語為主”,即以泉州府治所在地的方言音韻聲調,為弦管唱念的標準音。這個傳統(tǒng)源自晉唐河洛古音,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
概言之,《重編》首次把弦管的籍貫以及它的地域聲腔記錄在案,留下珍貴的歷史記憶,為泉州弦管之所以稱為泉州弦管,而不叫福建弦管或福建南音提供了歷史依據(jù)。
其三,為每套“指譜”及其中部分曲目尋找故事來源,《重編》編者林氏也許是首創(chuàng)者。他在“弁言”中說:“更復旁搜博采,探本窮源。訂其訛以求其實,考其詞以證其人,廣征正史,雜取稗官,下至傳奇菊部,巨細兼收?!乓詡餍?,疑以傳疑?!雹?/p>
從當今能見到的眾多“曲簿”的比較中可以看出,在《重編》之前,任何“指譜”都沒有這方面的考證;在《重編》問世之后印行的“指譜”,以至近些年出版的大量匯編所作的故事說明,幾乎都沿襲《重編》的路子,只是略有增刪而已。因而林氏的考證成果一再被沿用,而其考證失誤的地方也被一再地重復,有的甚至被加以發(fā)展。這方面的問題留在下文再說。
其四,從考證中還可看出,林氏沒有輕視當?shù)氐膽蚯?,而且把考證的視野投到當時的戲棚上。如在《父母望子》一套指譜的考證中,他寫下“即今梨園所演玉真行、周婆告、拷李直、責溫金等出是也,此曲只玉(真)受禁時詞耳”⑧,又在《爹媽聽》的考證中作了“今七子班所演拋繡球是也”⑨的記述??梢娝矡嵝目磻?、熟悉劇情,為弦管與梨園戲的親緣關系找到生動的例證。
上述種種,都應該視作一份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是“弦管學”中的重要基石,應加以保護與繼承。
二、前人據(jù)史料為《重編》所作勘誤
新中國成立后,弦管及其相關的戲曲史料先后被發(fā)現(xiàn),其中年代最早的三種明代刊本孤本分別為英國劍橋大學圖書館和德國薩克森州立圖書館所收藏。1960年代才為先后任劍橋大學和牛津大學教授的龍彼得發(fā)現(xiàn)并拷貝出來。后經(jīng)過二十多年到東亞各地調研,他撰寫的長篇論文連同三種明刊本書影于1992年在臺灣出版《明刊閩南戲曲弦管選本三種》(以下簡稱《明刊三種》)。(見圖2)
1993年,泉州地方戲曲研究社(2018年更名為泉州地方戲曲研究會)收到時任牛津大學教授的龍彼得先生贈書,便設法邀請龍教授到泉州來商定合作(見圖3),然后請專家翻譯其十多萬言的英文論文,于1995年先用論文第一章名稱《被遺忘的文獻》連同三種書影,由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同名書,在海內外發(fā)行;其后經(jīng)過多年的點校三種明刊本和翻譯定稿其論文全文,又于2003年出版點校本《明刊戲曲弦管選集》(見圖4)一書;隨后,泉州地方戲曲研究社從三種明刊本中的272首曲詞中,找出一百首有民間傳抄的弦管工乂譜和世代傳唱的音頻,匯編為一部《泉州明代百首有聲弦管曲》于2019年出版發(fā)行,該書于2021年被國家新聞出版署評選為“中華民族音樂傳承出版工程精品出版項目”。
至于《明刊三種》與“弦管指譜”的關系,中國音樂學院何昌林教授早在1995年出版《明刊閩南戲曲弦管選本三種》中文版時,便加以研究,并撰寫長篇論文認為,在書中272首曲目中,已經(jīng)可找到指譜26套并指出弦管指譜的形成由來已久。
而近代能找到幸存的真正意義的“指譜”,則出現(xiàn)在清代,有四小本寫本,收藏于一個小紅木盒子中,盒蓋浮雕“琵琶指南”(見圖5)四個字。它是泉州所轄石獅市弦友吳抱負先生于七十多年前買下的,殘破的頁面留下道光廿六年(1846)的時間記錄。2005年,泉州地方戲曲研究社與吳抱負先生合作,把四小本曲譜掃描放大出版一部《袖珍寫本道光指譜》,由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2002年,該社還出版一本《清刻本文煥堂指譜》,其底本是清咸豐七年(1857)刊行,原由泉州文管部門所有,后于“文革”中流失。新世紀之交,臺灣成功大學胡紅波副教授從臺南玉市上購得一部《文煥堂指譜》,經(jīng)與其合作,用新開發(fā)的軟件在電腦中制譜,連同書影出版了首部用電腦排版的弦管指譜《清刻本文煥堂指譜》。這部指譜原有一篇序言云“原夫指譜之設由來久矣,無從稽考創(chuàng)造之人。而是譜雖系南音維泉腔最勝,傳遍中外,于茲久矣。……茲余得古譜一部,歷經(jīng)諸名公校對無差,余不敏,不敢秘刊刷于世……”。這說明,在一百六十年前其編者就認為《文煥堂指譜》是古譜,而且“維泉腔最勝”,足見其歷史久遠。
林霽秋先生當年編輯這部《指譜》時,冠以“重編”兩字,毫無疑義是很慎重的,表明不是“新作”,而是有“旁搜博采”來的曲本作底本加以重新編校出版的??上凇度现缸V重編弁言》中,只字未提及根據(jù)什么樣的底本。如果沒有底本,即無所謂“重編”。最大可能,其底本是集安堂中來自同是集泉州府帶“安”字的同安、南安、惠安、安溪和安海等地弦友提供的各種不同的手抄曲譜,因不同地域不同師承難免帶來的各種差訛。另一種可能,他根本不知道有早已問世的“道光指譜”《文煥堂指譜》或泉州弦管先賢陳武定手寫的《指譜》,如果用它們作底本或參照本,那這部《重編》就可近乎經(jīng)典,不致后來弦管界多數(shù)人不采用,原因是他的用心有違傳統(tǒng)。所以當人們用世代傳承的曲譜與先后發(fā)現(xiàn)的古刊本來比照《重編》時,發(fā)現(xiàn)許多值得加以訂正之處。
林霽秋先生當年“重編”的初衷,無疑是他所說的要“訂其訛以求其實”,但限于當時的條件,沒有也不可能完全做好。今天之所以能夠指出《重編》的缺陷,并非我們比林先生高明,而是有重要歷史資料的發(fā)現(xiàn)和出版可資比照校勘。客觀地說,泉州地方戲曲研究社編校出版的前述書籍,是在《重編》問世后百年左右才出現(xiàn)的。林氏在“重編”時可能不知道有這些曲譜和戲文的存在。從他的著述中,可以看出,關于“陳三五娘”的故事,他只引用文言小說《荔鏡傳》,而不知有戲文《荔鏡記》(《荔鏡記》的孤本當時還分別珍藏在日本、英國圖書館中),所以才會把名曲《紗窗外》的出處指定為無任何一首曲詞的《荔鏡傳》,又認為是出自與陳三不同朝代的“名妓真鳳兒”的故事(后文詳述)。
學術界經(jīng)常有這類的事發(fā)生:一件文物的出土或一部典籍的發(fā)現(xiàn)所帶來新的歷史信息,往往會糾正之前的許多觀點或結論。對《重編》的重新評價或批評,亦復如此。
最早對《重編》提出批評的,是廈門的老弦友江吼先生(1916—2006)。他經(jīng)過與《文煥堂指譜》殘本對照之后,撰寫了《談談南曲的三種版本》一文,作為參加泉州南音研討會的發(fā)言稿。該文指出林氏在《重編》中把“指套”原來的套名,不論是幾個字的,通通改為三個字,雖然整整齊齊,但削足適履,因詞害意。如《自來生長》改為《自來生》,令人乍看不知所云;又再作新名為《雌飛》,更加抽象。
在“大譜”方面,這種改動更加嚴重。如《百鳥歸巢》改為《百鳥歸》,含義不清;再如《走馬》,表現(xiàn)馬的奔走,為了要湊成三個字,給它添上一個“八”字,變?yōu)椤栋俗唏R》了,后來又改為《八駿馬》,意象全失。
《重編》對曲詞故事來源的考證也有失誤。請看龍彼得先生在《明刊三種》中對他的批評:
我們常聽到人們認為林鴻(霽秋)最大的貢獻在于他對曲詞故事來源的考證?;蛟S,他的確是嘗試找出曲詞所根據(jù)之戲曲及故事的第一人;然而我們必須注意到他對于曲詞來源的許多看法往往只是臆測所得,并無確實根據(jù)足以佐證。因此,他所找到的26個故事來源中,有許多是無法證實的,其中有幾個須被全盤否定,有幾個則仍需存疑。
三、《重編》故事來源的再訂正
晉江市文體局、文化館于2004年委托蘇統(tǒng)謀、丁水清編?!断夜苤缸V大全》之時,邀請筆者作為“學術顧問”協(xié)助工作。當筆者查閱“指譜”故事來源的油印底稿時,發(fā)現(xiàn)其故事來源基本上是沿襲林氏的考證,感到不能再以訛傳訛,遂用多年來積累的資料,特別是《泉州傳統(tǒng)戲曲叢書》有豐富的材料可供參照,才能從中找到一些根據(jù)來識別原來那些“故事來源”,去偽存真,結果改寫了大約百分四十以上的“說明”。概括起來,《重編》故事來源有以下幾個方面問題:
(一)標新立異,名不副實
《重編》共六冊,第一冊中標明有“南詞四十五套目錄”,以及“全章兩出”“全章六出”等。這里顯然意在標新立異,但有違傳統(tǒng)。弦管界對“指譜”的傳統(tǒng)稱謂是“弦管指譜”或“南音指譜”,林氏新標“南詞”一名,則相當陌生,不知所指;再是弦管曲詞的文字都較短,通常用“首”或“節(jié)”,不用而且忌用戲劇中有唱有話白有表演提示的篇幅較大的“出”。另是“弦管指譜”每套的曲目多數(shù)是由不同故事內容編成的,但《重編》中有三十多套卻用單一故事來介紹全套故事,顯然是不準確的。
如第一套《輕輕行》是由《輕輕行》與《等君》兩首同是“二調”門類的曲目組成,但兩首的內容與故事則各不相同。而林氏概稱為“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單一故事。原文大意是:“漢司馬相如,與臨邛令王吉赴卓王孫家宴。相如酒酣鼓琴。卓女文君新寡,聞之心動,夜奔相如。但家徒四壁,只得當壚賣酒為生。后如善賦,被皇帝封官。將聘茂陵女為妾。文君得知,乃贈《白頭吟》,遂止其事。”但從本套首節(jié)《輕輕行》全曲的關鍵詞“琴聲”來看,其主人公“聽見琴聲響”后,觸景傷情,怨嘆已經(jīng)成親的丈夫(或情人)一去不歸,只得“叫梅香助我去尋伊”。這顯然是無名氏責怨負心郎的閨怨曲。而卓文君聞司馬相如鼓琴聲時是新寡之人,而且對相如尚未謀面,只是“從戶竊窺心悅”,是夜遂奔相如,正在如愿以償、歡欣愉悅之際,怎可能有“傷心獨自”,埋怨“許處做官迎新掠我舊情不提起”的情境呢?至于第二節(jié)《等君》,曲中的“君”,“親像無情螞蝶,花采了一去不返,……若是不棄舊迎新,因乜今宵不見返來”等情節(jié),更似青樓女子的怨嘆,與司馬相如欲納茂陵女為妾的故事大相徑庭。總之,把這兩首不同的閨怨曲,強加在司馬相如與卓文君身上,顯然是不適當?shù)摹?/p>
(二)判斷有誤,故事失據(jù)
《重編》認定的“故事來源”,與曲詞所表達的內容不相符的還有許多。如第三套《對菱花》有三首曲詞,林氏據(jù)《侍兒小名錄拾遺》及《焚香記》認為是王魁負桂英故事,也顯然有誤。首曲《對菱花》,曲中女主人在病中哀怨“賊冤家”身邊有“水性姿娘”,所以迎新棄舊。而王魁負桂英的主要原因,是王魁在京高中狀元并當上“朝廷三品官”,如果與身后一個煙花娘踐誓成親,恐有辱聲名,影響前程,所以翻臉不認人,要桂英另找他人。當送信的院翁(男仆)罵他負義時,他把院翁打趕出門。桂英聞院翁回復,憤而舉起金刀自刎。據(jù)此情節(jié)判斷,《對菱花》肯定不是桂英之曲。次節(jié)《鳳簫聲斷》唱的是“憶著畫眉郎”、三節(jié)《魚沉雁杳》則是怨嘆伊人“并無封書寄返”,更非桂英自刎前所唱的悲憤曲。
又如《重編》第十五套和續(xù)第十五套,原本都稱為楊貴妃故事,但曲詞中有“望南來無書寄”“勿為晝寢亂卻心慌”“誰知今旦話說無定花言巧語”等,又有“未知我君下落,看許乾埔人(男人)僥幸,梅香咱今行到花園”等,這些都與貴妃皇宮生活情境大為迥異。次節(jié)《憶著君情》、三節(jié)《日又落西》亦屬思君曲,不應勉強附會于楊貴妃故事。
再如《重編》第十三套《鎖寒窗》,同是“中倍”門類的《鎖寒窗》和《北風吹》的兩首曲,林氏認為都源自《荔鏡傳》?輶。《荔鏡傳》前文已提及是文言小說,其內容與白話戲文《荔鏡記》中的陳必(伯)卿與王(黃)碧琚的故事大同小異。但全套兩首曲描述的情景都是無特定人物的思君閨怨曲,與《荔鏡傳》《荔鏡記》《荔枝記》及《陳三五娘》的故事都無關。
(三)時間倒置,張冠李戴
《重編》第四十套《自來生(長)》,同屬于二調門類,由《自來生長》《咱雙人》《紗窗外》三首不同故事的曲目組成。林氏稱故事來源:“青樓集,真鳳兒,南郡名妓也,……玉質無玷,既工歌曲,并善文詞,……。嘉靖壬子鄉(xiāng)闈,有太倉監(jiān)生張應麟赴鄉(xiāng)試中,偶出游,見妓姿態(tài)嫻雅,心悅之。……比夜…酒酣攜手登床?!?/p>
上述故事來源的明顯失誤是時間差:《青樓集》系元代夏庭芝(伯和)所著。其《青樓集志》寫于至正十五年(公元1355年),而該曲男主人公張應麟,乃明代“嘉靖壬子太倉監(jiān)生”。質言之,元代的夏庭芝怎可能與明代張應麟相遇呢?這三首曲的故事來源,都可以從筆者點校出版的《明刊三種》《荔鏡記》分別找到出處。《自來生長》源自明萬歷《明刊三種》之“劉奎與呂云英”的故事;《咱雙人》則出自明嘉靖《荔鏡記》上欄“陳彥臣與連靖娘”的愛情故事;《紗窗外》則是當年刻書商在重編《荔鏡記》時,把別的弦管曲拿來安裝進來的,其實也不是源自《荔鏡記》。
(四)細節(jié)有異,似是而非
《重編》第十六套《記相逢》屬倍工門類,有《記相逢》《月色卜落》《霏霏颯颯》《且去禪床》《奉佛》等五首曲組成。林氏據(jù)“古今女史”,認為是“女貞觀尼陳妙?!惫适?,“所傳玉簪記是也”,看來似無誤。但從逐首的情節(jié)細細推敲,便會發(fā)現(xiàn)全套并非單一故事。尤其是首節(jié)《記相逢》的主人公并非“女貞觀尼陳妙?!?,因為陳妙常是同母親一起逃難,至中途失散,不得不只身投入道庵當尼姑。但該曲寫的不是尼姑庵的清苦生活,而是富家繡房中的小姐,身邊才會有婢女瑞香服侍,并差使她“卷起珠簾”。余者四首才是陳妙常的故事。
以上諸例,都說明《指譜》各套并非單一故事,故不能以一概全。
龍彼得還批評道:“林鴻改變了所有傳統(tǒng)曲牌名稱,也將許多閩南方言特有的語法用字將以‘修正,……幸好林鴻的創(chuàng)新并未廣受采納;他所創(chuàng)新的曲牌名在南管界多遭排斥。”
林氏這種改動未被認可的原因可能是:首先,各種方言都有一部分有音無字(或一時找不出本字),但民間卻創(chuàng)造了借用同音或近音的文字來代替的方法,特別是俗文學當中的戲文及說唱歌本,充滿了這類記音字、借音字,或者根據(jù)詞意自造的俗字。從上引的《荔鏡記》和《明刊三種》及大量的清抄本可以清楚地表明,有一大批民間創(chuàng)造的方言俗字已經(jīng)約定俗成,廣泛流行,形成一種歷經(jīng)五百年以上的獨特的文化傳統(tǒng)。要改變它,如能找出音、形、義都吻合的,給予適當改正并加以注釋,從書面語言文字的規(guī)范化要求來說,是無可厚非的。但如果用一些當今規(guī)范字典找不到的古僻字或多數(shù)人不認得的字來取代原有的俗字,效果則適得其反的。其次,有些俗字的修改反而曲解原意,如“我”改“觸我”?!啊笔莻€自造字,常見用于“某”,即“娶妻子”,如把“”改“娶”,便是正字;又如“阮走路”,改為“挈我走路”,也是找到本字的。說到底,“觸”字的字義是無法代替“”字的。再次,有些語詞的修改顯得荒唐,如曲詞中有句“著君恁割掉腸肝”,令人咋舌,割掉腸肝,豈不是血淋淋?原來是把“吊”改為“掉”造成的。原曲詞是“著君恁割吊腸肝”?!案畹酢笔莻鹘y(tǒng)戲曲中常見的形容詞,比喻為情人牽掛、極度思念之苦,而非真的把腸肝割掉,所以這種修改不如不改為好。
結???語
總的看來,林霽秋先生當年從事《泉南指譜重編》,欲“訂其訛以求其實”,用意可嘉,但并未完全實現(xiàn),反而增添不少訛誤,有待后人繼續(xù)“訂訛求實”。筆者自1985年以來點校一批古今弦管戲曲資料,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思考,才冒昧在江吼、龍彼得兩位先賢批評的基礎上寫下這些文字。意在實事求是地肯定《重編》的功績,指出其缺陷,避免繼續(xù)沿襲其訛誤。但深知水平有限,未必都說對,希望以后有人再次進行“訂訛求實”。如果能這樣發(fā)展下去,那么,博大精深的泉州弦管學的研究工作,一定會有更多的成果。
①?林鴻《泉南指譜重編》,上海文瑞樓書莊1922年版。
②?南音古稱弦管《泉州弦管史話》57頁,鄭國權編著,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9年版。
③ 同①,第9頁。
④?同①,第56-57頁。
⑤?同①,第57頁。
⑥?同①,第45頁。
⑧?同①,第15-16頁。
⑨?同①,第43-44頁。
龍彼得(1920—2002),出生于荷蘭,先后任英國劍橋大學、牛津大學講座教授,漢學家。
龍彼得輯《明刊閩南戲曲弦管選本三種》,臺北:臺灣南天書局1992年版。
龍彼得輯錄著文《明刊戲曲弦管選集》,載泉州地方戲曲研究社編“泉州戲曲弦管研究叢書”,北京:中國戲劇出版
社2003年版。
泉州地方戲曲研究會等編《泉州明代百首有聲弦管曲》,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22年版。
石獅市玉湖吳抱負珍藏本、泉州地方戲曲研究社編《袖珍寫本道光指譜》,泉州戲曲弦管研究叢書,中國戲劇出版社
2005年版。
臺南胡氏拾步草堂、泉州地方戲曲研究社合編:《清刻本文煥堂指譜》,載泉州地方戲曲研究社編“泉州戲曲弦管研究
叢書”,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3年版。
同,第二冊,第7-8頁。
《荔鏡傳》,見鄭國權編撰《荔鏡奇緣古今談》,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1年版,第243-327頁。
同,第70-71頁。
龍彼得《古代閩南戲曲與弦管》,載《明刊戲曲弦管選集》,中國戲劇出版社2003年版,第37-38頁。
以上方言俗字的考辨,參考鄭國權《考辨泉州話》前言,中國戲劇出版社2008年版,第1-6頁。
鄭國權?泉州地方戲曲研究會名譽會長,原泉州市文聯(lián)常務副主席、研究員
(責任編輯?榮英濤)